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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浩梅也实在想不出来,她跟李善舫之间有什么事是需要商量的,除非问题出在家宝身上。

    李善舫听了樊浩梅的提问,忍不住笑起来说:

    “家宝不是小学生,上课不守规矩了,故此校长要约见家长商讨。”

    “家宝在宝隆办事还算守规矩么?”樊浩梅仍然非常关注这个问题。

    “家宝是个相当有前途的年青人,他肯学肯做,而且聪敏,最难得的是他敦厚。”

    “几乎所有的优点都给你加在家宝身上了,有点令人难以置信。”樊浩梅其实是非常喜悦的。

    “我打算跟你商议的事,基本上与家宝无关。”

    “那是什么事?”

    “关于你的事。”

    “我?”

    “对。阿梅,你想过退休没有?”

    樊浩梅一怔,这是个比较复杂的问题,她一时无法立即提供答案。

    李善舫说:

    “不是说你年纪大了,不能把你的工作干好,才跟你提出这个问题。作为你的长期顾客,我还是挺赞赏你的服务的。要找你这么有水平的按摩师,也不容易。”

    “谢谢。”

    樊浩梅挺挺腰,坐直了身子,仿佛立正在一位长官跟前去领受一枚勋章似。

    对于一个以手艺营生的,其实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来说,这份由她的顾客口中对她工作的推许,是一服相当见效和管用的疗治自卑的灵丹妙葯。

    柄内来港谋生的按摩师在近年是越来越多了,他们都有一个习惯,就是当顾客一躺到按摩床上去时,他们就会问:

    “你哪儿感到不适,告诉我,让我来替你治一治。”

    这么说,其实作用是治一治按摩师们的心灵创伤。

    身为受过正式培训的医师,为了环境的制肘而不能从事高尚的专业,反而沦为社会地位层次不高的按摩师,实在是难堪的。

    只有把顾客视为病人,他们才能叫自己心安理得的为顾客服务。

    樊浩梅不是没有这种自卑自怜的心理,但她从不转嫁这种痛楚到别个人的头上。

    可以这么说,樊浩梅高傲得不肯歪曲事实,让顾客的光顾目标由纾压变成治病。

    她尊重客人的身分、地位、权益,从而保存自己的自尊。

    笔此,当樊浩梅听到李善舫由衷地对她的服务赞许时,她觉得这是她名正言顺、正大光明地获得的报酬,因此她是的确开心的。

    李善舫继续把话说下去:

    “我想到你或者应该退休的问题,是基于两点原因。

    “其一从私人朋友作出发点看你,熬了这么多年了,现在儿女长大了,不必你多照顾,就应该过一些比较从容舒适的日子。

    “家宝是个好孩子,他不也曾多次向你提出过这个问题?

    “其二从公事出发,我知道有地产公司有意收购你现住的那幢旧楼,将你们那一系列的旧房子拆卸重建新厦。你既是那单位的业主,不妨考虑趁这个机会,以较高的价钱出售物业,将一撮钱捏在手上,作退休的打算。”

    樊浩梅没有作声,她一边静听李善舫的说话,一边细意考虑着他提出的建议。

    李善舫看樊浩梅没有回应,便又较详细的补充说:

    “那家打算收购你们那系列旧房子的地产公司跟我商议合作,所以我也算是重建计划的股东之一。也就是说在价钱上,我可以做点功夫,让你的那个单位拿个偏高的收购价。”

    樊浩梅说:

    “谢谢你的好意,李先生。”

    “这是应该的,我们是多年朋友,且你对尤祖荫的关照,像弥补着我对他的疏忽,一直感谢至今。”李善舫很认真地多加一句话:“况且,我和你有同乡之谊,我们都来自上海呢!”

    樊浩梅点头。

    “你不会像五叔那样,坚持不放弃旧房子吧!”

    樊浩梅平和地回答:

    “房子老了要重建,其实是应该的,舍不得的只是在房子里头曾度过的旧时岁月,我相信五叔和一些人都有这个想法。”

    “阿梅,你也是这么想吗?”

