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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的百合花——玻利维亚记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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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飞机就要降落在世界最高的机场“埃阿尔多”时,坐在我后面的一位欧洲旅客已经紧张的先向空中小姐要氧气了。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瘫在位子上的中年人,这时前面几排的一个日本人也开始不对劲,唉的叹了一口长气便不出声了。两个空中小姐捧着氧气瓶给他们呼吸,弄得全机的旅客都有些惶惶然。我将自己靠在前面的椅背上,脸色苍白,话也不能说,两手冰冷的。旁边一位来过拉巴斯的日本老先生一直握住我的手,替我拿一本薄书,口里温和的说:“不要怕,先不要就怕了嘛!”其实我根本没有一丝惧怕,只是因为飞机下降,正在剧烈的晕机而已。“到了之后慢慢走路,不要洗热水澡,不要吃太饱。更不可以喝酒,第二天就没有事了。”“我不是—”还没说完,那位日本老先生又加了一句:“不许讲话,省氧气!”听他那么吩咐,我先噗的笑了出来,便真的一句话也不讲了。下机的时候,手提的东西全托给米夏,知道自己心脏不太好,便不逞强了。海拔四千一百公尺的平原是我生平所面临最高的地势,在这,机场的跑道也比一般的长;因为空气的阻力不同了。第一日上到这高原,尽可能一切放慢,我的步伐慢的如同散步,飞机上警察看的笑了起来。玻利维亚,这南美的西藏,过去每当想起它来,心里总多了一分神秘的向往。即使只在机场吧,那苍苍茫茫的大草原呈现了不凡而极静的美。入境的人很多,一些没事似的人去排队了,另一些大约如我,是第一次来,大半先坐着,不敢乱动。对于一个旅客来说,一个国家的机场是否豪华其实并不是很重要的,查照的海关人员是不是办事快捷,态度亲不亲切,才是旅客对这国家最初步的印象。玻利维亚的机场虽然不算太气派,可是无论在哪一方面,他们都给了旅客至诚的欢迎和周到,使人宾至如归。旅客服务中心交给我的资料对我们来说仍是有些太贵,宾馆的一长列名单上,没有低于四美元一日的地方,有些更贵到一百美金左右一日了。进城的公车说是没有的计程车可以与人合并一辆,收费非常合理合五毛美金一人。坐上计程车还不知人去哪家旅馆,这已习惯了,心中并不慌张,开车的司机先生是最好的顾问,他们会带的。司机先生不仅热心,同坐的三位玻利维亚人也是极好,他们替我们想出来的旅社,却因价格太低了,另人有些茫然。“我可以付再高些的,最好有私人浴室。”我有些不好意思的说。车子因找旅馆,绕了好几个弯,结果停在旧区女巫市场斜斜的街道边。一看那地方风味如此浓烈的区域,先就喜欢了,下得旅馆来一看,又是好的,便留住了。付车钱的时候,因为麻烦了司机,心中过意不去,多付了20%的小费。没有多少钱,那位司机先生感激的态度,又一次使人觉得这个国家的淳朴和忠厚。放下了行李,先去街上摊子买古柯叶子治将发的高原病,知道这是逃不过的。这些叶子在秘鲁的古斯各城其实我还有一大包没有用完的,只因害怕放在行李中带过境,海关当作毒品,因此便留下了。古柯叶事实上并不是什么毒品,可能一吨的叶子也提炼不出几公克的古柯因。高原的居民将少数的几片拿来冲滚水喝,只是帮助呼吸而已。旅馆的餐厅冲来了一大壶滚水,问他们多少钱,说是不收费的。给送水的人一点小费,换来的又是连声道谢,这样的民风令人受宠若惊,好似是来受恩的一般叫人失措,不由得更加想回报他们。