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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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柏多是我睁开眼睛见到的第一个人。我不知道当我看见他的时候那个我算不算是刚出生，那时他正凑在我面前，我们四目相视。我眨了眨眼，发现自己穿着女仆的围裙。
“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主人。”他说，转过身去坐在茶桌旁。那天他穿着银灰色的长袍，右脸戴着银灰色的面具。他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抿了一下，指着站在门边的一个同样穿着女仆围裙的女孩“你待会跟着她去，她会告诉你该做什么。”
那天柏多就告诉了我这么一点，后来我从别的女仆那打听到了他的名字——格林？柏多。但我肯定是没有勇气在他面前那么唤他的。事实上也没有人那样叫过他。
因为我们都是人偶。是的，柏多是个人偶师，而我们都是他做出来的人偶。在柏多住的那间屋子里有很多还没完成的人偶，头发，手还有脚。分散而凌乱地落在地上。
柏多只允许我一个人打扫他的屋子。那日他指给我的人偶叫玛丽安，在我出生之前，一直都是她负责柏多的起居。而那之后就是我了。柏多的屋子里有很多类似图腾的东西，木雕的床，床旁的墙上有很大的蛟龙的浮雕。
柏多甚少与我说话，任何时候都是一个人躲在里屋里做事情。他从不让我进那间屋子，饭菜都是送到门口。只有月圆的时候才会出来，而那一天的夜里，他也总是不知所踪的。我从没怀疑过我的主人，只是默默地帮他打扫房间。
玛丽安曾私下跟我嚼舌头的时候说，柏多以前似乎也是王国里的贵族。但因为什么事出来到这深山里来了。她还说，柏多在每次月圆的时候都会犯重病，好象狼人似的，所以才要躲起来。
一开始我对这种消息从不相信，但是当我替柏多打扫整理屋子时竟然翻到一本王国纪年史，上面印着和柏多床边墙上一模一样的蛟龙。我经常在柏多吃饭喝茶地时候坐在一旁偷偷地看他，他偶尔会停下来，用很冷淡的目光看我，意思是你在看什么。
我就连忙低下头。
“安娜啊。”他突然叫我，这个名字是去年城堡里放烟火的时候他给我取的。“你明天到艾尔谷森林去帮我捉点东西。”
“啊？”我抬起头来，柏多从来就没给过我外出的任务，这让我很是意外。平时出去打食物或者去城堡里换东西都是由几个低级的人偶做的。
我总觉得我是柏多所做的最高级的人偶，因为只有我和他一样是碧绿色的眼睛。
柏多要抓的是九足鸟，我接到的时候差点没直接坐到地上去。九足鸟一般都在艾尔谷森林的最深处，而且飞得又高动作又快。我几乎就已经可以想象我抓他们的狼狈样了。但没有办法，柏多就瞪了我一眼，我就老老实实地踏上了去森林的路。
阳光透过厚厚地树叶漏了一丝光线在密林里，我看见光里扬着细细的尘。我轻轻地念柏多临走教我的咒语，然后将网撒出去。九足鸟们突然被网住都尖叫起来，我下意识地堵住了耳朵。没被网到的都飞走了。我死死地抓着网的这一头，直到那边安静了下来。
我连忙跳过去看我的战利品。在那堆筋疲力尽的九足鸟身下，竟然躺着一个男子。
2.
