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偕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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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冬那天，文庸告诉女儿，“你母亲马上就要回洛邑了。”文玉戈没心没肺的笑问父亲，“怎么这回又这么早？”父亲语焉不详的说，“这次会待得久，因为，有事情要办。”文玉戈笑着笑着，心和肺都渐渐归了位，她颇多心思的低下头，不再言语。
这一天午后，文玉戈抱着一柄琴往父亲的书房走，转过回廊时，看见了三个人影，略一顿，她又甜又脆的唤着，“孟叔叔，孟叔叔！”走在最前面的中年人笑着回过头，他身后的两个年轻人也停下了脚步。文玉戈脸上绽出了一个大大的笑，抱紧了琴，一路跑了过去。
孟济黎穿着武将的衣袍，白面短须，不怒而威。他看见文玉戈时，周身的刚硬坚深一下子放缓放软了，他笑着迎过去，“慢些，不要跑，小心衣裙绊了脚！”就像是专为配着他的话一般，话音才落，文玉戈一个脚滑，便连人带琴的跌进了孟济黎的怀中。孟济黎将她扶稳后，又气又笑的埋怨，“真是个娇娇儿，险些摔在地上。”
文玉戈捧起琴，从头至尾的小心看过后，方舒了口气，“我摔了倒不碍的，只是别摔了它，父亲亲手做的闻钟琴，宝贝得紧。”“怎么不叫婢女捧琴，倒要自己抱。”孟济黎身旁佩剑的年轻人问，另一个年岁更小的少年也附和着，“就是啊。”文玉戈抬头笑着对他们说，“怕她们不小心摔了琴呀！孟小哥，孟小弟，你们有日子没来我家了。”岁数稍大的孟子维说，“我被派出了洛邑为官家做事，子思不来，大约是在家中用功读书，以备文伯伯考教吧。”
孟子思颇为不满的看了一眼哥哥，忙将话头引走，“文姐姐，你自己捧琴不也险些摔了吗？”文玉戈抿嘴一笑，大姐姐般的指教他，“孟小弟，那不一样！”“怎么不一样？”听闻儿子追问，孟济黎看着文玉戈和她怀里的琴，意味深长的说，“在你文伯伯眼中，彼宝怎比此宝啊？”
到了书房，文玉戈将父亲前几日叫她练的曲弹过后，文庸便开始过问孟子思的课业，孟子思虽读书不甚下功夫，却好在善思有智，所以对答尚可，孟济黎的脸也没有变得更白。文玉戈怕再问下去会露馅，便吵着去东厢里下棋，拽走了孟氏兄弟。
在东厢窗下，文玉戈与孟子思相对而坐，各执一子，对弈起来。站在棋盘一侧的孟子维看着弟弟抱着棋篓，冥思苦想的模样，讪讪的说，“差不多就行了，文妹是为给你解围才要下棋的。”孟子思转而看着兄长一本正经的回答，“哥，可我是真想下棋啊！”孟子维白他一眼，“你想？回回输，你还惦记下？”“正因为回回输，偶尔赢一次，才会特别的开心，”孟子思手里掂着几个棋子笑着回答。文玉戈听了便也跟着哈哈的笑了起来。孟子维见状也笑了，却是无奈的笑。
听着从东厢传来的笑声，文庸与孟济黎也转过头去，看东厢窗下，少年们无所顾忌的酣畅而笑，他们也不由得会心一笑。“文兄，想当年咱们相识时，也不过子维这么大！”听了孟济黎的话，文庸颇为感怀，“三十载弹指一挥，你我已近暮年，所幸孩子们都还成材。”孟济黎连连点头，“小的还不好说，这个子维却是个持重可成事的，我也是寄了厚望的，还要请文兄多多栽培。”