这一路来,只要进入了参杂着印第安人血液的国家,总多了一份他们待人的忠厚善良。厄瓜多尔亲如家人,秘鲁亦是一团和气,而今的玻利维亚,更是厚拙。在这一百多万平方公里的高原国家里,只住着不到六百万的居民,这70%是印第安人,25%是西班牙本地人混血,5%是欧洲移民来的白种人。玻利维亚是南美洲两个没有海港的国家之一,它的西部是秘鲁与智利,东北部与巴西交界,南边有阿根廷和巴拉圭。在1879年以前,玻利维亚原先的领土本是一直延伸到太平洋的,因为一场争夺沙漠矿场的五年之战,那片沿海的土地被智利夺去,直到现在没能讨回来,虽然智利同意玻利维亚使用原先的一个海港,但是在意义和便利上便不相同了。虽说拉巴斯是一般公认的世界最高的首都,事实上玻利维亚真正的首都却在另一个城市—苏克列。只因外交使节团及政府部会都在拉巴斯办公,而苏克列只有最高法院仍在那开庭,普通都将拉巴斯当作了这个国家的都城。初抵拉巴斯,除了呼吸不太顺畅之外,并没有过分的不适,加上以前厄瓜多尔及秘鲁高原的经验知道如何冲古柯茶并且服药,静躺两三个小时休息之后便没有事了。女巫市场没来玻利维亚之前,参考书中提到几次此地的巫术街,说是不能错过的。没有想到自己的旅馆门外没有二十步便是那条著名的横街。休息过了之后,赶快穿了厚衣服到街上去玩耍,高原的夏天,即使是正午,也穿一件薄毛衣,到了夜间便要再加一件了。石板砌的街道斜斜的往城中心滑下去,好份欧式老城的情怀,却因当年西班牙人的进占南美远远的将这欧风一路建到另一个大洲来。便在那些美丽的老建筑下面,放着一滩一滩的街头店铺,守摊子的嬷嬷们,披着丝制本色花拖着长流苏的披肩,穿着齐膝而多褶的大裙子,梳着双条粗辫子,一个个胖墩墩的在卖她们深信的巫术道具。此地的印第安人,在衣着打扮上和厄瓜多尔及秘鲁又是不同,虽然粗看上去,好似头顶上的呢帽不变,其实细细分别,他们又是另外一种文化了。即使是语言吧,此地除了契川话之外,又多了一种阿伊玛惹,听上去极为温和的调子。嬷嬷们卖石刻的手,脚,动物,也卖各色奇特种子,也有各色毛线,更有许多已经配好方的小瓶子,里面放着一些吉祥如意的物品。为了使嬷嬷不厌烦我,先买了一排小动物的石刻说保佑家蓄平安的。“这只干鸟呢?”我指着一只只干黑大眼睛的死动物问她们。“不是鸟,是流产出来的小骆马——”卖东西的妇人笑了起来。“治什么病?叫谁来爱?还是旅行平安的?”“都不是那些事情用的—”那个妇人又笑。“你买了去,建房子时候将它埋了,运气会好。”她说。“这些花花的毛线呢?”我又问。“要配的,光毛线没有用的。”那边摊子的地下便是一盘一盘配好的象菜一样的象征好运的东西。摊子的生意不错,总有当地人来买些什么。“嬷嬷,这些东西灵吧?要不要找什么人给念一念咒呢?”我看看自己买下的一个小瓶子里面用油泡着一大堆小东西,红红绿绿的,还有一条虫也在内。“不必了,放在你左边的口袋里。好运就会来。”这只是巫术嬷嬷讲的话,我不能相信这些,可是就是不敢将它放在右边口袋里去。与其说这些五光十色的摊子是一份迷信,不如将它们视为一份珍贵的民俗和神话。便在那个摊子上,我买下了一块石刻的老东西—此地人称她“班恰妈妈”的大地之母。绕着“班恰妈妈”的是她的丈夫,一儿一女,一只山羊,一条蛇和一道道河流田园,都在一块汤碗般大的师块上活着。据说这种大地之母的石刻,是应悄悄埋在家中土里的,每年她过生日的那一日,将她请出来,在石刻上浇香油供拜,再埋回地里去,这样大地之母一定保佑家宅家蓄的兴旺。那样的摊子,每买一样小东西,都给人带来几分承诺,光是那份期许,付出的小钱就值得了。在那无数次的散步里,我的巫术嬷嬷卖了金钱,幸福,爱情,健康,平安的每一个代表给我。她们在做生意,我买下了一个人平生所有的愿望,比较之下,赚的人应当是我。对于有着极深信仰的我,巫术其实并无可求,只是那份游戏的心情,民俗的欢喜,都在这些小摊子上得到了满足。中美洲的巫术已不可求,只有在玻利维亚市场上看见他们公开售卖,觉得新鲜。