我一再嘱咐卓德，一定不能发出声音，万一让别的人偶知道了，那些死脑筋是会去告诉柏多的。而柏多从不允许我们和外人接触，尤其卓德还是个男的，被我从幽深的艾尔谷密林里拣回来的。
我把打回来的九足鸟给玛丽安，然后把她弄好的汤给柏多送去。而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柏多在月圆是回发病的，要靠九足鸟来抑制。
“看起来你抓鸟抓得很顺利。”柏多说，我抬起头，他仍旧是冷冷的目光，扫在我的脸上。日光从密不透风的窗帘里透出光亮，更映得柏多脸上银灰色面具的可怕。
我的主人，一直都是这样一个神秘的男子。
“过两天你再去抓几只来。”他说，声音在空气里回荡，略有颤抖的感觉。“不过最近王国的人也会在艾尔谷森林出现，你小心点。别搭理他们。”
“为什么？”我突然开口，柏多似乎也对我的开口有些诧异和不满，眼皮一翻看了我一眼。我瞬间就后悔了，虽然和卓德的接触里觉得他是个好人，可是柏多是我们的主人，他的一切就是不变的真理。
“不为什么，王国里没有好人。尤其是王室。”柏多说的时候，我可以感觉到他的牙齿在咯吱咯吱地响，我不禁有些胆颤。
一定不能让柏多知道卓德的存在。
玛丽安说艾尔谷森林里还有很稀少的七彩花，王国里人人都想得到，可以治疗很重的伤势甚至是魔法的伤害。是奇药。我想下次去抓九足鸟的时候就顺便找点，这样卓德就可以快点康复快点回家了。
这样我也不用再欺骗柏多，终日不得安宁了。
可卓德似乎却不那么想，我趁着给他送饭时问他很多七彩花的事情，他仿佛一眼就看穿了我想去采，硬要跟我一起去。
“就你的三脚猫功夫，不要给我碍事了。”我有些不满。万一他又出什么事，岂不是还得再收留很久。
“我是格林王室的人，怎么能就这样逃掉，何况找七彩花是我的事，我不需要你帮忙。”他说得义正词严地，我立即露出胜利的微笑。
任我怎样问他都没有结果，这下倒一口气什么都说了。
他果然是为了七彩花来艾尔谷森林的。他果然跟柏多最讨厌的王室有关系。
“七彩花一般是和七彩蛇共生的，上次我就是一时大意种了七彩蛇的毒。”一路上，卓德都在跟我讲着废话。我一味地点头。
“那是你蠢，别什么一时大意，不小心，再或者就是稍有疏忽了。”我说。
卓德便没说话了，一直鄙夷地看着我，一脸看你怎么收拾的表情。我站在小坑前，朝卓德挑挑眉，我轻轻地念动咒语，那些攀附在七彩花附近的七彩蛇全部都痛苦地扭曲起来，不到一会就纷纷垂下了头。
我在卓德诧异的目光中得意洋洋地走过去，采下一把七彩花。
“你真厉害。”休息的时候，卓德背对着我，悻悻地说。我就知道他不服气。
“当然了，我是主人最优秀的人偶。”我说。
卓德扑哧一下笑出来了。我没理他。
“不要开玩笑了，你怎么可能是人偶。”他说。
“怎么不可能？”
“只有人类才会有碧绿色的眼睛，”他说“而且并不是什么样的人都会有的，那是高贵的血统。”
我暗暗在心里得意地想，那是因为柏多是最强的人偶师。我没搭理他。卓德轻轻地吹起了口哨，那是很优美的曲子。和着艾尔谷森林里碧绿色的阳光，我渐渐地睡着了。醒来时我躺在卓德的身上，他正很深邃地看着我。我连忙坐起来，心里一阵慌乱。
“你的主人叫什么？”他问。
“柏多。”我说着，回头看了他一眼，卓德眼里尽是慌乱和不安。
格林柏多。我想着，想起柏多竟和卓德是一个姓。
3.
回去的时候，柏多竟然就站在小屋的外面，院子口上。我看见柏多阴森的脸，顿时吓得手足无措。我慌忙推着身后的卓德，要知道柏多生气后，后果是很惨的。我想我只是个人偶大不了被分解了，但卓德是个活人啊。
“你过来。”柏多看着我，眼神里倒是没有什么生气的迹象。但是我突然想起，其实柏多从来不曾生过气，他做什么事，都是那种波澜不惊的样子。
我悻悻地往他那边走，卓德突然就抓住了我，一步跃到了我前面，挡住去路。
柏多的瞳孔突然放大，唯一露出来的那半张脸被愤怒扭曲到了极至。我从未见过那样的柏多，本就看上去阴森的他现在更是让人毛骨悚然。我扯了扯卓德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多管闲事赶紧走。
可是卓德却始终挡在我前面。
