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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联沈倒陆 李黄白起兵攻南宁 关帝降坛 陆老帅弃城走全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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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邓瑞征把老帅陆荣廷紧紧围困在桂林城内,每日挥兵攻城,城内多得陆裕光、韩彩凤把守,邓瑞征攻打多日,也没法将城攻破。白崇禧得到陆、沈在桂林交兵的消息,忙对黄绍竑道:

    “机会来了,总指挥,我们明日出发桂平去拜访李德邻吧。”

    黄绍竑沉吟良久,才说道:

    “还是你替我走一趟吧!”

    白崇禧知道黄绍竑不愿去见李宗仁,定是心中还有疙瘩,便说道:

    “总指挥,这次非得你我亲自走一趟不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呀,这是我们发展的契机,你若不去,李德邻必不悦,那就误了大事!”

    黄绍竑琢磨,丑媳妇总得要见家婆,如要发展,不得不和李宗仁搞好关系。目下沈鸿英在桂林和陆荣廷打得难分难解,要夺取广西军政大权,正是下手的极好机会。但无论是李宗仁也好,他黄绍竑也好,力量都有限,个人是绝对啃不动这块骨头的,为了自身的利益,只有合伙行动。不管李宗仁对他有什么看法,他和白崇禧亲自到桂平去,李宗仁都将表示欢迎。想到这里,黄绍竑那双冷峻的眼睛一亮,果断地说道:“明日去走一趟!”说罢便命令副官做好出发桂平的准备。

    却说李宗仁得到黄绍竑、白崇禧将赴桂平与他商量两军联合作战的电报,当天便与参谋长黄旭初商量。黄旭初只是微微笑道:

    “明日我和德公到码头迎接季宽和健生。”

    黄绍竑是个急性人,本来决定第二天赴桂平的,临时改为当夜出发,他和白崇禧带着卫队,乘坐在藤县缴获陆云高的那艘“大鹏号”战舰,由梧州直开桂平。那“大鹏号”战舰航速快,又值春夏之交,西江涨水,因此他们只用一夜时间便驶抵浔江上的重镇桂平。

    桂平乃是浔州府治,水陆交通极为方便。李宗仁在黄绍竑歼灭陈天泰后,黄率军沿江而上进攻陆云高时,出兵袭取了桂平和贵县。贵县本来在李宗仁手上,因陆云高要“借”,李宗仁为避免消耗实力,便把贵县“借”给陆云高。陆云高在黄绍竑的进攻下,首尾难顾,李宗仁便出兵将贵县收了回来,为便于发展,他遂将司令部由玉林迁至桂平。这天早晨九点多钟,卫士来报:“一艘战舰由下游开上来,离城还有一里多路。”

    参谋长黄旭初道:“季宽和健生来了。”

    “走,我们去迎接他们!”李宗仁道。

    李宗仁和黄旭初乘马到达江边码头时,大鹏战舰也正好鸣笛靠岸。李宗仁今天穿一套新的灰布军装,头戴大檐帽,肩上左右各缀着一颗表示少将阶级的梅花肩章,腰上扎着宽宽的武装带,腿上套着锃亮的军靴,显得十分威武庄重。战舰上放下了栈桥,黄绍竑和白崇禧在一大群卫士的簇拥下,威风凛凛地步上码头石级。使李宗仁感到惊奇的是,黄、白二人均不着军装,黄绍竑身穿浅色中山装,头上戴顶白色通帽,足蹬黑色皮鞋,提根黑漆手杖,他学着孙中山的打扮,可是腮上那又黑又密的微翘的胡须,却使人不会联想到孙中山,而是想到那位不可一世的德皇威廉。白崇禧仍穿着那套他平素喜爱的白色西装,打着紫色条花领带,戴副无边近视眼镜,白皙的脸庞配着油黑发亮梳得整齐的头发,再加上他那颀长的身材和翩翩风度,更显得英俊潇洒。

    原来,黄、白二人赴桂平时不着军装,乃是白崇禧的心计,他暗自思忖,如果黄绍竑穿军装,在与李宗仁会见时,必得以军礼见,黄原是李的部下,黄如先给李致礼,便有失黄现在的身份,如不先向李致礼,则李必不悦。因此,白崇禧才想出这个计策来。及待黄、白二人上得码头,李宗仁见他二人不着军装,便和黄旭初迎上前去,与黄、白二人紧紧握手。李宗仁一手拉着黄绍竑,一手拉着白崇禧,笑道:

    “季宽,看你气色比以前好多了,大概是离开玉林之后心里顺畅了吧!”