此地极有趣的是,在一个博物馆内,亦陈列了一个房间的“巫术陈列室”里面的东西与街头售卖的相差无几,只解释的更清楚些。在有关诅咒人的那些东西,博物馆内说的明白,至于我自己,与人没有那么大的仇恨,避之不及,也无心去探问如何害人的事了。欧鲁鲁的魔鬼嘉年华会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在秘鲁古城斯各的时候,交了一大群同为旅客的朋友,他们的下一站大半都是由边界进入巴西,去参加里约热内卢的嘉年华会狂欢。几个旅行的人一再拉我去巴西,说是那样的盛会错过不得,终生要遗憾的。我知那的嘉年华会必是疯狂灿烂,喝醉酒的人更不会少,旅馆也成问题,满城的狂人喧哗并不见得真能唤出旅人的快乐,便坚持不去了。玻利维亚一样庆祝嘉年华会,只是有着任何国家所没有的另一种形式。在一个叫做欧鲁鲁的矿工城内,他们跳一种完全民俗风味的舞蹈,算做嘉年华会的大典,那种舞,叫做——魔鬼舞魔鬼们有太太,太太们也会出来街上游行,鬼的太太叫做“china”与中国女人的称呼同音。初到拉巴斯时,旅馆内住满了来此地参加嘉年华会的人,欧鲁鲁是一个距离拉巴斯两百公里的11万人口的小城,那的嘉年华会却是玻利维亚最盛大的。旅馆柜台的人一直向我销售一日来回旅行团组成的票,每张要50美金。我觉得如果自己能坐长途公车去,所见所闻必然胜于跟团一起去,便不肯参加。旅馆的人跟我说,前一日才抵达的我们,是无论如何也挤不到巴士票了。虽然那么说,仍是爬上长长的斜坡,就是一家一家的巴士公司问过去。票确实售完了,我不肯放弃,站在窗口向人说好话。玻利维亚的人本身心肠便好,被我哀求了没有几次,羞羞涩涩的拿出一张退票来,也不加钱,答应卖给我。一张票只有我去得了,米夏站在一旁当然不太开心,我知别人确实没有了,也不好无理取闹,先买了这张。又等了好一会,来了一位太太,说要退票,竟是同一班车的,于是两张位子都被我抢到了。第二日的清晨,天沿尚是全黑的,叫起了米夏,在昏昏暗暗的街上喘着气往公车总站走。地势那么高的地方,再往上坡走,头疼的不得了,拖了好几十步,实在走不动了,清晨的街头,有计程车将我们送到车站,又是亲切的令人感激的那种好人。玻利维亚在一般的传闻中它是一个落后的国家,可是我们的公车,是对号的宾士牌大巴士,它不但准时,清洁,豪华,而且服务的态度是那么的诚恳—中南美数它最好。车站的建设非常现代化,开不错班车,挤不到人,一般乘客都是本地人,衣着不豪华可是绝对不寒酸,那份教养,那份和气,可能世上再找不着。车子绕着公路往上爬,脚下的拉巴斯城在一片淡雾中淡去。一望无际的草原在寒冷的空气里迎着朝阳苏醒,天边冻结着的一排大雪山,便是粉红色的霞光也暖不了她们,那么明净的一片高原,洗净了人世间各样的悲欢情怀。什么叫草原,什么叫真正的高山,是上了安地斯高地之后才得的领悟,如果说大地的风景也能感化一个人的心灵,那么我是得道了的一个。云彩便在草地上平平的跟着我们的车子跑,如果下车,就能抓到一团;不能忘记自己是在四千多公尺的地方了。欧鲁鲁城的魔鬼舞实在并不重要,只是这一路的风景,便是一次灵魂的洗涤,如果一个人,能死在如此干净雄伟的蓝天之下,也是一种幸福吧!在美的极致下,我没有另一个念头,只想就此死去,将这一瞬成永恒。远天有苍鹰在翱翔,草原上成群的牛羊和骆马,那些穿着民族服饰的男女就在云的下面,迎着青草地狂跑,这份景致在青海,西藏,又是不是相同呢?看风景看的几度出神,车子停在检查哨亭,一群美丽狭脸的印地安女人涌到车边卖煮熟的玉米和羊酪。都是我极爱吃的食物,伸出手去付小钱,换来的又是一声声道谢,这个国家如何能不爱它。欧鲁鲁到了,长途车停在城外,又转城内的公车进市中心,车太挤了,我不会推人,站在下面大叫。车长看见我上不去,伸出手来用力拉我,将我塞安全了,一双手托住我,才叫开车。这份人情,是玻利维亚的象征,每一个人,都是神的子女,他们没有羞耻了这个名字。