背后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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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回孩子他爹

    王根虎今年四十五岁,个子不高,但体格健壮,头脑也灵活,任村主任十年有余,修路造桥设果园,为村子的发展做出了不少贡献,获得政府奖状无数,在群众当中的口碑也非常不错。这不,今年的村干部选举,他又是全票通过,继续他的第十五任村官。

    在杜宅,他实在也算得上一号人物了。

    加上娶了个颇有姿色的妻子李采莲,又生了个聪明乖巧读书好的儿子,日子怎么看怎么圆满。可就是这样一号人物,也免不了有他的烦恼。事情源自连任仪式完毕后镇长口头传达的一个通知,镇长说最近县委县政府即将在全县范围内开展一项专项整治活动,专门清查各行政村的财务账目。

    老王,好好准备准备,争取替咱们镇得个模范村的旗子,风光风光,阿!呵呵呵。镇长拍着王根虎的肩膀爽朗地笑着嘱咐他。

    王根虎陪着笑脸应酬着,心底可早就翻腾开了。

    等到好不容易吃完喝完送走镇领导,天色已经有点黑了。王根虎急急忙忙披了一件薄外套离开家赶往村会计家去。会计家在村子的北边,中间隔了一条零三国道线,公路是去年修好的,双向六车道,宽阔气派,也占了不少田地。亏得是王根虎,要是别人,可真不一定能够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做通村民的思想工作而不耽误工期。

    这也是王根虎的得意之作,平时他没事就喜欢在路边溜个弯,美美的抽上几根烟想想心事散散步。今天他可没这个闲心情,他急急忙忙横穿过公路敲开了会计家的门。

    会计姓曹,村里人都管他叫曹大,当然这并不是他的真名,可大伙儿就是喜欢这么叫他,起初他也反驳过,可大家不理会照样叫他曹大,等到时间久了叫的人多了,他也懒得反驳了,于是曹大就成了他的名字,而他的真名,反而没人记得了。

    曹大今天人不太舒服,头痛,早早就睡下了。他本打算不理那敲门声,奈何门外的人越敲越起劲,咣当咣当的声音吵得他头更加痛了。他满肚子火气地下了床开了门,刚想破口大骂。王根虎一把就把他给推进了房间。

    曹大站稳身子看清来人是村长。他疑惑地看着村长跑到门口四下里观望,又跑进来用门杠子把门给堵上,忙忙碌碌的。

    “曹大,账本呢?”王根虎一边擦抹着汗珠一边急忙问。

    “账本?什么账本?”曹大摸不着头脑。

    “哎呀!修路征地款那笔!”王根虎急到。

    “哦那本啊!在村委会吧。哦,不对!好像今天我拿回来了,干嘛?”曹大反应过来,还是有些迷糊。

    王根虎意识到自己问得太急了,他先顺了顺气平静了一下,才接着说:“今天镇长说最近县政府要开展专项整治活动,专门清查各村的财务账目!”

    曹大立刻明白了村长来找他的原因,脸色变得惨白,半晌不说话,脑子里飞速地整理着头绪。

    到底是老财务,曹大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大概什么时候正式查?”

    王根虎摇摇头:“没明说,估计最多十来天后。”

    曹大沉吟片刻:“有个五六天就够了。”

    王根虎眼睛一亮:“有办法了?”

    曹大点点头:“咱们村不是马上要修一个水塔吗?只要你明天立刻上马这个项目,我就有办法做平帐目。”

    王根虎马上点头:“这没问题。明天就上马。真的可以抹平?查不出来?不会有漏洞?”

    曹大自信满满地笑起来,神态已经非常放松了,说:“做村长,我比不过你;可说到做帐,你可比不过我啊!”

    许是被曹大愉快的心情所感染,王根虎终于不那么紧张了,他扯扯被汗浸透了的衣裳,叹口气说:“这提心吊胆的可真不是个事。”

    曹大起身泡了杯茶放在王根虎面前,安慰他说:“我的村长呀!你就别自己吓自己了。子影马上念高三了吧?以后还要上大学,毕业后还要在城里买房子安家。我可听说现在城里大学生的工作也不好找,房子就更加贵了,听我小舅子说一平方都要万把块呢!你不给孩子准备点能行吗?放宽心吧,绝对不会有事的。”

    王根虎又深叹口气说:“哎可千万别出事。”