“你是谁？”柏多开口了，我看见卓德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格林卓德，”他说“叔叔，你还好吧。”
我愣住了，卓德叫柏多叔叔？虽然他们是一个姓，可是卓德说漏嘴的时候告诉我，他是王室的人啊。可是柏多不是最恨王室么？
“哼，他们还敢让你来。”柏多说着，看来卓德说的不假了。我暗暗地想，看起来卓德不象是好人了，因为他抓着我的手臂，我可以感觉到他在暗暗地运气。他随时都有可能会伤害柏多。
我一定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柏多和卓德似乎渐渐地都忘了我还存在似的，他们相互说着很多我听不懂的东西。我很迷茫地看着他们两个，突然一阵风吹过来，柏多伸出右手抓着水晶球，象是要对卓德动手了。
“安娜你过来。”他再一次很肯定地叫我。我就不由自主地朝那边走过去。
“柏多你还要把我妹妹这样骗多久！”卓德死死地拽着我，很愤怒地朝柏多吼。
妹妹？
我很疑惑地望向柏多，他脸上顿时一阵尴尬。沉默了许久，然后那个我熟悉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你们谋害我父皇，夺取我王位。现在这是你们应有的惩罚。我不会让你带走七彩花，也不会让安娜跟你走。”
我很诧异地看着柏多，不知道该想什么好。
我想我可能是柏多做出来最优秀的一个人偶，因为我很清楚地听懂了柏多的意思。
他的意思是卓德说的都是事实。
柏多说完就开始念咒，我看见我们的脚下开始浮出强大的魔法阵。我挣脱卓德的手，冲到柏多面前，用我尽会的一些小法术去干扰他的念咒，柏多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我想我是第一次和柏多那么近距离的对视，从他眼里，我看到很多惊诧，还有一丝哀怨。我知道柏多一定受了很多的苦，因为这么多年我从未见他笑过。
可能自己的人偶背叛自己，对他来说，会是一件很令他绝望的事情吧。
每次柏多从小房子里出来，月圆夜躲起来。我看见他的身影，都是很寂寞的。我知道我不是柏多的对手，我尽力呼喊着卓德快走。渐渐地我就感到自己身体里的力量在一点点流失。眼前也渐渐模糊起来。
闭上眼的时候，我看见的是柏多竟然充斥着不忍的双瞳，碧绿色的眼眸里闪着金色的光芒。醒来的时候我看见卓德的脸。
我一下子坐起来，第一句就是问他，主人呢？
卓德的脸一下子阴了起来，随即又微笑相迎。我这才看清他身后还站着好几个人，衣着华丽，都和我一样有碧绿色的眼睛。我下意识地感到害怕。
“主人呢？”我问，声音出口竟有些胆战。
卓德皱了皱眉头，他身后有些胖的男子走上前来，象是很激动地握住我的手。我很奇怪地望向卓德。
“他是你父亲。”他开口说。
我从那一刻开始就目瞪口呆了，然后听着卓德带来的那些人一个又一个地拉着我的手变哭边说。我听到一个关于柏多的故事。
故事里柏多曾经是一个王子，他的父亲是这个伟大国度的王，而他是这个国度的继承人。可是他的父亲患了重病，在柏多出使临国期间病故了。由于柏多当时不在，柏多的母亲又因为悲伤过度而死掉，就由卓德的父亲代理王位。后来国家和临国起了争执，柏多就从此后没了消息。直到七年前才突然出现的皇宫，那时他批着斗篷，一个流浪者的模样大斥卓德他们夺他皇位。可没有凭据被守卫和守城法师挡在外面还毒打了一顿，把柏多半张脸都打烂了。
后来柏多便没了消息。没多久卓德的表妹就离奇失踪，而国王也突然间患上重疾，每个月圆都会犯病，必须取艾尔谷的七彩花。
“所以我才会去那里，但是柏多叔叔对我们误会太深，在森林里设下魔法，每年要牺牲很多勇士才能换来七彩花。”卓德说着，晃着神情恍惚的我。
“安娜，你原本就是我的未婚妻，柏多捉了你之后我们一直都在寻找你。”他还说。
“安娜，你嫁给我好吗？那日叔叔要杀你，是我拼了命才把你救回来。我们不要再想以前那些事了好吗？”他说。
我木呐地点头。
柏多，我那么多年来一直忠心的主人，我那么崇拜景仰地主人。我以为我一辈子都得在他身后仰望着他。
可我却没办法反驳。我无法解释柏多房里的图腾，无法解释他在月圆也会因为自己诅咒而犯下的病，无法解释，他那么憎恨的王室。以及他对我撒的那个弥天大谎。
4.