游行已经开始了,米夏急忙找看台要上去,我却固执的定要先去买回程的票,不然不能放心。买好了回程的票,转在人山人海里找看台上的座位,一路被人用好烈的水枪狂射——那是生气不得的,被水射中的人算做好彩头,要带运气来的。这也是南美几国嘉年华会的风俗。看台是当地的老百姓沿街自己搭出来的,一共五层,每个位子收五块美金,有权利坐看两天游行的节目,我们找到的两个在第四层上。同台看舞的人什么样的都有,上层坐的是两个印地安老妈妈,我的厚毛衣挤的没有空隙放,他们马上接了上去给我保管。舞蹈队共有四十组,大半是欧鲁鲁城内人自己组成的。这个在平日勤劳采锡矿的苦城,今日一片狂欢,快乐的那么勇敢,便是一种智慧吧!魔鬼群出场了,先是乐队打头阵,闹了好半天,在大家的掌声及叫声下,那一群群戴着面具的魔鬼载歌载舞而来。本以为来的是一群披头散发,青面獠牙的鬼,结果看见了极似中国狮面,漆成红红绿绿,瞪着大眼球,披着绣龙绣凤披肩,胸前明明一只麒麟伏着的所谓魔鬼们的打扮。“我们中国的老东西,你看那些龙凤——”我向旁边坐着的一个欧鲁鲁女孩叫了起来。“怎么可能嘛!这个风俗是好久好久以前就传下来的,是玻利维亚的呀!”她坚持着。“可是中国人比西班牙人又早来了南美洲,这已经有上千的证明了,你们哪里来的龙凤嘛!”“不可能的。”另一个老先生也夹进来了。“那为什么魔鬼的太太们要叫china,不是与中国女人又同音了,是巧合吗?”我问。“是巧合的,中国人没有来过这里!”老先生又说。四周太嘈杂了,这种话题不能继续,而我的眼睛几乎将那一群一群来不完的魔鬼吃下去。他们实在是中国的,狮口里还含着一把宝刀,不正是台南安平一带许多老房子门上刻着辟邪的图画吗?据说,在欧鲁鲁城郊外的湖水旁边,仍然住着一群有着中国人脸谱的居民,在他们的语言中,依然带着与中国话相似的字眼,至于这群人实在的居所,在那里,便不能考察了。看到欧鲁鲁的魔鬼舞,使人深深的觉得,如果做一场长时期追查,可能有希望查出南美印第安人及亚洲的关系。虽说印第安人是由蒙古经过西伯利亚未开化的冰原,再由阿拉斯加一路下到南美洲来,已是每一个人类博物馆内一致的说明,可是中国的文化当是后来流传过来的。这些事情虽说茫无头绪,可是例如此地一些村落的印第安人,在喝酒的时候,必先将一些酒撒在地上,便与中国古时祭过往鬼魂的风俗有相同之处,实在是有趣的事情。沙嗲娘来到拉巴斯的最后一个晚上,碰到了一位华侨小弟弟,大家一同去吃晚饭,沿街找餐馆时,只要是印第安人开的,他便直截了当的叫这种饭菜是—土人餐。却不知玻利维亚的本土风味比起其他的南美国家来,真是另有文化及口味,实在是极好的,一点也不土的。如果说,一个国家的食物也算做是文明的一部分,那么玻利维亚的文明是值得称道的。在这,观光旅馆中几十美金亦是一顿好菜,而街头,菜场和一般的平民小饭店中亦有不同而价廉物美的食物。因为这个国家有着世界最高的大湖“第第各各”鳄鱼在此并不算太名贵的东西。他们的辣味鸡南美唯一,牛舌不输哥斯达黎加,便是餐馆做出来菜式的色香味,也绝对不是粗糙的。许多人听说玻利维亚落后,来了之后才知道传闻的不实在和可笑,明明是一个极好的国家。在这,没有太差的食物,便是街头印地安妇人点着烛火摆的小摊,吃起来都是一流调味的。特别爱吃的是一种本地风味的烤饺子,我喜欢将它译成“沙嗲娘”烤过的面粉外皮,里面包着多汁辣味的鸡肉,猪肉,马铃薯和洋葱,一只只放在温火烘着的玻璃柜内,二毛五美金一只,小皮夹的大小。这是一种最最平民化的食物,每天早晨,我出了旅馆,必在附近一家印第安人的小咖啡店中喝一杯新鲜牛奶,外加两只“纱嗲娘”几乎每一个本地人进了咖啡馆,必吃一两只这样的东西当早饭,牛奶面包之类的欧式早餐也许是因为我太平民化,倒没见到有人吃。在我吃早点的那家小店内,每天批进一百只“纱嗲娘”不到中午已经卖完。这种当地风味的食物,一般的观光饭店内要吃便比较难了。玻利维亚能吃到的东西很多,而且风味不同于其他南美国家。