    “也许是吧!外头的世界毕竟对我是陌生的。”

    “阿梅,听我说,尤其是你,应该大踏步走出房子,到外头去看世界,趁你还在中年,应有心机去发掘新人新事。”

    “我?”

    “对。”李善舫很诚意地说:“你知道吗?你是有条件过外头更好生活的一个女人。”

    李善舫不便说出口来的是,连他也发觉在按摩房内的樊浩梅是过时的、陈旧的、不起眼的,但当樊浩梅走出了房子之后,就是焕然一新的一个人。

    李善舫当然明白如果自己直说了,就未免显得有点孟浪了。

    樊浩梅可依然对李善舫这个含蓄的说法有所领会,她静静地看了李善舫一眼,探索他神情上所表达的诚意。

    樊浩梅说:

    “退休跟出售房子是两回事,我看我还是不想退休。”

    樊浩梅并没有告诉李善舫,工作令她有存在的价值感,有这么多客人光顾,反映出她是被需要的,这个感觉对心灵上寂寞了多年的樊浩梅是重要的。

    这最近,方明抛下了工作,投进了一个叫陈伟业的有妇之夫怀抱里,刺激着樊浩梅更加恋栈着自己的工作。

    她像要仰赖着胼手胝足的干活,去平衡那种遭人讥讽的恐惧。

    心头的这个秘密,只有她自己知道。

    “可是,出售了房子,我还是可以另外找过新的地方进行我的工作。”

    樊浩梅说这几句话时,态度是严肃的,语气是坚持的。

    李善舫说:

    “是否愿意出让你的单位,不妨好好考虑,给我答覆。”

    “好的。单位是我的姨母给我留下来的,我也得写封信回家乡去,给其他的亲属打声招呼。最重要是给家宝兄妹商量一下。”

    在谈过了这件正经大事之后,他们竟也能胡扯了一点别的情事。

    这给李善舫一个小小的意外惊喜,他没有想过自己能跟樊浩梅沟通得来。

    原来樊浩梅深藏不露的是,她对社会国家的关注、对人情世故的洞悉,和她先天赋予的智慧和后天栽培的学识。

    她不是个全然无知,麻木地每天操作,然后把钱存在积蓄户口中就已算满足的一个女人。

    在临别时,樊浩梅是满心欢快地对李善舫说:

    “谢谢你这顿下午茶,吃得挺愉快的。”

    愉快的最主要因素是,樊浩梅从未曾试过以这么一个平起平坐的身分跟朋友畅谈。

    她与李善舫的交流过程,给了她最大的安慰,樊浩梅发觉她可以有谈得来的朋友。

    饼往在她的生活环境之内,樊浩梅从来都不多话,只为她觉得环境不对劲,身分不配衬。出现在她周围的人,不是只要求她按摩服务的客人,就是左邻右里,这些人引不起樊浩梅与他们交谈的兴趣与动机。

    她一直是孤单而寂寞的。

    今日,在李善舫跟前,她畅所欲言,说上了半辈子未曾说过的这么多话,原来也是一种纾缓心头压力的行动。

    她是由衷地向李善舫致谢的。

    他们一同走出了好运来冰室,樊浩梅向李善舫挥挥手,朝另一个方向上路。

    李善舫看着樊浩梅的背影,心上不期然地有着一阵牵动。

    这阵牵动对他来说是新鲜的。

    在李善舫的记忆之中,这种心头的牵动只在许多许多年之前曾经有过。

    那时在上海,他决定要到香港来谋生,跟他那中学女同学柳信之道别,时值深秋,金风送爽,可是走在黄埔江畔的他们,却感到寒气迫人。

    “冷吗?”李善舫很自然地拖起了柳信之的手,说:“你的手很冰。”

    “没什么。”柳信之回应:“这儿风大。”

    “信之,我会回来。”李善舫说。

    “会吗?”

