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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敌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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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初五戌正,隔昆骑手悄悄将附着密信的□□射入应水城内,林纵在城墙下借着火光将字条看过,又递给胡文诚:“二十万匹秦江绸,十万两银子,他们竟也敢开口。”

    “应水库里也还支付得起,”胡文诚悄悄道,“眼看东胡人已经召集人马,不如先答应。只是他们不放李大人回来,却又要我们速速答应回复,该派什么人出去?”

    “何必派人出去?”林纵道,“我早想好了主意,只看他们到底有没有诚意来拿这些银子绸缎了。”

    四月初五戌正一刻,夷离正在帐中与六部叶护清点召来的子弟人马,勃羯帐下的特勒入帐伏在勃羯耳边悄声说了几句,竟然惹得素来稳重的勃羯面色大变地起身:“真有这样的事?”

    “怎么了?”隔昆叶护的儿子伊摩臣正坐在他肩下,第一个追问。

    “一定是南蛮子的诡计。”勃羯脸色难看地看了夷离一眼,“我去看看。”

    “子弟们整装待发,南蛮子有什么诡计,都注定要灰飞烟灭,”忽禄谷大笑,“不如我们一起去?”

    “这――”勃羯面有难色,欲言又止。

    “何必心急?”隔昆叶护忽伦老成持重,第一个替他打圆场,“且再留些时间给子弟们,也好一鼓作气登城,既然事有蹊跷,不如我们几个带上人,先去看看,就算有什么诡计,有擎天大可汗在,又能有什么闪失?”

    “忽伦说的是。”夷离含笑起身,“我们便一起去看看吧。”

    无论如何,这样也比万人注目好得多。勃羯微微松了口气,与众人一起出帐,悄悄擦去掌心沁出的冷汗。

    远远便望见应水城头灯火通明,到了近前,更是火把林立,宛如白昼,就连城墙上也白灿灿耀人眼目,忽禄谷揉了揉眼睛,仔细看去,才发现城上悬挂下来的,是一匹匹光滑的雪白绸缎。

    “是他们怕我们上不去,特意准备了悬梯?还是挂出的白旗?”他扬鞭大笑,却瞥见夷离和勃羯一样难看的脸色,不由自主地又回过头仔细分辨,恍然大悟的瞬间,吃惊地几乎掉落了马鞭,“那上面,那上面,长生天――”

    白缎上朱砂的痕迹甚是引人注目,竟是用突厥文字写就的长生天各神神主。

    虽然突厥早已覆灭,但毕竟是统治草原近百年的霸主,其他各族并无文字,多以突厥文字记事,东胡也不例外。这些神主历来为东胡敬畏崇拜,积威之下,倘若此刻各族子弟在此,只怕倒有一多半要逡巡退缩不前。

    忽禄谷只觉额头青筋乱冒,再不迟疑,喝令手下子弟弯弓搭箭:“烧了,快烧了!”

    “烧什么?”隔昆子弟第一个挡在他们身前,“难道你们不怕长生天发怒?”

    “南蛮子怎么会敬奉长生天?”忽禄谷转过脸,“有大祭司一脉在此,自然能明辨真伪,他们是渎神,渎神!”

    勃羯这一次却默不作声。火光下夷离的脸色更是难看万分。无论什么情况下,只要是长生天神神名,便有无穷神力,这一点素来没有人敢有半分怀疑,一把火将这些烧掉,便是公然烧掉了大祭司历代苦口婆心的训导,就连堂堂擎天可汗也不敢冒这个险。

    “是不是渎神,还有些难说。”寂静中只有隔昆叶护苍老的声音依旧镇定自如,“既然大祭司一脉在此,不如我们便卜一卜天意罢。”

    几个年老叶护都赞同地点头,夷离在勃羯看向忽伦的目光中读出了心底的感激,朝忽禄谷悄悄摇了摇头,兄弟两个都默不作声地看着勃羯换上巫师装束,用马驹鲜血涂抹脸颊,在篝火边持刀舞拜。

    “倘若那些南蛮子触犯神明,这样大的罪过,早有天雷击之,怎么还能好端端挂在城墙上?”

