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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枯桑25-26 咫尺/旧事 by 荫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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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五章咫尺

    燕凛早就知道,前生的自己曾和容谦有过一次“相遇”,然而,当他终于亲眼见到,两个人,只差着这样短的时间,擦肩而过,就那么,近在咫尺,却又背身而行,渐远渐至无踪的时候,仍是禁不住怅然若失。

    那时候,他还是不想见自己呢。微微苦笑着,燕凛的心情,却并不是非常难过。

    因为,那个人……仅仅是……不想和自己相见……罢了……

    当然是怅然的,当然会为错过了一次——错过了三年而遗憾,可是,也就仅此而已了。

    那个人,并不是厌了自己,烦了自己,并不是不在意自己,他远隐乡野,原也正是为的成全自己……更何况……看着容谦盯着自己的背影,眉头紧锁地低斥了一声“胡闹”,淡淡的微笑,忽然就忍不住,悄然跃上了燕凛的嘴角。

    果然……他……会是这样……

    屏幕中,青姑还正在为了容谦想要扣下这金子而不解不满,那个一把抢下金子的人,却是全然没有解释的心情,只信口想了由头,借故支开她去,然后,一个人站在原地,低下头翻转手中的金子,对着那背面烙着的“宇内呈祥”四个字摇头叹气。

    燕凛脸上的笑意,禁不住又浓了些,其中有些羞赫,更有些感概。

    他……总是放心不下自己的。

    大约是从小把自己带大的缘故,燕凛觉得,那个人,总是有把他当孩子看的习惯。虽然后来,容谦终是渐渐地认可了当年那小小的孩子,真正把他当成是可与自己比肩而立的存在,但每当他觉得,燕凛犯下了很不该犯的错误,尤其是,当这些错误可能会危及燕凛自身的安全的时候,便总免不了要故态复萌——虽说尊重着他皇帝的身份,顾忌着他敏感的尊严,却还是会拿出说教般的做派,在他耳边唠叨上几句的。

    燕凛记得,他被真正容谦认可,被他从心底里当成一个完全对等的存在,是很久之后的事了。而现在,就连他自己——前生的那个燕凛,也都觉得,自己还是只个孩子,还远远不够成熟呢。

    况且,说起来,他一个皇帝,就只随身带着两个人,拿着烙有大内字号的金子,微服出行,满街地乱晃……现在想起来,也确实是很不象话的行为。所以,被那人在心中腹诽批评,实在,也是,无话可说的吧……

    弯着嘴角,燕凛轻轻甩甩头,却忽然,在一瞬之间,顿住了动作。

    封长清……

    轻轻叹一口气,燕凛有些意外地发现,亲眼看到前生倚重的臣子这样明显的欺瞒,自己虽也有些不满,却并算不得非常生气。

    前生他就知道,容谦和封长清是早有接触的,并且,他还通过安无忌,探听了很多自己的消息。

    那时,身为皇帝的他,对这样的做法,多少有过些不快,可是即使是还不曾知道其后许许多多的内情的当时,他也完全可以确信,容谦不见他是为他好,打听他的事,也一样是为了帮他护他。而现在,曾经的权柄地位早都是过眼烟云,想到此事的时候,余下的,更只有满满的感动和怅怅的心疼……

    眼中,那人坚定地摇着头,却又温和微笑的样子,不知怎的,忽然便触动了燕凛这番久远心思,一时间,他只觉心头一片柔软,竟是连“追究”封长清欺瞒自己多时的心思也提不起来了。

    只是……

    看着屏幕中,前生的自己,那终是落寞的影子;看着容谦,那极缓慢的步伐;看着两个人,就那样无意中错过,背向地走着,眼看渐行渐远,心中那小小的怨意,终于还是忍不住冒出头来,却偏偏不知向何人发作,燕凛怔怔着,忽觉一阵怅然若失,胸中那一口气,却在已不知不觉间,化做了长长的一声叹息。