“济黎这么说就见外了，你我通家之好，我看着子维长大，也自然是拿他当自己孩子。”孟济黎听了这话便眼中一亮，意味深长的说，“我也是拿玉戈当自己的女儿，她若在我跟前一日，我便不会亏待她一天。”
文庸闻言叹了口气，微微阖目，沉声道，“子维今年二十三了，却迟迟未有婚配，济黎，你的心，为兄是知道的。可是，我这个女儿的终身，我文某人和文家也说得不算，全要看颍川玉戈氏，毕竟那么一个显赫古远的门阀大族却人丁单薄，只她母亲一个女儿，玉戈又是我们唯一的孩子，牵涉太广！”
孟济黎颇为自嘲的笑了笑，“文兄，我也知你的苦衷，却还存着那么点儿想头。没办法，只怪自家门第低，高攀不起，”说着，他直直看着文庸，激动的说，“但是文兄，你可知？就算求娶你掌上明珠的人在大梁有成千上万，可我敢说，只有我，不是为这孩子身后的高门大族，不是因这孩子满洛邑的美名才名。只因这孩子襁褓中，总角时，我就已经拿她当了自己女儿。把她嫁到别家，门第再高，再知根底，也终是放心不下。文兄，你不也是吗？”
文庸一滞，锁眉良久，方又开口，“济黎说到愚兄心中去了，若我能做主，自然想与济黎做个儿女亲家，”看着窗下对弈的一双小儿女，他笑了，“不过，我相中的倒是你家的老二，这孩子虽小些，却是最合我心思的子婿模样。”
文玉戈和孟子思心无旁骛的下着棋，孟子维在一旁踯躅良久，终于跪坐在文玉戈的近旁。接着，他从袖中拿出一个巴掌大的织锦匣子，慢慢推到文玉戈左手边，“文妹，我今次在外办事偶遇此物，心念文妹，特买来赠你。”孟子思听完哥哥的话后略愣了愣，随即一脸了然的低下头接着琢磨棋局。
倒是文玉戈，执白子的右手停在腮旁，一副大惊小怪的模样，盯着孟子维看了大半晌，看得孟子维浑身长了荆棘一般，她才眼珠转了转，笑嘻嘻的拿小指挑开匣子，却见一对拇指宽的镶宝金手镯，明晃晃的摆在里面放着光，大抵价格不菲。她见了不禁在心中暗骂，该死的孟大，如此张狂粗傻的首饰我何曾戴过，倒叫你想起了我？
想到这里，文玉戈一脸笑容的将匣子捧在胸前，一板一眼的说，“谢大公子慷慨相赐，只是如此贵重之物，小妹岂敢专美。这样的镯子，三姑婆最是喜爱，不知小妹可否转赠，孝敬她老人家。”文玉戈一说三姑婆，孟子思脑海里就出现了那个脸如枯树皮、脾气古怪的老太，险些笑出声来。孟子维讨了个没趣，敷衍道，“文妹自便”，之后便讪讪的出了东厢。
哥哥一走，孟子思就促狭道，“文姐姐，你不是最不耐那个三姑婆吗？怎么我哥送你首饰，你就想起她了？”文玉戈白了他一眼，没吭声。孟子思看着棋盘，小声低语，“你没收就对了，是父亲想叫大哥娶你，可是，大哥他不怎么喜欢你。”文玉戈抬头看着孟子思，耍着无赖的问，“你不说我也知道，他不如你喜欢我，对不对？”
孟子思抓起一把棋子，一副讨论经学政事的面孔，“你说的，对也不对，我的确比大哥对你有耐心多了，可我也不是多喜欢你，你想啊，你小时候溺到裙上后蹲在玫瑰花丛里哭，还被花刺扎了腿的窘事，我和我哥全都见过了，所以就算你以后出落得再好，我们哥俩也不大能喜欢得起来。我孟子思真正爱慕的女子，应是温柔多情，貌美体贴，善于理家侍奉夫婿的好女子，绝不是你这样的假小子！”
“孟子思！”文玉戈恼怒的将棋子扔到孟子思的手背上。孟子思揉着自己的手，瞪眼叫，“文玉戈，你这个泼女子！”说着伸手去揪她的小髻，文玉戈疼得哇哇大叫起来！
书房中叙话的孟济黎看见后，高声喊道，“孽子，不得无礼，放手！”说着就要去东厢捉他，文庸却笑着阻拦，“叫他们闹吧，会走路开始闹到现在，也不差这一两次，再不闹，过两年更闹不起来了。”
