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停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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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车回家的途中,暴雨倾盆,如千万支铁钉砸向地面,前方一片模糊。龙泽希没开收音机,这一整天,他听够了新闻,或许又将度过一个难熬的不眠之夜。有两次他不得不将车速减到三十,让这辆庞大的奔驰车像赛艇般滑过水洼,路面上的坑洞像一个个木桶般盛满积水。在暴雨中,只有闪烁的红蓝警告灯发出“小心慢行”的警示,提醒过往车辆。

    将近十点钟,龙泽希终于将车驶入家门。看见车库旁的影像传感器没有亮灯,他心中一阵恐慌。四下一片死寂,隆隆的引擎声和雨声仿佛是我在世间尚存的唯一证明。他久久忖度,不知该打开车库门还是掉头离去。

    “瞎紧张。”龙泽希摁下传感器按钮,自我暗示。

    车库门没有动静。

    “可恶!”龙泽希匆匆倒转车头,来不及分辨车道、道旁砖和矮树丛。被车擦过的那棵矮树应该没有受伤,但车子驶离门口时一定辗坏了一片草坪。他看见屋里的几盏电灯和玄关的灯已在自动开关作用下亮起,但门前台阶两旁影像传感器的指示灯仍是一片黑暗。他反复说服自己,是天气原因造成了断路器跳闸。

    龙泽希打开车门,雨水顿时扫进车内。他抓起钱包和公文包冲上门前台阶,打开门锁时早已全身湿透。屋里一片寂静,门边按钮上的灯光闪烁不定,表示防盗警报器也出了故障,可能也是电压不稳而导致的。但这已经不重要了。他不停地打着哆嗦,怕得要命,一动不动地呆站在玄关处,任由雨水滴落在硬木地板上,同时迅速在脑海里翻找离他最近的那支枪的位置。

    他不记得自己是否把格洛克手枪放回厨房餐柜的抽屉了。果真如此的话,那里比位于屋子另一端的书房或卧室近得多。风雨敲击着四周的石墙和窗户,他凝神静听,确认周遭是否有楼梯嘎吱作响或行走在地毯上的脚步声。极度惊慌中,他将公文包和钱包抛在地上,迅速跑进厨房,差点因鞋底湿滑摔倒在地。他拉开餐柜右边最底部的抽屉,一把抓起格洛克手枪,几乎尖叫出声。

    龙泽希在屋里四处搜寻,打开每个房间的灯,确认没有不速之客;接着检查车库的保险盒,将跳开的断路器扳合,又重新设定了警报器密码,最后给自己倒了杯加冰的黑林爱尔兰威士忌以舒缓情绪。他打电话到乐市的汽车旅馆,龙宁不在那里,于是又打到她的公寓,接听的是珍珍。

    “嗨,我是泽希,”我说,“希望没把你吵醒。”

    “你好,泽希医生。”珍珍说。无论我提醒多少次,她总是不肯直呼我的名字。“不打扰,我正在喝着啤酒等龙宁回来。”

    “哦,”我失望地说,“她正从乐市向家赶吗?”

    “刚上路不久。你真该看看这间屋子,堆满纸箱,乱得可怕。”

    “你打算怎么熬过去呢,珍珍?”

    “还不知道,”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算是适应期吧。天知道,我们以前也经历过适应期的。”

    “我相信你会安然度过。”

    龙泽希啜了口威士忌,自己都难以信服这样的说法。但此刻能听见温暖的人声,已让他心怀感激。

    “龙宁到家至少还得一小时,泽希医生。有什么话需要我转告吗?”

    龙泽希犹豫起来,不知该从何说起。

    “你还好吧?”珍珍说。

    “事实上,不太好,”龙泽希说,“我猜你大概还没听说,龙宁应该也不知道。”

    龙泽希约略说明了嘉莉给媒体寄信的事。珍珍始终未发一言。

    “我告诉你是希望你有心理准备,”龙泽希补充道,“你明天可能就会在报上看到这则新闻,说不定今天的晚间新闻就会报道。”

    “确实应该先告诉我,”珍珍轻轻地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她一进门我就告诉她。”

    “请她给我回电话,如果不是太累。”

    “好的。”

    “晚安,珍珍。”

    “不,无法晚安,”她说,“这几年来,我们的生活被那个女人搅得一团乱,状况百出,我他妈的受够了!抱歉我说了粗话。”

