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尚小说网 > 最慢的是活着 > 第8章 最慢的是活着8

第8章 最慢的是活着8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爱尚小说网 www.23xsw.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我和她之间再次陷入了冷战期。我长时间地待在郑州,很久才回去一次。回去的时候,也不再带男人。我开始正式考虑结婚问题。一考虑这个问题,我就发现奶奶是多么正确:因为经历太多,我已经不知道什么人适合和我结婚。我面前的男人琳琅满目,花色齐全,但当我想要去捉住他们时,却发现哪个都没有让我付账的决心。

    我确实是心寡。

    其间有个男孩子,各方面条件都很不错,要说结婚,似乎也是可以的。但我拒绝了他的求婚,主要原因当然是不够爱他,次要原因则是不喜欢他的妈妈。那个老太太是一个落魄的高干遗孀,大手大脚,颐指气使,骄横霸道。她经常把退休金花得光光的,然后让孩子们给她凑钱买漂亮衣服和名贵首饰。她的口头禅是:“吃好的,买贵的。人就活一辈子,不能委屈自己!”

    是,这话没错。人能不委屈自己的时候是不该委屈自己。我也是这样。可我就是不喜欢她这个腔调,就是不喜欢她这个做派,就觉得她不像个老人。一个老人,怎么能这样没有节制呢?怎么能这么挥霍无度呢?怎么能这么没有老人的样子呢?——忽然明白,我心目中的老人标准,就是我生活在豫北乡下的奶奶。如果她和我的奶奶有那么些微一样,我想,我一定会加倍心疼她,宠她,甚至会为此加重和她儿子结婚的砝码。但她不是我的奶奶。我的奶奶不是这样。我不能和这样的老人在一起生活。

    常常如此:我莫名其妙地看不惯那些神情自得、生活优越的老人,一听到他们说什么夕阳红、黄昏恋、出国游,上什么艺术大学,参加什么合唱团,我心里就难受。后来,我才明白:我是在嫉妒他们。替奶奶嫉妒他们。

    两年之后,当我再带男人回去的时候,只固定带了一个。后来,我和那个男人结了婚。用奶奶的话说,那个男人成了我的女婿。他姓董。

    和董认识是在一个饭局上。那个饭局是县政府为在省城工作的本籍人士举办的例行慰问宴。也就是定期和这些人联络一下感情,将来有什么事好让这些人都出力的意思。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饭局就是养兵的草料。那天,我去得最晚。落座时只剩下了一个位子。右边是董,左边是一个女人。互相介绍过之后,我对左边的女人说:“对不起,我是左撇子,可能会让你不方便。”对方还没有反应,董马上站起来对我说:“我和你换换吧。”

    他坐在了我的左边。吃饭期间聊起家常,他告诉我他大学毕业后工作没有着落,就留在郑州做了一家报社的记者。偶尔回县城看看退休的父母。和我一样,他也只是个应聘记者。

    “好听的说法是随时会跳槽。”他说。

    “不好听的说法是随时会被炒。”我说。

    我们相视而笑。有多少像我们这样貌似齐整的流浪者啊。没有锦衣,就自己给自己造一件锦衣。见到生客就披上,见到自己人就揪下。

    后来我问董对我初次的印象如何,董说:“长相脾气都在其次。我就是觉得你特别懂事。”

    “懂事?”我吃惊。哑然失笑。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评价我,“何以见得?”

    “我吃过的饭局千千万,见过的左撇子万万千,仅仅为自己是左撇子而向自己左手位道歉的人,你是第一个。”

    只有懂事的人才能看到别人的懂事。活到一定的年纪,懂事就是第一重要的事。天造地设,我和董一拍即合。关系确定之后,我把他带了回去,向奶奶和母亲宣告。奶奶第二天就派大哥去打听董的家世。闻得清清白白,无可挑剔之后,才明确点了头,同意我和董结婚。

    “这闺女这般好命,算修成正果了。”她说,“真是人憨天照顾。”

