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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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真是发了大财。

    在睡梦中,电话把我吵醒,文莉哭着说:“你岳母不行了,你快点来。”

    我惊得一身冷汗,打电话叫了车子,赶到医院去,老人家已在弥留状态。

    怎么回事,昨天分手时还好好的,她应该可以平安活到80岁。

    “老太太早上起来要洗澡,在浴室摔了一跤,我们都没听到就给耽误了!”小女佣吓得什么似的。

    “秉同”老太太在医师的急救下睁开了眼睛,嘴唇动了动!并没发出声音,我连忙赶过去,她的唇又动了动,像是在笑,我的泪不自觉滑了出来。

    “妈!我在这里。”我握住了她老人家冰凉的手。

    她的眼睛看了看文莉,文莉也握住她的手。

    她的唇边出现了涟漪,愈来愈大,然后中止在那儿,护士发现不对,急急又叫了医生来,就在那时候,老太太闭上了眼睛。

    文莉大哭着扑了上去。

    护士把她劝开,在老太太脸上覆了白布。

    文莉哭得歇斯底里,精神整个崩溃,我半扶半拉地把她拖开,任她眼泪鼻涕揉得我一身。

    “这不公平!这不公平!”她大哭还不算,不停地用拳头捶我。

    我不懂她是什么意思,但肩膀上觉得一沉,老太太这一去,顿时使我没了主张。

    文莉这时才显出她的能干来,大哭过一顿后,开始办丧事,办得有条有理,上上下下全听她一人指挥,精神十分抖擞,偶尔想起老太太,伤起心来眼圈一阵红,但擦掉了泪又是一条英雄。

    我就更显得无用武之地,若非她不断问我的意见这样好不好那样妥不妥当,笨手笨脚地夹在当中简直是碍事。

    照她的意思,如果老太太的后事办得不够风光体面,我们这一辈子都别拾起头来做人。

    她成了亲族代表,尽可以站出来说话,但也有她力有不及的地方,比如成立治丧委员会时,非我出面不可;委员们全是老太太在立法院中的同事,要不然就是政府重要官员,得有个男人去酬应才成,不过那些老先生们也不难应付,只要礼节合仪:也就混得过去,没人会真跟遗属计较。

    乱糟糟地忙了好多天,才正式发丧,场面隆重盛大,撑足了面子。

    只不过我怀疑老太太早已驾返瑶池,这一切风光她能不能领受?

    “这是她老人家最后的一件事,”文莉吸着鼻子说:“面子上总要过得去。”

    为了她口中的面子,我得在场面上向所有吊唁的来宾行三拜九叩的大礼。

    “我知道你为难,可是千看万看,看在安兰的份上,委屈一点,让人家知道老太太没有白疼你。”她说。

    我这一生没向谁屈过膝,但这一天却跪得两腿发酸,在儒家的大旗下,谁敢不两腿发酸。

    漫长的车队占住了整条公路,一路吹吹打打把老太太送到了老家,我也去了半条命。

    回到白石居,沈嫂不肯做西餐,硬是照乡下人的老法子,杀鸡宰羊的,炖了许多中葯给我进补,我不肯吃,文莉在旁帮腔。长篇大论晓以大义演说得人更加心烦。

    碧随跑来看热闹,满屋子飘得中葯香,幸灾乐祸地问:谁做月子?

    律师出现时,麻烦也跟着来,老太太把所有家当都留了给我,光是代表新村的土地就得交一百多万的增值税,更何况还有其它的。

    我本就没有意思继承,再加上啰哩八嗦的遗产税,简直要把人逼疯。

    老太太在郊区还有大堆房产,会计师把所有的项目念给我听,我嫌麻烦,教她报上总数,乖乖不得了,这两年土地狂飚,遗产税又大得惊人,我什么都没看见,就得缴七八千万的税。

    这是什么年头!简直连死个人都死不起。

    “我如果有七八千万,还卖什么画!”我对文莉说:“拜托行行好,帮我找律师申请抛弃继承权。”