    通常来说,隐居的生活,只要本人甘心淡泊,且无外务打扰,便总是过得很舒适的。历史上,甚至还很有些隐者,放浪形骸,寄情山水,美酒长歌,做得无数恁意纵情之事,往往还因此留了名去,成就出许多高人逸士的佳话。

    只是,容谦的生活,却远没有这样丰富多彩——他的性子本就属于从容一类,素来就极懂得享受生活,用不着这许多花样,单就平凡淡然度日,在他来说,也一样是能过得开心写意的。

    况且,他的身体,也由不得他那般折腾。

    容谦的身体,比起最初的时候,实在是好得多了的。

    现在的他,不但穿衣洗漱早能自理,每日里,还能慢慢地打扫了所有的几间大瓦房和整个院子。虽然他行走起来,仍是蹒跚迟缓,还总要拄着木拐以防摔到,但做了简单的饭菜,提着它,给一整天都在茶摊上忙碌的青姑送过去,等她吃完之后,再带回来收拾干净,却已是不成问题。甚至,在青姑回家之前,他还能有时间,将晚饭也做出来。

    然而,这样的成绩,得来十分不易。

    失去一只右手,自然会为生活带来极度的不方便,即使是一个健康的人,没了最常使用的那只手,生活中,穿衣吃饭,在没有习惯之前,也必都会成为问题。而容谦的情况,更是比普通人麻烦上数十倍。

    容谦曾受过的创伤,实在太过严重。虽得风劲节悉心救治,甚至使用了超出时代的灵药,仍然没办法将他的身体调理得和正常人一样。以至于,每个普通人做起来很简单的动作,在容谦这里,都成了一件极大的负担。

    用了十多天,容谦才练得可以勉强地拿住筷子,缓慢之极地吃饭。

    用了二十多天,他才能不用青姑帮助,自己一手穿衣脱衣。

    而洗漱、收拾床铺、打扫屋子、做饭……这些本该是极容易的事,每一样,都花去了容谦同样的,甚至是更加漫长的时间……

    可这还不是全部。

    过于糟糕的身体状况,让容谦很难负荷起这些本该是最平常的家务。他经常会累得汗水淋漓,甚至疼得微微发颤,就连手中的东西,也不时会因为拿捏不住而掉下地去——好在他未雨绸缪,早就让青姑将家中的一众大小用具全都换成木制,这才不至于损毁太多东西,或是伤到他自己。

    这样艰难地、甚至是痛楚做事的容谦,往往会让一旁看着的青姑哽咽流泪,就是屏幕之外的燕凛,虽是早有心理准备,性子又远较她来得坚毅刚强,也有数次,要忍不住眼眶发热,鼻子发酸。

    但是,容谦却总是微笑着,脸上的神情恬恬淡淡,一如燕凛最初的印象中,那个一身绯色官袍的燕国权相般自信明朗。他既不肯灰心丧气地抱怨,也不会挥拳切齿地抗争,就只是那样淡然、温和、却又坚定地,一天一天地生活。

    然而,正因为这样,燕凛才加倍觉得,那些无知的、甚至是带着鄙夷的,加诸在他身上的处种嘲讽和闲话,是多么地可厌可笑。

    针对容谦的恶毒言语,在青姑一以挑众,打倒了十几个闹事的村人后,曾终止过一段时间——平安村的村民中,已没有任何人敢于挑衅青姑的武力,自然也就没有哪一个,会在她最看重的容谦身上说三道四,凭白惹她发火。

    可是,这样的安静,在容谦走出村子,到茶摊上为她送饭的时候,就重又被打破了。那些闲闲坐着,歇脚喝茶的客人里,永远不乏一些好事之徒。虽然这些人未必有恶意,但眼见容谦这般形容,兴致来时,随口消遣上一两句,却总是难免的。

    这些闲言议论,几乎三五日间总要有几次。虽然客人时常轮换,但论调却大体相同,听得多了,燕凛也有些麻木。虽仍是自责难解,更郁郁沉积,却已是没了最初听时,那几乎扔个火星就能引着的怒气,甚至,连具体哪一次是谁说了些什么,他也都印象不深了。

