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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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腊月里,深更半夜,正是庄稼人棉被热炕睡好觉的时分。南寨大队党支部书记常克俭,猛然被一阵敲门声惊醒,接着就听见街门外传进来粗重的呼叫声:“老常!老常!”这声音太耳熟了,是大队长吴登旺。家伙!刚才开毕大队委员会扩大会议,把春节前的工作包括社员的生活都作了安排,有啥紧事等不到天明!这样想着,他已经穿好衣裳,同时把脚往棉鞋里塞。他赶紧应了一声,再晚一会儿,那个小土门楼会给性急的家伙用拳头砸倒的!

    他拉开街门,黑漆漆的门口,看不清大队长的脸色,只有他的烟锅一闪一亮。不等常克俭开门,吴登旺就亲昵地抱怨:“说你性凉,真个性凉!把我在门口能冻失塌!你起来还缠裹脚布吗?”

    进得里屋,常克俭坐在方桌边,摸出烟袋、烟包慢慢装烟。他不招呼大队长,他们俩在南寨共事二十多年,他进大队长吴登旺的家,吴登旺进他常克俭的家,都跟在自家屋一样,饿了在笼里摸蒸馍,渴了取暖水瓶倒水。事业把这两个年龄相差不多,而性格截然不同的人联结在一起,至今肝胆相照,信任无惑。二十多年里,还发生过几次这样的事,某一年老常被罢官了,某一年大队长被人推倒了,文化革命初,他们都一同靠边站了!南寨能出来说话办事的人都显示过一番,结果人们又不得不把他俩推到南寨的主要岗位上来。他们的共同感觉是,无论风霜雨雪,双方都没有做过对对方昧良心的事,无论自己当时承受着如何的压力和可能发生的最不好受的结局,都坚持是啥说啥,有啥说啥,既不包庇,更不栽赃!有了这一点,就使他们俩能畅快地说话,畅快地商量事情,畅快地工作,而不用花提防对方那一份心力,人在恋爱的时候,总希望找着和自己胜格合得来的配偶;人在自己工作的单位,也希望遇着一位和自己性格差不多的同志。可是,南寨的书记和大队长,性格相差太远了!老支书蔫不拉踏,很少有失急慌忙的时候;大队长却是个“紧三火”;长相也差得远:老支书瘦小,背有点驼,一双眼里温厚多于严厉,大队长长得腰粗膀宽,立眉虎眼。这两个紧性子和慢性子的共产党员,却觉得谁也离不开谁,用吴登旺开玩笑的话说:“老常哥,下辈子你脱生个屋里家,我娶你!定下咧!”

    这时,吴登旺拿起捅条,把封严的只留一个透气小孔的砖盘火炉戳开,顺手从桌子上的搪瓷茶盘里拿起装茶叶的小铁盒,对着套间故意问:“老嫂子!茶叶在哪达搁着哩?”常克俭的女人在屋里嗔怒的回答:“还不是在老地方嘛!”吴登旺做个鬼脸,滑稽地一笑:“噢!我当你睡着咧!你把被子盖严噢——”

    常克俭哑然失笑。这家伙,肯定是什么事儿办得顺利,正在兴头儿上,你看眉眼里那个得意劲儿嘛!看着自己的同志热心集体事业,情绪饱满,他的心里特别舒畅。他的清瘦的脸对着大队长,泰然而温和的眼睛催促对方:说你的好事吧!

    压抑了半宿的火炉一经捅开,蓝色的火苗呼呼窜上来,格外欢快地跳跃着。吴登旺把水壶支好,这才坐下,得意而神秘地说:“北寨俩人在咱村借粮来咧!叫我给逮住咧!”

    “噢!这事——”多少有点出乎常克俭的意料之外,他眨着眼,说“就这事,你也等不到天明,半夜三更,冷熊砸门”

    “好事!大大的好事呀!”吴登旺从炉边站起,牢骚大发:“我明天把这两口袋粮食,给北寨那个王样板背一袋,再给公社那个‘鸽鹁客’——韩主任一袋!我问他,你北寨是样板队,唱戏唱得美,编诗编得多,墙上贴得花,广播上扬,材料上登,你王样板到处介绍经验;现时,你的社员到俺‘黑斑头’南寨来借粮做啥?你韩主任大会小会刮俺南寨,咱俩的鼻子幸亏有骨头,要是肉囊子,早叫‘鸽鹁客’给刮平了!我要问他,你刮俺不学北寨,说俺是‘唯生产力论’,只拉车不看路,这咧那咧一大堆;叫俺学北寨的啥?学他们虚报产量,完不成公粮扣社员口粮吗?让俺社员学北寨社员靠借粮买黑市粮过活吗?”