    “如果我不回来,那么,你一定要出去。”

    “好的。”

    柳信之点点头,再抬起头来,李善舫就吻了下去。

    那一刻,他们相信彼此的心是暖和的。因为一阵又一阵心上的牵动,产生了一股暖流在李善舫体内流窜,教他感到浑身温热。

    这之后,李善舫走出了上海,可再没有回去。

    柳信之也没有出来。

    他们都各目结了婚了。

    李善舫很多时看着他的妻子杨颖时,脑子里就浮现起柳信之的影像来。他知道如果他回了上海,或者柳信之下了香港,这个叫杨颖的女子,一定不会成为他家中的女主人。

    他对着杨颖半辈子了,从来未曾有过一番心头的牵动。

    那番倾情尽爱的牵动与男性的性欲冲动完全不是同一回事。

    李善舫承认在初发迹时,上杜老志泡舞女,以及这几年,一班商场老朋友找几个所谓女明星陪着到东南亚去度个周末的时候,他的兴奋源自肉欲的渴求与满足,那情况、感受和效果跟心头的牵动,是绝不一样的。

    除了柳信之,今日之前也只有柳信之能令李善舫有过这种心头的牵动。

    久违了的牵动跟久违了的鸳鸯,在今日都重现重逢了。

    李善舫禁不住鞍了一声:

    “阿梅!”

    樊浩梅已走了好几步,她回过头来,问:

    “还有事吗?”

    “你是上海人,对不对?”他是明知故问。“

    “是的。”

    “最近有回过上海去吗?”

    樊浩梅摇摇头。

    “如今的上海跟以前不一样了。”

    “对呀!香港也跟以前不一样呢!”樊浩梅说。

    “要回去看看吗?我过些时要到上海去,把你带着一道走。”李善航再作解释:“沿途你既可为我提供指压服务,也可乘机看望故乡。”

    “再说吧!”

    “回家去跟家宝商量一下。”

    “我会。”

    樊浩梅觉得是要召开家庭会议了。

    但,讨论的主题不是她应否接受李善舫的邀请回上海一游,而是这个现住的单位是否应该出让。

    “当然应该趁高价脱手了。”方明被母亲叫回家来商议此事,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绝对赞成出售威灵顿街的这个祖居。“难得有地产公司要拆卸重建,才能卖多一点钱,否则,这么破破烂烂、夏热冬寒的一所老房子,谁会问津?”

    “家宝,你的意思如何?”

    樊浩梅看殷家宝一直沉默,于是发问。

    殷家宝说:

    “这是妈妈的产业,应该你来拿定主意。”

    “如果妈妈有主意,根本就不必要我们回来商量了。”方明说。

    “家宝,你总有个说法吧!”樊浩梅说。

    “从商业角度审视,高价出售这个单位给地产发展商是明智之举。

    “从实用方面看呢,贵买贵卖,我们总要另找地方住的,把出售所得投资在新房子上,所余无几,甚至还会出现差额需要填补。好处是长远来看,投资新楼宇当然比仍押在老房子上好。

    “至于说新房子是改善居住狈境,这一点要看妈妈的心意,她对这房子有特别感情的话,就哪儿都比不上这儿好了。”

    樊浩梅点头,不但同意家宝的看法,而且很感谢儿子这么了解她的心。

    如果要搬离现址,机会不是完全没有的。

    之所以仍居于此,就是舍不得。

    舍不得的是老房子代表着由自己一手创建的天下。

    没有人会明白,樊浩梅这商住两用的居室,是她凭双手兴建的安乐窝,是她孕育抚养了子女成人的摇篮。

    方明蹲在母亲的身旁,摇俺着樊浩梅的手,道:

    “妈妈,把这房子卖掉吧!卖掉了,将钱放到股票市场上去,不到十天八天功夫,就能翻一倍的钱。然后再换一间较大的新房子,那有多好!”“明明,你现今也去炒股票了?”樊浩梅讶异地问。

    “对呀!这是一门很刺激的生财之道。妈,我不瞒你说,我在股市上也赚了不少钱呢。何况,我辞了职,闲在家里也是没事可干,搓麻将也得找齐三个人才成局。上证券行坐在金鱼缸内,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陈伟业给我的本钱,我一下子就翻了几倍。他呀,还真不用我二十四小时侍候他呢,我们各忙各的。”

    樊浩梅觉得痛心,她没有搭腔。

    殷家宝可沉不住气,道:

    “方明,股票不是你们这些门外汉炒卖的,听我说,这是很危险的游戏。”

    “难道买卖股票还要有毕业证书吗?我的旧同事全托我负责买卖,不知为他们带来了多少利润,人人都忙不迭的拍我马屁,怎么个危险了?”