    “我也说过。”

    “老天,当时的情况我很清楚!”她哭泣起来,“嘉莉牢牢控制着她,龙宁根本无法招架。天啊,那时她还不过是个孩子。这个天才儿童应该在学校多待几年,而不是跑去该死的调査局进行什么实习。没错,我现在还是探案局的人。但我看得一清二楚,她没有得到应有的对待,正是这让嘉莉有机可乘。”

    龙泽希已经喝掉了大半威士忌,但喝再多都无法抚平此刻的心情。

    “其实她没有必要难过,”龙泽希第一次听到珍珍如此坦率地谈论她的爱人,“不知她告诉过你没有,她已经看了两年心理医生,虽然这不是她想做的,泽希医生。”

    “我很高兴你告诉这个消息。”龙泽希不动声色地说,“她没告诉我,但我并不惊讶。”他的语气冷静客观,内心却阵阵绞痛。

    “她曾企图自杀,”珍珍说,“不止一次。”

    “我很髙兴她去找人协助。”龙泽希勉强挤出这么一句,泪水几乎夺眶而出。

    他感到震惊,龙宁为什么不来找他?

    “许多成绩斐然的人都有过非常不堪的经历,”龙泽希说,“我真的很高兴她主动采取了措施。她接受药物治疗了吗?”

    “安非他酮,百忧解会产生副作用,让她忽而沮丧,忽而又异常兴奋。”

    “哦。”龙泽希几乎说不出话。

    “她不能承受更多压力和挫折了,”珍珍说,“你不明白那种感觉。每当她遭到打击后,总是会颓丧好几周,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前一分钟是阴郁的可怜虫,下一分钟却成了太空飞鼠。”

    她手持话筒,长长吁了口气。龙泽希很想知道龙宁那位心理医生的名字,又不敢问。他担心龙宁患有尚未确诊的躁郁症。

    “泽希医生,我不希望她……”珍珍哽咽起来,“我不希望她死。”

    “不会的,”龙泽希说,“我向你保证。”

    结束谈话后,龙泽希衣着整齐地在床上坐了好久,由于刚才受到的巨大冲击无法入睡,愤怒和伤痛让他无法自持地流下泪来。没有人能像龙宁那样轻易地让他伤心,这点她自己也十分清楚。她总有本事令他痛彻心扉,而珍珍刚才的一席话则是从未有过的致命一击。龙泽希想起麦文在他办公室谈话时的态度,似乎连她都对龙宁的困境十分了解,难道龙宁宁愿向她倾诉,却不愿对他透露半句?

    龙泽希一直在等龙宁的电话,但她始终没有打来。午夜时分,始终没有联系的东方曜曜打来了电话。

    “泽希?”

    “听说了吗?”龙泽希急切地问,“关于嘉莉的事?”

    “我知道她写了信。”

    “该死,东方,真让人愤怒。”

    “我在乐市,”他说,龙泽希又是一阵错愕,“探案局紧急召我过来。”

    “也好,这是应该的。只有你最了解她。”

    “这是我的不幸。”

    “真高兴你在乐市,”龙泽希大声说,“感觉那里倒安全得多。这么说是不是很讽刺?乐市竟然也有安全的时候。”

    “你正在烦恼,对吗?”

    “你觉得她会在哪里?”龙泽希搅着玻璃杯里溶解的冰块。

    “我们查出她最后这封信是从邮政编码为一〇〇三六的地方寄出的,也就是时代广场。邮戳日期是六月十日,就在昨天,周二。”

    “正是她脱逃那天。”

    “没错。”

    “调查局还不清楚她是怎么逃出去的?”

    “是的,还不清楚,”他说,“似乎是游泳渡河的。”

    “不,不是那样,”龙泽希疲倦又气恼地说,“一定有人协助,她最擅长指使别人替她卖命。”

    “侧写小组接到的电话没完没了,”东方曜曜说,“显然,她寄了一大批信,几乎各大报纸都收到了,包括《虹市邮报》和《乐市时报》。”

    “然后呢?”