    两人捧着各自的心事沉默着坐了一会儿,茶水渐渐凉了。

    王根虎起身告辞,曹大送他到门口,王根虎回过头来盯着曹大说:“你可记住了,这可不单是我一个人的事,我们可是一条船上的,你最好牢记这一点。”

    曹大连忙点头回答:“放心吧。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王根虎这才转身离开。

    曹大左右看了看,回身闭上了房门。

    夜色冰凉如水。

    身上被汗浸透的衬衣变得冷冰冰的,王根虎难受地扭扭身子裹紧了外衣。他心绪烦乱还不想回家,就点了根烟在公路边漫无目的地走。路上车子不多,偶尔呼啸着闪过几辆,明晃晃的车灯晃得他睁不开眼,王根虎忍不住朝着一辆车的背影骂了几句粗话。

    不知不觉抽完了三根烟,王根虎也平静了下来,他这才想起来今天是礼拜天,要替儿子准备下个星期的米菜和衣服,明天好带着回学校去。这些事情指望不上老婆,现在她每天只知道打麻将很少顾家了。

    王根虎一边转身穿过马路一边想着应该炒些什么菜。这次他准备不炒梅干菜肉了,也不炒豆酱肉,这些东西没什么营养。儿子太瘦了,又是长身体的时候,应该给他炖只老母鸡补补。对,黄豆炖鸡。王根虎为想到这个主意高兴,兴奋地加快了脚步。却听到砰然一声响,不知道什么东西剧烈地撞击到他的身上,停下又离开了。

    后来村里有人探问村长最后说了什么话没有。有个知情的人就说,黄豆炖鸡,黄豆炖鸡,他说黄豆炖鸡。

    王根虎说,黄豆炖鸡。

    第二回逃不过那张网

    已经过了下班时间,除了几个值班的护士,住院部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偶尔有人从铺着光滑大理石的走廊上走过,也都尽量放轻了脚步,生怕惊扰了在这里养身体的病人。

    医院里安静极了。

    505号病房里传出轻轻的歌声,似乎是一首江南小调,听不出什么词,伴着水声湿漉漉的很好听。隔壁有几个病人听得痴了,走廊上的护士也听见了,她微微顿了顿,起身又坐下,叹息地摇摇头,继续写她的报告去了。

    一首歌唱完,身子也擦得差不多了,倪露起身去水房倒掉,又换了一盆干净的水。她轻轻地把床上的病人移到床边,用手扶住他的头,又把已经调好温度的脸盆放到凳子上拉过来,用毛巾一点一点地把头发润湿,涂上洗发液细细地揉洗,直到揉得没了泡沫,她才用水一点一点冲洗干净,又用梳子慢慢梳好头。经过这么一番整治,病人苍白的脸上也浮现了一层红晕,显得英俊迷人,如同未曾发生意外只是在沉睡一般。倪露不禁看得有些痴了。

    她拉了椅子坐到床边,心里想着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做。对了,还没有念报纸呢。她一边轻轻地道歉一边拿过报纸,就着床头的灯光轻轻地念起了日报的经济版块。她不能肯定赵鹏能不能听见,医生说植物人也有可能存在听觉的,她就抱着这点可能每天认真地念着丈夫最喜欢的经济版。

    窗外的夜色渐渐浓了,马路上的路灯已经点亮,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也争相闪烁了起来。倪露终于放下了报纸。她拉过赵鹏的手,那手依然白皙而柔软却无法动弹。倪露想起这只手曾经无数次在自己身子上游走抚摸的感觉,心头闪过一丝惆怅。

    阿鹏,我先走了,要去义乌谈笔生意。你要乖乖地睡觉哦,可不许耍小孩子脾气。明天傍晚我再回来陪你,给你洗澡给你念报纸还给你讲故事。要听话哦,不听话我可要生气的呢。

    倪露微笑着在赵鹏脸上亲了一下,又替他掖了掖被角,这才轻轻地关上了房门。走过服务台的时候,值班护士欠身朝她点头微笑,她也朝她点头微笑。

    下了楼钻进黑色的轿车里,倪露没有立即启动车子,她坐在冰凉的真皮座椅上,微仰着头透过车窗玻璃望着丈夫的窗户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呆呆地坐了足有一刻钟时间,才发动车子离开了医院。