卓德一次又一次地在我面前提起婚事，他每天都会来看我。我早就换下了在柏多那套女仆的衣服，被我放在了床头。整齐地叠好。
月圆的时候我会想着柏多，我想没人去抓九足鸟的话，他会不会疼痛至死。每到月圆卓德都会去陪他的父亲，我就会想起柏多。我知道柏多对我很好，他从不让我多做什么，他在我练习魔法时偷偷保护我。
我知道他本可以一早就杀了我。
包括那日，我相信卓德绝不是柏多的对手。是柏多放过我们的，我想一定是。
我终于开口问卓德，关于柏多的事，他立马板下了脸。
“你为何还问他？那日他把我们伤得那么重，现在怕是正在高兴吧。”他说。
我摇摇头，抿嘴不说话。
“安娜，父皇让我们下个月就成婚。”
我转过头。
“安娜，你不开心吗？”他将我的手放到胸口，我感到一阵温暖。
“我想见他。”
卓德很不情愿地放我出去。我跌跌撞撞地来到小屋前。阳光还是那么明媚地照耀下来，我很开心地唤着玛丽安，但却没有人答应我。平时柏多养的鸽子也没了踪迹。
我顿时有不祥的预感。
当我踏进小屋的时候，我抓着卓德的手瞬间就松了下来。
我看见很多玩偶，应该是玩偶的部分，凌乱地散落在各个地方，眉目间的表情还未散去，我可以看见他们最后一刻时的样子。
玛丽安不会让大家那样放着的，柏多也不会的。
我突然想起柏多，转过身用很陌生的眼光看着卓德。
“安娜，我不知道的，不关我的事。”他被我看得心虚，闪烁其词起来。
“你把他怎样了？”我说。
“我，我真不知道。是，是父王下令杀了他们的。我真的”卓德说着，我看见他身后林子里的背影一闪，不等他说完便追了出去。
“主人是你吗？”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卓德在后面追我。到了艾尔谷丛林的深处他才停了下来。背对着我，穿着银灰色的魔法长袍。
“是我。”他转过了身，我看见他熟悉的脸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
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主人在我心里有多重要，一年一年又一年，深深埋在里面，不可驱除。
“我还以为你”
“死了？”柏多脸上闪过一丝冷笑。
“不是的我不是”我顿时慌了手脚，卓德在林子的另一头叫我。
“他们都告诉你了？”柏多说，我很少与他说话，甚至从来没这样站着说话。是的，以前我只是他的人偶。女仆而已。
“是的。”
“你信么？”柏多说着，一阵风扬起他的长发，我顿时有些恍惚。
我信么？
“你知道么，当我好不容易从边界逃回来，却得知我的叔叔当上了国王，我的父母却都死了。我开始也以为是暂时的，想我的叔叔多么热情。”柏多说的时候脸上划过一抹苍白。“可他设宴迷晕我，毁我的容，让所有大臣相信我是间谍。再将我赶出宫门。”
我惊呆。一个又一个的圈套和谎话，我该相信谁的？
“我开始想抓卓德，但是却抓了你。本想杀你，却没有下手。”他说。
“那天”
“那天？”柏多看着我“我放了你们。”
“可是”
“可是他们不是这么说的吧？”
“恩。”
“他们没有告诉你，第二天，王室就派了一整个骑的兵力来么？”
“安娜你不要相信他的。”身后是卓德的声音，我转过头去，卓德从另一边窜出来，身后竟是黑压压的军队。
我瞬间便相信了柏多。
我挡在柏多前面，看着卓德一步步朝我逼近。柏多的手搭在我肩上，我想起平日里我帮他修补衣物，整理房间。我想起那些日子多么令人怀念，哪怕我只是个人偶女仆。
我感到柏多放我我肩上的手那么虚弱。我想他一定受了很重的伤。我面对着卓德我叫他不要过来。
可是，我看见那个我称做叔叔的人一声令下，卓德被拉到一边，很多箭矢朝我们迎来。柏多搭在我身上的手突然用力，一把将我拦到怀里，背朝着卓德。然后念起了魔法。
我突然就哭了。我看见柏多背后淋漓的鲜血，我看见他念动咒语时身体周围挥散出的金色光芒。我知道那是一个魔法师将要死去的美丽。
5.
玛丽安会在午后为我泡茶，我把林子里的荒地开成了一个小花园。玛丽安就带领所有人偶们开始种花种草，有时还种点蔬菜。
我偶尔会在阳光下回想起以前的事情，太阳里就会有柏多的影子。
柏多将我带到艾尔谷森林的深处时，已经没几口气了。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自己的面具取下来，我很平静地看着他已经腐烂的那半张脸，眼泪一滴一滴地滴上去。
柏多走的时候是微笑的，嘴唇微微张开，我凑到他耳边，他的手突然就搭在了我头上。我最后微笑的闭上眼。
我没有再见过卓德，玛丽安告诉我，卓德说服国王，没有再进入过艾尔谷森林的边界。后来她去集市回来得很晚，她跟我说，卓德当上了主教，一生侍奉神灵。
那时我看着那些我做出来的人偶们辛勤地工作，阳光洒在他们的汗水上，多么和谐的日子。我微微地笑。
我想起了柏多。
我想起那天他说，安娜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我没来得及回答，他就永远离开我了。
是的柏多。我亲爱的主人，我一直都爱着您。
1.