    这件事委实太过蹊跷显眼,即使是夷离严令之下,消息也悄无声息地走漏,篝火边特勒们越聚越多,更有人大为不敬地低声议论。

    “乱嚷什么?长生天历来洞察一切,这一次也必定令我等心悦诚服。”伊摩臣奉父命维持秩序,早已忙得满头大汗,气得暴跳如雷,朝人群里乱嚷。

    这一次神舞格外漫长,勃羯几次踉跄,却都不曾扑倒僵卧,直到天色转明,方突然停下来。

    “怎么样?”几个人都抢上前去问。

    “我神力浅薄,天神不肯下凡。”勃羯面上鲜血和汗水糊成一片,看不出什么表情,“既然日神已经升天,就等今天晚上再请罢。”

    “也好。”夷离心中焦躁半分不露,温言安慰勃羯几句,送他回帐内歇息,回到自己帐中,瞬间脸色便沉了下来,召来寅古烈责问:“派去大祭司帐下的人还没回来?”

    “我派了最好的骑手,又带了四匹最好的马,”寅古烈在他凶狠的逼视下几乎瑟缩起来,“今天晌午内一定回信。”

    “也不怪他,”忽禄谷掀帘而入,脸上满是不满,“勃羯怎么会请不来神?”

    “不怪他。”夷离若有所思地挥了挥手,“这种话你以后不得再说,告诉子弟们,斡度的人不得妄言议论。”

    “是。”忽禄谷不情愿地走了。夷离看着他的背影,暗自叹了口气。

    还是年轻沉不住气,他评论弟弟的同时,却突然哑然失笑,在那几个年长叶护眼中,自己何尝不是太过年轻,沉不住气?天神的心思总是难料,他现在在应水小挫,便心生烦躁,往昔巨黎古可汗一心传位给自己的儿子,不但对与自己争位的兄弟们毫不留情,连未成年的少年也全部斩杀,只留下尚不知世事的自己和襁褓中的忽禄谷,兄弟两个相依为命长大,暗自整顿人马,交结各族,却硬生生从他的长子手中夺得汗位,九泉下的巨黎古看着他的儿子们不久便相随他一一升天,岂不比自己更加恼恨万分?

    斡度子弟还是自己坚实的羽翼,勃羯虽然犹豫,终究还是倾向于自己,六部人马也还在听自己的号令,夷离胸口的怒火慢慢平息,去勃羯帐中又抚慰了他几句,又召集六部叶护议事。

    “我听说已有人到南蛮子城下祭拜天神,”忽禄谷最后一个踏入帐中,却第一个发言,“这样背祖忘宗的子弟,便该斩杀!”

    “已经到了这地步了么?”几个年老叶护都面面相觑,忽伦素来谨慎,更是追问,“有隔昆的子弟么?”

    “没有。”忽禄谷和伊摩臣一并摇头,比刹叶护苏臣却微微冷笑,“就是我比刹的人,那又怎么样?神名的事暂且不说,他们父兄就在城下丧命,尸身化为焦土,只得用衣裳招魂回家,难道还不能祭拜?”

    忽禄谷立刻反唇相讥:“为长生天而战,天神自然看顾子弟英灵,何必此刻祭拜?”

    “倘若真是为长生天而战,怎么天神神名又会出现在南蛮子城上?”

    “自然是南蛮子诡计多端――”

    “那天神就该将渎神的人天雷击杀!”

    “够了!”眼看两人已各按刀柄,夷离喝止住两人,对各个叶护道,“死伤的都是六部子弟,除了天神看顾,凡战没一人,我便赏牛马各一对,羊十只,银两绸缎,另外再算,就是补偿那些子弟家人罢。”

    “可汗仁慈。”几个年老叶护异口同声地赞美,苏臣却更是不以为然,“何必假作好心?若非可汗严令,他们早就安享南蛮子的绸缎银两,又怎么会葬送在这里?”他愤然起身,扬长而去,忽禄谷气得浑身发抖,按着刀柄哀求似地仰视夷离:“哥哥!”