    “嘿嘿,德邻兄,我把鸦片烟戒掉了。”黄绍竑仰头笑着,颇有些自负地说道。

    李宗仁听黄绍竑称他“德邻兄”,心里老大不快,便将拉着黄绍竑和白崇禧的两只手松开了。白崇禧立刻感到有些不妙,忙笑着说道:

    “这浔州府乃是富庶之地、鱼米之乡,不知德公将以什么好东西款待我们?”

    李宗仁一听白崇禧那口桂林话,心里顿时高兴起来,忙又拉着白崇禧的手,说道:

    “君子之交淡如水。此地有西山名茶、乳泉圣水,可供待客之用。”

    黄旭初见李宗仁和白崇禧用桂林家乡话谈得十分投机,便马上用白话和黄绍竑交谈起来。黄绍竑与黄旭初本是容县同乡,且黄旭初又曾在马晓军的模范营中当过营副,也算得上是黄绍竑的旧上官,但言谈举止黄旭初却又处处谨慎,左一声“总指挥”,右一声“总指挥”地叫着,俨然把黄绍竑尊为自己今日的上官,黄绍竑心里自然感到舒坦,话也就更多了,白崇禧见了笑道:

    “旭初兄,要是我俩把位置调换一下,恐怕两位老总都没得话讲啰!”

    李宗仁和黄绍竑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黄旭初一向不苟言笑,仍是谨慎地说道:

    “要换还不如合起来的好。”

    白崇禧听黄旭初这话正说在点子上,便又笑道:“《三国演义》讲的便是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道理呀!”

    “哈哈……”

    李宗仁赶忙拉住黄绍竑的手,两人相对一笑。随从给他们牵过坐骑,李、白、二黄跃上坐骑,直往李宗仁的定桂军司令部驰去。到了司令部里,四人在客厅里饮茶,稍息片刻,副官来报,宴席已备好,请各位长官入席。李宗仁和黄旭初便邀请黄、白二人到后花园左边的一间密室中去,一边饮宴,一边作纵横谈。李宗仁以主官兼东道主的身份,先劝黄、白二人喝酒,酒过三巡,白崇禧便对李宗仁道:

    “对眼下桂林的战事,有何看法?”

    李宗仁放下酒杯,颇为焦虑地说:“沈鸿英乘人之危,派邓瑞征袭攻桂林,陆老帅闭守孤城,恐怕危在旦夕!”

    白崇禧摇头道:“有陆裕光、韩彩凤坚守,桂林一时不至于城破。”

    “马济定会率军南下解围。”李宗仁道。

    白崇禧仍摇着头道:“马济的武卫军匆匆编成,战力不强,我料他最多进到兴安的严关便成强弩之末。”

    “健生,你对目下桂林陆、沈之战又有何高见?”李宗仁见白崇禧见解卓越,忙问道。

    白崇禧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现出几分孔明姿态,说道:

    “眼下邓瑞征既不能打下桂林,陆荣廷桂林之围又不能解。”

    “何以见得?”李宗仁问道。

    “陆荣廷被困桂林,必檄调在湖南的马济和在邕、龙一带的谭浩明、陆福祥南、北呼应来解桂林之围。但马济所部刚编成,谭、陆所部又是乌合之众,必不是邓瑞征的对手,因此桂林之围必不能解。邓瑞征虽足智多谋,所部又剽悍,但他既要攻城,又要防范南、北两路援军,沈鸿英在八步还要对我们梧州警戒,沈军犯了分兵之忌。”

    “啊!”李宗仁见白崇禧说得很有理,但又觉得不够明彻,便说道,“两虎相斗,必有死伤。”

    “不见得哩!”白崇禧又摇了摇头,说道,“陆荣廷和沈鸿英都与吴佩孚有瓜葛。吴佩孚保荐沈鸿英做广东军务督理,支持他在广东作乱,反对广东大元帅府;吴佩孚又保举陆荣廷当广西善后督办,使陆荣廷卷土重来,好与孙中山大元帅府作对。陆、沈都是吴佩孚绹在一条绳子上的两只蚂蚱,现在这两只‘蚂蚱’相斗,自相残杀,岂不使吴佩孚染指两广的想法落空?因此,吴佩孚必命湖南赵恒惕出兵进行武装调停,斯时桂林之围自解,陆、沈便可握手言和,转而图我!”