    妈妈什么也做不了,奶奶就开始按老规矩为我准备结婚用品:龙凤呈祥的大红金丝缎面被,粉红色的鸳鸯戏水绣花枕套,双喜印底的搪瓷脸盆,大红的皂盒,玫瑰红的梳子……纺织类的物品一律缝上了红线,普通生活用品一律系上了红绳。做这一切的时候,她总是默默的。和别人说起我的婚事时,她也常常笑着,可是那笑容里隐隐交错着一种抑制不住的落寞和黯然。

    两亲家见面那天,奶奶作为家长发言,道:“二妞要说也是命苦。爹走得早,娘只是半个人。我老不中用,也管不出个章程,反正她就是个不成材,啥活计也干不好,脾气还傻倔的丫头。给了你们就是你们的人,小毛病你们就多担待,大毛病你们就严指教。总之以后就是你们多费心了。”

    公公婆婆客气地笑着,答应着,我再也坐不住,出了门。忍了好久,才没让泪滚出来。

    婚礼那天清早,我和女伴们在里间化妆试衣,她和妈妈在外面接待着络绎不绝的亲友。透过房门的缝隙,我偶尔会看见她们在人群中穿梭着,分散着糖果和瓜子。她们脸上的神情都是平静的,安宁的,也显示着喜事应有的笑容。我略略地放了心。

    随着乐曲的响起和鞭炮的骤鸣,迎亲的花车到了。按照我们的地方风俗,嫁娘要在堂屋里一张铺着红布的椅子上坐一坐,吃上几个饺子,才能出门。我坐在那张红布椅上,端着饺子,一眼便看见奶奶站在人群后面,她的目光并不看我,可我知道这目光背后还有一双眼睛,全神贯注地凝聚在我的身上。我把饺子放进口里,和着泪水咽了下去。有亲戚絮絮地叮嘱:“别噎着。”

    到了辞拜高堂的时候了,亲戚们找来她和妈妈,让她们坐在两张太师椅上。我和董站在她们面前。周围的人都沉默着——我发现往往都是这样,在男方家拜高堂时是喧嚷的,热闹的,在女方家就会很寂静,很安宁。而这仅仅是因为,男方是拜,女方是辞拜。

    “姑娘长大成人了,走时给老人行个礼吧。”一位亲戚说。

    我们鞠下躬去。在低头的一瞬间,我看见她们的脚——尤其是奶奶的脚。她穿着家常的黑布鞋,白袜子,鞋面上还落了一些瓜子皮的碎末儿。这一刻,她的双脚似乎在微微地颤抖着,仿佛有一种什么巨大的东西压在她的身上,让她坐也不能坐稳。

    我婚后半年,妈妈脑溢血再次病发,离开了人世。

    遗像里的母亲怎么看着都不像母亲。这感觉似曾相识——是的,遗像里的父亲曾经也让我感觉不像是父亲,而像我们的长兄。原谅我,对于母亲,我也只觉得她是一个姊妹。我们的长姊。而且因为生了我们,便成了最得宠的姊妹。父亲和奶奶始终都是担待她的。他们对她的担待就是:家务事和孩子们都不要她管,她只用管自己这份民办教师的工作。柴米油盐,人情世故,母亲几乎统统不懂。看着母亲甩手掌柜做得顺,奶奶有时候也会偷偷埋怨:“那么大的人了!”但是,再有天大的埋怨,她也只是在家里背着母亲念叨念叨,绝对不会让家丑外扬。

    因为他们的宠,母亲单纯和清浅的程度几乎更接近于一个少女,而远非一个应该历尽沧桑的妇人。说话办事毫无城府,直至已经年过半百,依然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些浓重的孩子气——多年之后,我才明白,自己其实也是有些羡慕她的孩子气的。这是她多年的幸福生活储蓄出来的性格利息。

    父亲像长兄,母亲像长姊。这一切,也许都是因为奶奶太像母亲了。

    母亲去世的时候,奶奶哭得很痛。泪很多。我知道,她把对父亲的泪也一起哭了出来——这泪水,过了六年,她才通过逐渐消肿的心,尽情释放了出来。

    “对不起,也许我的命真是太硬了。”办完丧事之后,我看着父亲和母亲的遗像,在心里默默地说,“这辈子家里如果还有什么不幸的事,请让我自己克自己。下辈子如果我们还是一家人,请你们做我的儿女,一起来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