    “你胡思乱想对不起老太太。”她拿手帕擦眼泪,这阵子她特别爱哭,动不动就眼泪汪汪,圣人看了她都得演练奇门遁甲。

    “我如果对得起她,就得坐牢。”听说国税局在这方面查得十分严密,一有个风吹草动,就有很多人得受诛连,我拿不出遗产税,自然还是别充英雄的好。

    “老太太的土地全都没有办过担保借贷,非常容易脱手,如果你愿意,我现在就可以帮你找到财团处理掉一些,扣掉增值税,你可以剩下大部分。”文莉的算盘比电脑还来得精刮,她打算卖掉新庄的那一块。地原先是别人抵押给老太太的,后来还不出钱来就办了过户,本来是农田不值什么钱,不料去年开放,划成了重划区,一夜之间身价暴增,周边早给大财团吃下了,他们当然对这块地倍感兴趣。

    小小一千坪地怎么卖得出七千万,亏她想得出来。

    她听我顶她也不生气,连说只要我肯托给她自然垫得出好价钱,第二天回话来了;某财团肯出个整数。

    “一亿!”我被她用手指头比那个整数吓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如果你嫌少,价钱还可以商量。”她补充道。

    这是个笑话!

    果然是笑话,当天下午就有另一个财团派了不动产部的经理来,告诉我那块地如今是新商业区,又在中央位置一坪值上20万,如果只卖一亿,是人肉大贱卖。

    我一夜之间糊里糊涂的成了暴发户,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笑当然是为了发财,没有人不爱钱,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样的方式落在我身上,老实说真是消受不起。

    “你难道还怕人家笑你有钱不成?”文莉老气横秋地说:“这些是老太大留给你的,是多是少都是她的一番心意。”

    这番心意惹出许多麻烦来,每天我都要接到许多莫名其妙的电话,还有莫名其妙的人找上门来,攀上一大堆关系,要同我借钱。

    我干脆要门房替我挡驾,任何人来寻找在下,一概谎称不在。

    只有文莉不被挡驾,这些日子她等于住在此地,只可惜房子不是她的,否则她兴趣来了,会做大翻修。

    我决定跟她好好谈一谈。

    这天我教沈嫂做了苏格兰蛋卷肉,文莉无蛋不欢,让她开心,我可以促进我们谈话顺利。

    我原预备得好好的,但碧随在黄昏时闯了进来,破坏我所有的计划。

    她带来木炭和大烤网,就在湖边架设起来,奇的是傅小泉跟在旁边帮她弄,俯首贴耳的十分听话。

    “太热天的吃什么烤肉。”我过去说。她好像听到又似充耳未闻,无所谓地点燃了火种,等火升好了,她交待傅小泉看着火,自顾地脱了衣服,露出一身比基尼,扑通一声跳下水。

    她在那里表演出水芙蓉,我自不好站在湖边跟她理论,只有进屋。

    沈嫂问:“老爷,蛋卷肉还做不做?”

    我打电话给文莉,邀她在外头见面,她奇道,为什么不在家中晚餐,我告诉她,后院给小朋友闹翻天,烤barbecue兼在湖里洗澡,斯情斯景老年人不宜。

    她听了嗤嗤地笑“今天不行呢!”最后她说:“我今天特别忙,要加班。”

    币了电话,我没别的好法子,望着缭绕了一院子的烟气,只有去散步。

    山村小筑的风景美,夕阳更美,彩霞把周围点缀得如诗如画,在买白石居时,我曾暗下决心,要忘了纽约,忘了安兰,一切从头开始,但我总是做不到,心海中无时无刻不浮起安兰的影子。

    我对她的依恋似乎并不因死亡而终止,我开始怀疑我这种根深蒂固的习惯,是否已经成了一种无可救葯的病症。

    也许,时间是最好的医生,它能帮助我爬出痛苦的深渊。

    我没办法忘掉安兰,但我相信,如果她有知,一定是更希望我能够好好地活下去,替代她享受生命。享受这个世界。

    我叹了口气,旁边突然发生一个声音把我吓了一大跳“好端端地叹什么气?”是碧随,只在湿漉漉的泳装外面套了件裙子就跟在我后面。

    “你不是跟傅小泉在烤肉吗!”我皱眉。

    “我怕你想不开。”她突然冒出一句“其实你是很可怜的。”

    我有什么地方可怜?