    常克俭仍然捉着烟袋杆,长着一溜黑胡须的嘴和鼻孔里同时悠悠冒烟,轻淡地说:“这何必要你背上粮食口袋去问他!咱早都料到这一步——瞎子也能猜摸到这一步!”

    “我把北寨人借粮的口袋给他背去,看他给我说个啥!”

    “嗨呀!好我的伙计呢!这还用得着你问嘛!”常克俭不屑地说“韩主任早就敞开说,‘宁要低产的社会主义的北寨,不要高产的修正主义的南寨。’你再问啥吗?”

    “鬼话!”吴登旺气愤得脸红了“弄得交不起公购粮,让社员东跑西颠借粮、买粮,还是社会主义?俺南寨年年超交公购粮,社员吃得饱,倒成了修正主义?啥嘛!啥球道理嘛!”

    “啥道理?颠倒子道理!歪歪子道理!现时就兴这!”常克俭说“不要发牢骚了吧!伙计!说说事情怎么办吧!”

    吴登旺象泄了气的皮球,拉长声调说:“那好吧,让北寨人跟上王样板和‘鸽鹁客’,享他们没粮吃的社会主义的福去吧!咱们——”登旺又来了劲,优越地说“咱甘当咱的‘黑斑头’!咱今晚的会一开完,分给我的工作,我安排了一下,几个小队队长劲大着哩,赶腊月二十,全部结束平地任务!我跟饲养员老大说了会议精神,今年要多杀几头猪,老大高兴死了,说明天就加料,赶腊月二十六八,正好追肥!好哩!咱杀猪过年!”

    “好咧!不说那些了,刚才会上安排过的事就不说了。”常克俭打断吴登旺的话。显然,吴登旺没听明白他问话的意思,就直接提出来:“北寨人没吃的,年怎过呀?日子怎过呀?”

    吴登旺睁着虎眼,直愣愣看着常克俭,吃惊不小!他忽儿眼睛一眯,脖子一仰,哈哈笑起来,笑毕,说:“叫寨人过不了年,要你南寨支书同志操心吗?让他们朝‘鸽鹁客’要去嘛!哈呀,你是铁路上的警察管到西安钟楼下了——管得宽过余罗!”

    “不宽。伙计!”常克俭说“你知道不?北寨有人在咱南寨借粮,怎么借呢?今年借一斤包谷,忙后还一斤麦子;还有掏高价买的,你看这问题是个啥问题呢?咱该管不该管?”

    吴登旺说得很干脆:“开个社员大会,宣布一条,借啥粮还啥粮咱不反对,谁要是粗粮换细粮,卖高价的话”

    常克俭笑着摇头:“粮食政策谁不知晓?可没啥吃总得想法子喀!北寨人掏了高价,南寨人得了高价,都不吭气!你逮住都说借的!没一个人承认是买的,换的!咱的社员弄这号事,管不管呀?”

    吴登旺闷住了,这是实际情况!他烦躁地说:“北寨胡整,弄的咱也不得安宁!”

    “也能看出咱思想上的毛病,咱的工作没做好哩!”常克俭告诉吴登旺,北寨社员到南寨买粮借粮的事,前几天他就发觉了。先是亲戚到亲戚家来借,熟人朋友到熟人朋友家来借,后来就出现了经济宽绰的人来买,手头紧的干脆咬住牙借一斤包谷还一斤麦他想在社员里头进行一番教育,订一条制度卡严吧!好了,你说这不对,他不卖不借了,北寨人还是要跑其它队或渭河北去买!这是社员吃饭问题,你当干部能不管吗?现在才交上腊月,离明年收麦早着哩!开过春,到三四月青黄不接的时节,情况会更严重!这几天,他一直在想着这个麻烦事,一个共产党人最赤诚,最人道的想法形成了,就是拿出南寨的一批储备粮来,借给北寨。这办法,他首先考虑的是南寨人要骂他,干部也会发生争执,大队长就是头一个绊子!再者,北寨肯定不会接受,王样板硬着头皮顶着社员的恶骂,两眼还看的是韩主任奖给他的奖状,能好意思接受南寨的粮食吗?前日北寨三队队长刘步高和他透过想集体借粮的意思。他想先跟大队长交换意见以后,再和其它干部商量,再让社员讨论,一来教育本队社员,不要趁北寨社员有困难,咱倒去发财,二来是大事,要经社员们同意。想到这儿,他说:“你和他们赌气做啥?过年该吃十斤肉,韩主任不会少吃一斤!受害受苦的是北寨,北寨的社员!”