    “对呀!”李宗仁以手击桌,果断地说道,“趁陆、沈在桂林打得焦头烂额,难分难解之际,我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兵攻袭平乐、八步,直捣沈鸿英老巢!”

    “德邻兄差矣!”黄绍竑用手捋着胡须,冷冷一笑,说道,“我们的战略方针,应是联沈倒陆,陆荣廷在广西政治上的影响大过沈鸿英,打倒陆荣廷后,我们收拾沈鸿英就较为容易了。从军事上看,眼下陆荣廷的主力被吸引在柳州、桂林一带,南宁、左右江空虚,南宁乃是广西省会,我们一举袭取南宁,无论在政治上还是军事上,都将产生举足轻重的影响!”

    黄绍竑的态度和说话口气,使李宗仁心里产生一种说不清楚的反感,因此黄绍竑的话刚一落音,李宗仁便说道:

    “季宽之言有悖人之情理,所言战略方针,亦不能言之有据。因为沈的部属强暴,罪恶昭著,沈鸿英本人反复无常,多为两粤人士所不齿,对其大张挞伐,定可一快人心。而陆老帅则有善名,民国成立以来,举国扰攘,而广西得以粗安,实赖有他。陆氏出身微贱,颇知民间疾苦,所以本省民众对他尚无多大恶感。我们如舍罪大恶极的沈鸿英不问,而向陆老帅兴问罪之师,实不易号召民心。”

    “德邻兄之言看似有理,实则是书生腐儒之见!”黄绍竑毫不客气地说道。

    李宗仁听黄绍竑如此说,气得直用手指敲着餐桌边说道:“联沈倒陆,连我们自己都要倒下去,荒谬荒谬!”

    白崇禧见李宗仁和黄绍竑在争论中动了气,忙站起来给李、黄两人斟酒,然后举起酒杯,对李宗仁道:“德公请!”

    “请!”李宗仁也不看黄绍竑,便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德公,我说几句吧!”白崇禧道。

    “健生说吧!”李宗仁口气立刻缓和了下来。

    “通观全局,联沈倒陆为上策,联陆倒沈为中策,在陆、沈交兵中无所作为乃是下策。”白崇禧说完上、中、下三策之后,接着说道,“因为第一,陆荣廷现时被困桂林,正图自救,谭浩明、陆福祥等必衔命率军前往桂林解围,南宁防务空虚,易于进攻,且又是广西的政治中心,我得南宁,犹如刘备之得成都;第二,陆荣廷占据桂林,与湖南通,湖南又得吴佩孚援助,适于其

    支援未至之时,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我们攻占南宁,扫荡左、右江,夺取桂南、桂西有如囊中探物;第三,如果我们舍陆图沈,胜了,陆之势力犹在,广西仍然不能统一,败了,则更不能打陆矣。因此,眼下我们的处境,有如楚汉相争之韩信,联陆则沈败,联沈则陆败,所以我力主联弱攻强,避实就虚。”

    白崇禧的话,尽管说得无懈可击,可是李宗仁却摇着头,说道:“联恶制善,名不正言不顺,联陆倒沈方为上策!”

    话说到这里,已成僵局,黄绍竑只管玩弄着手中那只精致的酒杯,不再说话。李宗仁正在扯着一只鸡腿,白崇禧急得只把那双机灵的眼睛盯着黄旭初。黄旭初在宴会一开始后便一言不发,尽管李、黄、白三人争论得激烈,他却只是低头喝酒,仿佛这场重大的战略争论与他毫不相关似的。其实,自从接到黄、白将临桂平的电报后,他已度知他们的来意,及待李、黄、白三人在宴席上争论,他当然明白黄绍竑与白崇禧联沈倒陆的意见是上策,李宗仁反对联沈倒陆,一方面出自他厚道的秉性,另一方面是对黄绍竑抱有成见。现在会谈已成僵局,白崇禧频频以目示他发表意见,无非是要他站出来说服李宗仁接受联沈倒陆的战略方针。但黄旭初觉得,现在发言,还不是时候,因此便佯将白崇禧那目光曲解为要打麻将,连忙招呼副官,撤去残席,将一副锃亮的麻将牌送上来,白崇禧一脸苦笑,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黄绍竑和白崇禧回到寓所,黄绍竑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驾着腿,愤懑地说道:“明天回梧州去!”