    殷家宝无法再劝下去,他看了母亲一眼,知道还是像她,不发言较为上算。

    “妈,”方明仍然在纠缠她的母亲:“听我说,把这单位卖掉,钱交给我替你投资,我担保你赚钱。你也别再干那劳什子的粗活,让朋友知道我妈妈是个给大亨做按摩的,也真叫我的面子不知往哪儿放。”

    “方明!”殷家宝喝住方明别把话说下去。

    “我是清心直说,不虚伪,不矫情。哥哥,我就不知道尤枫是怎么个想法的,明知她姐姐尤婕跟她不对劲,竟还坦白承认母亲是替她父亲按摩,才得以结识我们的,害得我在百乐集团的人跟前瞎尴尬。”

    “明明,”樊浩梅站起来说:“你今天说的话也够多,怕是累了,回家去息一息吧!这房子是否出售,就改天再谈吧!”

    说罢了,迳自回房间去。

    “知道吗?”坐在一旁托着腮帮听一家子在谈话的方力,忽尔煞有介事地开口说话:“妈妈不高兴了。我不知你们讲过什么话,惹妈妈生气了。”

    方力一古脑儿冲进他母亲的睡房去。

    “白痴儿!”方明啐方力一口。

    “方明”殷家宝原本打算要说一说方明的。

    “什么?”

    “没什么了?”殷家宝叹气。

    “嗯!你们现今全都看我不顺眼。这世界原来真是个憎人富贵嫌人贫的世界。连亲人也不例外。”

    “方明,你这句话太无理、太冤屈我们了。”

    “我有说错吗?”

    方明睁着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盯着殷家宝,近乎谩骂:

    “我跟了陈伟业之后,你们对我的态度就不一样了。

    “妈妈从没有来过我的家看望我,这是以行动去表示瞧不起我,我不是不知道的。

    “在市场上,我在人前人后都说:

    “‘宝隆李善舫身边的红员殷家宝是我的哥哥。’

    “人们总是那个回应:

    “‘是吗?没有听家宝提起过有一个妹妹。’

    “为什么会这样的?无非我以你为荣,你以我为耻。

    “再说,我跟你们在一起时,你们有对我的前途表示过关怀没有?碰上了一个叫陶子行的,就忙不迭地认定他可以照顾我一辈子了。

    “你们根本就不成熟得以为这年头可以不谈妥协,不看风驶,就能有好日子过。那个姓陶的,白有他的理想,一言不合就拍拍屁股嚷辞职,结果呢?你去抓他来问一问,直至今时今日,他找到了工作没有?

    “没有吧!本城的青年俊彦多的是,没有一个机构是非要他不可的。

    “别的人一旦挣扎着爬上了高位,有了自己的山头与地盘,都会得慎而重之,如珠似宝地爱护着已到手的前途和生活保障,除非老板叫你作奸犯科,否则犯得着轻易耍性子吗?翻了脸不认人,人家看你在眼内吗?遍地都是人材呢!

    “嫁了这种人,我的下半生有什么安全感了?

    “你和妈妈有替我想过吗?

    “妈妈凭她的双手,积累下来的钱足够自己养老和提携那白痴儿,已经算万幸了。

    “你呢,你将会有你的家庭与孩子,能关顾我多少了?

    “现今,我自己照顾自己,挑了我认为要走的路了,怕是不合你们心意,就先比旁的人给我白眼瞧我不起,你们这算是亲人吗?”

