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

作者:暗中的舞蹈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投票推荐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最后的超级战士铁骨铸钢魂权谋天下:姑姑太撩人特种兵之军人荣耀张雯小龙雯雯错误的邂逅重生之绝世弃少程璟然赵苏禾

一秒记住【爱尚小说网 www.23xsw.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我在村头的碎草边,见过那个女人。她披头散发,怀抱一个绣满金色条纹的红色包裹,在阴霾无光的天空下,迈着急促碎步,向着蜿蜒茂密的杂草丛中,一路小跑,仿佛惊慌。背影很快消融在我的视线,变成黑色跳跃的圆点。我猜测那是她的孩子。她抱着她的孩子,又一次离家出走。

    关于那个女人,村里的妇女,总是丝毫不吝啬肚中的墨水,喷墨吐雾般,三五成群,围绕坐在篱笆墙里的院子中,窃窃私语。各类不堪词汇,轮番交织,其丰富量不亚于一本汉语词典。通常,她们剥玉米,洗刚摘下的新鲜黄瓜,洗完,就爽朗地咬上一口。午后的阳光,以接近40度的高温,炙烤早已疲累只剩喘息的黄土。似在考验它的耐久度,等它再也无法按捺心中怒火,扬起滚滚尘烟,村庄,日光,云层便终于停止喧嚣,静默地看它挥洒无数细菌分子,扩大涉及面,笼罩整个村庄,升腾成的云雾,铺天盖地,日光无所遁行,便被重重包围,困在“围墙”中,苟延残喘。还有那些闲言碎语的妇女,各个抛下吃了一半的翠绿黄瓜,仍掉半截,抱着一盆蔬菜,低头,像惊慌的老鼠般,四处盲目逃窜。

    我路过她家的时候,时间停格在1997年5月17日,下午4点40分。我看着手腕上的电子手表,百无聊赖地打发剩余的二个小时光景。再过两小时,我便终可以理直气壮地彻底告别这个穷乡僻壤,四面环山,遍地葱郁植物,人迹稀少,连一家杂货店都需费力寻找的隐秘村落。尽管如此,心中还是有一丝不舍。

    她家的房门敞开。我看见她的孩子,7岁的女儿,扎着粗粗的麻花辫子,长的清新脱俗。正用自己结实的双手,坐在庭院里用力揉搓衣物。她洗东西的时候,很专注,认真的人总是迷人的。况且她这样漂亮,水灵的大眼,低垂在我的视线,目光透露清澈的光芒。

    她没有注意到我。我站在一颗茂密大树下喘气。天气持续高温,原本就惧怕炎热的我,每走几步,都会大口喘气,否则无法正常供应肺部需要。

    我在思考,要不要去和她打招呼或告别。我们不算特别熟悉。但自从我来到这个村庄,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她是唯一与我说过话的异性。带我去河里抓鱼,尽管那里的鱼总是小的可怜,或许缺乏食物,给人发育不良的消瘦感觉。带我去沙堆里,找一种叫“沙鳖”的昆虫,之前关于这类昆虫,我总是抱以无限崇敬和向往之情,那是在大人口中,流传至今,零零总总的传言。最奇特的无非是你对它铸造在沙砾中的巢窝念一首儿歌,它听见你的歌声,就会乖乖钻出来。这种复杂感情,延续至遇见它那刻终结。人类总是对未知地带有一丝神秘感的生物,抱着相当大的憧憬,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当我真正见到它,把它从沙堆里,小心捏起,放在手心里的时候,莫名的失落感,让我呆滞几秒。看着渺小的它,从我的手中攀爬掉落,呈90度直角,落入沙砾中,1分钟不到,消失无踪。

    她在旁边用浓重的北方口音抱怨:“怎么这么不小心。”接着,7岁的她,低下头,继续为我抓这些昆虫,一次次放进我的掌心,又一次次看它从我手中,迅速逃脱。

    这些事情,我还记得。否则我不会想要跑来跟她告别。人生就是这么回事。本来都想好告别要说的话了,尽量避免伤感的言辞,但看见对方,又鼓不起勇气,准备的一切全部失色,甚至遗忘在脑间。

