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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日暮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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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邯郸西去函谷,全程千余里。若单论距离,与上次北征代地差不多。

    但路却要好走上不少。大军向南渡过黄河,便是宽阔、一望无际的平原地带,步卒全速行军半月即至,骑兵亦不过七八天的路程。

    照原计划,大军是要在荥阳向南穿新密、阳城(登封)、尹阙(尹川)转而向北,绕过周天子的王畿(洛邑)。

    但战况似有紧急之势,赵雍遂下令大军直接沿着黄河一路向西,过虎牢口,横穿东周国、西周国,过渑池、抵函谷。

    (东、西两公国为周天子分封的诸侯,西周公国先于东周公国,西周国初任国君乃昔日周考王的弟弟姬揭,谥为‘桓’即西周桓公。

    而东周国的初任国君,乃西周桓公的亲孙、西周国第二任国君西周威公的少子姬根。四十年前,周威公薨逝,继任的西周惠公与少弟姬根不合,姬根遂奔于赵,在赵成侯、韩共侯的武力支持下,迫天子封姬根立于巩,号东周君,即东周惠公。

    东周国立,周天子仅有的直辖领地也分封殆尽,而今周天子的王戢洛邑便在东周国境之内。)

    东周国、西周国不同于其他诸侯,从血脉上讲,其国乃是周天子的近亲,从地缘上讲,更是巩固天子王畿的天然屏障,遂在诸侯之间两国一直保持中立的态度。

    列国相继称王之后,周天子的权威更是一落千丈,如今的周天子更像是一个被高高供奉起来的吉祥物。

    但,天子毕竟还是是名义上的天下共主,若非有绝对的实力,或者是必要的利益。也没有那个诸侯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攻占王畿这最后的一亩三分地。

    大军穿过虎牢关,向西行快马行得一个时辰,阔达的直道北侧便隐隐浮现出一座大城,东周公国的国都巩都(河南巩义)。

    对于五国伐秦的行为,依附于天子身边的东周、西周两个小国,明面上一副秉持公立的态度,但暗地里却也不得不受列国胁迫,被迫资助了联军不少铁器、辎重。

    对于赵国大军横穿自己的地盘,周天子没有做出任何不满的态度,甚至东周的国君还亲自出城,于城外同亲至的赵王会面。

    东周国现任的国君乃是东周惠公之子,也就是第二任东周国君,唤作姬昭(昭文君),听说此君还是张仪的伯乐。

    姬昭是个三十余岁的汉子,此时正在孤身站立在驰道旁的一处凉亭下。

    单看其面容,一脸的文质彬彬,颇有一股儒雅之感。这算是两人的第二次会面,初次相见还是在邢襄、五国相王之时,昭文君遵天子之命为新称王的赵、燕两国赐上了旒冕。

    或许是迫于不远处大军的威压,姬昭此时一脸的忌惮之色。

    亭外侍卫巩立四周,两人相面互揖见礼,分坐于席塌之上。宫女缓步上前在几桉上布设好践行之物。

    徐徐秋风抚人面。昭文君面复常色,对着赵雍笑道:“赵王,请。”说罢当先饮尽觞中清酒:“邢襄一晤,弹指数年。今观赵国兵强国盛,实乃天佑矣。”

    赵雍笑着摆了摆手,道:“天佑无常,尽行人道罢了。若将国之大事尽数寄于天道,寡人此时怕还在邯郸同周公会梦呢。”

    “哈哈哈哈哈。”昭文君突然大笑道:“赵王高见。这大争之世,有不甘平庸之辈,有不忘其志者,无需天道所佑,亦能成事。”

    赵雍不可置否地点了点头。

    “国亦如此啊……有居安思危者,奋发图强者,定能成强国。”昭文君抬手指着南侧的洛水,悲声道:“谁又能想到,昔日巩守四方之臣,反而成了今日这涛涛洪水。观今日,这天下大大小小的诸侯,可还有谁记得蜷居洛东的还有一位天子啊!””

    赵雍眼神微凝,也不知是这家伙喝多了还是故意出言讽刺。真不怕他举兵先灭了他这东周小国?