    “你失去了生活的乐趣!”她说。

    哦?何以见得!

    “除了吃以外,”她用只穿了拖鞋的脚踢地上的石子:“你再这样吃下去,会变成胖子。”

    可不是,沈嫂做得中西餐都道地,每天又忙忙给我进补,我不好意思扫她的兴,今天早上我发现皮带又得松一格。

    “人到中年千万胖不得。”她认真地说。、

    我被她的口气逗笑了,小丫头居然板起面孔来教训人,也不知道是吃错什么葯!

    “你太胖的话,会得各种老人病。”

    “碧随,你要说什么直说,用不着转弯抹角。”

    “哦?我真的有那么奸诈吗?”她睁圆了一双无辜的大眼睛。

    “你这样莫名其妙地说话,自己有什么感觉?”

    “我是为你好!”她又扬起脚,踢起一块石子。

    “你怎么不替自己打算打算?”我刚要讽刺她,她就马上阻止我“别跟我说耶稣,我就算做错什么,至少也能增长见识,你做错就不一样了。”

    “哦?那我该做什么?”

    “这还用得着问我?你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她冷笑。

    我没有回答她,哀莫大于心死,我的心早已死了,做什么都不会有劲。

    “我要回去烤肉了。”她往后转。“听不听在你,将来后不后悔也在你。”

    当然,斯情斯景只是凑合着过,算不得理想人生,可是,世界上真有理想人生吗?如果有地方卖理想人生的入门券,我也要赶着去买一张。

    可是,她所说的,也并不是全无道理。我终于找到时间和文莉谈话。

    苞她约在日本料理店见面,她现在是吃的专家,选的地方绝不会错。

    “你要开画展?”她大吃一惊,刚喝下的日本清酒差点儿没呛出来,脸咳得通红,又忙忙地道:“怎么我一点都不知道?”

    “现在知道也不算迟。”

    “你有合适的画廊了?”她急咻咻地问。“是哪一家?”

    我如果能保持沉默,一定不会多嘴,但我今天不讲,明天她仍是会知道的。

    文莉不再是我以前认识的那个女大学生了,这点可以从她闻知真相后看出来,她表现得太好。态度自然风度绝佳,完全掩饰了内心的真正感受。

    “恭喜你终于跨出第一步。”她为我斟上酒“我敬你。相信安兰也会为你高兴。你早该这么做了。”

    她方才失态,是因为把我当自己人,现在她终于明白,那不过是个误会而已。

    第二天,她像当初搬进来时一样,不动声色地慢慢把东西往车里装,不同的是这回把家当搬走,也许她开始了解“欲擒故纵”的道理,一个女人太心急,会把事情弄糟。

    文莉走了,碧随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喜欢撒野,她是个古灵精怪的女孩子.谁也不了解她.前些日子捉弄得要我发狂,这些天又没事人似的,连招呼都不过来打一个,像是压根就忘了我这个人。只有月随维持着她的老习惯,每天的天才亮,我躺在床上就能听到湖里的水声,不知道为什么,知道她在那里游泳,我就觉得一阵安心,然后我会马上起床,到我的玻璃书室去,在那里,有我最心爱的工作在等着我。