    “那咱有啥办法?”吴登旺说“总不能叫咱给北寨把粮供上!”

    吴登旺本来说的反反话,常克俭此时却抓住,大胆加以肯定:“我就想和你商量这事:拿一批储备粮,借给北寨!”

    吴登旺把茶缸一放,从火炉边跳了起来,惊奇得瞪大了虎眼:“借给北寨?把咱的储备粮给北寨?”他重复着常克俭的话问“让北寨人吃饱了再唱戏?编诗?让王样板再去介绍经验?再来和南寨对着干?让‘鸽鹁客’主任再来给南寨扣帽子?”

    常克俭不恼,他早已料到吴登旺会激烈反对的。他说:“不要急嘛,你坐下说嘛!咱俩商量哩嘛!”真好脾气的人啊!

    吴登旺重新坐下,摇着手:“不行!我通不过!哪怕把粮食交给国家,支援工业建设哩!给王样板那个瞎熊,不给!”

    南寨人人佩服好脾气的党支书常克俭,真是脾气好!他还是慢悠悠地从嘴巴和鼻孔里喷着呛人的旱烟,脸上不恼,眼里不失笑意,不高的声腔,面对盛气的大队长,慢声慢气的讲他怎么知道借粮这个事,怎么考虑北寨,怎么考虑南寨,讲他怎么想,怎么犹豫,有什么顾虑!讲得真切,实在。他说韩主任拿北寨压南寨,他比别人并不少受气!现在说气话痛快倒痛快,解决不了问题嘛!

    吴登旺喷着大口大口的烟气,沉静了。

    常克俭从椅子上下来,找了一只小木凳,放到火炉跟前,和大队长面对面坐下,说:“伙计,咱明明白白看见北寨的病害在那里,瞎在那里嘛!你不听北寨社员和咱的社员遇在一搭,悄悄话怎说哩?他们没办法喀!”

    “行么!”吴登旺拖长声音,带着并不实心实意的赞同口气说“你开干部会讨论吧!只要大家同意,我没意见!”

    克俭笑着:“干部会上,你还可以畅开说。”

    吴登旺心里不禁纳闷,以往,他们商量事情,党支书是很尊重他的意见的,俩人想不到一块的时候,党支书总是等待,等待,三番五次交换意见,俩人想法一致了的时候,才交大队委员会讨论,今晚这事,他怎这么固执?尽管说话不高不躁,可主意不变!现在,在他没想通的时候,就要交干部讨论,这号事少有。他为啥这么急,这么固执己见地要去做给北寨人骚情的事呢?他纳闷了。

    “你老哥的心长,真个心长!”吴登旺挪揄着,突然把戴棉绒帽的脑袋一拍,大声吃惊地叫:“啊呀!咱俩说了半夜话,那俩还在饲养室里呢!”

    “谁?”克俭莫名其妙。

    “北寨那俩借粮的——长顺和马驹。”

    “你把人家搁在饲养室做啥?”

    “我问他借的,还是买的?啥价?死活不说,我说,‘你几时露了底儿几时走’!”

    “啊呀呀!你咋弄下这事嘛!”克俭老汉站起来“走走走,快快快,咱俩送人家回去!”

    “我只叫他交个底儿,了解咱南寨有没有人借机搞投机倒把的,又把他俩不怎的。”

    “咱的事,咱能弄清!”常克俭说“走,快!”