    这时,她的妈妈从房子里走出来。那个女人,她怀中抱着粉嫩的正在哭泣的婴儿,走到她旁边,坐下来,一边哄着孩子,一边目光僵硬地注视村头某一地点。

    她27岁的样子,很年轻。但给人强烈的沧桑感。这种沧桑的质感,并非全来自时光的打磨,更多的身心疲惫,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煎熬,如此反复,加快了苍老的速度。

    她的头发散乱,几根头发顺贴在耳际,微风一吹,就晃动摇摆。一双眼,深陷下去,眼圈黑又黄,干瘦的身体,仿佛枯柴。

    我忽然想起那些流言。有人背后议论,说那个女人命苦,父母包办婚姻,嫁入男方家。两人本无纠缠感情,只是为过日子而过日子,谁知,女人动情,为他早早生下一女。男的却并不领情,夜夜不回家。就算回家,也少有好脸色对待,不是打就是骂,醉醺醺的样子,嗓门大的连方圆几里地的人都能听见。

    封建思想,在这个封闭村庄的村民心中,根深蒂固。

    重男轻女。所以她又不顾一切要再为他生一子,只为挽回他早已荡漾不停的那颗不羁的心。谁知,他只剩冷漠面对,依旧仿佛没成家般的孩童,我行我素,贪玩本性,暴露无余。

    这是我听见的第一种关于那女人的流言。

    第二种流言,说,那个女人和他的丈夫是奉子成婚,其实,她肚中的孩子并非是他的,她用谎言编织了一条谁都无法抗拒的绚丽彩虹,于是,憨厚的男人深信不疑,倾尽所有对待她们。后来,日久,发现,女孩长的一点不像他,于是,自暴自弃,又因还爱着那个女人,所以只能忍受并堕落,赌博,醺酒,斗殴,整日不着家。

    不管何种流言,最后,那些大肆吐着吐沫星的妇女们,最后都会哈哈大笑起来,各自用力咬一口脆黄瓜,看戏似的,笑的人仰马翻,茶余饭后,拿来不断消遣时光。

    我不知道真相,所以缄默。但那个女人,给我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我心中沉睡着的那个阴郁的孩子,正在缓慢苏醒,饱含泪水地注视她们。我知她正在受苦。

    日光渐渐炽烈,从大树间隙,撒落无数如针般细密的光线,深深扎入我的皮肤。汗水带着一种难以抗拒的燥热感,让我的后背很快湿了。

    女孩这时候端着洗衣服的木盆,站起来,准备走回那间密不透风的房子。步态有些踉跄,毕竟她才7岁。走过女人的身旁,半个身子落入阴影。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我怯懦地大步走向那间房子。在背后叫她,喂。

    两个女人同时停止动作,抬头看我。

    我有些尴尬地用略带上海口音的普通话说:“阿姨,我想跟妹妹出去玩会。”

    她凝视我的双眸,忽然出现钻石般的璀璨。但看清我后,又很快黯淡,掩饰不住的落寞,一丝光亮淹没在黑暗无垠的大海。

    终于,她说:“好。”

    女孩放下满满一盆衣服,欢快地从那间沉闷令人窒息的房子里跑出来。一身香喷喷的日光。好似一个快乐的精灵。

    那个女人,用殷切的目光看着我,仿佛期盼什么。我拉着女孩的手,走出女人热切的视线,背后潮湿的目光,一路跟随。我感到一股凉意,笔直从我颈部一路蜿蜒至腰。不禁打了个寒颤。

    女孩欢快地在我旁边跳跃,问:“去哪玩?”

    我说:“我要走了。回上海。”

    她忽然停止了脚步。也不再笑了。一脸严肃,与先前洋溢快乐的她,简直判若两人。

    我找了块空地,一屁股坐了下来。在这里找个没有牛粪的空地,真是难,其机率不亚于买六合彩中头奖。她显然觉得这里比较脏,不肯坐下来,站在我的面前,若有所思。

    我说:“以后还是会来的。”我显然不是安慰别人的材料,口舌笨拙,心中也无墨水。

    她点了点头,掩饰不住悲伤情愫。

    我理解她的心情,就如同理解自己。她在这里是受人排挤的孩子,没有伙伴,本该是读小学的年龄,却又因家里复杂背景,无法正常读书,早早退学,在家帮忙烧饭做菜洗衣服。跟城市的同龄女孩截然不同,在支离破碎的家里,她连一点撒娇的权利也没有。她这种闭塞的内心,就跟我下飞机,同爸爸在沈阳租的士,从早上4点半开到晚上6点才到这片土地时的感觉是一样的。说不出的寂寞感。