据我所知,台湾来玻利维亚的旅客仍是很多,如果能够放弃观光旅馆,到街头尝尝他们的食物,也未尝不是一种享受。我个人,是吃了第36个“纱嗲娘”才依依不舍的离开了玻利维亚。打水仗我的冬天衣服原本带的不够,总以为南美的夏天在一二月。没有想到高原的地势即便夏日风景,也要毛衣御寒的。秘鲁买了两件毛衣,哥伦比亚买了一件纯毛的蹦裘时,却因一次大晕车,失掉了整个的小提包,离开旅馆时,又掉了那件蹦裘。身外之物,失去了反而轻松,再说到了拉巴斯,迫于情势新毛衣非买不可,这又使我高兴了好几分钟。在拉巴斯时,每日就穿那件五彩织花毛衣,一直不换,因为没有第二件。欧鲁鲁的嘉华年会被水枪喷的透湿,毛衣里面穿着的白衬衫在夜间脱下来时,全是各色水渍,这才发现新毛衣被印地安妈妈染的太简单,是会褪色的。欧鲁鲁的嘉华年会是星期六,拉巴斯城内星期天也开始用水洒人了。这种泼水的风俗本是好玩的事情,农业社会时各村的青年男女彼此认识,洒洒水只有增进感情,实是无伤大雅的事。拉巴斯是一个大城,每家都有阳台,许多人有汽车。他们在星期天这一天,开了中型吉普车,上面盛满了水,街道上慢慢开车,看见路人便泼个透湿。阳台下面不敢走人,随时会有水桶浇下来。路边的小孩子买气球的皮,里面灌足了水,成为一只只胖水弹,经过的人便请吃一只。我的毛线衣是褪色的,站在旅馆的玻璃门内不敢出去。在秘鲁利马时已经吃了一个水弹,三楼丢下来的,正好打在头上,那边挨了一只之后便来玻利维亚。不敢出门便吃不到“沙嗲娘”衡量了一下之后还是出门了。这条窄窄的石街上,两边阳台都有人站着,我方走了几步,眼看一个穿西装的路人被一桶水洒的透湿透湿。在这风俗下,怎么被淋也是不能骂人的。那个穿西装的人真生气了,捡起路边的小石块就去丢阳台上的人。“打他!打他!好!”我在路边叫起来。这种游戏不公平,居高临下的人全是干的。明明自己在看好戏,一抬头,便在我站的阳台上一桶水泼了下来。“哎呀,毛衣褪色的呀!”我也不知逃开,便是站在那边狂叫哀求。然后,我的头发到裤管全都湿了。“跟你讲是褪色的,怎么还要浇呢?”我擦了一把脸上的水,向着阳台大喊。这时另一勺水又淋了下来,我又没能躲开。这一回我气了,死命拍人家楼下入口的门,要上楼去跟这家人对打。“不要生气了嘛,泼到了是好运气的呀!”上面笑的不得了。这美丽的星期天错过可惜,虽说一定被弄湿的,还是与米夏在这古城内大街小巷的去走,躲躲闪闪的有如惊弓之鸟。水是清洁的东西,阳光下打了无害。再说我所接触的玻利维亚人实在是一群令人感动的好百姓,入境随俗的道理也应明白,不当见怪那一日吃了几十个水弹,背后一片透湿,别人没有恶意,自己一笑置之。打水仗其实是一路挨泼,自己没有工具,这个特别的日子留在毛衣上,算做纪念。和平之城亲爱的市长先生:那日分手的时候忘了告诉您,我的中文名字,与您们可爱的城市有着同样的意义,也叫做“和平”初到拉巴斯的时候,不知道会面临一个怎么样的城市和人民,心中是十分茫然的。您已经知道了,我住的是旧城区的一家客栈,并不是拉巴斯那些豪华的观光旅馆,也正如您对我所说的:“如你这样的人,应该更深入的观察我们的城镇村落人民和这块土地,不应只是在大饭店内消磨旅行的时光。”市长先生,短短十八日的时间过去了,在这飞逝的时光里,我虽然利用玻利维亚便捷的火车和长途汽车跑了很长的路,去了不同的城镇,可是对于拉巴斯这一个特别的城市,还是加上了更深的感情。您的城市,您的人民,在我逗留时间里,对我付出了最真挚的爱和慷慨,使得异乡的旅人如我,宾至如归,舍不得离开。我眼中所看到的拉巴斯,是一个和平之城。在这街道清洁,公车快速,车厢全新。计程车司机和气,商店有礼,餐馆的服务无论大小贵廉都是亲切。在市中心布满鸽子的广场上,即使坐满了人群,它们却不喧哗,是一群安静而宽厚的好百姓。你们的摩天大楼建在古式欧风的市中心,新旧交杂的建筑并没有破坏整个城市的风格,只有使人怡然。在这,我的足迹由拉巴斯的好几个博物馆,老城,新区,大街,小巷一直走到花市,菜场,甚至动物园,美容院。