    常克俭和吴登旺走出门,朝饲养室走去。村里传出第一声鸡啼。

    夜正深,也正寒。

    冬上金,腊上银。南寨大队各小队按照大队的安排,平整土地工程暂停,突击一周,给冬灌过的麦田施肥。抓住了生产的主要环节,社员那个劲头真是热火朝天。为了适应冬日天短的特点,各小队先后都改一天出三次工为两大晌,午饭在十二点吃。

    党支书常克俭,肩头挂着牛皮车绊,(车子放在饲养场外的粪场上)拱着微微有点驼的背,手里扣着棉袄钮扣,不紧不慢从村巷走过来。那些定额完成得快的青壮社员,已经端着大老碗蹲在靠阳的柴禾堆边开起“老碗会”了。他答应着社员们亲切的招呼,仍然悠悠走着,好让推车跑了一上午的双腿松弛、缓歇下来。

    大队长吴登旺和几个社员,正坐在玉米秆柴堆前吃着吃着,看见他,说:“老常,‘鸽鹁客’找你哩!”

    “你没问啥事?”

    “我没问!”吴登旺说“他放他的鸽鹁,我务我的庄稼!谁不粘谁!”

    几个一堆吃饭的社员哄地笑了。

    这家伙总是这样!常克俭走着想着。他眼里容不得他看不顺眼的人!大队长的正直秉性,南寨男女老少都知情,所以,喜欢他,信任他。要不是这一点,他那个脾气,能干生产队这复杂麻烦的工作吗?难!他常克俭没学会挖苦人的本领,即使对谁有意见,也不会说挖苦的话。韩主任提拔成公社领导以后,在生产队和大队干部当中威信不高,砸他洋泡的不少。他的主意是,你说对的我办,你说的不符合南寨实际的不办。今年春上,韩主任到北寨抓点,他开始也觉得新鲜。开现场会那天,他和登旺到北寨村里一看,又到地里一看,他的心凉了。“花套子!”他对登旺说“村里搞得花里胡梢,地里的庄稼哄不过人!”从北寨开罢现场会,他仍然按他的步子走,不理睬邻家那一套。韩主任从北寨赶到南寨,问他为啥不推广北寨的经验,他老实说他的想法:“农民是种地哩!心劲儿要花在多打粮食上头哩!北寨现时把开会唱戏当正经事,庄稼倒荒了,这事,我心里不踏实!”韩主任甚至说:“人家外队外社的人来参观,路过你南寨,一看你这儿悄悄静静,说北寨的经验在南寨都推不开,影响太坏!”常克俭说“这不难嘛!让参观的人走北边那条路好咧!俺不挡北寨的路!”个别谈不通,韩主任就在大会上点南寨的名,发展到前不久,就直接点常克俭的名。会完以后,他找到韩主任:“北寨那一套,我干不了;要是我挡路,你把我撤换了!”韩主任气得什么似的,拿这个瘦小的支部书记没办法!他还没有撤换一个大队支书的权力!即使思想分歧如此严重,他也不象吴登旺那样,一提到韩主任,就是“鸽鹁客”长“鸽鹁客”短,连名字都不叫!见了面连招呼都不打。他该接待还接待,心里却纹丝不乱。

    拐过弯,他一眼瞅见,韩主任站在他门外的晒柴禾的小场地上,屁股后头撑着一辆自行车,一手插在裤兜里,一手夹着纸烟,鹤立鸡群似的站在几个蹲在地上吃饭的社员旁边。他走到跟前招呼:“老韩,屋里坐嘛,到了门口也不进呀!”

    韩主任现出急事在身的神气,事务式地说:“今日下午,在小学里开会,男女社员都参加!两点半,记住!”说罢,跨上车子奔北寨去了。

    小学校位于南寨和北寨之间,两个村子的孩子在这儿读书。土改时,南寨和北寨是一个行政村,通称南北寨,经常在一起开会。合作化时,成立了两个大社,以后又成为人民公社的两个大队,各自独立活动,在一起的时候不多,但这两村离得近,亲戚套亲戚,年时八节往来频繁,又加上地连畔,渠接渠,干活休息时,两村的社员对着烟锅点火抽烟哩!会议安排在这里,很适中。韩主任让北寨社员集合在北边,南寨集合在南边,各家干部好维持秩序。费了好大劲儿,也整理不好,亲戚见了亲戚拉家常哩!熟人见了熟人抽烟呢,交换各队的新闻哩!