    “不要紧,天神都看在眼里,”夷离温言安慰弟弟,慢慢环顾帐中,“你们也都一样看到了,若有怨愤,也可和比刹一样,只是我问心无愧,就看日后天神的决断了。”

    他微笑面庞上阴沉沉的眼睛格外分明,几个叶护忙不迭地赞同恭维,寅古烈进帐奉酒,悄悄朝夷离使了个眼色。

    夷离与众人谈论了几句,起身出帐。“可汗!”寅古烈跟上来服侍,将一片薄薄的羊皮递到他手里。夷离仔细看了看上面鲜血写就的暗语,便令寅古烈送到勃羯手里,他看着寅古烈走远,仰望浩瀚无际的蔚蓝天空,轻轻舒了口气。

    “哥哥!”忽禄谷站在他身后,担心地追问。“怎么样?”

    “天神依然眷顾。”

    “呵!”忽禄谷真心实意地欢喜起来,想到苏臣的跋扈嚣张,又阴沉了脸色,“比刹忤逆天神,不如我们――”

    “你想想,南蛮子从不祭拜天神,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一招?”

    “啊!”忽禄谷眼前一亮,“难道是――”

    “他们往年都轻忽怠慢,今年却突然谨慎周密,或者也是有人抢先透出了消息,”夷离缓缓道,“但这样的事不可妄断,我们先留心,倘若真是如此,”他微微冷笑,“背叛六部的人,也定然死在六部刀下。”

    “是。”忽禄谷想了想,“我去找勃羯,虽然日神尚在天上,月神却已入地,此刻战事紧急,子民们仰望神意,神明们也必定俯允。”

    “就是这个意思。”夷离笑道,“去吧。”

    “出兵,”勃羯在火堆边僵卧片刻,一只手臂突然笔直指向天空,他紧闭着嘴唇,却仍可发出嘶哑苍老的声音,“神迹自会显现!”

    亟盼已久的结果尘埃落定,斡度子弟们第一个欢呼起来。夷离目光依次扫过叶护们阴晴各异的脸,心底暗自了悟,只平静地说了一句:“出兵罢。”

    “父亲!”伊摩臣在人群中悄悄朝东方张望了几眼,又低声向忽伦道。

    “不必担心,他们已经来了。”忽伦只安静地微微一笑。

    四月初六午时,东胡大军聚集在应水城下,一万五千东胡子弟刀锋所指,连应水城头飘扬的秦州绸也似乎显得比刀光暗淡,城头上齐人却依旧笑骂不绝。

    “连长生天都不敬畏,”有人用突厥语在城头大声道,“你们算什么天神子民?”

    “渎神者死!”年轻好事的子弟们一边回骂,一边拉满了弓弦,等待号角的声音。

    悠长的号角声响起,却不在骑手本阵,竟似在遥远的地平线上发出。忽禄谷疑惑地转过脸,仿佛自东面群山中涌出的幽灵似的,数万黑甲骑兵静悄悄地在草原上列好了阵势,为首的大将身边丈高的黑色大旗在风中飘扬,上面朱红的“林”字格外触目。

    “这么多人?!”伊摩臣目光掠过严整的大军,为凛冽的杀气激到似地微微一缩。

    同样的大旗――旧年的创痛似乎又一次在胸口回荡,连忽伦也忍不住微微苦笑。

    “恐怕有两三万人。”忽禄谷咬了咬牙,催马来到夷离身边,“哥哥,怎么办?”

    或者已经有人以为,这才是真正的神迹――夷离目光在阵中缓缓扫过,许多子弟在可汗透彻一切的目光下悄悄低下了头。

    这一仗的胜负早已不再重要,仿佛没听到弟弟的追问似地,夷离若有所悟地转过脸,望向城墙满是疮痍,仿佛自己已经唾手可得的应水:他日后的敌手,便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