柏多是我睁开眼睛见到的第一个人。我不知道当我看见他的时候那个我算不算是刚出生，那时他正凑在我面前，我们四目相视。我眨了眨眼，发现自己穿着女仆的围裙。
“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主人。”他说，转过身去坐在茶桌旁。那天他穿着银灰色的长袍，右脸戴着银灰色的面具。他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抿了一下，指着站在门边的一个同样穿着女仆围裙的女孩“你待会跟着她去，她会告诉你该做什么。”
那天柏多就告诉了我这么一点，后来我从别的女仆那打听到了他的名字——格林？柏多。但我肯定是没有勇气在他面前那么唤他的。事实上也没有人那样叫过他。
因为我们都是人偶。是的，柏多是个人偶师，而我们都是他做出来的人偶。在柏多住的那间屋子里有很多还没完成的人偶，头发，手还有脚。分散而凌乱地落在地上。
柏多只允许我一个人打扫他的屋子。那日他指给我的人偶叫玛丽安，在我出生之前，一直都是她负责柏多的起居。而那之后就是我了。柏多的屋子里有很多类似图腾的东西，木雕的床，床旁的墙上有很大的蛟龙的浮雕。
柏多甚少与我说话，任何时候都是一个人躲在里屋里做事情。他从不让我进那间屋子，饭菜都是送到门口。只有月圆的时候才会出来，而那一天的夜里，他也总是不知所踪的。我从没怀疑过我的主人，只是默默地帮他打扫房间。
玛丽安曾私下跟我嚼舌头的时候说，柏多以前似乎也是王国里的贵族。但因为什么事出来到这深山里来了。她还说，柏多在每次月圆的时候都会犯重病，好象狼人似的，所以才要躲起来。
一开始我对这种消息从不相信，但是当我替柏多打扫整理屋子时竟然翻到一本王国纪年史，上面印着和柏多床边墙上一模一样的蛟龙。我经常在柏多吃饭喝茶地时候坐在一旁偷偷地看他，他偶尔会停下来，用很冷淡的目光看我，意思是你在看什么。
我就连忙低下头。
“安娜啊。”他突然叫我，这个名字是去年城堡里放烟火的时候他给我取的。“你明天到艾尔谷森林去帮我捉点东西。”
“啊？”我抬起头来，柏多从来就没给过我外出的任务，这让我很是意外。平时出去打食物或者去城堡里换东西都是由几个低级的人偶做的。
我总觉得我是柏多所做的最高级的人偶，因为只有我和他一样是碧绿色的眼睛。
柏多要抓的是九足鸟，我接到的时候差点没直接坐到地上去。九足鸟一般都在艾尔谷森林的最深处，而且飞得又高动作又快。我几乎就已经可以想象我抓他们的狼狈样了。但没有办法，柏多就瞪了我一眼，我就老老实实地踏上了去森林的路。
阳光透过厚厚地树叶漏了一丝光线在密林里，我看见光里扬着细细的尘。我轻轻地念柏多临走教我的咒语，然后将网撒出去。九足鸟们突然被网住都尖叫起来，我下意识地堵住了耳朵。没被网到的都飞走了。我死死地抓着网的这一头，直到那边安静了下来。
我连忙跳过去看我的战利品。在那堆筋疲力尽的九足鸟身下，竟然躺着一个男子。
2.