    殷家宝待方明稍稍停了她那连珠炮发的牢騒,在回一回气的空隙里,说:

    “方明,妈妈说得对,今天多说了,彼此都累了,情绪更不好,我们不会谈出一个结果来。改天吧,改天我们再谈。”

    方明一把抓起手袋,就气冲冲的要出门。

    正拉开了门,又回过头来,对殷家宝说:

    “我告诉你,尤家的两个女儿,尤婕比你的尤枫棒多了。人家是经得起风雪,依然盛放的牡丹,你的那一位,怎么形容呢?就算是温室的蓓蕾吧,抬到江湖上曝晒半天,立即枯萎。”

    殷家宝听了这番话,十分的难过。

    这个周末,约会尤枫,跟她上城门水塘跑步时,终于忍不住向她大吐苦水。

    尤枫凝神细听之后,捧起了家宝双手,不住的亲吻,然后才笑道:

    “你原来是会发牢騒、发脾气的。”

    殷家宝在小情人跟前稍稍表现了一点大男人的气概道:

    “你还好这样子嬉皮笑脸,毫不介怀?”

    “我介意什么呢?你是说我应该为方明这样子批评我而生气吗?”

    “她对你作不礼貌的评语,就是对我不尊重。还有,我认为她是恶人先告状。”

    “对呀,你知道为什么恶人要先告状?”

    “先发制人,以防对方攻击,这是她情怯心虚,自知理亏。”

    “就是这话了。”尤枫说:“家宝,方明其实是挺可怜的。她之所以心虚,是因为自知走错了路;之所以情怯,是自知辜负了你们;之所以先发制人,是怕后发便受制于人,被你们怪责她n落她、看轻她,都是她所不能忍受的。

    “而且,我很相信她在跟随了陈伟业之后,已经受到朋友之间的白眼。

    “你们既是她的亲人,自然是惟一发泄心头恐惧和冤屈的对象。

    “方明是别无选择的。”

    “尤枫,”殷家宝抱住尤枫双肩,细看着她,感动地说:“你分析得很好,也难得你有这份雅量。”

    “旁观者清,我这局外人比较你们更易看出个所以然来。”

    “所以我们不应该怪责方明?”

    “当然了,何况,我们比她幸福得多。”

    “是的,不久的将来,我们可以有个小家庭,且有一个、两个、三个小阿子。”

    尤枫噗嗤一声笑出来,道:

    “大孩子生出小阿子来,不知会是个什么样子?”

    “尤枫,我们的孩子一定很可爱。”

    尤枫忽然稍呈气馁的样子,抿着嘴,不作声。

    “怎么呢?尤枫,你不高兴吗?我们总应该有一个组织小家庭的打算吧,还是,你有别个想法?”

    尤枫仰着头,望住斑高的蓝天白云,道:

    “我跟我姐姐尤婕不一样,从来都没有什么凌霄壮志,也没有梦想过要做个事业有成,在社会上打出名堂来的女强人。能有人爱我,娶我为妻,让我为他生养孩子,把他们带大,然后夫妻俩退休,有一幢属于我们的房子,有一笔可以叫我们衣食无忧的储蓄,让我们安享晚年,就已经是我至大的理想和无比的幸福了。”

    殷家宝拥着尤枫的肩,道:

    “这不算奢望,我们一定会达到你的这个理想。”

    “可是,我父我母已经看不到我这番幸福了。家宝,这种遗憾将永远永远像条小虫,久不久就啄咬我的心,教我惊痛一下。”

    “逝者已矣,你别多想。”

    “或者,害我爸爸的人落了网了,有了他应得的报应了,我才会安心去建造我们的安居乐业。”

    尤枫这么一说,像清脆玲珑地赏给殷家宝两巴掌,叫他眼前登时金星乱冒,整个人因为极度震惊而摇摇欲坠。

    “家宝,你怎么不说话了?你不明白我的这个想法吗?”尤枫问。

    “尤枫,你是个很宽容大量的女孩子,为什么就不能放开这宗心事了?”

    “家宝,我痛恨那神奇小子是合情合理的,严格来说,他是我的杀父仇人,我应该原谅他吗?况且,被他害死了的人多的是。怎么能让他逍遥法外?”