    “好,走就走吧!”白崇禧回头把副官喊进来,吩咐道:

    “通知‘大鹏号’舰舰长,升火起锚,我们连夜赶回梧州去!”

    “说走就走?”黄绍竑诧异地问道。

    “水不急鱼不跳嘛!”白崇禧诡秘地一笑,“总指挥,你稍候片刻,我去去就来。”

    白崇禧也不待黄绍竑说话,便独自走了出来,他径直走到黄旭初的住所,敲开了门,黄旭初把白崇禧迎进客厅坐下,沏好茶,不紧不慢地问道:

    “健生兄夤夜来访,必有缘故。”

    “黄季宽要走了!”白崇禧显得十分焦急地说道,随即从西装口袋里掏出金怀表看了看,“战舰已经升火起锚了。”

    “啊,走得这么急?”黄旭初仍是那么平静,仿佛黄、白的去留皆与他无关似的。

    白崇禧见黄旭初这不冷不热的样子,倒真的急起来了:

    “旭初兄,你当的什么参谋长呀!”

    “请健生兄赐教。”黄旭初慢声细语地说道。尽管白崇禧的来意他已了若指掌,他却只是引而不发,但心里十分明白,李、黄两人,虽然矛盾重重,但大势所趋,必将重新合作,“定桂”“讨贼”两军合编之后,论才干和为李、黄倚重,白崇禧必将出任两军的总参谋长,他只能排在白的位置之下,无论是才干和实力,他都不能与李、黄、白三人争高低,他只能凭自己的学识、谨慎和勤勉,服服帖帖地跟着李、黄、白,坐稳他的第四把交椅。因此,他虽然知道白崇禧的心计,无非是要他去对李宗仁施加影响,但却装着不知,由白来提示,以免种下白对他的疑忌。

    “你快去对德公说,黄季宽和白健生马上要走了,德公既不愿与我们合作对付陆荣廷,那么我们就到广东去请李任潮来帮忙,到时候,打败了陆荣廷……”

    “请健生兄回寓所稍候。”黄旭初点了点头,便去找李宗仁去了。

    一小时之后,李宗仁偕黄旭初来到了黄、白的寓所。

    “季宽、健生,为何匆匆返梧?”李宗仁进得门来,便急急问道。

    “眼下陆、沈正在桂林鏖战,形势对我极为有利,此时不图发展,更待何时?况战局瞬息万变,我们欲夜返梧州,回去部署行动。即此向德公告辞!”白崇禧说。

    李宗仁赶忙把黄绍竑和白崇禧紧紧拉住,决断地说道:

    “我赞成联沈倒陆!”

    “德公!”黄绍竑和白崇禧紧紧握住李宗仁的手……

    却说陆荣廷困守孤城,无计可施,日夜绕室而走,彷徨不已,被围以来,短短几十天,头发竟全白了。他眼巴巴盼望的援兵,也渺无消息。原来,马济自接到陆荣廷在桂林被围的电报,便派他的武卫军第一团由衡阳南下解围,可是进至全州便被邓瑞征派出的部队伏击,不能再进。邕、龙两地的援军由陆福祥和谭浩明率领北上,进至距桂林七八十里的百寿县属金竹坳一带,亦被沈军击溃。陆荣廷株守桂林,成了瓮中之鳖,怎不火急火燎。他入城之初,本来住在旧抚台衙门,因那里现是围城沈军大炮轰击的主要目标,他被迫将行辕迁入湖南会馆。这一日,他正在房中的一张藤椅上打盹儿,忽见一人血淋淋地闯将进来,对他厉声喝道:

    “陆荣廷,你气数已尽,还不快快逃走!”