    只有一次,因着卖艺人将方轻尘归楚一事当做故事来讲——其中还涉及那位修罗教的傅教主——情节颇显传奇,言语更极尽夸张,引得容谦大笑,才叫他记得格外清楚。只是,这深刻印象,其中倒有七成,是来缘于那人少见的失态,而另外三成……

    因着容谦的关系,燕凛对小楼中所有入世者皆是极其关注。只是他所知有限,两世缘法,也只识得数人。而其中,方轻尘是叫他最早就识破了其小楼身份的人。

    但此时的燕凛,心境却早与当初看破真相时不同了。

    他不想再去指责方轻尘玩弄人心——尽管每每想起,还是难免要为自已的先人怅然遗憾——他早已不这么认为。虽然,对方轻尘,他仍是不是很了解,甚至,也实在没有太多的兴趣去了解,但是,他还记得,在那一夜的长谈中,那个叫做傅汉卿的人说,方轻尘和那人一样,都是伤心了的。

    他不知道方轻尘如何,但那个人……容谦……在四次的入世中,到底经历过什么,他却是一清二楚。那许多深深的伤害,叫他想起来就要为之难过伤怀,而那方轻尘若与他一样,想来,那些狠绝行为的背后,也必是会有些他自己的苦衷吧……

    如是的想法,说来,早是在燕凛刚刚意识到容谦对他的关爱时便已隐隐有了,只是那时他情绪激动之下,满心里都只有容谦一人,实在腾不出半分精力,去考虑那位楚国的方候爷究竟如何。而后来虽有数次将要思及于此,情形却也都是大同小异,因此,竟是到了这会,燕凛才在心中,为这位燕国历史上有名的人物“平反”。

    只是,此时的燕凛尚不曾想到,在不久之后,正是这个方轻尘,有意无意之间,为他和容谦的重会创下了机缘。

    不管是前生相伴的日子里,还是今世看过的记录中,在燕凛的记忆里,那个人鲜少有过大发脾气的时候,就连当日,为了他轻赴法场引来大祸,容谦也只是最初展现过怒火,而当他把燕凛按在腿上打屁股的时候,因着当时奇异的情况和复杂的心境,脸上是只挂着冷笑的。

    而这次……

    看着屏幕中,脸色阴沉如水,更迁怒于物,信手将桌上的茶杯拂下地来摔得粉碎的容谦,燕凛一时竟是呆住了。

    他清楚容谦是为什么发的火。

    方轻尘为什么会大费周章地将兰嫔死去的消息特意传到燕国宫中,早在当年那一场大乱之后,他就已然了悟了。而在知道了小楼存在的现在,他也已经明白了当年容谦对楚国格外关注的理由。

    “原来是楚国!”

    这个简单的信息,不管是封长清、安无忌,还是当年的自己,都是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但对容谦来说,这样的结论,已足以指明一切。当然,现在的他,也同样了解了个中原由,知道这是方轻尘想要利用自己、利用燕国的谋划,只是,他没有想到,这样的事,会引得容谦这样大发雷霆。

    他甚至用精神力大吼着,要求小楼为他接通和方轻尘的对话。

    基于保护个人隐私的要求,小楼学生之间的通讯并不会公开。至少,以燕凛这样最低端的、仅允许浏览的权限,是不可能听到的。

    但是,若象容谦这样,自己放弃了单线通讯的权利,而直接开放了精神力大喊,却又是例外了。他漫无目的精神力喊话,其内容,早就通过播放设备,在半空中响了起来。

    他要求和方轻尘通话……不计后果,不计代价,只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接通方轻尘,接通那个……暗算了自己的人……

    看着一脸怒色的容谦,听着他全无顾忌地话语,燕凛只觉得胸中发痛,嘴中发苦,鼻中发酸,眼中发热。他想要理理心情,偏是百感交集,找不到一丝头绪。没奈何,只得挺挺身子,勉强定了定神,把自己的全副精神,都集中到屏幕中去。