    通常我都很能进入情况,但有几次,我的第六感告诉我有人在偷窥,每回我都能在玻璃上找到湿漉漉的印痕,外面敷水泥的路面也看得到刚走过去的脚印,这当然是月随。

    我对她最大的兴趣不仅是她秘密的通道我不只在这附近寻找过百次,可是我总找不着蛛丝马迹。我对她神秘的性格,也很好奇。

    严格说起来,我只见过她三次,但她给我的印象是无法磨灭,她跟这屋子一样,有种十分诡秘的,很可能是超乎自然的力量。

    我当然不会畏惧,但我担心沈嫂会对这些异象不自在,她初来的那几天,每当她一靠近我,我都暗暗担心她就要说不来了,但终究她一个字也没说过。

    或许年龄和阅历能使一个妇人成熟,不致于像小女孩般大惊小敝,对她的大方持重,我很高兴文莉替我找对了人。

    但尽管沈嫂隐忍不言,这屋子的怪现象还是存在着的,它虽然不如我意料中,随时要开口说话,但情形也不致好到哪里去,尤其到了晚上,楼梯上总是有异常的騒动,那只黄头鹦鹉是最看不得异象的,总是拼命扑着翅膀,大声叫唤,弄得鸡犬不宁,活像看到了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除非把它移开否则绝不停止它的抗议。

    沈嫂倒是想了个好办法,她用手工做了个很漂亮的布罩子。一到了晚上,就把鸟笼罩起来,我第一次见到那布罩,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也心照不宣,连望都没多望我一眼。

    女性该有的美德她都有,只可惜因为生了个不肖子落到这个地步,否则,至不济也是连锁牛排馆的老板娘,多么的风光。

    不过她并没有因为生活上的不如意影响到心理的平衡,自有宗教做她的支撑点,她是耶稣忠实的信徒,甚至教会拿破仑说“以马内利”

    不过她并没希望改变我这个异教徒,这是她做人成功的地方。

    她只不断做些好菜改变我的胃口。

    安兰去后,这是我头一回好好的工作,经常一天工作18个小时以止,像个狂人,但身体愈累,精神反而愈亢奋,也就愈吃不下东西,刚胖起来的地方都像漏了气的玩具般消了下去,碧随说得有理,要减肥何必去健身房,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工作是最好的减肥葯,效果彰著,还不会有副作用。

    新闻界对我这次的展览兴趣十分浓厚,三番两次透过画廊,和我接触,我若是抽出时间和他们周旋,别的事就甭做了。

    这也是我不愿意和文莉合作的最大原因,她八面玲珑善于交际,非常地敬业,与我的性格大异其趣,若我们搭档最后一定不欢而散,还不如永不开始的好。

    对我没接受她推荐的画廊,她心里有芥蒂。

    她心里对好多事情有芥蒂。

    头一桩是老太大死得不是时候,至少,老太太只是对我频加暗示,并末正式“托弧”所以,就算后事办得再起劲,她依然名不正言不顺。

    再者,是我处理新庄副都市中心的土地,接受的是第二家财团,这使她的颜面无光。但她风度好,装聋作哑了半天,直到第三次打击又接踵而至,这才受不了。

    但我们都是成人,让她早点死心,未尝不是件好事,我专心画画,落得清净。

    这天早上,我正吃着沈嫂特别炖的人参鸡当早餐,一打开报纸,就看到碧随的消息,她穿着洁白的芭蕾舞衣,在半空中作飞跃状,一身晶莹剔透,逼人的青春气息。

    新闻上说,这个秘密武器提早曝光,是因为她还未正式为电视台效力,就毁约转向某实力雄厚的跨国电影公司,电视台当然咽不下这口气,拿着合约和电影公司打起官司来。

    但电视台未必打得赢,根据报社的法律顾问分析,那张合约还不算正式契约,因为许多细节没有淡妥,只能算是委托书,而签订文件的是桂碧随本人,她尚未成年,在民法上,属于限制行为能力人,有关她的意思表示,就该得到法定代理人的允许,所以这张委托书的效力就要大打折扣。

    不过电视台也不气馁,报上说,内部的高级人员已在善拟对策,至少面子上要过得去。

    她小小年纪,就有本事把这些头等的厉害角色搅得乌烟瘴气,也算是有能力的了。

    我吃过饭,还要回书室,只见碧随跑了进来,急急地说:“拜托,让我躲一躲。”

    “你又惹什么麻烦了?”