我一再嘱咐卓德，一定不能发出声音，万一让别的人偶知道了，那些死脑筋是会去告诉柏多的。而柏多从不允许我们和外人接触，尤其卓德还是个男的，被我从幽深的艾尔谷密林里拣回来的。
我把打回来的九足鸟给玛丽安，然后把她弄好的汤给柏多送去。而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柏多在月圆是回发病的，要靠九足鸟来抑制。
“看起来你抓鸟抓得很顺利。”柏多说，我抬起头，他仍旧是冷冷的目光，扫在我的脸上。日光从密不透风的窗帘里透出光亮，更映得柏多脸上银灰色面具的可怕。
我的主人，一直都是这样一个神秘的男子。
“过两天你再去抓几只来。”他说，声音在空气里回荡，略有颤抖的感觉。“不过最近王国的人也会在艾尔谷森林出现，你小心点。别搭理他们。”
“为什么？”我突然开口，柏多似乎也对我的开口有些诧异和不满，眼皮一翻看了我一眼。我瞬间就后悔了，虽然和卓德的接触里觉得他是个好人，可是柏多是我们的主人，他的一切就是不变的真理。
“不为什么，王国里没有好人。尤其是王室。”柏多说的时候，我可以感觉到他的牙齿在咯吱咯吱地响，我不禁有些胆颤。
一定不能让柏多知道卓德的存在。
玛丽安说艾尔谷森林里还有很稀少的七彩花，王国里人人都想得到，可以治疗很重的伤势甚至是魔法的伤害。是奇药。我想下次去抓九足鸟的时候就顺便找点，这样卓德就可以快点康复快点回家了。
这样我也不用再欺骗柏多，终日不得安宁了。
可卓德似乎却不那么想，我趁着给他送饭时问他很多七彩花的事情，他仿佛一眼就看穿了我想去采，硬要跟我一起去。
“就你的三脚猫功夫，不要给我碍事了。”我有些不满。万一他又出什么事，岂不是还得再收留很久。
“我是格林王室的人，怎么能就这样逃掉，何况找七彩花是我的事，我不需要你帮忙。”他说得义正词严地，我立即露出胜利的微笑。
任我怎样问他都没有结果，这下倒一口气什么都说了。
他果然是为了七彩花来艾尔谷森林的。他果然跟柏多最讨厌的王室有关系。
“七彩花一般是和七彩蛇共生的，上次我就是一时大意种了七彩蛇的毒。”一路上，卓德都在跟我讲着废话。我一味地点头。
“那是你蠢，别什么一时大意，不小心，再或者就是稍有疏忽了。”我说。
卓德便没说话了，一直鄙夷地看着我，一脸看你怎么收拾的表情。我站在小坑前，朝卓德挑挑眉，我轻轻地念动咒语，那些攀附在七彩花附近的七彩蛇全部都痛苦地扭曲起来，不到一会就纷纷垂下了头。
我在卓德诧异的目光中得意洋洋地走过去，采下一把七彩花。
“你真厉害。”休息的时候，卓德背对着我，悻悻地说。我就知道他不服气。
“当然了，我是主人最优秀的人偶。”我说。
卓德扑哧一下笑出来了。我没理他。
“不要开玩笑了，你怎么可能是人偶。”他说。
“怎么不可能？”
“只有人类才会有碧绿色的眼睛，”他说“而且并不是什么样的人都会有的，那是高贵的血统。”
我暗暗在心里得意地想，那是因为柏多是最强的人偶师。我没搭理他。卓德轻轻地吹起了口哨，那是很优美的曲子。和着艾尔谷森林里碧绿色的阳光，我渐渐地睡着了。醒来时我躺在卓德的身上，他正很深邃地看着我。我连忙坐起来，心里一阵慌乱。
“你的主人叫什么？”他问。
“柏多。”我说着，回头看了他一眼，卓德眼里尽是慌乱和不安。
格林柏多。我想着，想起柏多竟和卓德是一个姓。
3.
回去的时候，柏多竟然就站在小屋的外面，院子口上。我看见柏多阴森的脸，顿时吓得手足无措。我慌忙推着身后的卓德，要知道柏多生气后，后果是很惨的。我想我只是个人偶大不了被分解了，但卓德是个活人啊。
“你过来。”柏多看着我，眼神里倒是没有什么生气的迹象。但是我突然想起，其实柏多从来不曾生过气，他做什么事，都是那种波澜不惊的样子。
我悻悻地往他那边走，卓德突然就抓住了我，一步跃到了我前面，挡住去路。
柏多的瞳孔突然放大，唯一露出来的那半张脸被愤怒扭曲到了极至。我从未见过那样的柏多，本就看上去阴森的他现在更是让人毛骨悚然。我扯了扯卓德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多管闲事赶紧走。
可是卓德却始终挡在我前面。