    因为进入了正常的通话模式,容谦和方轻尘说了些什么,燕凛已是不可能听到了。但看着容谦的表qing动作,他大概也能猜得到他会说些什么——那个人,必是在要求方轻尘放弃利用自己,也必是未能得到如愿的结果。而最后,他脸上显出的,那样坚定的神情,也明明白白地告诉燕凛,这一刻,他已是下定了决心,要站在自己这边,帮着自己,守住燕国的江山。

    此后,容谦要扩大茶楼经营的想法,印证了燕凛的判断,而他那样毫无顾忌地与封长清扯上关系,利用其权势地位,在极短的时间内,将一座新茶楼经营得红红火火,闻名京城的做法,更是让他意识到,在这个时候,容谦就已经打算好,要准备和他见面了。

    容谦有了这个心思,对燕凛来说,实在是个好消息。虽然他记得很清楚,他们两人的重逢只是一场意外,虽然他也知道,此时容谦这想法,还只是一个初步的意向,如果有可能,他还是宁可两人永不相见。但无论如何,想到那个人这样关心自己,为着生怕自己吃了亏去,宁可放弃他安适的隐居,不顾未来可能会有的种种后患弊端,一定要来见自己帮自己,燕凛的心中,便觉得无限快慰。

    然而,另一方面,想起当年偶然听来到那些往事,燕凛又忍不住要痛彻心扉——他无法忘记,那个人为了叫自己在重逢时不至太过伤痛自责,是用了怎样近乎自我折磨的办法,才打理出他那份表面上的健康。

    这样的心意,叫燕凛感动不已,可是,既已知道,他就不得不拂了容谦的好意。他不能允许自己逃避,不能允许自己明知道那个人为他受尽了苦累,却还闭上双眼,就那样享受着,这用容谦的血汗粉饰出来的太平景况。

    对容谦复健中遇到的困难,和他付出的努力,在容谦二次受伤之后,燕凛其实是看过的。可即使如此,眼下重又见到相似情形,他还是一次又一次地,体会到了心痛如绞的感觉。

    为了在极短的时间内得到满意的效果,容谦复健的运动量,是一般人的几倍,这也就意味着,他必须从早到晚,一刻也不能停止地练习,哪怕一次次地摔倒,也不能让别人扶助,而必得要用他仅存的那只左手,颤抖着支撑起自己的身体,然后,又要毫不停歇地,重又继续那乏味枯燥的练习……

    而这,也许还不算是最难熬的。

    燕凛看到了容谦的饮食——所有的菜肴,都一律蒸煮得烂熟,且不加辛辣酸威的滋味。甚至,其中有些东西,光只是看着,都叫他想吐。

    可是,那个人,就那样一顿又一顿地吃着。

    即使他的神情明白地显示着,对这些东西,他已是无比厌烦,即使有的时候可以明显地看出,他的喉头僵硬的滑动着,脸上也是一副极想呕吐的样子……却没有一次,他不曾把一桌难以下咽的饭菜吃光,也没有一次,他会在一两个时辰之后的下一餐中,更换上任何一样,他平常爱吃的饮食……

    他听说过,初重逢的时候,那个人虽仍有些清矍,看上去却已基本与常人无异的形容,来之不易!

    他听说过,为了不让自己痛苦自责,不让自己受到刺激,不让自己承受那份,本该承受的惩罚,那个人,曾准备到何种地步!

    可是……

    看着安无忌说过的,他面对容谦,愤愤表达着对他这般拼命做法的不满,看着那个人如他所说一般,那样满不在乎的虚应着,却在被批评过于牵强着相,被以近乎是指责的态度说着“你就这样想见他”的时候,忽然那般柔和地笑着,叹息似地说出“我不放心”,再回想起当年那个只会自哀自怜的自己,竟在暗中怪容谦狠心舍得,不来见自己,燕凛就不禁又是感动,又是悲怮,又是羞愧难当。茫茫然五味杂陈间,他忽然忍不住,对自己极冷极冷地笑了:

    “燕凛,你其实,根本什么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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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六章旧事

    安无忌与容谦的这场对话,在燕凛心中,掀起了涛天巨浪。这浪是如此之强,以至于,若是燕凛精神世界里的海洋里,边际处也有那巨大的礁石,也必是要被这样的浪撞出深深的痕迹的。

    叫燕凛这般备受冲击的,不是安无忌说起来话来果然百无禁忌,而是那个人,心中,竟早是……明白彻悟如斯……

    安无忌的话,其实已是揭得透透的了:

    容谦已经做得够了——为这个国家做得够了,为他,也做得够了!