    “尤枫,如果有一天,见到了他,你会怎么样?”

    尤枫兴奋莫名地说:

    “我其实应该跟你去学习烧枪,以便一枪对准他的天灵盖,了断恩仇,为民除害。”

    尤枫说着这话时,把两只手指合起来,戮在家宝的眉额之上,做个开枪的样子。

    然后尤枫哈哈大笑起来,道:

    “家宝,傻孩子,你怎么真的吓得发起抖来了。我跟你闹着玩呢!”

    “我也是跟你闹着玩的。”家宝只能这样回应。

    “来,家宝,我们别提那我最最最痛恨的人了,我现在带你去见一家人吧!”尤枫说。

    “什么人?”

    “我们要好好帮助的一家人,先跟我来,再给你解释。”尤枫说。

    于是尤枫和家宝沿着城门水塘的石澳道,转出柴湾去。

    一边开车,尤枫一边向家宝说这家人的故事。

    “刘权是我们尤氏集团的债权人之一,他在我们的金融投资部存了一笔大概十万元的款项,是以他的退休金交给尤氏投资,累积而得的,准备给他的儿子到美国去升学。

    “尤氏倒闭了,刘权的这笔钱无法拿回来,老妻望子成龙的希望破裂了,伤心得竟然病倒。

    “把刘权的情况告诉我的是德叔,他是尤氏的老臣子,可以说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知道我们手上有笔小钱,准备去帮助一些真正有危难的尤氏债权人,所以才给我说了。

    “我见过刘权的儿子刘奕,很勤奋很沉静的一个男孩子,书念得很棒,只是人不开朗,遭遇到这次挫折之后,更是闷恹恹的,跟他的姐姐就不一样。刘奕的姐姐刘娟是个吱吱喳喳,很爱说话和吵闹的人。一会你见了他们一家就知道了。”

    殷家宝的情绪一直显得比较低落,只默默地听,并没有认真回应。

    “家宝,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去看刘权一家吗?因为我要你也理解他们的情况,然后我们就从那五百万元中拨二十万元让刘奕出国升学,这个做法总要你认可才成。”

    “为什么要我认可呢?”

    “我们不都是这个基金的共同管理人吗?”

    “是的。”

    “家宝,你越看得多那些尤氏债权人的凄凉,就越发觉得那神奇小子该死,真的是人人得而诛之而后快。”

    “尤枫,”殷家宝把车停下来之后,凝望着她:“我不知该怎样对你说。”

    “家宝,有什么意见,你尽管提出来呀!”

    殷家宝把头枕在汽车的椅背上,说:

    “尤枫,有关基金的事,由你决定就成了,我并不想干预。”

    “为什么呢?不是说好了我们共同做好这件事吗?”

    “究竟要做到什么时候才叫做告一段落?”

    “直至那五百万元和所生的利润全部派还给那些可怜的债权人手上去为止。”

    “尤枫,我不愿意再管这件事了。”

    “理由呢?”

    殷家宝忽然咆哮道:

    “没有理由。为什么我们每天每作一件事都需要理由?如果一定要理由,那么,尤枫,我告诉你,我不喜欢再罗罗嗦嗦、婆婆妈妈的管这种琐事。

    “五百万元在尤氏的十五亿元负债中能起什么作用?”

    “这只不过是你用来疗治心理创痛的一个游戏。我倒来问你,你又有什么理由要我陪着你去玩这种玩意儿了?”