    倪露熟练地换档转向在夜色之中穿行,不一会儿工夫就出了市区上了宽阔的国道线。路上没什么车辆来往,倪露听见车轮子在平坦的柏油马路上摩擦发出好听的沙沙声。她突然很想听音乐,就塞了一直喜欢的张学友的碟片到cd机里,片刻后舒缓的音乐响起来,学友那富有感染力的声音深情醉人,让倪露想起了很多往事。

    倪露和赵鹏,可真是一对神仙眷侣呢。他们从高中就认识,一恋就是十年。期间赵鹏考上了大学,倪露却落了榜。这也让他们俩发生了唯一的一次感情危机。倪露写信提出分手,理由是配不上。赵鹏苦苦挽留未果,只得放下学业从西安赶回金华。骑车数十里赶到倪露家,用赤忱的心感动了倪露,两人重归于好,平安度过了这次感情波折。至此男的努力学习,女的努力打工,男的毕业后不久就顺利做了某食品公司的浙江区经理,女的凭借着不懈的努力和才智,也成了某建筑公司的副总经理。

    二零零五年的春天,历经十年恋爱的两个人终于踏入了婚姻的殿堂。两个人都对未来的幸福生活充满了信心。可就是在那个春天。赵鹏在到工地上探望正在监督施工的倪露的时候,意外地被高处坠落的砖块砸中脑部成了植物人。倪露在经历了剧烈的痛苦之后迅速冷静下来,勇敢地承担起养护丈夫的责任。一晃就一年有余了。家人都劝倪露早点放弃重新追寻自己的幸福,可倪露不听,她也不辨驳,她知道家人是为她好,可她有自己的坚持。她不说那是爱,她说人这一辈子,总是要有所坚持的。

    倪露沉浸在往事的回忆里,觉得甘苦无人诉。学友的歌声越唱越悲:浮华掌声里只想一个人赞慕,从难关出发心境可向谁透露,是否悲欢早有定数,何时得到何时失去谁能猜到?

    谁能猜到?

    车子剧烈颠簸了一下,把倪露惊醒过来,她下意识地踩了急刹车,车子嘎吱一声停在路边,她看到一个人躺在不远处的路面上,口角流淌着液体,在车灯暗淡的光线里鲜艳夺目。倪露打开车门想下去,眼前却闪过赵鹏苍白的脸。她左右看看四下无人,犹豫着收回了修长的腿,五六秒钟后她关上了车门,隐约的她听到有人在说话,黄豆炖鸡,黄豆炖鸡,她觉得那是恐怖的幻觉。她慌乱地踩下油门,车子发出突突的轰鸣声,绝尘而去。

    倪露茫然地猛加着油门,脑子里混乱没有头绪,任由着呼啸的车子越开越快,在宽阔的马路上风驰电掣。后面有车亮起明晃晃的大灯,来人死命按着喇叭,嘟嘟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凄厉又刺耳。倪露没有减速没有停车,依旧木然地踩着油门。来人丝毫不放松地紧逼着追赶,而且显然是个车技高手,没多久功夫就追了上来,两辆车并排行驶。对方继续狂按着喇叭,见倪露没有反应,又摇下车窗朝着她喊,停车,停车,快停车。倪露面无表情地继续开车,她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是喃喃地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阿鹏阿鹏谁来照顾阿鹏哦。

    对方的车子已经到了前方,正试图用车角把倪露的车子逼停。倪露那时候很想不管不顾地撞过去,就那样撞过去。

    那也是一种不错的结局吧。在遽然的碰撞中结束,也是不错的结局吧。

    可是阿鹏呢,谁来照顾我的阿鹏呢?

    倪露悬浮在油门上的脚,套在好看的高跟鞋里,非常性感。这只性感的脚,在徘徊了八分之一秒后,猛然踩在了刹车上。刺耳尖利的声音骤然响起又嘎然而止。地上划出两道黑黑的辙印,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然而那却像极了那通往无边黑暗的路。

    医院昏黄的灯光下,赵鹏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在那个漫长的黑夜里没有人看见。

    第三回谁是张三

    金东区是金华市的郊区。

    说是郊区其实和一般意义上的郊区区别很大。一般的郊区虽然不如城市的繁华,也大抵不会太过于寒酸。可地处内陆盆地的金华的郊区却实在没有什么城市的样子,充其量不过是散落在出城公路旁的几个较为密集的自然村落罢了。路宽车少,倒是方便了设在周边的各大驾校,平白多了个免费的培训场地。大洋驾驶培训学校就坐落在零三国道线旁的郊区。地段是偏僻的,生意却很好,来此考驾照的人络绎不绝,民间传闻这全是因为驾校老板的姐夫是副市长的缘故。但这终究只是坊间的猜测罢了,生意好才是不争的事实。能带来就业和税收的贡献总是让人满意的。