    安无忌是这般想的,或者,任何一个真的了解一切的人,任何一个,敢于看清事实的人,都是这样想的吧。十余年的辛苦,十余年的付出,十余年间,那个人为他赔上了自己的时间、精力、地位、名声,甚至是他自己的性命……

    这样……真的是……够了吧?

    可是,为什么,他却还是要回来?为什么还要回来,继续为这个国家——为他——付出……

    那个人手掌举国大权十余年,几次历世,更是早将许多事情看透经尽了。他怎么会不知道,他若重现朝堂,便是给君主群臣都出下了天大难题,到时势必要引发朝局荡,凭白树敌无数;他又怎么会不明白,以他的身份地位,赏无可赏,封无可封,天长日久,只怕也将难容于帝王。

    到时候……

    燕凛苦苦欲笑,却又有莫名的涩然沉重,坠在心间唇畔,叫他胸如山垒,连嘴角也翘不起半分。

    到时候会如何,那个人,分明是知道的。

    因为知道,才会一直不回来。

    才会,宁可守在京郊陪他看他护他,也不肯与他见上一面。

    安无忌情急之下,那般直接了当地说出来的、几乎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情,以他的智慧阅历,又岂能不知?

    然而,他说,他不放心……

    是因为那个方轻尘吧。燕凛心下了然,不由得便想要叹一口气出来——当年的自己,其实也并没想错,可那背后涉及小楼的种种,以及远方国度中的密情暗讯,在那个时候,又哪里探得出来?如是错误,认真说来实在是非战之罪,却偏偏,后果会严重非常,于是,逼得那人不得不重回风口浪尖之中,为自己挡下这一波风雨。

    这样说起来,倒真该谢谢那方轻尘了……只是……

    看着屏幕中安无忌面带冷笑涛涛不绝,听得他一字字一句句几乎算得诛心的言语,燕凛禁不住心头剧痛,不由自主,眼神便黯了下来。

    “容相,你与他君臣相得,又到底能有多久?”

    到底……能有多久呢?

    如果不是那个人一步步退让,时刻用心、为自己留足了余地,如果不是他一再微笑着包容自己的全部任性甚至屡屡的屈待,结局,还会是一样的么?

    况且,就算是这样,自己也仍然是疑过他,忌过他,也曾是……害得他根根骨断,寸寸筋折——害得他,生不如死……也……会是,为了国家——为了自己,必要的时候,确实是可以牺牲掉他的吧?

    这样的自己,和下旨凌迟之时,究竟有多大的差别呢?安无忌的记恨不忘,说起来,其实也真是很有道理的。

    而那个,从来未曾记恨的人……

    “……但以后呢?天长日久,当所有的恩义渐渐被时光磨灭之后……容相,容先生,你能否保证他永远不会这样做?”

    看着容谦瞬间沉默下来的脸,燕凛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沉进了无底的深渊。

    那个人……当然没办法保证!