    他心里一惊,抬头看时,此人乃是在“二次革命”时被他枪杀的革命党人刘古香。可再一看时,却变成了被他在桂林杀害的武昌起义元勋蒋翊武,一眨眼,又变成了被他谋害的护法军政府的海军总长程璧光。陆荣廷惊惶不已,睁大眼睛看时,房中却别无他人。他自认晦气入室,忙从床头抽出那支自来德手枪,对着房中的天花板,连开三枪,以示逐出晦气。可是,他再也无法安静下来,独自一人坐在房中,觉得神不守舍。他记起曾听人说过,正阳门外不远有座关帝庙,那里的关圣帝君常可显圣,求签问卜,无所不灵。想到这里,陆荣廷忙唤来家人,准备香烛纸钱,自己又沐浴净身,更换衣服,然后乘上一抬小轿,往关帝庙去了。

    到得关帝庙中,果见关帝爷法相端庄,五彩金身,面如重枣,美髯飘飘,身后立着的黑脸大汉、手持着青龙偃月刀的乃是周仓。陆荣廷亲自在神坛前点上香烛,一一插好,然后虔诚下拜,默默祷告,祈求圣君显灵,保佑自己渡过难关,重振旧业,一统两广。祷告一番之后,只见神坛之前,香风拂拂,烛火摇摇,庙祝暗道:

    “老帅,关圣君降坛了!”

    陆荣廷听了,那颗心更是咚咚乱跳,眼睁睁地盯着神坛,仿佛他一生的荣辱显贵、发迹沉沦全抓在关圣帝的手心里了。又过了一刻,只见神坛上飘出一帖黄纸,庙祝赶忙对着关帝像深深一拜,然后拿过黄帖,满脸喜色地对陆荣廷道:

    “恭喜老帅洪福!”

    陆荣廷忙看那黄帖,只见上边端端正正地写着八字偈语:“围者自围,解者自解。”他心中为之一振,连忙扑通一声下跪,对着关帝像深深拜了三拜。

    陆荣廷出了关帝庙,精神抖擞,一反被围以来的彷徨苦闷情绪,命人将这黄帖遍示城中军民,果然激起守城斗志。

    当夜,沈军在文昌门一带暗挖地道,用棺材装满炸药炸城,并组织了几百人的攻城敢死队。后半夜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土石横飞,城墙被炸裂开,沈军敢死队呐喊呼叫,蜂拥入城。韩彩凤恰在城上巡视,忙指挥士兵堵击。沈军敢死队都是些亡命之徒,竟前仆后继,拼死冲锋,韩彩凤虽然骁勇,但所部士兵不少在沈军炸药轰城中被击死击昏,眼看抵挡不住沈军的攻势,城防岌岌可危,忙令人速报老帅陆荣廷。

    陆荣廷自得了关帝那黄帖偈语,有如吃了一颗定心丸,一个多月以来,他第一次睡了个安稳觉,不想正在梦中却被沈军炸城的巨声震醒,他忙问卫队长是怎么回事。正在这时,韩彩凤着人来报,沈军炸开文昌门城墙丈余,正往城里冲来,战斗甚为激烈。陆荣廷一听,立刻拔枪在手,命令卫队向文昌门出击。他虽已六十余高龄,但体格壮健,步履灵活,亲率卫队,一口气跑到文昌门下,此时韩彩凤部下已死伤大半,战力不支,少数沈军,已经突进城来。陆荣廷大叫一声:

    “还不快给我滚出去!”

    接着左右开弓,手上那两支自来德连连作响,突进城来的十几名沈军一下全被击毙。陆荣廷的卫士们紧接着高声喊道:

    “老帅在此,要命的快滚回去!”

    一则沈军本是陆荣廷的旧部,二则陆荣廷枪法出神,军中人人闻名畏惧,经陆荣廷这一扫射,卫士们吆喝,直吓得攻城沈军胆战心惊,那些残存的敢死队们有如丧家之犬连滚带爬一齐逃了回去。陆荣廷立即命令韩彩凤指挥士兵修补城墙,自己带着卫队,返回行辕。

