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最后的超级战士铁骨铸钢魂权谋天下:姑姑太撩人特种兵之军人荣耀张雯小龙雯雯错误的邂逅重生之绝世弃少程璟然赵苏禾

一秒记住【爱尚小说网 www.23xsw.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又到了写生课时间,他召开了一次班会,宣布这次写生的路线和时间。写生将要进行三个星期,笛子模糊地觉得高兴和期待,她为自己这样的期待感到惭愧。

    火车在原野上飞驰,离他们生活的城市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这是出门的淡季,车厢里人不多,但却喧闹非常,难得离校的学生像奔出圈的羊一样,撒开了蹄子狂奔。

    有同学在约着一起打牌;有男生在为卖香烟的小姐画速写,想换一包“555”来抽;大雄紧紧地跟随着笛子,嘘寒问暖。

    上次出去写生,笛子的油画箱和行李,一路都由大雄拎着,这次,他照样义不容辞。

    乔晋就坐在大雄和她的对面,旁边是个黏老师的男生,一直认真地咨询着许多专业上的问题。乔晋慢条斯理地回答,眼神有些虚无缥缈,嘴里一直叼着一枝香烟。笛子看着那枝烟在他修长的手指间很温暖地燃烧,燃烧出一片暖洋洋的慵懒和快乐。

    午餐时间,大雄帮笛子买了盒饭——白米饭、芹菜炒肉和醋熘白菜。

    笛子捧着盒饭,记忆回到了十几年前,五岁的笛子和九岁的秧秧,还有父亲母亲,在有着昏暗灯光的隧道里奔跑,隧道里回荡着脚步声和碎石子的撞击声。母亲买来两个盒饭,却是夹生的,不能吃。父亲夸张地说那馒头很好吃,笛子那天吃到了世上最好吃的馒头

    笛子捧着盒饭,大口地吃,然后扭头,死死地看着窗户外面,眼睛里蒙着一层薄冰,她努力地不让那层薄冰融化了。他看到了她的努力和一触即发的悲哀,不明白是什么让她突然动容。

    午后,许多学生昏沉地睡去。他看见她疲倦地坐在那里,神情忧郁而倦怠地看着窗外,脸色神经质的苍白,海藻一样的头发颓靡地披散下来,灰色的粗线大毛衣套着她,脖子上,有一条不能御寒的钴蓝色丝质围巾结系在后面,垂在身后飘忽的一段,前面,就只看见钴蓝色清冽的一抹,在慵懒的灰色上神秘得耀眼。

    她知道他的目光,她转过眼,冷冷地看他,眼睛里是那种安静的漠然。

    他看到她的怨恨,让他自己觉出阴暗的疼痛。他迎着她的目光,迎着她的悲伤,把自己封着欲望的塑料薄膜无意识地捅了一个小小的洞。他以为这是没有大碍的,他不知道,透过这个小小的洞,狂风暴雨可以呼啸着闯入,颠覆他原来已有的秩序和坚持——躲在身体里的欲望本是一头困顿的兽,经不起诱惑。

    火车在一个满目荒野的小站上停下来时,已是黄昏时分。

    大雄很自然而且不容分说地拎着笛子沉重的油画箱,然后问笛子:“这包沉吗?”

    笛子背着一个双肩旅行包,里面装着换洗的衣物和一些生活用品。笛子摇头说不重,然后随了人流向车门走去。乔晋站在那里,很近,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体的气息。她走过去,经过他、经过那淡淡的温热气息,默默地慢慢向车下走去。

    火车摇晃着轰隆隆地开走了,十几个人,顶着初冬有些凛冽的寒风和带着寒气的夕阳,瑟瑟地站在小站上。乔晋安排大雄和另一个男生去看汽车站在哪里,是否有合适的班车。大雄是班长,这些是他应该做的事情。