    数世轮回,历尽百态,他分明就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更明白……也……比任何人,都更不敢相信,不敢保证。

    只是……即使是这样……

    对着屏幕中容谦倏然露出的轻松笑容,燕凛也笑了,只是,这笑容苦涩沉凝,郁然如泣。

    即使、是这样啊……

    对那个人来说,“即使”这两个字连接的结果,根本算不得什么吧?比起……前生的那个自己,将要受人利用,被人伤害来说……

    “我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造成的,从来与旁人无关。”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不久前那人微扬眉峰的神情,和那淡淡安然的语气,燕凛心中骤然一怮,却又禁不住想要赞叹——那个人,确实就是这样想呢!他的豁然达观,纵然有经得太多心伤而自我暗示的成份,却也总是骨子里,那份淡定从容的自信使然。

    是啊,他是容谦,他是无人可屈折,无人能主使的容谦,他所有一切的付出,一切的牺牲,都象他自己说的那样,是为了他自己,都是做他想做、愿做之事——

    而……自己,就正是他想要、愿意去付出一切,守卫爱护之人。

    心口处忽然一热,却又如许酸楚,这热与这酸搅在一处,心口处便如灼烧一般,直如浓酸蚀着似的疼。

    这样的深情,这样的厚义,容谦付出得自是坦然自若,无怨无悔,可是,他——燕凛,却怎么敢就这样接受?他怎么能心安理得、不愧不悔,享受着、如那个人一般安然!

    更何况……

    看着闲闲笑语中,否决了自保的必要,甚至是不惜带累他一贯爱惜的下属,也一定要重新走出来,好能帮助自己的容谦,燕凛只觉得,整颗心,都被撕裂开了。

    燕凛这一时间心头情怀百转,胸中五味杂陈,便颇有几分无瑕旁顾,非但是随后容谦为安无忌和青姑的误会而起的些许戏谑心思没来得及放在心上,就连之前暗笑过的、容谦那与其一贯风格极为不符的大胡子形象也都被他抛诸脑后了。而在其后的日子里,容谦的生活偏又极单调得每日里除了进补复健几乎就再无别务——他这般努力辛苦的模样,看在燕凛眼里,自是心酸心痛,想起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时,更是每每禁不住五内俱焚。然而,看得日久了,这份酸楚终是似那河底淤沙一般,虽日渐厚密沉实,却到底泛不起一丝浪花了。

    抑郁着看了很长一段时间,屏幕中的“情节”终于有了“进展”,只是,如是容谦,如是行止,如是神情,固然叫燕凛心中的情绪活性化起来,这疼痛,却也是更加厉害了。

    那一夜,封长清潜入茶楼,密会容谦……

    燕凛自然知道,生怕引人注目一向不肯轻扰容谦的封长清,此行究竟是为什么——正是在这一日,前生的自己心情惆怅已极,曾当着封长清的面,直言思念之情。

    封长清性情忠诚耿直,加之素来对自己爱护有加,眼下来找容谦,便正是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实在是再也忍不下去了。

    而那个人……

    看着容谦淡淡然笑着,立在桌前,燕凛只觉心中悲喜交加。

    他确是是听到了,那人亲口坦承,肯隐于京郊,肯居于闹市,肯打听他所有的行为举止,便是为的想要见他,可是……他却也是听到了,那个人直接了当,坦然地叹息着,诉说他对身为帝王的自己,那隐隐的不信。

    或者,不该说是不信任,而应该说是了解吧……回想起许久之前,那个人曾在那样的长夜枯坐之后,决定了自己的命运,再想及不久之后,他又将要因着自己,所要承受的苦楚,燕凛心头一时痛极,却是连叹息都叹不出来了。

    燕凛感概伤痛的时候,屏幕中,封长清已是信了容谦的诚意,并依着他意思。算计起燕凛何时才会心情良好方便会面了。

    但他提出的时间,遭到了容谦的否决。

    虽有子嗣却未必真心喜悦——容谦的分析清晰明白,句句有理。

    封长清本也不呆,只是身为武人,一时未想到皇嗣的嫡庶长幼与其母身份地位间的许多关系罢了。听得容谦一说,顿时也明白了过来。然而他的心思未用在此处,反是觑了容谦的表情,顺口搭音地来为燕凛赚起同情来。

    看得这个印象中老实忠直的武人竟这般会抓机取巧,燕凛饶是心情郁郁,也不禁有些想笑,只是,这笑意还未到得唇角,便悄然凝住了——

    屏幕上,容谦身子微晃,伸手扶了桌子,才颓然坐下,脸上明明白白,满满都是涩然惜怜。

    这是……在心疼自己吗?