    陆荣廷打了胜仗,力挽危局,又想起关圣帝君降下的那八字偈语果然灵验,心中好不高兴,在卫士们的簇拥下,慢慢走着,顺便巡视城内。

    天上月明星稀,河汉苍茫,暖风润脸,时令已进仲夏。太平岁月,这山水甲天下的桂林,正是宜人季节,游人纷至沓来,无论是文人墨客,还是市井庶民,无不陶醉在这仙境之中。可是自从那场盛况空前的龙灯之夜后,陆、沈交兵,攻防之战已历数十日,一座座画山被炮台占据,为硝烟弥漫,那秀水漓江,被鲜血浸染,时呈殷红之色,正是山动愁容,水作怨声。值此月夜,一场血战过后,枪炮之声骤然停止,万籁俱寂,连夏夜的虫鸣蛙声都听不见,没有一星灯火,没有一句人语,昔日繁华秀丽的桂林城,遍地瓦砾,一片死寂。陆荣廷深夜巡视,有如行进在荒漠之中,满眼所见,皆是断垣残壁,仿佛进入一座已被战火毁灭了的边塞古城,但他鼻孔里却又分明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粪便味和腐尸味。朦胧的月光下,街头巷尾,依稀可见倒毙的饿殍、狼藉的粪便。原来桂林被围之后,不但粮食断绝了来源,便是饮水也大成问题,市民用水全靠从漓江挑取,闭城之后,不能出城挑水,只靠城中那十二口古老的吊井供水,水源极为紧张。柴草等燃料,因四乡不能挑进城,很多人家只得把桌子、板凳、床铺劈作烧柴。还有粪便,原是靠郊外菜农进城来挑的,困城几十天,无人来挑,厕所茅坑全部溢满,许多人只得把粪便排泄在大街之上。居民之中,被流弹炮火击毙的、饿死的、病死的,无法掩埋,遗尸街头,又值仲夏,城中奇臭难闻,疫病流行,百姓苦不堪言。

    陆荣廷在城中巡视

    着,尽管有关圣帝君的黄帖偈语为之壮胆,但仍不免心寒,他觉得自己正走进一座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地狱之中,树影残屋,奇山怪水,全像一个个露着獠牙,张着巨口的鬼魅,这些可怖的鬼魅已经食尽桂林十万百姓,现在正准备吞噬他了。陆荣廷走着,觉得自己那颗心越跳越慢,最后竟至不能再跳了,他感到浑身麻木冰冷,忙将牙齿咬一咬舌尖,一丝疼痛立即传到心窝处,那颗刚停止跳动的心,像被什么拉扯了一下似的,又咚咚地跳了起来。蓦地,他听到有人哭泣,哭声凄厉、愤懑,时断时续,那声音似乎是从坟墓中透出来的一般。陆荣廷凝神细听,这令人发怵的声音,乃是从前边不远处的一座木板房中传出的。陆荣廷带着两名卫士,循声走去,到底是人是鬼,想看个究竟。

    那木板房顶的瓦片,已被炮弹掀去大半,陆荣廷踮着脚尖,从窗户往里一看,顿时大吃一惊,只见清幽幽的月光下,一个年轻妇女怀抱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小孩,在哽咽着、咒骂着,房中的一张木板床上躺着两个人,陆荣廷透过月光细看,那是两具僵尸,脸部都用白布盖着,他感到背皮发冷,只听那妇女边哭还边骂:

    “陆荣廷千刀剐的,沈鸿英万刀杀的,你们都没得个好死的!害得我家破人亡,吃没吃的……呜呜……”

    陆荣廷不敢再看不敢再听,掉头便走,那颗心好像又停止了跳动,连魂也跟着出窍了。

    陆荣廷走后,那妇人哭着,怨着,恨着,诉着,手里哆哆嗦嗦地拿过一条绳子,从房中的梁上垂挂下来,又搬过来张凳子,然后爬到凳上,将绳子套在颈脖上,那奄奄一息的小孩在地上沙哑地哭着,两只小腿无力地挣着,那妇女又咒骂了一阵千刀剐万刀杀的陆荣廷、沈鸿英后,便把眼一闭,蹬翻了凳子,悬梁自尽了。

    陆荣廷急急奔回湖南会馆他的行辕,喘息方定,正要上床歇息,只觉得一阵阴风曳曳,烛影乱摇,蓦地,刘古香、蒋翊武、程璧光和那方才吊死的年轻妇人,一齐来到房中,向他索命。陆荣廷吓得拔枪在手,可是转眼间,那些飘忽不定的人影又都倏地遁去,无影无踪,陆荣廷觉得这房中晦气太重,不能住宿,便唤来卫士,拿取铺盖,临时到花厅打个铺,又命一班精壮卫士,荷枪实弹,坐在花厅四周弹压,他这才恍惚入睡。

    陆荣廷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漱洗罢,陆裕光便急急来报:

    “父帅,城中居民十之八九已经断炊,许多老百姓连芭蕉根、水葫芦都吃光了!”