    “而今周室势微,君却仍以周礼秉为己任,寡人佩服。”赵雍幽声道。

    昭文君似是故意为之,深叹一声继续道:“天下大乱,国谋其存,民哀其生,仁行不存。”

    仁义?礼制……都到了讲仁义的地步,那天下想必都大乱了。不思改变的仁义在乱世便是迂腐,刀兵之前,又有几个人给你论仁义、讲道理呢。

    不过……对昭文君的遵守之道,赵雍也并不否定。这个世界正是多了他们这些‘可爱’的人,才会变得这般有趣。

    对于一个有理想的人,他还是很尊敬的。

    但,赵雍摇了摇头:“大争之世,凡仁道不适……君可知,天道之说?”

    “天道?”昭文君抬头不解地望向赵雍,作揖道:“恭听赵王之言。”

    赵雍悠悠道:“天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道损不足而奉有余。人的天性便是如此,观之今日,天下人心已乱,唯有举义兵,方可伐乱禁暴。君之仁,可治世,但何以阻乱乎?”

    说罢赵雍复又叹了口气,从塌上缓缓站起身来,微眯起眼睛,目视远方,“寡人倒是希望这天下同君说的那般,国无征伐,民无乞哀。但,君欲行仁政,然动乱不止,仁亦不可强为矣。”

    昭文君目光闪烁,不动声色道:“赵王可有问鼎之心乎?”

    “问鼎?”赵雍内心嗤笑一声。随即转身凝视着昭文君,郑重道:“古往今来,问鼎者都已成过眼云烟,王侯将相、亦不过是匆匆过客。寡人无心问鼎,只愿千万年后,寡人之名能在青史之上留下浓墨的一笔!”

    “时辰不早了,寡人也该走了。”赵雍说着上前拿过几桉上的酒觞,一引而尽:“谢过君的美酒了,改日君赴邯郸之时,寡人定将以赵酒相待。”

    “赵王且慢。”昭文君急忙起身,对着赵雍恭敬一揖。随后便取下腰间别着的那把长剑,双手托举至赵雍面前:“此剑久居深宫,平白蹉跎了锋锐,今特赠之赵王。”

    赵雍刚才一直未曾注意到对方腰间别着的那把做工精致的剑鞘。接过长剑,在两人目光的注视之下,缓缓将剑刃从鞘中拔出。

    伴随着一道刺耳的金铁交鸣之声,亭外不远处的侍卫听到声音,也皆惊诧地回过了头,但见是赵王在持剑,遂放下心来。

    好锋利!这是此剑给赵雍的第一个印象。

    其剑柄长约三寸,剑身约二尺,通体散发着一阵骇人的寒光。此剑应该不是中原列国所产,因为其材质明显是青铜。而今中原列国造器多为铁质。

    再细细观去,只见剑身之上、刻着两个小小的篆体。

    “湛卢?”赵雍惊道。

    对于这柄传说中的‘仁道之剑’他是早有耳闻。没成想此剑竟然就在东周国。

    “赵王识得此剑?”昭文君也是有些惊讶道。

    “自然。湛卢名剑,昔年的越之名匠欧冶子所铸,世称仁义之剑。曾为勾践所有,后吴越会稽一战、勾践献于夫差,传说夫差不仁,此剑不翼而飞,没成想到此宝竟藏于君之手。”赵雍缓缓解释道。

    昭文君叹道:“天下战国,道义弃世,仁义之剑也只好藏于周室……”旋即话头一转:“然今逢乱世之明君,此剑当有明主矣。”

    “好!好!好!”赵雍一连道三个好,对此剑他是爱不释手,但更重要的是能得到附于周王室的东周君赠剑,所意为何,不言而喻。

    “君今日赠剑之礼,寡人记下了。”赵雍饱有深意地望了他一眼,随即拜别。

    ……

    行过巩都,大军继续向西而行。行军途中,赵雍不时想起昭文君同他说的那番话。

    周天子姬扁,年纪和魏蓥差不多大,也是个‘老寿星’,不过眼下,也是没几年好活的了。

    ‘莫不是这昭文君想当新的天子?’赵雍突然想到。

    先前昭文君对他先说了一番仁义之言,彷佛就是再向赵雍表明自己高尚的品德。转而又是赠剑,明显有讨好的嫌疑。

    不过,对于东、西两公国和周王室之间的龌龊,他倒是没有怎么关注过。

    也或许是他多想了,毕竟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一些将道义看的比生命还重要的人。

    但,身为一国之君的姬昭真的是这样的人吗?