    张三也很满意。他在这家驾校任教练八年又五个月了,是大洋驾校的王牌教练,经他手带的学员的过关率从来都是百分之百,请他执教的学员都需要排队走后门。进贡些烟阿酒的也自然是情理之中的事,有时遇到背景身份特殊的学员更是有不菲的收益。

    张三怎么不满意呢?

    说起来,他还真有不满意的。那就是他的名字。这名字确实有点过于无厘头了,老有熟人故意在他面前喊李四李四你在哪?把张三给气得干瞪眼。可张三真的就叫张三,不是昵称也不是外号。他老爸给他起这么个名字并不是因为排行,张三其实是独生子。据知情人士透露说那是因为他父亲实在起不好名字,就决定胡乱翻开字典,闭着眼睛用手指头点,点中哪个是哪个,算是天命,结果不幸点中了三字。张三从懂事起就提出过要换名字,无奈老爷子异常固执,说人不能违抗天意,那是要倒大霉的。见拗不过老爷子,张三也只就渐渐死了这条心,好在三十岁后他的日子越过越顺,到了零六年,更是被提拔为公司的主管副总,专门负责替驾校培训招募教练。这比之于王牌教练的烟酒供应自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零六年夏天来临的时候,大洋驾校扩大规模,需要增加五十个教练。来找张三的人就更多了,各色人等都有,自然都不会空手而来,但是张三已经开始有选择性了。

    这一天,一个漂亮的女人敲开了张三办公室的门。这人三十出头的样子,模样很俊,打扮得也很时髦。尤其是那一头笔直的长发,在推门的一刹那被风吹起的样子,竟然让张三的体内涌起了一股热流。女子施施然地在沙发上坐下。张三问她来此的目的。女子说听说你们这里需要教练,我想来试试。

    张三期期艾艾地说,对对对,是有这么回事,那么,小姐你以前做过教练吗?带简历了吗?

    女子说简历我没准备,但我有五六年驾龄了,开车基本没有违规过,被扣的分数很少,绝对能够胜任这份工作的。

    张三沉吟着说,驾龄和教龄还是有区别的。车开得好的人很多,教人开车教得好的人可不多。

    女子略微有些沮丧,低头盯着脚尖,半晌说人家朱元璋做皇帝前不也只是个和尚吗?按你这么说,明朝不没有了吗?

    这句话把张三给逗乐了,气氛变得柔软起来,他提盖子在茶杯上划了两下吹着热气,眼角若无其事地瞄了几眼女子,说,倒也不一定非要有教练的经验。

    女子感觉到事情有转机,她重又抬起头,两只好看的大眼睛迫切地盯着张三,等待着他说话。

    张三心里一阵短暂的慌乱说,走,我们上路你先开车给我看看吧。

    女子高兴地站起来,欠身让张三走前面她跟在后面,两人来到楼下,上了一辆教练车。女子坐在驾驶座,张三随后弯腰进了副驾驶座。女子绑好安全带熟练地换好挡发动了车子,顺利地上了国道线。路上车不多,女子放心地演示着车技。路上两人搭了几句话,原来这女子刚被丈夫抛弃,为了抚养刚周岁的孩子,不得不出来工作,又没什么特长的,就想到了自己车技还算不错。张三突然说,挺闷的我们放点音乐吧。他微微侧身拿了张碟片塞进cd机,是邓丽君的甜蜜蜜,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张三和着音乐轻轻地哼着歌,放碟片的手却没有收回,顺势自然地放在了女子的腿上,女子轻微扭动了一下后没有反抗。两人都不说话,听着邓丽君软绵绵的唱着情歌,张三和女子各怀心思,好像两棵树那样面对面地各怀心思。

    车子很快出了郊区到了一座小镇。加油的时候张三收回了手说,我老家就在这个镇上呢,不知道老房子怎么样了,要不我们顺便去看看?况且在镇子里的小道上开车也比较能看出你的真实水平,你看怎样?