我所接触到的百姓,在这一片土地上,是快乐而安宁的。特别要感谢拉巴斯给了我们那么多棵的大树和广场,你们爱护荫浓,旅人的脚步,在深夜里踏着落叶散步时,会使心中怅然不舍,因为期望再来。在你的城市里,没有抢劫,没有暴行,没有不诚实的人,这使旅行的我在这城内觉得安然自在,没有异乡之感。中南美洲的旅行,虽然处处是可爱的人,如画的风景,但民风如玻利维亚,城市如拉巴斯,却是难得一见。我是一个中国人,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国,照说,在感情上,应当不会对另一个国家会出这样的欣赏和爱。但是我不得不写这样的信给您,请您转告拉巴斯——即使一个中国人,也是不能不爱这片土地的。理由其实很简单,因为玻利维亚先爱了我。在我离去的时候,咖啡店中的小姐,路边卖大地之母石刻给我的嬷嬷,都湿了眼睛,一再的喊:“妈咪达,快回来呀!”市长先生,在这我被人称为“妈咪达”已是你们中间的一个了,我不是外国人。您问起过我,拉巴斯象什么,我想告诉您,拉巴斯是一朵美丽的百合,开在高原的青草地上,它的芳香,我永不能忘怀。只要看到世上的人,我乐意告诉他们,玻利维亚是什么样的国家,拉巴斯又是一个如何的城市。听说您在今年初夏,可能访问我的家乡—台湾,我期望我的同胞,也能给您好印象,用同样的教养,热情来欢迎您。与您分手的时候,并没有留下您的地址。机场问询台的小姐热心的写下了市政府的名称给我。这封信,如果只寄给您一个人,那么我的家乡便看不到拉巴斯的优美,因此发表在报上,算做一个中国人对玻利维亚最大的感激和赞美吧!敬祝安康你的朋友echo敬上离去这一路来,长辈们爱护我,各站旅行的地方都给我写了介绍的名片,要我到了一地便与当地台湾的驻外机构联络,寻求旅行的资料和帮助。我的性情最是孤僻,见到生人更是拘束,这一点外表也许看不出来,可是内心实在是那样的。如果说到了一地便联络驻外机构,那会使我觉得羞愧。中南美洲一路都说西班牙文,行路上没有困难。因此那些名片再也不肯拿出来用,也决不肯因为我的抵达,使得办公的人忙上加忙。毕竟只是来旅行的没有什么大事。离开玻利维亚的前两日,终于跟使馆打了电话,那边是张文雄先生在讲话,他听见我到了立即要我过去吃晚饭,同时还有外客的一次晚餐。我因夏天的衣服尚有,而冬天的毛衣只有一件,因此坚持谢绝了张先生的诚意,说是第二天去使馆,也是拜望也是再见了。那日去之前又去手工艺市场买了一件新毛衣,换了穿上,算是对使馆的尊敬,可是下面仍穿着蓝布长裤。米夏的鞋子拍照时跌进“第第各各”湖边的水塘里去,全湿了,在那样的气候下只有穿了一双凉鞋去使馆。“你的衣冠不够美,还是别进去,穿凉鞋的等在外面的广场上,二十分钟一定出来了!”我对米夏说。他听说不必进去,很开心的晃走了。玻利维亚的秘书小姐有礼貌的请我进使馆,我说来拜望张文雄先生的,便穿过两张大书桌,脸上微微笑着,跟着秘书往内间走。看见一位中国妇女,我仍是微微笑着,不停步子,对她点点头。“哎呀!你——”那个妇人喊了起来。“来找一位张先生。”我笑着说。“你不是三毛吗?叫人好等呀!”那个妇人跑上来抓住我的手,欢喜的不能形容。“我是你滋荷表姐的老同学,叫你大姑妈—姆妈的那个丁虹啊!”我见她如此相认,心中欢喜,便唤了一声“丁姐姐”一时便被她拉住了,张先生的办公室也去不了。“来看看大使,进来嘛!夫人恰好也在呢!”她不由分说的便将我往一个办公室内拖。本来也是要拜望大使的,只求张先生给介绍,没想丁姐姐就这么给拉进了办公室。“大使,我行李中是有介绍名片带来的,可是——”我讷讷的说“来了怎么不先通知,我们欢喜还来不及呢!不要名片了—”大使那么亲切的握住我的手。大使夫人梁宜玲女士马上拉了我坐下,嘘寒问暖,这时工人将一杯古柯茶也送上来了。丁姐姐最是高兴,马上去拿了照相机进来,东一张西一张的拍。