    常克俭进得学校操场,正想找一个地方蹲下来,却听见谁“克俭!克俭!”亲切地叫他。他一回头,北寨三个老汉围在一堆,笑着向他招手哩!

    一个花白胡须的老汉,很神秘地问:“克俭,老叔问你个话,这整天叫农民唱戏打球,不务庄稼的政策,全公社是一律的,还是光叫俺北寨搞?听说你在南寨就没这样弄!”

    克俭笑说:“俺还没顾得学哩”

    一个刷刷黑胡须的老汉说:“胡整哩么!克俭!俺老婆快七十岁咧,成天叫唱沙奶奶!这叫做啥?糟践人哩喀!”

    一个秃顶老汉说:“人家这样胡折腾,社员瞎好不敢放个屁嘛!不对了就谈思想,上会!俺北寨人造了啥孽?受这号洋罪?”

    常克俭在老汉的烟包挖着,猛然听到大喇叭上喊:“常克俭同志,吴登旺同志,请到台上来!”这就是社员称作王洋板的北寨大队支书王焕文的轻浮的声音。

    花白胡子老汉呶呶嘴:“克俭,俺那人物叫你哩!”

    吴登旺走到跟前:“老常,你把我代表一下,我不上去了!”

    老常说:“叫上就上嘛!怕啥!”

    常克俭噙着烟袋,从人堆里挤过去,和登旺坐在一条木凳上。韩主任告诉他们,下午的会议两个内容,先由他作关于当前运动的动员报告,再由北寨联系实际反击“右倾翻案风”

    韩主任坐到讲桌前,把讲稿摊开在铺着一条花床单的桌子上。王焕文把麦克风挪挪,压压,压到正好对着韩主任的嘴的高度,又提起花皮暖水瓶,倒了一杯水,放在韩主任左手旁,这一切做得谨慎,小心,笑容可掬。

    韩主任刚开口,突然广播里传出“吱啦”一声尖叫,刺人耳膜。王焕文立即折转身,笑脸变成怒恼的神色,斥责大队电工“怎搞的?”

    吴登旺翻了一眼,鼻腔里轻蔑地哼了一声。

    常克俭也瞧见这一令人作呕的细节,他若无其事地抽烟。

    韩主任讲起来,手舞足蹈,一会立起,一会坐下。

    吴登旺爬在常克俭耳朵上,悄声说:“老哥,我看如今这世事,也跟放鸽鹁一样,看行市哩!这一集灰鸽鹁值钱哩,下一集白鸽鹁又值钱哩!咱们是脱了鞋也赶不上行情!”

    常克俭说:“你悄着!你听他讲嘛!有意思哩!”他这样劝吴登旺,再看看韩主任一派大人物给农民讲话的派势,脑子里却也不由地浮现出解放前麻坊镇上的鸽鹁市场来。穿得七长八短的韩家庄的孤儿韩狗娃,鼻尖上吊着清鼻涕,一手压着鸽鹁盖子,一只手塞到别人的袖筒里捏码号。父母死于突发的霍乱,把十五六的少年独独儿抛到人世。那时候没有共产党和共青团组织教育和关心孤儿少年,亲门本族也终究隔着层层儿,渐渐地狗娃在麻坊街的街痞二流子伙里找到了兴趣,把二老留给他的三亩地卖罗!买鸽鹁耍起来罗!解放后,狗娃回韩家庄参加了土改,好积极啊!积极得简直让纯朴的贫雇农吃惊!工作组能看出他动机上的不纯正,却也同情贫农孤儿的艰难处境,就让狗娃到乡政府当通讯员,改名叫韩克明,后来就成了人民公社的一个干部。这个人的最大毛病是随风倒,说话没准星儿,当面夸你,背过身砸你,人都知道他有“吃谁的饭,砸谁的锅”这瞎毛病。文化革命时,韩克明在机关里造反了!公社革委会成立时,当上了委员,七四年一反回潮,韩克明当副主任,成为领导人物了。

    常克俭想到这些,心里倒觉得吴登旺说的不无道理,这韩主任大概把革命也当耍鸽鹁一样搞哩吧?你看他这阵在台上那神气!