这么一次不算正式的“提亲”就在一场嬉闹中结束了，然而，在文夫人回到洛邑后，真正的闹剧才刚刚开始。不知谁透出了风声，说文府千金次年及笄，正要挑选夫婿。于是，文府的大门在入冬后，车水马龙，不见停歇。示好的、提亲的、领自家公子让文大人和夫人相看的，一波波的涌上来，府中堪比闹市。
文夫人不是迂腐的妇人，上门提亲的人家，她都会记下来，与夫君和颍川家中商议时，也会把名册透给女儿。文玉戈看着那一卷被越编越长的名册，也渐渐的，识得了愁滋味。
那么多的名字，几涵盖了满天下的门阀贵子，未娶才俊，却独独缺了他，缺了他们金陵孔家。
这个冬天，文玉戈闹了两场病，这病生得拖沓，人也瘦了许多，下巴只剩了尖尖的一点。
渐入严冬，北风呼啸，黄云压城。乌漆漆的天空，酝酿着一场大雪。柯笛亭里，文庸的书还未讲到时辰，因几位贵客来访，他便提前结了课，放学生们各自还家。因怕撞上大雪，老师走后，少年们也都收了书简匆忙离开。
文玉戈若有所思的慢吞吞卷着竹简，卷好后，她余光瞄了一眼竹帘外，略犹疑，又拎起另外一卷书简小心摊开。摇光看眼前的光景，以为小姐还有书没读熟，便又垂首坐了回去。
竹帘外，孔竹安与邻座书生一同专心致志的看着书。那位书生叫江敬衡，是文庸这些学生里年纪最长的，性子老成，素日与孔竹安最为相得。
约摸过了小半个时辰，江敬衡伸直两臂，稍稍舒了口气，“老师今日未来得及讲的，我已看完，竹安你如何了？”孔竹安习惯性的研了研墨，“看完了，想试着默一遍。”文玉戈听罢，心猛的抖了抖，她已经在默这篇文章了，只是才写了不足十字。
江敬衡看了看孔竹安，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又过了一会儿，他忽而低声道，“竹安，课业虽为首要之事，可自身的境况亦不可小觑！”“你听到什么了？”“我听人说，你叔父在金陵打算为你聘个小吏之女为妻，风声传到洛邑来，大家都当成笑话听。”
孔竹安埋头写着字，漫不经心的说，“婚姻大事，总是长辈做主，更何况，对我而言，不管娶哪个女子，都是一样的。”“这怎么能一样？你是金陵孔家的嫡孙，你父亲是长子，先去后你又未及弱冠，你叔父代管孔氏一族，他为你娶个妻族不显的女子，所图为何，不言自明！”
孔竹安低头默着文章，再没搭话。江敬衡一脸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模样，又过了一会儿，写完文章的孔竹安放下手中的笔，回头看了看外面雪花初降的昏黄天空，对江敬衡说，“咱们回去吧，再不走，雪就大了！”
文玉戈呆呆的望着他们走后空无一人的厅堂，摇光小声问，“小姐的文章想得如何了？回去再想可好？等会儿雪大风冷的就不好走路了！”文玉戈仿佛被冰雪冻住了一般，过了好久，她的眼帘才微微垂下，细若游丝的声音说，“冷，我想穿雀金大氅。”
摇光听罢，忙点头应道，“好，小姐您等着，我回去给您取。”说罢，将披风盖在文玉戈的肩头后，掖了掖严，起身从后门走了。
婢女走后，文玉戈豁的站起身，披风落地，她掀开竹帘，跌跌撞撞的走到孔竹安刚坐的那张几案旁，跪坐下来，放声痛哭。待哭得喘不上来气时，她才一抽一抽的拿起桌案上他留下的那枚愉麋大墨。将墨攥在手中，她恼怒不甘的说，“你怎么能说娶哪个女子都一样？”说着，她抽泣了几下，然后委屈无助的低声自语，“若是你觉得都一样，那，娶我好不好？”