    “如果有记者找我,就说根本不认识我。”她一头钻到楼上,拿破仑见她奔跑,也兴奋极了,直扑翅膀怪叫连连,我拿罩子把它罩上,它这才安静下来。

    “记者找你作什么?”我想想不对,跟上了楼,她站在大书柜前叉着腰,煞有介事地浏览那些书。

    这些书大部份都不是我的,每一本的靡页里都有象牙图章盖的“无双堂藏书”是老太太的典藏,她去世后,文莉不由分说就用卡车一股脑儿送来。还振振有辞说放在这儿比流进光华商场的旧书摊好。

    她把我看成大学者,其实我哪儿有那等闲功夫,我读书一向求精不敢求博,这其中大部份是珍贵的绝版书,若在白石居给虫蛀了才是我的罪过。

    “问那么多干嘛?”碧随顶我一句。

    “你怎么一天到晚净惹麻烦?”

    “麻烦要找上门,我有什么办法?”她无可奈何地耸肩膀,她今天穿的是雪白的露背装,小小年纪却风情万种,我站在门边,离她远远地。

    “如果躲得过,我倒赞成你躲,但如果躲不过呢?你不是白白折损风度?”

    “你都知道了?”她惊讶地吐吐舌头。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笑:“谁教你做明星梦。”

    “我才不喜欢,是他们硬要我签字的,”她不屑地说:“我只想当现代舞团的第一女主角。”

    “不管你喜不喜欢,惹出麻烦总是事实。”

    “电影公司会替我解决。”

    “你真的要去拍电影?”

    “才不!”

    “那你这样做,不是耍人家吗?”

    “先混过去再说!”她笑嘻嘻,毫不以为意。

    “这就是你的人生态度?”我的嗓门一下子提高了。

    “你生气了?”她抬起头,更衬出露在衣服外的脖颈修长如果那件小得只有手帕大的布条也算得上是衣服的话。

    “若有人该生气,也还轮不到我。”

    “为什么?”她打破沙锅问到底。

    “我凭什么对你生气?”我蹙眉。

    “你不能够因为我爱你,就给我脸色看。”她的声音低沉,意兴阑珊。

    啊炳!这个可怕的小表居然想教育我爱是什么,只可惜她想当老师还太早了些。

    “你也不能因为看不起我的爱,就看不起我。”她的齿牙锋利,应该去竞选议员,跟我抗衡,是百分之百的辜负人才。

    我回身下楼,去画我的画。

    不到两分钟,电铃声大作,按得那样急那样响,我起初还以为是警察呢,后来沈嫂来跟我报告,是杂志社记者。

    “说我不在。”我不耐烦地说。

    “不是来找您,是找桂小姐的。”

    原来是误会了。

    “要找桂小姐为什么不去桂家找?”

    “他们说看见桂小姐朝这里来。”

    “告诉他们这里不姓桂,打发他们走,然后通知警卫,加强门户,不要随便放人进来。”

    任何来找麻烦的人,都先该弄清楚一个事实我这人最怕麻烦。

    “谢谢你!”碧随从太平梯下来,她不肯好好走,却倒挂着身子,把脸探进来,即滑稽又荒唐,我的画架正是对着窗口,不看她都不行。

    “如果记者从湖边路过就好了。”我嘀咕“抓个正着。”

    她一个大翻身跳了下来,身手着实俐落,倒把我吓了一大跳。

    “你应该找我做模特儿才对!”她推玻璃门进来。

    “你老躲着记者也不是办法,躲得过今天,躲不过明天。”

    “我学你呀1”她笑吟吟地一把抓起果盘里的苹果就啃:“你不是躲记者专家吗?”