    女子低着头沉默了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等两人从张三的老房子里出来,天已经黑了。张三走在前头,跟在后头的女子长发显得有些凌乱,满脸倦容,话也懒得说就进了副驾驶位。张三见状只得自己上了车发动了车子往城里的方向驶去。

    一路上两人无话,邓丽君的歌声依然甜美柔软。女子突然说,把音乐关掉吧。张三微微一愣,没说什么就低头关了机子。抬头的时候发现迎面飞速冲过来一辆车子,吓得张三连忙转向换档停在路边才险险地避开。他忍不住咒骂了几句难听的话。女子厌恶地说,说话别那么难听好不好?张三被噎得憋气,见女子情绪不佳也不好说什么,只好重新启动了车子上路,正看到路边躺着个人,难受地抚着胸口说着什么话。张三意识到有人肇事逃逸,他立刻调头去追赶那辆害他受闷气的车子。不愧是王牌教练,飚车的技术动作娴熟又优美,不大会工夫就咬住了逃逸的车子,女子厌恶的眼神也终于稍稍柔和。张三不管这么多,眼睛死死盯着前面的车子,一边狂按喇叭一边朝对方喊话,对方却没听见似的继续狂飚,张三的血性也被激了上来,狠狠地把油门踩到极限,毫不费力地从侧翼超过对方,在前头用车身一点一点别住那辆车,终于把它给逼停了下来。

    张三下车查看,发现开车的竟然是个目光涣散的女人,他微微有些吃惊,质问她为什么撞了人还要逃跑。那女人却呆呆的不说话。张三只好打电话报了警。在和警察确认了地点和肇事者的车牌等信息后,张三驱车返回到事故现场。不曾想现场又停了一辆白色的车子,一个身穿白色衣服的男子垂手站立在一旁,四周围观的人指指点点地议论着。而原先躺在血泊中的那个男人的身旁,竟然又多了一个面容姣好的女人,显然也已经没了气息。这让张三震惊不已。

    张三想起了一个在电视台工作的朋友,就拨电话给她告诉她这里发生的事,赶来的几名记者就事故的详情采访张三,张三细细给说了,除了稍微夸大了一番飙车场面,倒也没什么太离谱的。记者也挺满意,深信这么一篇有场面有意义又曲折的报道必定能够吸引观众的眼球。

    最后记者按惯律问他,请问张先生,是什么原因促使您不顾自己的安危拼命地追赶并逼停肇事者的?张三眼角的余光略微有些心虚地扫过沉默地站立在不远处的长发女子,转头正对着镜头说,因为我是好人呀,从小我父亲就教导我要做一个好人。

    张三说因为他是好人。

    第四回一枝红杏

    李采莲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

    她不仅面容姣好,而且颇有心计。在王根虎还是生产队长的时候,她就已经早早地发现了这个男人区别于村子里那些普通庄稼人的种种细微特征,她躲在暗处仔细地观察王根虎的笑容眼神为人甚至那走路的姿势也不放过,最后她得出结论:虽然此人目前家境贫穷,相貌也一般,但将来必定很有前途。于是她果断地主动去接近他,想办法让他感觉到她的存在,用点点滴滴的看似不经意的巧合慢慢抓住了他的心。在这件事上,她表现出了男人身上都罕见的判断力。

    洞房那天,当王根虎强壮的身体侵入时,李采莲在阵阵疼痛中感觉到了甜蜜,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幸福的生活已经近在咫尺。

    一切正如采莲预料的那样,公社解散后各村实施单干,王根虎全票通过当上了杜宅的村主任,三年后顺利兼任了村支书,同时他又贷款承包了大片的果园和鱼塘,不久就还清贷款还盖起了全村第一座三层小洋楼,日子过得有声有色的。起初反对婚事的父母也终于承认了他们的短见,村里那些等着看笑话的女人们更是悔得肠子都青了。等到儿子子影十岁的时候,在杜宅这个以杜姓为主的村子里,唯一的王家终于成了首富,虽然钱并不多,不过区区的十来万,但在这个小村子里,无疑已经是风光无限了。加上连年连任村一把手,和镇领导县领导保持了密切的私人关系。有钱有权有门路,一切都美满得像个童话。