“女公子。”后面一个声音唤她。文玉戈猛的回过头去，就看见孔竹安长身玉立，站在她背后很近的地方。
惊恼羞怒，凡此种种情绪一股脑的涌上来，文玉戈不知所措，她小孩子一样耍着无赖的哭着，鼻涕眼泪一起流下来，口中喃喃的说，“你怎么回来了？你，你来了多久了？”
孔竹安走到她身旁，缓缓蹲下，轻声回答，“回来取墨，来了好一会儿了。”文玉戈听罢，又昏天暗地的哭了起来，边哭边咬牙切齿的说，“你这是个什么人啊！欺人太甚了，你便说刚来又能如何！”她抽噎了好一会儿，扭捏半晌，终于回过头去，双眼噙着泪，可怜又羞怯的对孔竹安说，“既然你都听到了，我便与你说了吧，孔公子，其实，其实我……”“文小姐，”她话没说完，就被孔竹安打断，“你是个女儿家，有些话，你是不能说的。”
他从文玉戈手中慢慢抽出那枚墨，扔在一旁，无奈的说，“对我而言，的确是娶哪个女子都一样。不过，我还是不想与一个素未谋面、脾性不知的女子跪拜天地后，就一辈子捆在一起。所以，”他将手伸到文玉戈的面前，声音尽量放得很柔很缓，“所以我想问问小姐，人生悠长，若有车，可愿共载？若有路，可愿偕行？”
孔竹安牵着她的手，迎着漫天大雪，走向文大人会客的西花厅。
鹅毛般的大雪渐次打在文玉戈的脸上，她才慢慢有了知觉。抬眼看他，那俊朗的脸庞，冰刻般的毅然决绝。孔竹安拉着她的手，大步走在雪中，使她心中满溢着甜蜜温暖。她愿与他一生一直这样走下去，不畏风雪，不怕坎坷，罔顾生死。
西花厅外值守的仆役被这对挟风带雪的璧人惊得连进屋通报都不晓得了，孔竹安索性拉着文玉戈，径直走了进去。
对厅堂上五六个正与文庸说话的高官显贵视若无睹，孔竹安拉着文玉戈双双拜倒在文庸的脚下。文玉戈伏在地上，她听见孔竹安用那般清朗好听的声音对父亲说，“老师，学生思慕女公子已久，吾情炽爱笃，若疾无可返，还望老师成全！”
立冬那天，文庸告诉女儿，“你母亲马上就要回洛邑了。”文玉戈没心没肺的笑问父亲，“怎么这回又这么早？”父亲语焉不详的说，“这次会待得久，因为，有事情要办。”文玉戈笑着笑着，心和肺都渐渐归了位，她颇多心思的低下头，不再言语。
这一天午后，文玉戈抱着一柄琴往父亲的书房走，转过回廊时，看见了三个人影，略一顿，她又甜又脆的唤着，“孟叔叔，孟叔叔！”走在最前面的中年人笑着回过头，他身后的两个年轻人也停下了脚步。文玉戈脸上绽出了一个大大的笑，抱紧了琴，一路跑了过去。
孟济黎穿着武将的衣袍，白面短须，不怒而威。他看见文玉戈时，周身的刚硬坚深一下子放缓放软了，他笑着迎过去，“慢些，不要跑，小心衣裙绊了脚！”就像是专为配着他的话一般，话音才落，文玉戈一个脚滑，便连人带琴的跌进了孟济黎的怀中。孟济黎将她扶稳后，又气又笑的埋怨，“真是个娇娇儿，险些摔在地上。”
文玉戈捧起琴，从头至尾的小心看过后，方舒了口气，“我摔了倒不碍的，只是别摔了它，父亲亲手做的闻钟琴，宝贝得紧。”“怎么不叫婢女捧琴，倒要自己抱。”孟济黎身旁佩剑的年轻人问，另一个年岁更小的少年也附和着，“就是啊。”文玉戈抬头笑着对他们说，“怕她们不小心摔了琴呀！孟小哥，孟小弟，你们有日子没来我家了。”岁数稍大的孟子维说，“我被派出了洛邑为官家做事，子思不来，大约是在家中用功读书，以备文伯伯考教吧。”
