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纸情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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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居土房,定格在记忆深处,这在梦乡里都是无法涂改的。童年的家,房顶墙壁都被报纸糊满,为了整洁而不露屋顶和墙皮,这是最经济实用的方式。铺天盖地的报纸,给我们带来了广阔的阅读空间,无论坐下躺下,都可以尽情地浏览。这中间免不了读出一些笑话来,曾把“巴黎圣母院”读成“巴黎怪母院”成为姊妹间的笑柄。那些报纸上的内容,特别是标题都深深嵌入了脑海中,于是,我们为了一把瓜子或沙枣,和哥哥妹妹打赌,赌一个标题在哪。一次我在最边角处发现了“恩威尔?霍查同志”这个词,为了误导他们,故意盯着别处说出来,但我悲惨地输了,他们竟然很快在门后找了出来,沮丧之余又充满了惬意,因为我在下一轮又赢了。往往是谁主张谁就会输,后来我们规定,限时找出对方说的标题,从一数到三十,又修订为从一数到十。我们如数家珍般把所有标题的位置,都记在了心里。发现与成功找到的喜悦,在欢呼声中飘扬童趣生长在哪里,哪里就徜徉着欢乐,它驱赶了寒冷与饥饿,又让我们在游戏中增强了记忆。

    报纸给我们快乐的同时,也让我们品味着似懂非懂的政治口号,如“亚非拉人民大团结”、“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等等。一次在作文里,我引用了报纸上的词句,受到了老师的表扬。其实那些话,我当时并不理解其中的含义。

    不料,由于我顽皮地玩火,让我们的家和我们的一切,遭受了一次劫难。对于本来就平困的家,无疑是雪上加霜。幸好发现的早,趁报纸燃烧的底气未足,在大人手里,生活的部分辎重被抢了出来。我像一只惊魂落魄的鸟,躲在一个土岗上,目不转睛地远望吐着浓烟的家,罪恶感一次次让我懊悔,继而嚎了起来。我深知自己的哭,不仅是为了家里的物件,更伤痛的是我们营造的快乐,被毁于一旦。

    直到后来,每当我看到报纸的标题,看到报纸上自己的文章,便会想起那座充满温情的房子,想起那片润土上破土拔节的童趣,想起我真诚而幼稚的忏悔。会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生生不息的人生河流呵,我青涩的最亲爱的生命。

    铁路

    每个家都像一片树叶,星罗棋布地缀在铁路的躯干旁。我们就如鸟一样,日暮归林。每晚每晚,仅离铁路几十米的家,在火车的轰鸣声中颤抖着。日复一日,这频繁的声音倒像是催眠曲,把我们送入梦乡。以至于后来,我们都能准确辨别出货车与客车的声音,并无数次跑出门外去加以印证,对自己无误的判断而欢欣。懵懂间喊着不同火车的名字,那是自编的原始歌谣,在歌谣中我们一天天长大。

    那时生活拮据,常常自制铅笔刀。拿一节铁丝,放到钢轨上,让过往的火车碾压,一次压扁,二次压薄,三次就达到理想的厚度,然后在石头上磨一磨,就可以削铅笔了。心里庆幸与暗喜:有火车真好,能给我们带来无价的恩惠。全然把安危抛在了脑后,直到有一天,铁路以血淋淋的事故展现,让我们在惊恐中知道了它的凶险。

    贫瘠的土地,爽直的铁路,生长着我们一帮快乐的孩子,也长出了难以释怀的故事,故事中不光是欢笑,还有酸涩的泪。当年曾在货车上偷了几个苹果,被父亲威逼着送了回去。父亲像修树一般,毫不留情地把我品格的劣枝掐去,成为埋在心里痛快的记忆。

    随着时光的流逝,岁月如同一把大扫帚,无情地把我们的童趣扫荡干净。像约定好过了童年就解散似的,一个个家陆续搬走了。曾经向往铁路把我们带到远方,然而这一刻突然降临时,人往往会犹豫和彷徨,你会觉得过去的一切都那么难舍,连鸟鸣都在挽留你。伙伴的嬉戏声升成了天籁之音,欢悦无忧的童年,被镌刻与笼罩在夕阳西下的炊烟中。回望雪山,她依然高洁如初,在泪眼中更显得脱俗与晶莹。

    铁路,一条通往年少酸甜的记忆之路。

    负伤

    游戏与生俱来。七十年代的游戏真多,随手一抓一大把,并且都是原生态和环保的绿色游戏。譬如:跳皮筋、毽子、三角、方宝、弹球、打辣子、攻城、跳马、打弹壳和滑冰等等,在诸多游戏中,冰上游戏最让人神往,到了冬天,大大小小的冰车,铺满了冬灌结冰的菜地,两根冰锥攥在手里,能让你在冰面上风驰电掣。寒冷被驱赶在帽檐上结了冰珠子,每张通红的脸都十分生动。后来有人从外面带来了“单腿驴”这小东西只能放下两只脚,人是蹲在上面的,和冰车不同的是它只有一个冰刀,两根冰锥较长,不但能飞快地滑行,而且闪转腾挪穿行自若。它的出现,颠覆了我们的传统,令滑冰车的人瞠目。于是大家纷纷仿造,一夜之间“单腿驴”便多了起来。当时我心里也是火急火燎,冰刀这个大问题,让我朝思暮想。后来家里的一把菜刀被我偷偷改装在了“单腿驴”上。再后来,大人们滑的冰鞋,深深吸引着我,自己又悄悄用两块木板,做了一个嵌入铁丝的所谓冰鞋。事后想来,那是为自己挖了一个受伤的坑,往里跳。那时很逞能,想学着大人的样子做花样,结果摔得很惨,眉骨破了个口子,幸好父亲在不远处赶来,将我抱到卫生所,缝了三针。