    一时间,燕凛竟有些不敢相信了。

    容谦待自己极好,满心为自己打算,这些,燕凛都知道,他要他在做个明君之余,也做个快乐的人,甚至于后来屡屡纵他恣情任性行事,这些,燕凛也都记得清清楚楚,永远不会忘怀。

    可纳后妃,幸宫人,平衡后宫势力牵制朝堂,这原本都是皇帝起码的责任,难道,为的他做了自己该做的事,那个……理智坚定、轻不言悔的人,居然……会为此站立不稳、叹息连连?甚至,会这般明显地显现出疲惫,若有所思中,脸上,竟会露出近乎是在后悔的神情?

    难以置信的感动与莫明而起的心酸交织在一起,宛如水上波光般摇曳不定,恍惚间,燕凛忽然一震,隐隐觉得,容谦此刻的表情,似曾相识……

    是了,是在那个时候!

    在那个人,第一次自安无忌的口中,听得自己接连纳妃的时候。

    那时,那个人脸上复杂的神色,与眼前何等相似?现在想来,那时的容谦,也是深深惜怜着前生那个的自己,而在置疑着,他自己当初的决定吧?

    可是……何必……

    容相,你这是……何必!

    千百年间风云叠起,四世里辗转时空,怎么你竟然会不明白,这样看似残忍的逼迫,其实才是保全皇帝的最好办法?怎么你竟然想要去否定,当初你自己曾那样辛苦定下,反复调整、仔细执行的完备妥全的计划。

    或者,不是不明白吧……

    那个计划的正确,那样行为的必需,那个人,分明,和自己一样清楚!

    只是……只是……他……舍不得……

    勉力地呼吸着,燕凛只觉得,难言的苦涩凝成了硬块似的,仿佛无穷无尽地自心口处冒出,塞满了他的胸膛、喉咙、口腔,却还不止息,只一个劲地向外溢着,渐渐便落了一身,抖不去,拂不尽,满满粘在身上,由外向内,蚀得每一寸皮肤,都酸楚难言。

    那个人,舍不得他!舍不得他被迫着长大!舍不得他担这样的重负!舍不得他吃如此的苦楚!

    所以,一向那么理性的他,明知必要必需,明知不可避免,却还是会忍不住怪责着自己不曾做得更好;所以,一向万事淡然以对,从不刻意强求的他,却还是……会为了他……希求那绝不可能的两全……

    燕凛清楚地记得,当年重逢之时,容谦曾提起过封长清深夜前来拜会他的事,因此,虽说看得容谦因怜爱自己竟欲求全,行动也几近失态,意动神摇得感概怅然无限,却也毕竟分了一分心思,遥遥挂在了五天之后——当年重见容谦,他心中乱做一团,两眼虽目不转瞬地盯着那人,却早没了平日冷静时的观察能力,心中记得的,只是不要稍有不虞,再错失了去,至于那人的神色表情,事后回思,竟是连半点都想不起来了。

    前生燕凛想及此处,着实常以为憾,只是这事实在太小,他想想也就过去了,询问当年同行的侍卫甚或容谦本人的念头,是从来也不曾有过的。然而遗憾到底是遗憾,眼下既有机会可以重温旧事,燕凛自是打定了主意,要把这一幕看个清楚。

    他一心都吊在重逢上面,对之前容谦被安无忌磨着假意相亲的事也就不甚关注,就连眼见容谦为旁的女子亲密相待的样子,因想到他不过是顺水推舟地敷衍、做出戏来骗青姑放心,也都消了胸中芥蒂,甚至为这轻松的气氛所感染,不自觉地含了笑,数着时间,等待起那突如其来的撞墙之人了。

    燕凛的等待并没有太久。

    正喝茶的功夫,楼外喧哗声突然传来,几道劲风打斗之音清晰可闻。眼见那女子转身来就要开窗,容谦猛然站起身伸手去拉她,一句“小心,别过去……”尚未说完,便听得砰地一声闷响,屏幕中,那楼墙已是破裂开来,数不清的木块溅得到处都是……