孟子思颇为不满的看了一眼哥哥，忙将话头引走，“文姐姐，你自己捧琴不也险些摔了吗？”文玉戈抿嘴一笑，大姐姐般的指教他，“孟小弟，那不一样！”“怎么不一样？”听闻儿子追问，孟济黎看着文玉戈和她怀里的琴，意味深长的说，“在你文伯伯眼中，彼宝怎比此宝啊？”
到了书房，文玉戈将父亲前几日叫她练的曲弹过后，文庸便开始过问孟子思的课业，孟子思虽读书不甚下功夫，却好在善思有智，所以对答尚可，孟济黎的脸也没有变得更白。文玉戈怕再问下去会露馅，便吵着去东厢里下棋，拽走了孟氏兄弟。
在东厢窗下，文玉戈与孟子思相对而坐，各执一子，对弈起来。站在棋盘一侧的孟子维看着弟弟抱着棋篓，冥思苦想的模样，讪讪的说，“差不多就行了，文妹是为给你解围才要下棋的。”孟子思转而看着兄长一本正经的回答，“哥，可我是真想下棋啊！”孟子维白他一眼，“你想？回回输，你还惦记下？”“正因为回回输，偶尔赢一次，才会特别的开心，”孟子思手里掂着几个棋子笑着回答。文玉戈听了便也跟着哈哈的笑了起来。孟子维见状也笑了，却是无奈的笑。
听着从东厢传来的笑声，文庸与孟济黎也转过头去，看东厢窗下，少年们无所顾忌的酣畅而笑，他们也不由得会心一笑。“文兄，想当年咱们相识时，也不过子维这么大！”听了孟济黎的话，文庸颇为感怀，“三十载弹指一挥，你我已近暮年，所幸孩子们都还成材。”孟济黎连连点头，“小的还不好说，这个子维却是个持重可成事的，我也是寄了厚望的，还要请文兄多多栽培。”
“济黎这么说就见外了，你我通家之好，我看着子维长大，也自然是拿他当自己孩子。”孟济黎听了这话便眼中一亮，意味深长的说，“我也是拿玉戈当自己的女儿，她若在我跟前一日，我便不会亏待她一天。”
文庸闻言叹了口气，微微阖目，沉声道，“子维今年二十三了，却迟迟未有婚配，济黎，你的心，为兄是知道的。可是，我这个女儿的终身，我文某人和文家也说得不算，全要看颍川玉戈氏，毕竟那么一个显赫古远的门阀大族却人丁单薄，只她母亲一个女儿，玉戈又是我们唯一的孩子，牵涉太广！”
孟济黎颇为自嘲的笑了笑，“文兄，我也知你的苦衷，却还存着那么点儿想头。没办法，只怪自家门第低，高攀不起，”说着，他直直看着文庸，激动的说，“但是文兄，你可知？就算求娶你掌上明珠的人在大梁有成千上万，可我敢说，只有我，不是为这孩子身后的高门大族，不是因这孩子满洛邑的美名才名。只因这孩子襁褓中，总角时，我就已经拿她当了自己女儿。把她嫁到别家，门第再高，再知根底，也终是放心不下。文兄，你不也是吗？”
文庸一滞，锁眉良久，方又开口，“济黎说到愚兄心中去了，若我能做主，自然想与济黎做个儿女亲家，”看着窗下对弈的一双小儿女，他笑了，“不过，我相中的倒是你家的老二，这孩子虽小些，却是最合我心思的子婿模样。”
文玉戈和孟子思心无旁骛的下着棋，孟子维在一旁踯躅良久，终于跪坐在文玉戈的近旁。接着，他从袖中拿出一个巴掌大的织锦匣子，慢慢推到文玉戈左手边，“文妹，我今次在外办事偶遇此物，心念文妹，特买来赠你。”孟子思听完哥哥的话后略愣了愣，随即一脸了然的低下头接着琢磨棋局。
倒是文玉戈，执白子的右手停在腮旁，一副大惊小怪的模样，盯着孟子维看了大半晌，看得孟子维浑身长了荆棘一般，她才眼珠转了转，笑嘻嘻的拿小指挑开匣子，却见一对拇指宽的镶宝金手镯，明晃晃的摆在里面放着光，大抵价格不菲。她见了不禁在心中暗骂，该死的孟大，如此张狂粗傻的首饰我何曾戴过，倒叫你想起了我？