听说我次日便要离开了,吴妈妈—也就是吴祖禹大使的夫人,便说中饭要带了出去吃,我心中急的很,眼看他们要来爱护我了,这使我非常不安,觉得给人招了麻烦,浪费了别人宝贵的时间。“外面还有一个同事等着。”不得已说了出来。“什么样子的?我去找!”她说。这一来,米夏也被拉了进来。其实大使夫人吴妈妈的照片已经在此地最大的报纸上看过了,一共两张,是宴请玻利维亚总统夫人及各首长夫人茶会时刊登的。我在街上买的报纸,除了看照片中的人物之外,一直在细看桌上丰盛的点心是什么好东西,后来才得知,这些中国点心都是大使夫人亲手做的。“我这里有一张请贴,是此地军校校长邀请的,下午参加他们的嘉年华会庆祝,不是太正式的场合,你们要不要一起参加?”吴妈妈很客气的问着米夏与我。“那我们先离开,吃完中饭再来了一起去。”我说。“吃饭当然跟我们去了。”长辈如此诚意,我却之不恭,勉强接受了,心中还是不安的很。那一日是周末,大使请他司机回去休息,自己开车,带着米夏与我回到他们住宅区的家中去。大使的家,坐落在高级住宅区里面,四周是一个大院落,种满了花草果树,建筑是欧式的,不但气派而又有一种保守的深度,墙上爬满了常春藤的叶子。看见大使,住在这样美丽的房子里,心中不知如何的快慰,我们的驻外机构要这么漂亮才是好的,毕竟它代表的不是个人。“这个房子在搬来的时候花园完全荒芜了,弄了两年,才有这样的规模。”吴妈妈指着眼前的一片欣欣向荣的绿坪,快乐的说。那个喷水池,车道所用的石块,是大使周末上雪山上抬回来的,这时才知为何我们的大使在下班时间有一辆吉普车的道理了。我的性格是深爱吉普车的,看见大使也有一辆,心中不由得喜欢了他。“进屋来看房子。”吴妈妈亲切的引我入室。报上茶会中的布置便尽入眼前了。吴妈妈喜欢收集古董,墙上尽是安地斯高原的居民所用的银器,满满的挂着。大使特别送给我玻利维亚的诗和神话书籍,他最爱书,自己的收藏亦是丰富。这的报纸,曾经写过长长的一片文章介绍我们的大使,题目叫做“一个亲近印第安人的大使”五年的时光在这个国家度过,大使夫妇被选为此地一个古风犹存的印地安村落“达日阿布哥”的教夫教母,这份百姓对他们的爱,是民间亲近中国最好的象征。我是一个生而敏感的人,如果对方对我有些矜持和距离,不必再留几分钟,一定有理由可以逃掉。在大使夫妇的家中,却因看不完的珍藏和花草,以及他们对待小辈的那份儒者的亲和,一如沐春风舍不得离开。“坐吉普车出去好不好?”大使换下了西装,着一夹克便下楼了,笑吟吟的问我。他的手中拿了好大一顶西部牛仔式米色的帽子,上车自自然的往头上一戴。“今天嘉年华会!”大使笑着说,那份怡然自得的神情,便是他的好风采。我看这一对大使夫妇,喜爱的不是书籍便是石头,收集的东西中,民俗古物偏重,花园内果实累累,下班开的竟是一辆吉普车。这位大使先生喜爱大自然,星期天海拔五千多公尺的大雪山一个人爬上去,躺在冰雪中休息,说是灵魂的更新。说他是高人雅士当然不错,事实上也是个怪人。“吃本地菜好吗?”吴妈妈问我。最喜入境随俗,当然喜爱本地菜。爬上了那辆充满情趣的吉普车,心中十分快乐。车子在市郊一带开着,处处好风景。大使说话时淡淡,低沉的调子,冷不防一句幽默滑出来,别人笑,他不笑没事似的。那是一幢被鲜花和果树包围的餐厅,里面布置脱俗雅致,一派乡村风味。也只有懂得生活情趣的人,才找得到如此的好地方。那一顿饭吃的热闹,其他桌上的人,餐馆的人工作人员,个个与大使夫妇亲密友好,招呼不断。看的出那些人不是在应酬,因为他们没有必要。他的夫人功不可没——吴妈妈是甜蜜的。走出餐馆时,花径旁落着一只好大的梨,大使拾起来,追着前面两个本地小女孩便喊:“小女孩,你的梨掉啦!回来拿吧!”那个大眼睛的孩子回过头来,果然抱了满怀的梨子。“送给你罗——”她甜甜的望着大使一笑,转身又要走。“送给我可以,也让我谢谢你一个亲吻吧!”大使回答她。小家伙仰起了头,大使弯下了腰。那只梨,他恭恭敬敬的谢了孩子,带上车来。这份赤子之心,被我悄悄的看了下来,藏在心里。