    “这则新闻太劲爆了,他们必定不舍得放弃,泽希。缉捕她时,有关新闻几乎和当年邮包炸弹客或连环杀手嘉南一样吸引眼球,现在她又主动写信给媒体,还可以再热炒一阵,他们恐怕会连她的购物单和打嗝次数都照登不误。对媒体来说,她是个宝库,无数杂志封面和电影剧本在等着她。”

    “我不想再听了。”

    他们互道了晚安。龙泽希拍松背后的枕头,很想再喝一杯威士忌,犹豫再三还是作罢。他猜测着嘉莉可能釆取的行动,但思路最后都会绕回到龙宁身上。这应该就是嘉莉最原始的动机,因为她忌妒龙宁:龙宁比她更有天赋、更高尚可敬,无论哪方面都比她出众。嘉莉一定要想方设法耗干龙宁的每一滴生命才会罢休。他甚至觉得嘉莉不必亲自出马,只要布下陷阱,所有人便不由自主地自投罗网。她的吸引力实在强大得惊人。

    龙泽希睡得极不安稳,梦见了坠机和染血的床单。起初他在汽车内,后来又好像在火车车厢被人追赶。他醒来时刚过六点半,太阳高悬在澄澈的天空,草坪上的水洼亮闪闪的。龙泽希带着格洛克手枪进了浴室,锁紧门迅速冲了个澡。他关上水龙头,倾耳聆听警报器是否响了,又跑回卧室检查按键,确认防盗系统没出故障。这时他猛然察觉自己的行为多么可笑、多么不理性,但我无能为力,他害怕。

    忽然间,到处都是嘉莉的影子,正在过马路的那个戴着墨镜和棒球帽的瘦削女人是她;在公路收费站紧挨着我车子停车的司机是她;经过布罗德街时死死盯着他、裹着破旧大衣的流浪女是她。任何皮肤、蓄着朋克发型、身材细长,或者打扮中性且怪异的人都是她。同时,龙泽希不断提醒自己,他已经三年多不曾见过嘉莉了,无从知道她现在的模样,很可能根本认不出来。

    龙泽希把车停在办公室后面的停车场,看见大楼车库门敞开着,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正熟练而有节律地将一具尸体抬进锃亮的黑色灵车。

    “天气真好。”龙泽希向那位穿着黑色笔挺套装的职员打招呼。

    “很好,你也好。”他回答。显然他有听觉障碍。

    另一个衣着整齐的人下车来协助他,担架的金属脚架哐当作响,车后门随即关闭。龙泽希等着他们把车开走,然后将车库卷门关闭。

    第一站是费丁鹏的办公室,他到达时还不到八点一刻。

    “还顺利吗?”龙泽希敲敲房门,问道。

    “请进。”费丁鹏说。

    他正在浏览书架,实验室袍的肩部绷得紧紧的。对他这位副手而言,生活着实不易——他很难找到合身的衣服,因为他细腰窄臀。还记得第—次在龙泽希的住处举行同事聚餐时,他只穿着条短牛仔裤在庭院里晃荡。讶异之余,他也对自己竟然盯着他看了半天有点难为情。倒不是因为他的性感,而纯粹是对他那粗犷人体之美的短暂迷恋。龙泽希不知他怎会有时间将体格锻炼到这种程度。

    “我猜你看到那张复印件了。”他说。

    “那封信。”龙泽希说,情绪又开始低落。

    “是的。”

    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过期的《虹市药典》放在地板上。

    “封面是你的照片和她的旧挡案照。很遗憾你得受这种罪,”他说着继续翻找其他书籍,“前面办公室的电话响个没完没了。”

    “上午接到什么新案子吗?”龙泽希转换话题。

    “昨晚在虹市高速公路上发生一桩车祸,乘客和司机都死了。现场检验由老迪负责。此外没别的案子。”

    “这就够了,”龙泽希说,“我还得出庭作证。”

    “我以为你正在去度假的路上。”

    “本来如此。”

    “半途被召了回来?怎么?竟然要你从海德岛赶回来?”

    “鲍法官。”

    “哦,”费丁鹏嫌恶地说,“这是第几次了?我觉得他故意把开庭的日子排在你休息的时候,存心气你。还有别的吗?你专程赶回来就为了他的案子?”

    “随时打我的传呼机。”龙泽希说。

    “你可以猜猜我接下来要干什么。”他指着办公桌上堆积如山的公文,“我进度严重落后了,需要一面镜子照照自己有多窘迫。”他自嘲地说。

    “难为你了。”龙泽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