    小时候的顽皮如影随形,无知也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一次过年放炮,一枚银闪花死捻了,舍不得扔,就用火点着一头,用嘴吹,突然的火光喷射,让我惨叫着捂住了眼睛,心想我的眼睛会瞎的。父亲赶来了,他扒开我的手,用嘴一口一口把我眼睛杂物吮吸干净,然后包扎住。当再次打开包扎的时候,我感到有热乎乎的东西落在我脸上,那是父亲的泪水后来每当我读到相濡以沫,这个让我刻骨铭心的成语,就想起了父亲。正是由于父亲的吮吸,才保住了我的眼睛。

    老爸走了多年,那片恩泽已酝酿成对他的怀念,只是空留了我一腔反哺情。

    尕毛

    尕毛的自卑来自父亲,尕毛的神秘与传奇也源于父亲。

    说起黄文杰没人知道,但提起尕毛就无人不晓,只不过他的大名没人叫,被人淡忘了。尕毛是农村学生,为人义气坦诚,是我的好伙伴。他的语言能力很强,和家里人说话,用酒泉方言,和我们部队学生混在一起时,就操一口纯正的普通话,别人挑不出差别来,甚至在唱京剧时,他把郭建光唱词中,很细微的“呐”字,都能咬得清清楚楚,讲究个字正腔圆。

    四年级时,尕毛辍学了,因为那年他爹死了。

    有人说,尕毛今生今世都活在了他父亲的光环之下,无论这光芒是紫是白。这话一点也不夸张,因为他父亲是当年马步芳所部的少校营长,这是在批斗会上亮了相的。为此,尕毛打那天起,就成了名符其实的国民党狗崽子。他父亲在将要受专政前的一个黄昏,在火烧云的映衬下,面对圣洁的祁连雪山,毅然决然地抹了脖子,以血性谢罪。这一刀,把他真实的姓氏割了出来,原来他叫侯殿义。惊恐失色的日子中,尕毛和两个哥哥,兄弟三人识时务地和父亲决裂了,他们依然沿用黄姓。据说他父亲隐姓埋名时,用的是尕毛奶奶的姓。从此他们做了无产阶级专政下的顺民,竟管如此,别人和他们的交往若即若离,不十分舒展。幼小的尕毛变得少言寡语,从不往人多的地方去,性格与年龄很不相称,但在外人眼里,他仍有着难以琢磨的神秘色彩,这除了传说中父亲能飞檐走壁的威慑外,还源于他长兄黄文忠。人说黄文忠曾受武林高手的真传,以六路短拳而驰名,在一次遭遇烈狗猛扑时,只一拳使其毙命,功夫了得。在那个打群架抢军帽成风的年代,尕毛便有了无形的金钟罩,一些楞怂听说他哥的名字,就不敢欺负他了。

    其实尕毛在生活中显现出的本领,让我们小伙伴十分佩服。特别是他的游泳技能,他动作协调,懂得就水势,侧泳时能把头部像船头一样破浪,让人羡慕而模仿。尕毛的家是一个大庄子,门前有一个大涝坝,每个夏天就聚集很多孩子游泳。就在这个涝坝里,尕毛和哥哥救出了两名溺水的孩子,这个义举在那个年代,仅换来了家长的一番感激之言。这事在外面的传说就神乎其神了,说他们哥俩如水中蛟龙,一个猛子就抓住了孩子,然后一人托举一个孩子,踩水送到岸上。后来我问他,他也笑了,说哪有那么轻松尕毛能用磁铁、电位器、漆包线和雪花膏盒,魔术般组装成实况收音机。无数个夜晚都吸引着我们来聆听,说不清道不明,那夹杂着吱吱啦啦盲音的京剧,居然有那么大的魔力。记不清多少次,曾在滩上骑他牧放的骆驼。屁股磨烂了,他笑得前仰后合,后来在他狡黠的调侃中,我才醒悟了正确的骑姿。

    光阴如梭,很快就会将昨天编织与尘封在记忆深处。再度翻开,你会得到沉淀后的清晰感受。

    尕毛一生不到三十岁,没有成家。听说他走得很坦然,没有留下任何依依不舍的悲鸣。头一天和朋友饮酒,谈笑风生,晚上说自己很累,就永远地睡去。相形于父亲的吻刃而别,他显得无奇和柔弱了些,但不失坚定。他走了,让人感到像面对收割后的田野他的睿智他的轻松与快乐,浑然成一片伤感的情景。他生命虽然短暂,却有色彩。想起他,就能找到岁月前端的幸福时光,因为深刻的记忆不会哄骗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