一个对小孩子也付出尊敬的人,我又如何能不敬他?“有没有去过月谷?”大使问着。“还没有,因为距离近,计划是今天下午坐公共汽车去的。”我说。“那么现在就带你们去吧。”吴妈妈说。“嘉年华会呢?”我问。“再晚些去也可以,他们开始的晚。”我实在是怕累了长辈,心中不安的很,不能去风景区打一个转就走,好给他们周末安静休息,可是以后尚有嘉年华会在等着呢!一路上大使风趣不断,迷人的谈吐却偏是一付淡然的样子,与吴妈妈的另一份活泼,恰好是一个对比。美丽的月谷拍完照片,又去了高尔夫球场。“这是世界最高的球场,拍一张照片吧!”大使说。“在这打球,阻力也是少的。”听见大使这么说,我笑了起来,好多天在这片高原上,事实已不太喘,常常忘了自己位置。那辆潇潇洒洒的小吉普车,终于开到军校里去,校长为了这个嘉年华会,特别在请贴之外又附了一封信给大使,非来不可的。那时侯,我悄悄的看大使,怕他觉得累,已经是下午五点半钟了。进入礼堂内,主人当然在,另有此地的内政部长,省长,市长,将军和一大群带了眷属的人,气氛很轻松,衣着也随便,因是嘉年华会。吴妈妈十二分的活跃而有人缘,马上被省长拉了去跳舞,她步伐轻,身体灵活,是全场视线的中心。大使在此地朋友之多,看的出过去五年来在外交上所付出的努力。虽然我知大使夫妇陪着我们一下午,实在也累了,可是场中两个人的好风采一样怡然,那些玻利维亚的友人又是多么的爱他们。“作这种工作太辛苦了,平日国家大事已经够重了,周末不能在家休息,还得来这联络感情——”我望着场中跳舞的吴妈妈叹了口气。当然这句话是用中文跟米夏说的,旁边坐着的内政部长听不懂。“他们合适,不看大家如何的欢迎你们的大使夫妇——”米夏笑着说。这时拉巴斯的市长走了过来,我放下米夏的谈话,与市长说起他的城市来,将这份欣赏不保留的倾诉给他。市长听了我的谈话,一再问我何时离去,我说次日便要走了。不知他回去却给我安排了电台的访问。夜来了,大使带着我们想离去,吴妈妈却被主人硬留下来,不肯我们没有吃饭便走。那是一顿丰盛的玻利维亚菜和美酒,四周的人,对我亲切自然,一家人似的没有距离。回去时夜已深了,我们走过深蓝天空下的军校操场,眼看别离又临,对于这一对长者更加付出了一份亲密,那时凉凉的青草地上已经沾满了夜露。一是与大使夫妇的相处,学到的东西并不能诉诸笔墨,那是一种无形的感化和熏染,是一个人的风度言谈里自然流露出来的学问,亲近这股汩汩的气质,是不可能空手而回的。次日早晨又与吴妈妈打了电话才上街去,回来时两本忘在吉普车上的书籍放在旅舍柜台上,必是大使来过了。接受了电台的访问之后,匆匆跑去使馆,再见丁虹姐姐一面。丁姐姐一个人在玻利维亚,想来亦是寂寞,可是她是那种懂得安排生活的人,并不太需要别人过多的挂心。丁姐姐坚持要带米夏与我去吃最后一顿饭,又找了一个十三岁的中国小朋友作陪。“不跟你客气,要去中国饭店内吃豆腐。”我说。丁姐姐只要我肯吃,哪有不答应的,饭店内叫了一大堆菜,也算是份难忘的记忆吧。夜间的拉巴斯是那么的宁静平和,在那多树的街道上谈话,散步,呼吸着完全没有污染的空气,走过一幢一幢透着灯火的小楼,我禁不住为自己的离去,留下了深深的怅然。第二日早晨离去之前,与张文雄先生通了电话:“张先生,不与你说再见是不能走的,再见了,谢谢一切,希望以后再见!”旅馆看柜台的男孩子追了出来,喊了一声:“快回来,一定要快回来!”便呆住了,好似哭似的。玻利维亚,我深爱的国家,在这,我得了自己同胞的情分,也得了你们珍贵的友谊,但原再回来,重温一次如此的温馨和爱。我的小读者们,玻利维亚的时光太匆忙,你们要求的座谈会来不及安排,亦是使我难过。中国的好孩子,虽然身在异国,但是中文永远不要放下,这份美丽的文化,将是终身的享受和珍宝,天涯海角,我们彼此鼓励纪念吧。——选自三毛散文集高原的百合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