    只是,这时候,燕凛却没心思再看下去了,他随手按下暂停键,转过头,对着发出砰砰轻响的木门微微挑了挑眉:“是叔叔么?门没锁,您请进来吧……”

    尚颀原本是在院中随便散步的,走到模拟机房附近时,却忽然想起前几天大嫂提起的,小梓最近情绪有些不对的事来。

    燕凛前生为帝数十年,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早练得炉火纯青。但他转生后环境巨变,前生的那一套因用不着,已是收拾起来许久了——对着真心关爱自己的亲人,他虽有无限隐秘,却毕竟是少了几分提防警惕之心,更别提要拿出那套帝王的心术作派来防范了。只是,他骨子里多少总是还带着些前生的沉稳性情,若非最近实在情绪激动太过,就连母亲的眼睛也能瞒得过的。

    面对嫂子的担心,尚颀却不大以为然。在他眼中,侄子不过是孩子,纵然性子稳重,毕竟没有城府,感情能隐藏也是有限。眼下这样程度的烦扰若无人提醒,他这经年干教育的人都看不出,实在不必大惊小怪。因此,他非但没来帮忙开导燕凛,反是劝了大嫂几句。

    然而,今天走到模拟室前,尚颀却忽然便想到,小梓精神若太脆弱,入世后怕是要吃亏的。因此略一思恂,就伸了手去敲门,听得燕凛应声后,他微笑着推门而入,信步走到了燕凛身边。

    “……你这看的是……”尚颀本是想借燕凛看的记录寻找话题来教育他,却不想一眼看到屏幕下角处记录的XT007352-2351的编号,自己倒先呆住了。

    “叔叔,这个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尚颀虽没说话,但他看到屏幕时表情之滞然惊愕,燕凛这当了几十年皇帝的人怎么会看不出来。片刻之间,他脑子中转了七八个念头,却是实在想不出那人的记录有什么异样,不由得眉峰微蹙,心中有些忐忑起来。

    “没什么不对的。”尚颀此时已缓过神来,微笑着神情如常,“已经看到四世了?小梓真是努力。”

    尚颀口气轻松,燕凛的心却跳得越发厉害了:学生入世的次数虽然都会有记载,这个数据却是要另调的——眼下屏幕中可并未标明。

    尚颀竟然能在一眼间看出这就是那人的第四世,其中必有极大的缘由。燕凛想到刚才尚颀脸上的神色,心中着实惊疑不定。怕被看出异样,他深深吸了口气,脸上丝毫不露声色,嘴里却把尚颀的话茬又转了回去。

    “确实是第四世,叔叔怎么知道?难道是认识的人?”这样说着,燕凛心中忽然间也升起一份希望:这些年他为了找人,凡家中可识之人、或社会中微具名望之士都有注意,也自信绝不会从中错过了那人去。可是,若仅是叔叔的数面之交,或是单纯小圈子——比如教育界中小有名声的人,会疏露了却是极有可能的。

    难道……竟然可以见到他了?这念头一起,饶是燕凛极力自敛,也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了,好在他毕竟心思稳重,瞬间为心愿将偿的可能性震得失了平常心后,立时便想到,这推测着实太过一厢情愿。只是,虽然想到此节,数千年积累的渴望,还是叫他难以自抑,只好强压着自己不去想这可能,凝神等着尚颀的答案。

    燕凛这般关注,尚颀自然有些奇怪,只是他也没有多想:“也算是认识了……你该听说过千年之前的“学生留滞模拟时空”事件吧,那名以精神力引发时空扭曲,人为斩断了模拟时空与我们的联系的学生,就是这个班的,对,也就是这个时间点,七百多年。”没注意到燕凛瞬间宛如石化的表情,尚颀的眼光仍是盯在屏幕上,“当时不是有几个学生选择留在模拟时空,没有回来么?后来还引发了对教育制度的大争论的……你看的这个人,就是留下的那些人中的一个。”(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