“你是谁？”柏多开口了，我看见卓德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格林卓德，”他说“叔叔，你还好吧。”
我愣住了，卓德叫柏多叔叔？虽然他们是一个姓，可是卓德说漏嘴的时候告诉我，他是王室的人啊。可是柏多不是最恨王室么？
“哼，他们还敢让你来。”柏多说着，看来卓德说的不假了。我暗暗地想，看起来卓德不象是好人了，因为他抓着我的手臂，我可以感觉到他在暗暗地运气。他随时都有可能会伤害柏多。
我一定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柏多和卓德似乎渐渐地都忘了我还存在似的，他们相互说着很多我听不懂的东西。我很迷茫地看着他们两个，突然一阵风吹过来，柏多伸出右手抓着水晶球，象是要对卓德动手了。
“安娜你过来。”他再一次很肯定地叫我。我就不由自主地朝那边走过去。
“柏多你还要把我妹妹这样骗多久！”卓德死死地拽着我，很愤怒地朝柏多吼。
妹妹？
我很疑惑地望向柏多，他脸上顿时一阵尴尬。沉默了许久，然后那个我熟悉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你们谋害我父皇，夺取我王位。现在这是你们应有的惩罚。我不会让你带走七彩花，也不会让安娜跟你走。”
我很诧异地看着柏多，不知道该想什么好。
我想我可能是柏多做出来最优秀的一个人偶，因为我很清楚地听懂了柏多的意思。
他的意思是卓德说的都是事实。
柏多说完就开始念咒，我看见我们的脚下开始浮出强大的魔法阵。我挣脱卓德的手，冲到柏多面前，用我尽会的一些小法术去干扰他的念咒，柏多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我想我是第一次和柏多那么近距离的对视，从他眼里，我看到很多惊诧，还有一丝哀怨。我知道柏多一定受了很多的苦，因为这么多年我从未见他笑过。
可能自己的人偶背叛自己，对他来说，会是一件很令他绝望的事情吧。
每次柏多从小房子里出来，月圆夜躲起来。我看见他的身影，都是很寂寞的。我知道我不是柏多的对手，我尽力呼喊着卓德快走。渐渐地我就感到自己身体里的力量在一点点流失。眼前也渐渐模糊起来。
闭上眼的时候，我看见的是柏多竟然充斥着不忍的双瞳，碧绿色的眼眸里闪着金色的光芒。醒来的时候我看见卓德的脸。
我一下子坐起来，第一句就是问他，主人呢？
卓德的脸一下子阴了起来，随即又微笑相迎。我这才看清他身后还站着好几个人，衣着华丽，都和我一样有碧绿色的眼睛。我下意识地感到害怕。
“主人呢？”我问，声音出口竟有些胆战。
卓德皱了皱眉头，他身后有些胖的男子走上前来，象是很激动地握住我的手。我很奇怪地望向卓德。
“他是你父亲。”他开口说。
我从那一刻开始就目瞪口呆了，然后听着卓德带来的那些人一个又一个地拉着我的手变哭边说。我听到一个关于柏多的故事。
故事里柏多曾经是一个王子，他的父亲是这个伟大国度的王，而他是这个国度的继承人。可是他的父亲患了重病，在柏多出使临国期间病故了。由于柏多当时不在，柏多的母亲又因为悲伤过度而死掉，就由卓德的父亲代理王位。后来国家和临国起了争执，柏多就从此后没了消息。直到七年前才突然出现的皇宫，那时他批着斗篷，一个流浪者的模样大斥卓德他们夺他皇位。可没有凭据被守卫和守城法师挡在外面还毒打了一顿，把柏多半张脸都打烂了。
后来柏多便没了消息。没多久卓德的表妹就离奇失踪，而国王也突然间患上重疾，每个月圆都会犯病，必须取艾尔谷的七彩花。
“所以我才会去那里，但是柏多叔叔对我们误会太深，在森林里设下魔法，每年要牺牲很多勇士才能换来七彩花。”卓德说着，晃着神情恍惚的我。
“安娜，你原本就是我的未婚妻，柏多捉了你之后我们一直都在寻找你。”他还说。
“安娜，你嫁给我好吗？那日叔叔要杀你，是我拼了命才把你救回来。我们不要再想以前那些事了好吗？”他说。
我木呐地点头。
柏多，我那么多年来一直忠心的主人，我那么崇拜景仰地主人。我以为我一辈子都得在他身后仰望着他。
可我却没办法反驳。我无法解释柏多房里的图腾，无法解释他在月圆也会因为自己诅咒而犯下的病，无法解释，他那么憎恨的王室。以及他对我撒的那个弥天大谎。
4.