    一切正如采莲预料的一样。

    可她却渐渐从春风得意的境界里黯淡了下来。这些年的风雨侵蚀似乎特别恩惠与她,未曾在她的脸上留下任何的痕迹,反倒是更增了她的风韵。王根虎却没那么幸运,虽然依然强壮有力,却不免的有了皱纹,皮肤也更黑了。乍一看去两人起码相差十岁。常在一起搓麻将的姐妹们有时也会在牌桌上拿这个开开善意的玩笑,起初她也不介意地附和着笑,渐渐却有了失落的感觉。有时半夜从丈夫身上爬下来会无端地陷入沮丧的情绪中去,她似乎也并非对现在的生活不满意,而是觉得如果当初做了另外的选择或许会有更精彩的人生。她就像一颗心怀不满的桃子,想象着从这棵桃子树转移到另一棵树上生活的景象。会有人问,既然都是桃子树,那么长在哪棵树上不都一样吗?

    采莲觉得,那是不一样的。

    她其实也觉得日夜搓麻将很无趣,几张牌在几只爪子手里噼噼啪啪糊来糊去夹杂着带点黄的笑话,翻来覆去日日如此。有时候她甚至觉得长此以往下去,她迟早有一天会变成麻将桌的。可除了这个她实在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消磨掉大把的时间,她实在觉得无事可做,于是干脆沉溺于麻将桌上。

    变成麻将桌总比变成疯子好,她苦笑着对姐妹们说。

    一直等到一个男人的出现,终于结束了采莲心绪不定的生活。

    这个人叫何辉,是个诸暨的生意人,承包了村里的青羊湖养殖淡水珍珠,因为需要人手就在村里雇了几个临时工,采莲的牌友王凤也是其中一个。闲暇无事的时候他也会到王凤家推上两把,与采莲有过几个照面。这人模样不错个子也高,还特别会做人,每次来打牌,都不会空手,虽然带的只是些散碎的小礼物,采莲觉得这人也挺细心挺有情调的。加上走南闯北做生意见识广博,一套一套的奇闻轶事从那张很甜的嘴里说出来,采莲渐渐被他折服,隐隐的盼着他常来。何辉显然也对这个颇具风韵的女子有意思,每次专挑采莲在的时候来,时常卖力地说些笑话趣事逗采莲笑。时间长了两人自然而然地凑到了一块。

    第一次去湖边的小木头房子,采莲的心怦怦跳得可快了,生怕在路上遇见熟人,她几乎是慢跑着进了房子,只觉得两腿酸软无力,坐在简陋的床沿边上轻拍着胸口直喘气,那娇喘嘘嘘的样子勾得何辉心痒难耐,他一把将采莲扑倒在床上,三下两下褪光了衣服,姿势凶猛地侵入了莲花深处。那一天,采莲在那近乎疯狂的癲鸾倒凤之中体会到了从来从来都没有体会到过的激情和疯狂。

    一枝红杏,悄然从那斑驳的墙上探出了头。

    也许是行事谨慎或者别的缘故,王根虎并未察觉暗地里的这一切,他依旧按着自己对未来的设计按部就班地生活着准备着,他为儿子的每一个进步和变化高兴,心甘情愿地照顾儿子的食宿衣物,他沉浸在这些琐碎的事情里自得其乐,做梦都会微笑起来。采莲对此却极其厌恶,她想不明白好端端一个意气分发的真男人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婆婆妈妈。她毫不掩饰对这一切的厌恶,王根虎却只是宽容地笑笑。那憨憨的笑容更是让采莲恼火,她忍不住破口大骂,细数丈夫的种种不是,越骂越气,越气越骂,可王根虎只是陪着笑脸听着不言语也不反驳,那笑脸还特别真诚,采莲气得转身跑出了家门。王根虎在背后喊,今天镇领导要在咱家吃晚饭,采莲你回来应应场面阿。采莲哪里还听得进这些,娇小的背影早就消失在了巷角。等穿过了公路,采莲却不知道该去哪里。村子里除了一起打麻将的姐妹,她没什么可以交心的朋友,娘家就更加不能回了。她迷迷糊糊漫无目的地走着,天色渐渐暗下来,抬头竟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来到了湖边的小木屋处,何辉正半躺在湖边的一把躺椅上抽烟。他显然没料到采莲会突然出现,脸上一阵惊喜,赶忙过来抱住采莲在那好看的脸上嘴上一阵狂亲,一边半拖着往房子里走,一边喊着可想死我了我的小亲亲。进了房,采莲任由他将自己抱起来平放在木板床上,呆呆地看着何辉兴奋地脱光自己的衣服,又上床来解她的扣子,一颗两颗三颗四颗,一对丰满的白鸽在罩子后面扑哧着翅膀翩翩欲飞,何辉用颤抖的嘴去叼那最后一颗纽扣,采莲却突然从迷糊中惊醒一把将他推开,迅速地扣上扣子。何辉不解地问你怎么了。采莲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总觉得心绪不宁有事发生。何辉安慰说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能有什么事?采莲说我的眼皮老跳我的左眼皮老是跳个不停我们改天再见。