    赵雍顾自摇了摇了头,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甩了出去。现在想这些毫无作用,周王室而今虽弱,但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还是有一定的自治权的。

    ……“山南为阳,山北为阴,河南为阴、河北为阳”王畿洛邑的南侧便是洛水,其宫城紧紧贴着洛水而建,洛水也便相当于是它的护城河。

    赵军越过王畿洛邑时,已至黄昏时分。大军与宫城隔河相望,虽然没能从其内而过,但看着那沐浴在夕阳下宫阙,还是吸引了大部分将士的目光。

    人们不可能不注意到那些宫阙殿宇,因为其规模足足占据了整个王畿的二分之一,建制更是远远高出了外城墙。

    如此宏伟的建筑群,难以想象它已经在风雨中历经了数百年的风霜,留存到今日实属不易。赵雍久久侧目,看着那以洛水而建的宫城,他感觉其内、定要比赵国的邯郸宫还要要阔大奢华不少。

    那冲天而起的宏伟高台大殿,彷佛在向世人们展示着华夏族群、居中而立国,为天下之主的熊心斗志,倾诉着那忐忑而有奋勇进取的野心勃勃。

    赵雍不禁心神向往。

    但是无论多么强大的帝国,都抵不过时间的侵蚀,再强大的帝国、终将是有寿终正寝的那一天。而这一天的到来,远比建立者,想象中来的要快的多。

    余晖渐渐洒下,再去看那奢华的宫阙,便不由得显得有几分凄冷和寂寞,完全没有人气。一股凉风吹过,更增荒凉之感。

    而今的周王室,便似眼前的城一般,尽是日暮西山了。

    六国的战争,似乎完全没有影响到这里,洛水的两岸还能看到三三两两的行人,他们不知道眼前是哪国的军队,只能盲目的俯首跪拜在地上,悄然抬头,带着好奇又敬畏的目光打量着那缓缓而行的过客。

    赵雍回过头,目光坚定的望向前方的余晖。

    当晚,赵军便在远离洛邑不远的南岸扎营过夜,地点是周王室早已选好的,行营的中间甚至有一个被驱空的小村落,看来周天子对赵国借道的行为已经是逆来顺受了。

    ……

    函谷关作为昔日连接西都丰镐(长安)至东都洛邑的主路线,其途易行。

    三日后,赵国大军便缓缓行至函谷关的联军阵前。

    还未至行营,韩、魏两国的统帅便早已等候在营前。众人自荐官职,同赵雍见礼。“外臣,拜见赵王!”

    大多数人都是熟面孔,相互见过礼后,便有行军司马,上前安排赵军的营地驻扎。

    看着那如黑龙般的行营,赵雍对战势的把握更添信心。

    几人簇拥着他走进帅帐,又相互寒暄了一番,意思到位,便很快插入到了主题之上。

    赵雍坐在上首,目光瞥向了公孙衍,示意让其先发言。

    虽然军帐中赵雍的身份最高,但此战名义上的统帅还是公孙衍。

    赵雍对此毫无异议,身为合纵的发起人,公孙衍曾为秦国的最高军事统帅,熟知秦军的作战风格,没有谁比他更加合适。

    公孙衍起身,先对着赵雍一揖,随即对刚刚到来的赵国众将叙述起当今敌我两军战况:“秦军已经从各地陆续向函谷关增兵至十五万,而今秦军同我联军对峙已有月余,依旧据关不出。”

    赵雍点了点头,问道:“我军的军粮还能坚持多久?”

    “半年足以。”一旁的大舅哥韩仓出声道。

    “大王亲率军来,我军士气已达鼎沸,外臣以为是时候对秦军发起攻击了。”韩悦道。

    赵雍瞥了对方一眼,又朝着公孙衍问道:“犀首以为如何?”

    “秦军拒关强守,贸然攻城,若不胜,有损我军士气。外臣以为,还是等燕、楚两军一到,再合兵破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