卓德一次又一次地在我面前提起婚事，他每天都会来看我。我早就换下了在柏多那套女仆的衣服，被我放在了床头。整齐地叠好。
月圆的时候我会想着柏多，我想没人去抓九足鸟的话，他会不会疼痛至死。每到月圆卓德都会去陪他的父亲，我就会想起柏多。我知道柏多对我很好，他从不让我多做什么，他在我练习魔法时偷偷保护我。
我知道他本可以一早就杀了我。
包括那日，我相信卓德绝不是柏多的对手。是柏多放过我们的，我想一定是。
我终于开口问卓德，关于柏多的事，他立马板下了脸。
“你为何还问他？那日他把我们伤得那么重，现在怕是正在高兴吧。”他说。
我摇摇头，抿嘴不说话。
“安娜，父皇让我们下个月就成婚。”
我转过头。
“安娜，你不开心吗？”他将我的手放到胸口，我感到一阵温暖。
“我想见他。”
卓德很不情愿地放我出去。我跌跌撞撞地来到小屋前。阳光还是那么明媚地照耀下来，我很开心地唤着玛丽安，但却没有人答应我。平时柏多养的鸽子也没了踪迹。
我顿时有不祥的预感。
当我踏进小屋的时候，我抓着卓德的手瞬间就松了下来。
我看见很多玩偶，应该是玩偶的部分，凌乱地散落在各个地方，眉目间的表情还未散去，我可以看见他们最后一刻时的样子。
玛丽安不会让大家那样放着的，柏多也不会的。
我突然想起柏多，转过身用很陌生的眼光看着卓德。
“安娜，我不知道的，不关我的事。”他被我看得心虚，闪烁其词起来。
“你把他怎样了？”我说。
“我，我真不知道。是，是父王下令杀了他们的。我真的”卓德说着，我看见他身后林子里的背影一闪，不等他说完便追了出去。
“主人是你吗？”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卓德在后面追我。到了艾尔谷丛林的深处他才停了下来。背对着我，穿着银灰色的魔法长袍。
“是我。”他转过了身，我看见他熟悉的脸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
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主人在我心里有多重要，一年一年又一年，深深埋在里面，不可驱除。
“我还以为你”
“死了？”柏多脸上闪过一丝冷笑。
“不是的我不是”我顿时慌了手脚，卓德在林子的另一头叫我。
“他们都告诉你了？”柏多说，我很少与他说话，甚至从来没这样站着说话。是的，以前我只是他的人偶。女仆而已。
“是的。”
“你信么？”柏多说着，一阵风扬起他的长发，我顿时有些恍惚。
我信么？
“你知道么，当我好不容易从边界逃回来，却得知我的叔叔当上了国王，我的父母却都死了。我开始也以为是暂时的，想我的叔叔多么热情。”柏多说的时候脸上划过一抹苍白。“可他设宴迷晕我，毁我的容，让所有大臣相信我是间谍。再将我赶出宫门。”
我惊呆。一个又一个的圈套和谎话，我该相信谁的？
“我开始想抓卓德，但是却抓了你。本想杀你，却没有下手。”他说。
“那天”
“那天？”柏多看着我“我放了你们。”
“可是”
“可是他们不是这么说的吧？”
“恩。”
“他们没有告诉你，第二天，王室就派了一整个骑的兵力来么？”
“安娜你不要相信他的。”身后是卓德的声音，我转过头去，卓德从另一边窜出来，身后竟是黑压压的军队。
我瞬间便相信了柏多。
我挡在柏多前面，看着卓德一步步朝我逼近。柏多的手搭在我肩上，我想起平日里我帮他修补衣物，整理房间。我想起那些日子多么令人怀念，哪怕我只是个人偶女仆。
我感到柏多放我我肩上的手那么虚弱。我想他一定受了很重的伤。我面对着卓德我叫他不要过来。
可是，我看见那个我称做叔叔的人一声令下，卓德被拉到一边，很多箭矢朝我们迎来。柏多搭在我身上的手突然用力，一把将我拦到怀里，背朝着卓德。然后念起了魔法。
我突然就哭了。我看见柏多背后淋漓的鲜血，我看见他念动咒语时身体周围挥散出的金色光芒。我知道那是一个魔法师将要死去的美丽。
5.
玛丽安会在午后为我泡茶，我把林子里的荒地开成了一个小花园。玛丽安就带领所有人偶们开始种花种草，有时还种点蔬菜。
我偶尔会在阳光下回想起以前的事情，太阳里就会有柏多的影子。
柏多将我带到艾尔谷森林的深处时，已经没几口气了。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自己的面具取下来，我很平静地看着他已经腐烂的那半张脸，眼泪一滴一滴地滴上去。
柏多走的时候是微笑的，嘴唇微微张开，我凑到他耳边，他的手突然就搭在了我头上。我最后微笑的闭上眼。
我没有再见过卓德，玛丽安告诉我，卓德说服国王，没有再进入过艾尔谷森林的边界。后来她去集市回来得很晚，她跟我说，卓德当上了主教，一生侍奉神灵。
那时我看着那些我做出来的人偶们辛勤地工作，阳光洒在他们的汗水上，多么和谐的日子。我微微地笑。
我想起了柏多。
我想起那天他说，安娜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我没来得及回答，他就永远离开我了。
是的柏多。我亲爱的主人，我一直都爱着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