想到这里，文玉戈一脸笑容的将匣子捧在胸前，一板一眼的说，“谢大公子慷慨相赐，只是如此贵重之物，小妹岂敢专美。这样的镯子，三姑婆最是喜爱，不知小妹可否转赠，孝敬她老人家。”文玉戈一说三姑婆，孟子思脑海里就出现了那个脸如枯树皮、脾气古怪的老太，险些笑出声来。孟子维讨了个没趣，敷衍道，“文妹自便”，之后便讪讪的出了东厢。
哥哥一走，孟子思就促狭道，“文姐姐，你不是最不耐那个三姑婆吗？怎么我哥送你首饰，你就想起她了？”文玉戈白了他一眼，没吭声。孟子思看着棋盘，小声低语，“你没收就对了，是父亲想叫大哥娶你，可是，大哥他不怎么喜欢你。”文玉戈抬头看着孟子思，耍着无赖的问，“你不说我也知道，他不如你喜欢我，对不对？”
孟子思抓起一把棋子，一副讨论经学政事的面孔，“你说的，对也不对，我的确比大哥对你有耐心多了，可我也不是多喜欢你，你想啊，你小时候溺到裙上后蹲在玫瑰花丛里哭，还被花刺扎了腿的窘事，我和我哥全都见过了，所以就算你以后出落得再好，我们哥俩也不大能喜欢得起来。我孟子思真正爱慕的女子，应是温柔多情，貌美体贴，善于理家侍奉夫婿的好女子，绝不是你这样的假小子！”
“孟子思！”文玉戈恼怒的将棋子扔到孟子思的手背上。孟子思揉着自己的手，瞪眼叫，“文玉戈，你这个泼女子！”说着伸手去揪她的小髻，文玉戈疼得哇哇大叫起来！
书房中叙话的孟济黎看见后，高声喊道，“孽子，不得无礼，放手！”说着就要去东厢捉他，文庸却笑着阻拦，“叫他们闹吧，会走路开始闹到现在，也不差这一两次，再不闹，过两年更闹不起来了。”
这么一次不算正式的“提亲”就在一场嬉闹中结束了，然而，在文夫人回到洛邑后，真正的闹剧才刚刚开始。不知谁透出了风声，说文府千金次年及笄，正要挑选夫婿。于是，文府的大门在入冬后，车水马龙，不见停歇。示好的、提亲的、领自家公子让文大人和夫人相看的，一波波的涌上来，府中堪比闹市。
文夫人不是迂腐的妇人，上门提亲的人家，她都会记下来，与夫君和颍川家中商议时，也会把名册透给女儿。文玉戈看着那一卷被越编越长的名册，也渐渐的，识得了愁滋味。
那么多的名字，几涵盖了满天下的门阀贵子，未娶才俊，却独独缺了他，缺了他们金陵孔家。
这个冬天，文玉戈闹了两场病，这病生得拖沓，人也瘦了许多，下巴只剩了尖尖的一点。
渐入严冬，北风呼啸，黄云压城。乌漆漆的天空，酝酿着一场大雪。柯笛亭里，文庸的书还未讲到时辰，因几位贵客来访，他便提前结了课，放学生们各自还家。因怕撞上大雪，老师走后，少年们也都收了书简匆忙离开。
文玉戈若有所思的慢吞吞卷着竹简，卷好后，她余光瞄了一眼竹帘外，略犹疑，又拎起另外一卷书简小心摊开。摇光看眼前的光景，以为小姐还有书没读熟，便又垂首坐了回去。
竹帘外，孔竹安与邻座书生一同专心致志的看着书。那位书生叫江敬衡，是文庸这些学生里年纪最长的，性子老成，素日与孔竹安最为相得。
约摸过了小半个时辰，江敬衡伸直两臂，稍稍舒了口气，“老师今日未来得及讲的，我已看完，竹安你如何了？”孔竹安习惯性的研了研墨，“看完了，想试着默一遍。”文玉戈听罢，心猛的抖了抖，她已经在默这篇文章了，只是才写了不足十字。
江敬衡看了看孔竹安，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又过了一会儿，他忽而低声道，“竹安，课业虽为首要之事，可自身的境况亦不可小觑！”“你听到什么了？”“我听人说，你叔父在金陵打算为你聘个小吏之女为妻，风声传到洛邑来，大家都当成笑话听。”