    采莲从小木屋里冲出来,一路跌跌撞撞地在夜色笼罩的田野里奔跑,她茫然地奔跑着甚至掉了鞋子也未曾察觉,她光着一只脚跑上公路,肉脚和高跟鞋分别击踏路面发出奇怪的节奏声,采莲看见不远处的地上有一个人躺在地上,身体奇怪地扭曲着,有几个人正朝着哪里聚拢过去。采莲听到地上的人在说着奇怪的话,那人说黄豆炖鸡黄豆炖鸡,那人说黄豆炖老母鸡。声音很熟,在哪里听过?好熟悉的声音,那是谁在说话?根虎?根虎是根虎!采莲哭嚎着跑过去,像只受伤的母豹,动作迅捷而暴躁,她扑过去在血泊之中抱起弥留中的根虎喊,根虎根虎你怎么了你怎么了?根虎已经无法说出完整的字句,内脏的血已经堵住了他的喉咙,他用尽力气用嘴唇碰了碰采莲的脸颊后,终于停下了所有的动作。

    采莲只觉得那嘴唇是那么的冰凉而粘稠,脑子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没有悲伤没有恐惧没有喜悦什么也没有。隐隐的却听到有人惊呼,她不知道他们在喊什么,她也来不及知道。她永远凝固在那冰凉的一吻里。

    在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杜宅的村民们都在议论这件事情,有叹息的有伤心的也有幸灾乐祸的,每个人都基于自己的立场和利益发表着自己的观点,谁也不能说服谁。倒是在王根虎和李采莲的婚姻问题上,大家毫无争议地达成了共识。

    这是一对幸福美满的夫妻。这是他们的最终结论。

    第五回梁栋就是那个杀死你的人的名字

    他喜欢穿白色的衣服。这是他自小养成的习惯,说不上是为什么,就是喜欢。穿其它颜色的衣服其实也行,就是不太能够集中精神,老是会觉得身上少点什么似的,不自在。所以除非绝对不能穿白的场合他都穿白色衣服。

    同事们私下里议论说他是一个怪人,他知道这些流言却懒得辩驳。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秘密,穿白色的衣服也没伤害谁,有什么好奇怪的?这是住在他隔壁的阿婆说的。阿婆快九十岁了,鸡皮鹤发,一个人住,也不见有人来探望她,这么大年纪的人还要自己生煤炉烧水,洗衣做饭,他觉得阿婆怪可怜的,就时常的过去帮忙做家务,一边忙活一边拉家常说闲话。他的朋友不多,知心的更加没有,也就乐得和阿婆聊天。不聊不知道,阿婆还颇有些见地,时常能在关键的时候不经意地点醒他。有时候他忍不住猜想阿婆或许是某个隐居的大隐士。他有一次对阿婆说了这样的猜想,逗得阿婆豁着掉光了牙齿的嘴呵呵地笑。真是个爱做梦的孩子,阿婆慈爱地说。