    我背后不远处有一条河。说是河,倒不如说是溪。直径深度都不够到河的标准。

    她忽然说,我们去抓鱼吧。

    说着,便一下子,径直跑了过去。

    夏日的河流还是温热的。我蹑手蹑脚地跑到溪中,脱掉鞋袜,又小心将白色棉袜折好放进鞋子里,整个脚掌浸泡在水中,缓慢流动的水漫到我的脚踝,蠕动的感觉,痒痒地。

    她掬起一捧水,趁我失神,一下子喷撒过来。淋湿了我的衬衫。

    我与她打闹起来,日光下,有无数粗重的水滴,溅起金光,弥漫在我们之间。

    正欢跃,忽听见,背后传来阵阵呼唤声。

    我循声而去,看见那个女人。她站在碎石堆里,抱着一个绣满金色条纹的红色包裹,里面的婴儿正在挣扎蠕动,她的头发被汗水粘在耳际,一阵微风吹过,瘦弱的身躯,微微一晃动,仿佛跌倒。我的心忽然一收。

    女人抱着婴儿,几近欢快地说:“娃,你爸回来了,他回来了。”

    她看着女儿笑脸洋溢沉浸在日光中的侧脸。接着,一脸欢跃的她,忽然受到严重打击似的,步伐踉跄,倒退几步,没站稳,顺势就跌坐在了地上,嘴里反复嘀咕着,回来了,回来了

    女孩尴尬地望了我一眼,迅速从溪中踩水走上岸,穿上鞋子,默默扶起她摊倒在石碓中的母亲。

    我在溪中,对她挥手:“你回去吧,以后我还会来看你。”

    她背对着我,点了点头。搀着那个女人的手,一步一步,缓慢走回了家。

    那是我第一次真正为那个女人感到悲凉,这种说不出的疼痛,从我心脏无数细小血管中,以光速蔓延到每一个活动着的细胞,虽然我并不知其中原委,但她那潮湿悲凉的目光,欲言又止的神情,间接告诉我,她生活的多么苦痛不堪,未来一定会演变成悲剧。

    24小时之后,我从沈阳坐上飞机。顺利穿越云霄,抵达夜晚霓虹弥漫的上海。

    那年,我10岁。

    后记。

    那个7岁女孩的微笑,我一直记得。虽然离别许久时光,我也并未如当初所说,去看望她。但在一些梦境里,还是看见她。她在溪中,弯身抓鱼的样子,坐在庭院里,用力用她那双本该细腻的肌肤,奋力揉搓那些质地粗糙的衣服。

    还有她的母亲,那双似有千言万语的双眸。藏着时光攥刻的痕迹,些须沧桑,荒凉,甚至荒芜的眼神,是跨越时光和岁月的彩虹。只有经历世态冷暖的人,才有如此本真却又自若的眼神流露。

    母亲偶有回过北方,因大部分亲戚落在那里。回过出生地,那个偏僻小镇,母亲出生的地方,静默隐忍的山水,路边的高大树木,终日闲言碎语的中年妇女,连溪中一只随波逐流的叶片,都隐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破碎往事。隐藏着宿命,轮回和生生不息的旺盛生命力。

    问过母亲,提及过她们。母亲言语惋惜,说:“她们早已不在那里。”

    我接着问:“去哪了?”

    那个女人自杀了,一个人在家中,用菜刀径直砍向脖子,数刀,血流成河,窗户一片鲜红。抱着必死决心的人,总是这么彻底,救都救不活,脖子只剩一块皮连接肉体,稍一不小心,便会咕噜落地。

    “女孩早早就嫁了。带着她的弟弟,去别人家做童养媳。现在已经没有消息”

    我的眼泪,不知不觉就落了下来。我还记得那年夏天,97年炎热的5月。两个孩童天地无欺。她和她,曾那样活生生的出现在我面前。

    她们是苦难中降生的凤凰,只是还未学会如何脱离炙烤煎熬的火焰,便陷落宿命轮回,收起羽翼,在命运罗盘转动中,潜移默化地一再重复上一代的故事,接连不断的悲剧。故事拉开帷幕,就注定拥有的悲惨结局,谁还会在意这个无比残酷,无比激烈的进化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