孔竹安埋头写着字，漫不经心的说，“婚姻大事，总是长辈做主，更何况，对我而言，不管娶哪个女子，都是一样的。”“这怎么能一样？你是金陵孔家的嫡孙，你父亲是长子，先去后你又未及弱冠，你叔父代管孔氏一族，他为你娶个妻族不显的女子，所图为何，不言自明！”
孔竹安低头默着文章，再没搭话。江敬衡一脸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模样，又过了一会儿，写完文章的孔竹安放下手中的笔，回头看了看外面雪花初降的昏黄天空，对江敬衡说，“咱们回去吧，再不走，雪就大了！”
文玉戈呆呆的望着他们走后空无一人的厅堂，摇光小声问，“小姐的文章想得如何了？回去再想可好？等会儿雪大风冷的就不好走路了！”文玉戈仿佛被冰雪冻住了一般，过了好久，她的眼帘才微微垂下，细若游丝的声音说，“冷，我想穿雀金大氅。”
摇光听罢，忙点头应道，“好，小姐您等着，我回去给您取。”说罢，将披风盖在文玉戈的肩头后，掖了掖严，起身从后门走了。
婢女走后，文玉戈豁的站起身，披风落地，她掀开竹帘，跌跌撞撞的走到孔竹安刚坐的那张几案旁，跪坐下来，放声痛哭。待哭得喘不上来气时，她才一抽一抽的拿起桌案上他留下的那枚愉麋大墨。将墨攥在手中，她恼怒不甘的说，“你怎么能说娶哪个女子都一样？”说着，她抽泣了几下，然后委屈无助的低声自语，“若是你觉得都一样，那，娶我好不好？”
“女公子。”后面一个声音唤她。文玉戈猛的回过头去，就看见孔竹安长身玉立，站在她背后很近的地方。
惊恼羞怒，凡此种种情绪一股脑的涌上来，文玉戈不知所措，她小孩子一样耍着无赖的哭着，鼻涕眼泪一起流下来，口中喃喃的说，“你怎么回来了？你，你来了多久了？”
孔竹安走到她身旁，缓缓蹲下，轻声回答，“回来取墨，来了好一会儿了。”文玉戈听罢，又昏天暗地的哭了起来，边哭边咬牙切齿的说，“你这是个什么人啊！欺人太甚了，你便说刚来又能如何！”她抽噎了好一会儿，扭捏半晌，终于回过头去，双眼噙着泪，可怜又羞怯的对孔竹安说，“既然你都听到了，我便与你说了吧，孔公子，其实，其实我……”“文小姐，”她话没说完，就被孔竹安打断，“你是个女儿家，有些话，你是不能说的。”
他从文玉戈手中慢慢抽出那枚墨，扔在一旁，无奈的说，“对我而言，的确是娶哪个女子都一样。不过，我还是不想与一个素未谋面、脾性不知的女子跪拜天地后，就一辈子捆在一起。所以，”他将手伸到文玉戈的面前，声音尽量放得很柔很缓，“所以我想问问小姐，人生悠长，若有车，可愿共载？若有路，可愿偕行？”
孔竹安牵着她的手，迎着漫天大雪，走向文大人会客的西花厅。
鹅毛般的大雪渐次打在文玉戈的脸上，她才慢慢有了知觉。抬眼看他，那俊朗的脸庞，冰刻般的毅然决绝。孔竹安拉着她的手，大步走在雪中，使她心中满溢着甜蜜温暖。她愿与他一生一直这样走下去，不畏风雪，不怕坎坷，罔顾生死。
西花厅外值守的仆役被这对挟风带雪的璧人惊得连进屋通报都不晓得了，孔竹安索性拉着文玉戈，径直走了进去。
对厅堂上五六个正与文庸说话的高官显贵视若无睹，孔竹安拉着文玉戈双双拜倒在文庸的脚下。文玉戈伏在地上，她听见孔竹安用那般清朗好听的声音对父亲说，“老师，学生思慕女公子已久，吾情炽爱笃，若疾无可返，还望老师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