    韩主任从大到小,由远及近,终于从全国讲到了北寨和南寨:“在北寨,出现了十件新事,呈现出一派新气象;有人对北寨不服,散布不少奇谈怪论”

    常克俭转回头,对满脸怒气的吴登旺说:“伙计,听着”

    韩主任又说:“有的队不学北寨,就出现资本主义泛滥,社员卖高价粮,大队干部也企图以粮食腐蚀北寨!北寨大队党支部很敏感,及时抓住这个新动向,今天开会,坚决反击”

    常克俭脑子嗡地一声,只觉一股热烘烘的东西冲上头顶,脸发烧,眼发花,他哆嗦着嘴唇,没说出话,却听见吴登旺骂了一句:“真正无耻!无耻!”他站起来,抽身想走“你看看,咱想把粮给人家,还得挨人家骂,狗日的连良心都没有!”

    常克俭拉住登旺的袖子,强迫他坐下,控制住自己的感情,说:“甭急,甭躁!看这场戏怎么演吧!”

    王焕文很得意,走到麦克风前:“北寨有人吃粮没计划,铺张浪费,弄得缺点粮食,有的队就趁机卖高价。现在由杨长顺揭发批判——”

    杨长顺,五十多岁的老实社员,一脸羞愧,低着头,走到讲台上来了。他停在麦克风前,手也没处放了,惴惴不安:“我,不该出去借粮,咱北寨是先进队,我给红旗抹黑”老汉深深低下头,离开讲桌,在土台一侧,羞得蹲下身去。

    王焕文很得意地追问:“你在哪个队借的粮?”

    老汉头也不抬:“南寨。”

    王焕文瞟一眼常克俭,又和韩主任会意地交替一下眼色,继续追问:“谁家的?到底是买的,换的,还是借的?”

    老汉双手抱着头,不吱声了。

    王焕文有点性急:“好,你再考虑考虑,让马驹揭批!”

    三十六七岁的中年社员马驹,紧皱的眉毛下,交织着难受和愤恨的复杂神色。他被叫上台来,站在大家面前,像一节磁实的榆木桩,栽在那里,半天没开口。

    王焕文启发引导说:“你和长顺那天黑夜回来,不是还有人给你送进村吗?说老实话吧!”

    “那是人家克俭叔和登旺叔帮扶我哩!”马驹立即说明“不是人家卖的!”

    这个说明显然是没有力量的,因为他总不说是谁卖的。台下的眼睛一齐射向坐在台子一角的南寨大队的两个主要领导人,似乎在问,他们也卖高价粮吗?这是怎么回事啊?

    这是搞阴谋!至此,常克俭完全明白了。那天晚上,他和登旺来到饲养室,向长顺和马驹赔了情,略略透出将来通过集体对集体的办法解决北寨社员的困难。之后,帮着他俩把粮食送进了北寨村。王焕文大约以为是南寨的领导人卖粮咧!拿这事到这稠人广众前亮他!台下的社员不明真相,眼光里有锥子一样尖利的责问,有迷惘不解的疑问,也有完全不信的同情眼光,克俭觉得,阴谋的制造者企图把他往烟筒塞,抹他一脸黑,在南北寨把他弄臭,这意图太明显了,他气忿,憎恶,也好笑!他的耳旁,传来大队长一声比一声粗的出气声。没等他回头!吴登旺忽地一下站起来,炸雷似地说:“这是害人!”他想挡也来不及了。

    韩主任回过头来,却嘻嘻笑着:“不要激动嘛!你要说话,等马驹说毕!好,马驹同志,你说吧,不要怕!”

    韩主任十分有把握的神情,登旺的举动,给在场的社员造成了真有其事的印象,常克俭感到了某些压力,象坐在被告席上,他心里踏实,不乱!连看也不看登旺,摸出烟包来。

    “我说,行!”马驹咬咬牙,说“我马驹不该到南寨借粮!应该在家等着饿死!饿死也不该给王支书脸上抹黑!”

    “你胡说!”王焕文脸上像挨了一鞋底“手放下!嚣张成啥哩!”

    韩主任却由气恼中很快换出一副笑脸:“现在要你说清,借谁家的粮。责任不在你嘛!”

    马驹憋着嘴唇,扭着脖子不说话。台子上僵住了。

    吴登旺又想站起,老常偏过头:“你不能看这场戏演完吗?坐稳!”