    日子过得平淡如水。

    上班下班吃饭睡觉,他所求不多,所以也很满足。有一天阿婆却颤巍巍地过来敲他的门显得极其的虚弱。他有些吃惊,连忙扶阿婆进门在床沿上坐下。见阿婆双眼红肿,急忙问出了什么事?阿婆今天似乎特别想说话,她告诉他其实她有个儿子,在金华城里做大律师的。他奇怪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他。阿婆说子孙自有子孙福她不怪他。随身又拿了一张照片给他看。是一张结婚照,婚纱很白,西装也很白。阿婆说她生这个儿子的时候已经四十岁了,是老来得子,丈夫去世的早,她一个人将他养大供他上学还是大学,她高兴她觉得对得起张家了。她就问那您为什么事情难过了?阿婆说我没有难过啊,我挺知足的,孩子这么有出息,当了大律师,还娶了这么漂亮的媳妇。他愤愤地说那他怎么不接您去城里享福养老?阿婆说不怪他不怪他,我自己不喜欢住城里,我喜欢住这个小镇,我喜欢这老房子。他说那他也应该时常来看看您啊,您一个人多孤单。阿婆又说不怪他不怪他,做大律师肯定挺忙的,有很多官司要打,像那电视里的包青天,是要替很多老百姓申冤的那。他说那阿婆您今天怎么哭了。阿婆说我没有哭啊我没哭有你这么乖的孩子陪我说话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他说您看您那眼睛都哭红了。阿婆说眼里进沙子了不碍事不碍事。他说您别骗我了,到底出了什么事?阿婆暗淡下来,双手绞着衣角半晌没说话。他起身倒了杯水放在阿婆身边。阿婆说我刚才坐在躺椅上,做了一个梦。他问那是什么梦。阿婆说,我就梦见一道金色的门,在离我不远的地方,门开着,里面也是金色的,有几个奇怪的人,张着翅膀飞来飞去,还笑着朝我招手。我就想走过去,可我又看到我的儿子,我看到我的儿子可我看不清楚他的脸,我就使劲地看使劲地看,可还是看不清楚我儿子的脸,我着急得哭醒了。

    他沉默地听着,越听越害怕,他起头看阿婆,觉得那苍老的脸上竟然有了不可思议的红晕,正散发出淡淡的光,阿婆犹自在那里喃喃自语,他却再没了心情听。他问阿婆你是不是很想见见你的儿子?阿婆说我已经十年没有见过他了,不知道他搬家没有啊。他强压着愤怒说,不怕,就使翻遍金华城我也会帮您找到您的儿子的。阿婆猛抬头说,真的吗真的吗。他坚定地点点头说,阿婆您放心吧,咱们这就走马上去找您的儿子。阿婆说可是你看天已经晚了呢等明天吧。他说没关系我刚买了车的我们立刻走。他蹲下身子让阿婆伏在他的背上,小心翼翼地背下楼放在白色的轿车里,自己跑到另一边开门进去点火发动了车子。阿婆左右摸摸满心欢喜,说,我那儿子肯定也买了小轿车了,又说你这孩子真是好心,等见到我儿子,我让他认你做弟弟。他问阿婆你儿子叫什么名字,阿婆说,我儿子叫梁栋,梁山的梁,栋梁的栋,很好的名字吧?他说真是个好名字呢。阿婆就豁着没牙的嘴笑,声音却越笑越低。他赶紧摇摇阿婆,阿婆阿婆你可别睡觉啊,马上就能见到你儿子了呢。阿婆努力睁开眼睛说,对阿对啊,我马上就能见到我儿子了呢。

    车子上了国道线朝着金华的方向飞驰而去,他拼命的踩着油门加速,车身在极限处瑟瑟发抖发出恐怖的振颤。他握着阿婆的手说,阿婆啊反正我也是孤儿,要不您现在就认我做干儿子吧?阿婆疲倦地笑道,傻孩子,你不早就是我的儿子了吗?我老了,可我还不糊涂,知道谁对我好,其实我早就当没有生过那个儿子了,就是今天突然觉得特别特别的想他,到底是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还好还好,上天对我也不薄,总算在我临走前又给了我一个儿子,上天对我也不薄阿,哈哈。阿婆突然大笑了两声闭上了眼睛。

    他大惊失色,侧头用手抬起阿婆垂下的头狂喊着阿婆阿婆你醒醒你别睡你醒醒啊,可是阿婆软绵绵的早已经绝了气息。他被泪水迷糊的双眼朦朦胧胧地看见前方有三三两两的人,他下意识地踩下刹车,车子剧烈地颠簸了一下后停了下来,他心痛地扶起跌坐在座位下的阿婆,嘴里说着对不起。

    有人将他拉出车子,有拳头过来揍他,他不反抗也不闪避,他穿着白色的衣服呆呆地站在车旁,看见地上满地满地的血,一男一女拥抱着倒在地上。他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他心如死灰。

    不久后赶来的交警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他说,我叫梁栋,梁山的梁,栋梁的栋。

    后记:

    我们在现实面前沉默,像那涂满了香料的僵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