    “我只是不愿多惹是非而已。”

    “哦!这样说来是我喜欢出烂风头了?”她蛮不在乎地嚼着苹果。

    看看她那副吃相,但就算这般大嚼大啃,她也自有一番动人的韵昧,似乎在短短两个月里,她长大了不少。

    “你一直看着我干嘛?”她讪笑。

    “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不来了,这么会耍嘴皮子!”她丢掉苹果,作撒娇状,两臂朝上一伸,伸了个懒腰,竟然十分娇媚,我吃惊得赶紧痹篇视线。

    “闷死了!”她又叫:“带我出去玩吗?”

    “没空!”又来了!

    “你把画笔放下来不就有空!”

    “去找傅小泉,别吵我。”我微微蹙眉,本来清清静静过日子都有忙不完的正事了,谁经得起她这样的瞎搅和。

    “我去找他?你有没有弄错?”她跳了起来,活像我侮辱了她。

    “好吧!那你就回家去,乖乖等他来找你。”

    “又赶我?”她不高兴地皱起鼻子:“我偏不走。”

    当然,该走的是我,但我若有这等闲功夫就好了,画展的期限已经定了,到时候总不能拿张空白画布去展览吧!

    “你怕烦的话,为什么不教我画?”她建议道。

    她以为我开的是幼稚园,专门教导小朋友。

    “别那么看不起人,说不定我有天份,画出来让你吃一惊。”

    我给了她一张画布,一些颜料。

    “我才不用人家用过的旧东西!”她噘着小嘴把我捧到她面前的旧颜料一管管朝地上扔。然后推走我的活动画桌。

    只要她能安静,要天上的月亮也只得摘给她。

    我忍气吞声地换上另一个画桌,迫令自己专心回到艺术世界中,不再搭理这个捣蛋精。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我从神游中回到现实时,只觉得膀臂酸麻,肚子饿得发慌,放下画笔,这才发现碧随还在画室里。

    这点令我很惊讶,在我面前,她很少老老实实地超过两分钟,今天一反常态倒让人担心,我走过去,她正对着玻璃的反光画她自己。

    我意外的不仅是她能这般安静,她的作品技巧也十分成熟。也许她以前学过画?顿时,我有种被欺骗了的感觉,但那感觉又马上被赞赏所冲淡了。她有才气,这点,从在她作品中流动着的心象美感与质的深度表现出来。

    她对作品的着墨很淡,颜料也一再稀释,线条倒有点像梵谷早期的炭画,也同样的有种不安的生命力。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领悟到,画中人那略带神经质的气韵,根本画的就是月随。

    她知道我站在一边,也不理我,只着意经营着画布,仿佛真画出兴趣来。

    痹孩子!我高兴地想,以后她再讨厌,我只要发她一张画布,她就能安静下来,这门生意可以做。

    沈嫂把丰盛的中饭开出来,我据桌大嚼一番,也不见碧随出来,沈嫂进去看,出来很失望地告诉我:“桂小姐走了。”

    她失望是因为她做了两人份的食物,而桂碧随竟然不赏光。她们俩的交情不差,碧随成天疯疯颤颤,倒对沈嫂挺好,借给她一部录影机,还常常到镇上捎些港剧录影带给她看,人心算是买足了。

    回到画室,碧随的画立在角落的画架上,白色与淡淡的紫色都是她后来加上去的,更使得原先不安的气质竟增添了些许的苍凉,有如生命的阴影。

    很难想象得出碧随那样神采飞扬的人会画出这样有深度的作品。也许,这才是她真正的内心世界,我该告诉她,依她的资质,改学绘画比跳现代舞要有意思得多。

    但,她真的是不知道吗?

    她是那样的一个鬼灵精!苞钻石一样是个多面体,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都会折射出不同的光芒。

    我如果聪明的话,应该少管闲事的好,但,我真的能漠视她的才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