    陆荣廷沉思良久,下令道:“传我的令,要城中囤有多粮的住户,把所有米粮悉数交出,即日在行辕门前设粥厂,由我亲自持勺给百姓施粥!”

    陆裕光领命去后,不到半日,便由部队扛回百十袋米粮,神情沮丧地对陆荣廷说道:

    “父帅,粮仓已经扫地,富户们刀架在颈脖上也只是交出些许米粮了,粥少僧多,只怕维持不了一两天时间!”

    陆荣廷狠了狠心,对陆裕光道:“传我的令,全军只留三日口粮,余粮全部运到行辕,施舍给百姓。”

    陆裕光迟疑地说道:“父帅,军无粮草,何以作战?”

    陆荣廷叱责道:“关圣帝君不是已降乩语‘围者自围,解者自解’吗?不稳定人心,何能自解城危!”

    陆裕光无奈,只得遵命,将军中已余无多的米粮悉数运来。时近下午,粥厂搭成,几口大铁锅中,熬着稀稀的米粥,几只大木桶里,也盛满了米粥。陆荣廷便着人骑马到大街小巷传呼:

    “桂林百姓们,陆老帅在湖南会馆门前开设粥厂,救济市民,无论男女老幼,皆可前往领受!”

    经这一传呼,那些正在饥饿死亡线上挣扎的市民,凡能站立的,都站了起来,能走动的,都拄着拐棍,拿着碗、盆往湖南会馆走来,一时间,湖南会馆门前人山人海,扶老携幼的市民把陆荣廷开设的粥厂围得水泄不通。陆荣廷亲自持勺,为前来领粥的市民们舀粥。一个个领到救命粥的饥民们,都用感激的目光望着陆荣廷,甚至有的手捧粥碗跪下向他磕头。有个穿得满身珠光宝气的贵妇人,头上插着金簪,手上戴着玉镯,指上戴着钻石金戒指,手持金碗,拿着象牙筷子,也前来求粥。陆荣廷问道:

    “你也来要粥,难道像你这样的人还没有饭吃吗?”

    那妇人说道:“钱我有,可就是买不出来呀!”

    陆荣廷心头一紧,觉得这贵妇人的命运也许就是他的命运了,他的手有些发抖,舀粥时竟泼了一半在地上,那贵妇人也不怕有失身份,忙用手在地上捧着,把些粥渣米粒捧进她那黄灿灿的金碗里。紧接着来的是一位须眉皆白的老者,看年纪大概在七十以上,他扶着拐棍,颤巍巍地来到陆荣廷跟前。陆荣廷见他手里没有拿碗,便问道:

    “老人家,要粥怎么不带碗来?”他也不待老人回话,便命站在他身旁的一名卫士,“给这位老人取个碗来。”

    “不用!”那老者喝道,“陆荣廷,我不是来求你施舍的,我活到八十岁,还从没求人恩赐过!”

    陆荣廷听那老者一说,一时愣住了,只管眼定定地望着他。那老者伸直了腰,用拐棍点着陆荣廷的鼻子,骂道:

    “陆荣廷,你也曾是穷苦人出身,你当了大官,又来欺压老百姓,把个好端端的桂林城葬入兵灾战火之中,十万桂林市民,他们何罪之有?你却把他们弄得死的死,伤的伤,活着的也快饿断了肠子,你想用这点小恩小惠来笼络人心,洗刷你残害百姓的罪名,你你你……”

    “住嘴!你辱骂陆老帅,该当何罪?”陆荣廷身旁的几名卫士都拔出枪来,只等陆荣廷一声令下便干掉那个老头子。

    “少废话!”陆荣廷立刻喝住了卫士们,接着用低沉的歉疚的声气对那老者说道,“老人家,有话尽管说吧,我陆某人虽不及肚里能撑船的宰相,但也还能听得下逆耳之言!”