    “我告诉你,我烦死了。”

    尤枫望着无缘无故地大发脾气的殷家宝,呆住了。

    “家宝。”

    “你下车吧!我不陪你上刘权家了。”殷家宝说。

    车门打开,尤枫下了车之后,殷家宝驾着汽车绝尘而去。

    只有殷家宝明白他为什么在尤枫跟前再控制不住情绪,大大地发了一次脾气。

    就算他坚强如那号称永不会沉没的铁达尼号邮船,在全速前进撞着了冰山之后,也会饮恨于汪洋大海之中。

    尤氏集团的破产案就是那座致命的冰山,是殷家宝碰不得的。

    这一夜,殷家宝切实地体验到漫漫长夜原来是如此难过的,他盼望着黎明到来,使他可以跑到尤枫跟前去,纵使无法向她解释表达,也要向她严重地道歉。

    他太挂念尤枫,太觉着对她不起了。

    殷家宝辗转反侧,又想,如果从此跟尤枫成为陌路,是不是就一了百了,长痛不如短痛了。

    尤枫总有一天知道他的底蕴,那个时候,尤枫会怎样对付他?殷家宝知道尤枫的性格,说不定她可能会拔出枪来,对准他的天灵盖,扳动枪掣。

    一念至此,殷家宝的耳畔就好像听到枪声,头痛得像要爆裂。

    是的,一枪能了结一场恩怨,也是痛快。

    问题是,他有没有勇气引颈就戮?

    不,这不是慷慨就义,要他含冤而死,他是不甘心的。

    殷家宝咬紧牙根,一手抓起电话,心想,干脆告诉尤枫真相,好好的向她解释,只要她肯相信自己,就能拨开云雾见青天了。

    殷家宝握着电话筒的手在冒汗,他有种浓郁的恐惧感,觉得自己拿着的是一个计时炸弹,只要他把秘密揭穿,就等于触动到信管,立即会将他炸个稀巴烂。

    如果尤枫不原谅他,那无疑等于置他于死地。

    殷家宝吓得帘间把电话筒扔掉。

    在面临一个失去尤枫的危机,殷家宝才知道自己是如何的深爱尤枫。

    他何城个贪求富贵,妄想荣华的人。他何尝不希望像尤枫所说的,与自己所爱过几十年平淡安稳的生活就好。

    可是,命运在作弄他、在难为他、在欺侮他、在压迫他。

    这叫他有什么办法?

    愁思杂念、激情乱绪,难为了殷家宝整个晚上。

    天亮了。

    又是面对现实,迎接困难,承担责任的开始了。

    殷家宝倦怠地更衣出门。

    站在威灵顿街口,仰望着灰蒙蒙的长空,他叹口气:心想:人活着真是够累的。

    除非眼前心上仍有尤枫,否则,这一天实在太难过了。

    没有尤枫的日子肯定是阴霾密布的。

    殷家宝才这么想,耳畔就听到沙沙沙的声响,倾盆的大雨,忽尔落下来,叫他一身湿透。

    他正要回转身,打算快步走回家去拿把雨伞,眼角瞟见了街口有个熟识的人影,在朝着他移动。

    殷家宝定睛一看,以为自己在做梦。

    那不是尤枫吗?

    “尤枫!”殷家宝喊。

    尤枫冲上前,紧紧的抱着家宝,嚷:

    “家宝,请原谅我,请别离开我。”

    殷家宝捧着尤枫湿淋淋的一张脸,辨不清她脸上的是泪还是雨,只觉得自己像捧着一朵承受着凄风苦雨的白芙蓉,如泣如诉得既可怜又可爱。

    谁舍得对她多加一点点的折磨,都是不近人情的。

    “尤枫!”

    殷家宝冒着滂沱的大雨,不顾一切的吻住了尤枫。

    清凉的雨水冲刷着一对恋人心上的尘埃,叫他们的两颗心再光洁明亮起来。

    狂风暴雨在于香港的夏季是不足为怪的。

    这年的夏天,尤其是雨水绵绵不绝。

    可是,当殷家宝拖住尤枫跑回家去之后,已开始在房子内享受着雨过天青的喜悦和云开见月的舒畅了。

    “jp3“尤枫,错的是我,我不应该发你的脾气。”殷家宝说。

    “jp“不,家宝,男人是干大事业的,我是不应该勉强你跟我去管那琐碎的事务。以后基金的工作,就由我独个儿去做好它吧!你不是说得不对,那是我一份心意的寄托。”

    “尤枫我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向你解释。”

    “不用解释,我都明白。”

    “不,你不会明白。”

    “其实我们之间也不需要彼此明白苦处,只要互相谅解就行,是吗?”