    “买我的!”台子下边一声喊,台上台下满是吃惊的眼睛,朝着发出声音的右后角看去,南寨五队的张德明老汉正朝前头走来。

    “买我的!”德明老汉走到台前,对王焕文说。他转过脸,对站在一堆的长顺和马驹说:“兄弟,你就照实说是买我的喀!怕啥?”他又转过身,面对整个会场:“南北寨的乡亲们,马驹和长顺,借了我二百斤包谷。长顺说他忙后还麦哩,马驹说他月底交了猪,给我钱哩!就是这事。俺的支书克俭问过我,我没承认!今日,看着长顺和马驹受难场,我的老脸上像鞭子抽!他俩,没吃的,掏高价买我的粮食,够苦情咧!回来还要挨批判”老汉动了感情,说不下去了。猛地提高声音,大声宣布:“他俩借我的粮,我不要还咧!今日这会把我教育哩!当着南北寨社员的面,我说话算话!”说罢,大步走下台去。

    德明老汉的举动太突兀了!台下的社员没料到!阴谋的制造者没料到!常克俭自己也没料到!前日他和德明老汉推粪休息时,了解这事,老汉矢口否认他卖粮。现在,企图整他常克俭的人,却替常克俭教育好了这个私心重的社员,多嘹啊!企图拿石头打人的人,现在正发觉石头朝自己迎面飞来!你看台下两村几百双眼睛里是啥意思:

    王焕文惶惶然瞧着韩主任,怎办?

    韩主任尴尬地站起来,仍然绷着脸:“德明老汉能认错很好嘛!问题在于南寨的干部,他们想拿粮食收买人心,给北寨红旗抹黑!”

    重新获得启发的王焕文,说:“这事由三队队长揭批!”

    这是个四十岁的老诚人——三队队长刘步高,忠诚淳厚,他说:“三队不少社员到南寨借粮,我当队长的,脸上象挨耳光!咱是集体,我想集体借下粮食,明年再还,不要叫社员受难场!我和南寨老常透了透这心思,老常说和其它干部商量一下,问题不大。昨日他见我,说大队干部都同意。就是这事!”

    “没志气!没志气!”王焕文喊着。

    刘步高难受地说:“我当队长五年了,大家伙儿知道我没本事!这几年,发展不快,好坏社员还没饿着,公购粮也没拖欠国家的。今年,大家明白,咱都干了些啥名堂!这个弄法,我干不了!南寨的粮,我不借了。你给三队另选队长吧,选能唱出粮食的能行人”

    北寨的社员,像受到撞击的蜂箱,嘈杂的议论,愤恨的谴责,难听的咒骂,像潮水一样扑向主席台,埋藏在胸膛里的积久的愤怨倾泄出来了!会场无法控制了。

    吴登旺自坐上台后,一直黑煞煞的脸孔,现在眉眼嘴巴活动起来了,畅快地笑着。太嘹罗!实在好!他坐不住了,摸摸烟包,烟包却空了,亲昵地捅一拳克俭,要过烟包挖着,毫不遮掩嘴角上轻蔑的神情,瞧着韩主任红一阵白一阵的脸。

    常克俭仍然稳坐着,社员们激动的情绪,像海浪一样拍击着他的胸膛,把他心里那些窝囊气一齐冲击净尽!他的心忽闪忽闪跳啊!嘴唇不由地颤抖起来。

    韩主任走到他跟前,严厉地瞅着他说:“现在必须由你说话,说清你搞支援粮食的真实用心!否则”

    听见韩主任的话,台下前头站的社员静下来,从前头往后排,霎时屏声静气,鸦雀无声。南北寨的几百双眼睛,男人和女人的,老年和青年的,饱含着敬佩、爱戴的深情,投向一个目标——坐在土台侧角的驼背老汉。

    阵势十分明显:

    ——阴谋的制造者企图挽回残局。

    ——受害的群众希望他替他们说话。

    常克俭站起来,微微驼着背,手里捏着旱烟袋,走向台口,看着他熟悉的社员们的一张张热切的脸,两滴泪花扑出来了。他转过宴,对韩主任看一眼,说:“一切都清清楚楚,你自己总结吧”说罢,他背起双手,走下台阶,穿过自动让开路的人堆,走出会场,踏上通南寨的白杨甬道

    1978。10小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