    “你要还是个人的话,就马上带着你的兵马,滚出桂林去,不要再回广西来!”那老者声色俱厉,手中的拐杖已经戳到陆荣廷的脸上了。说罢,一头便向会馆门前的石狮撞去,顿时头破血流,气绝身亡。陆荣廷只觉得眼前一黑,立刻天旋地转,要不是身后的卫士们眼疾手快扶住,他恐怕已经栽倒进翻滚着的粥锅之中了。

    陆荣廷回到花厅上,在卧榻上躺着,只觉得神思困倦,精疲力竭。秘书陆瑞轩神色惶惶地来报告道:

    “老……老帅,不好了,李宗仁、黄绍竑乘我们在桂林与沈鸿英交战,南宁空虚,李宗仁和白崇禧分率左、右两支人马,已经攻陷南宁。这是他们发出的请老帅下野的通电。”

    陆瑞轩将一纸写得密密麻麻的电文呈到陆荣廷面前。

    “念——”陆荣廷有气无力地说道。

    “电文中对老帅多有不恭之词……”陆瑞轩迟疑地说道。

    “念!”

    陆瑞轩只得硬着头皮往下念。

    ……我省人心厌乱,而陆、沈又起兵交讧,桂林一带兵乱之地,死亡枕藉,饿殍载道,重以河道梗塞,商业停滞,相持愈久,受祸愈深,以我省残碎之余,宁堪一摘再摘?刻柳州、平乐业为沈军占据,田南各属亦曾相继失陷,桂局已成瓦解之势。窃思陆公干卿以胜国遗将之资,辛亥光复之会,因绵旧绩,遂掌我省军权,以此把持民政。民五以还,武力外张,地位益固,乃干公治桂十稔,成绩毫无。以言军政,则不事练兵;以言民政,则任用私人;以言财政,则滥发纸币;余如教育、实业诸政,无一不呈退化之现象,贻桑梓以浩劫。迨客军以退,赧颜复出,谬膺善后督办之职……宗仁对于干公夙抱崇敬老成之见,然不敢姑息爱人以误干公;尤不敢阿好徇私以负大局。除电恳干公克日下野外,特联合友军倡议出师,以扫除省政革新之障碍,奠定桂局。关于善后事宜及建设问题,当尊重全省人民之意志,谨电布臆,幸垂明教。定桂军总指挥李宗仁叩。

    陆荣廷听了一言不发。陆裕光来报:

    “父帅,湘军旅长叶琪率一旅精兵,已开抵黄沙河进行武装调停,勒令沈鸿英撤去围城之兵。目下,邓瑞征已率部后退三十里。”

    “啊!”陆荣廷又惊又喜,忙从衣袋里摸出关帝爷降下的那黄帖偈语,细细揣摸,觉得“围者自围,解者自解”正中天意。他猝然而起,忙命陆裕光道:“准备香烛纸钱,另备三牲大礼!”

    卫士们和家人忙碌了好一阵,手捧香烛纸钱,抬着“三牲”大礼品,随着陆荣廷往关帝庙给关帝爷烧香供奉去了。

    进得庙来,陆荣廷点起香烛,献上“三牲”烧化了纸钱,对着关帝顶礼膜拜。香风之中,神坛之上,又飘出一纸黄帖,那庙祝接在手上,面露惶色,陆荣廷心头一沉,接过黄帖看时,只见上面写着七个字:

    “神龙见首不见尾。”

    陆荣廷双膝一软,不自觉地又跪了下去,好半天也爬不起来。最后在卫士们的搀扶下,才踉踉跄跄地出得庙来,坐上轿子,回到湖南会馆,长叹一声,这才对陆裕光说道:“明日启程,你随我到全州去!”

    陆裕光见父帅神色颓然,知必是关帝又降了什么不利偈语,他虽不像陆荣廷那样迷信,但见城中弹尽粮绝,已无法再坚持下去了,便默默地点了点头,拖着沉重的步子退了下去。

    陆荣廷下野通电全文

    陆荣廷又嘱咐韩彩凤道:“你率所部退回柳庆一带,待机而动,我准备到湖南马济那里住些日子。”

    陆荣廷部署一番,第二天便由陆裕光率兵护卫,由桂林北门出城,走往湘、桂交界的全州县城,在湘山寺暂时住了下来。韩彩凤军出南门,由两江、百寿退往融安一带。谭浩明率军援桂失败后,却没退回邕、龙去,他亲带几十名卫士押着十几担金银财宝,由百寿、三江绕道北上到达全州,在湘山寺里会着陆荣廷,郎舅二人相见,唏嘘流涕,感慨不已。

    邓瑞征见陆荣廷已弃城出走,遂率兵重占了桂林。这一场陆、沈桂林攻守战,共进行了七十九天,至此方才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