    “尤枫,”殷家宝凝望着尤枫:“多谢你,你的这句话,给我带来很大的鼓舞。你知道我现在最渴望是什么?”

    “什么?”尤枫歪着头问。

    “我希望转瞬间我们就已到了退休的年龄,可以远离这个社会,躲到世外桃源去,在二人世界里安度余年,只有在那个环境、那个时候,我们才真正的不会再分离。”

    尤枫忽然兴奋地说:

    “家宝,如果我们有一天退休,你能完成我一个愿望吗?”

    “什么愿望?”

    “带着我遨游五湖四海,走遍大江南北。告诉你,这是我父母的遗愿。”尤枫既感慨又响往地继续说:“还记得我告诉过你,我童年时的那宗车祸吗?”

    家宝点头。

    “我妈妈双足折断,我的双眼被玻璃片割损了,一直不知吉凶。

    “妈妈的斗志很坚强,每天她坐在我的床沿,握着我的手,对我说:

    六

    尤婕注资于百乐金融集团,跟程羽成为新拍档之后,业绩令同业刮目相看。客气的江湖评语,称他们两个为无敌鸳鸯剑,程羽和尤婕双剑合璧,互补长短,谁可争锋。不客气的同业,则干脆称他们为雌雄大盗,市场上有什么风吹草动、奇货宝藏,他们都能消息灵通,以致捷足先登,他们不住地在炒卖外汇、黄金、期货、股票以及其他金融衍生工具,择肥而噬,永不落空。

    百乐集团的指爪老早已经由香港向北伸往内地,向南伸往新加坡、东南亚、泰国和印尼。

    程羽集中火力去找内地的公司,研究如何把它们引进香港的集资市场,从中谋取巨利。

    任何一只上市的股票由百乐集团包销,都能在城内掀起认购狂潮,且股份在短期内必被程羽这个揸盘的大庄家,炒得比上市价高出不知多少倍。

    他漠视企业本身的生产盈利能力,只运用他的财技拼命催谷股份,为了要在股民心目中,无形之间产生了一种“百乐包销,必属佳股”的信念,从而将程羽视为英明神武的运财童子,于是企业上市的生意都几乎被他一手垄断。

    当然,散户一旦入市,他们对于股份的质优与否,也只视乎自己的投资能于短期内获利多少罢了。

    至于尤婕,她的一门心机几乎都放在香港之外的亚太地区投资项目上。

    事实证明,尤婕加盟百乐集团以来的成绩是辉煌的,绝不亚于程羽。

    她纵横亚太区的财经领域,往往得心应手,时来运到。单是在菲律宾和泰国的股票市场,她就屡屡有所斩获。

    尤婕乘胜追击,发挥她个人的魅力,与她对东南亚的财技知识相互结合,打算全力进攻印尼市场。

    印尼的财富有多少,是一个谜,但单看全球各个权威传媒在一九九七年夏季之前对印尼领袖的家族资产推测,就可以探索一个梗概。

    要动这个金光灿烂的市场的脑筋,说难不难,说易不易。

    难处在于如何在一个人治社会中走通路子,走对路子。

    易处也在于一旦走通了路子,走对了路子,就有如囊中探物,只消把手往内一捞,就是财富。

    尤婕最近得到了内幕消息,知道印尼政坛上相当有影响的一个幕僚苏尔哈的全资机构才富企业,需要一笔巨额的组合贷款,以便可以把全国的好些企业包揽在身上经营,使之变相地成了专利企业,这个计划不论在打点关卡和实际经营两方面,都需要巨款支持。然而,一旦成了事,多项专利所带来的利润之高,肯定是天文数字。

    才富企业之盈利前景固然光明,就是苏尔哈所提出的贷款利息也是冠绝全球。

    在这种全方位利益的投资项目中,只有一个风险,那就是目前的执政者政权有所动摇。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为此,谁不对才富企业的这项组合贷款包销权垂涎欲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