    大雄一进校,就被系里安排做了班长,因为他当过几年中学老师。他在中专毕业之后在一所小县城的中学里教英语,后来考了美院。他的年龄在班里是最大的,只比乔晋小一岁。

    一群人唧唧喳喳地站在那里,旅途的困顿还没有完全地消除,神情都有些疲乏的兴奋。

    一小会儿工夫,大雄和那个男生跑着回来了,说有一辆班车准备去小镇,是最后一班,得赶紧。

    一群人拿了东西,咋咋呼呼的向车站的出口涌去;那些缩着脖子等车的人,就木讷地笑着,露着黄色的牙齿,看人群离开。

    老旧的长途汽车,在蜿蜒的山路上,摇晃着行驶,车厢里嘈杂异常。经过一番折腾,同学都精神起来,在车里兴奋地说笑。

    狭窄的路边,有一辆摩托车超了过来,很快的速度。车上是一对年轻的意气风发的男女青年,男的穿着一件老式皮夹克,女的穿着一身深紫色厚呢子套裙。摩托车在要超过大汽车的时候,突然地歪了一下,倒了,并且伴着强大的惯性,滑出去很远。笛子哑哑地叫了一声,大汽车突然地刹车,司机喊叫着下了车。

    司机站在两个站不起来了的人面前,弯着腰询问:“怎么样了?”很粗的声音。很快,旁边站满了人,探头探脑地看。男人勉强地爬起来,满脸的灰尘,一脸忍着痛的尴尬和恐惧。看着没事,粗壮的汽车司机就大了嗓门教训起来,说不是他紧急刹车的话,他们俩早就钻车轮子下面去了。男人去拉还俯在地上的女人,女人脸上已经有泪,不知道是吓的还是疼的,她的船型高跟鞋已经飞出去很远,一个看热闹的本地人去给她捡了,扔在她面前,她一边抹眼泪,一边扶着男人把鞋穿了。

    一场虚惊。一行人上车以后,却变得异常兴奋,取笑着刚才的每一个细节。

    然后听见一个人叫起来,他的猪崽掉下去了,从车顶的货物架上掉下去了。

    车停了以后,那个人跑出去,把几只用网兜套住的撕心裂肺般嘶叫着的猪崽捡了回来,说小猪崽的牙齿也摔掉了,尿也给摔了出来。有人兴奋地猜测,没有牙的小猪要吃怎样的东西才能消化。

    正喧闹的时候,笛子回了一下头,看到他坐在后面,靠在椅背上,有些疲倦的样子。他感觉到了她的目光,下意识地看过来,她愣了愣,转过头去。

    一切安顿下来,汽车继续在蜿蜒的山路上摇晃着行驶,透过车窗,能看到山顶上方悬挂着的红彤彤的夕阳,一切都笼罩在温暖的暮色之中。汽车像没有目的般地缓慢行驶,笛子莫名地兴奋起来,仿佛汽车要把她同他送到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一个充满幸福的地方,一个夕阳斜照的地方。

    笛子没有想到秧秧。她刻意不让自己想到秧秧。

    薄暮时分,他们到达了目的地——一个十分古老的小镇,在水边的小镇。

    走进小镇,一群人突然安静下来,仿佛被这里的古老和恬静震慑。

    走进去,是青石板的小路,和笛子租房的那条小路十分像,却又不像。这里的青石板干净,并且因长久摩擦而发亮,石缝间长着星点的小草,是鲜嫩的,还有金黄的小花。墙根,有陈年的青苔和一小簇一小簇的青草。房屋都是木结构的,很古老的样式,门廊有着复杂的手工雕花,透过敞开的大门,可以看到里面青石板铺地的院子和里面主人栽种的盆花。有些同学开始用相机拍照。

    着装有些怪异的人像一群不协调的入侵者一样,缓缓地在小镇里移动。坐在门槛上吃棒棒糖的小孩和端着碗站在外面边聊边吃的人们,好奇地打量这一群奇怪的客人,然后友善地告诉他们哪里有干净便宜的旅店。

    负责联系住宿的还是大雄。大雄带了他的助手,进了一家不大的旅店,讨价还价,出来很有气魄地一挥手,一群人就鱼贯而入,在服务员的带领下,把行李放进一个个房间,然后叫嚷着:“吃饭,要吃饭,饿死了!要好好地吃一顿了!”

    班上只有四个女生,住了一间屋,在大雄和另外三个男生的房间的隔壁。大雄觉得他们,特别是他,可以保护她们,主要是保护笛子,虽然这里看上去没有什么危险。

    为了尊重老师,况且老师不像学生穷得那样紧迫,大雄给乔晋要的是一个单间,在走廊拐角处,带洗手间的——这样想洗澡的同学还可以去那里洗澡,不用全都去挤那两个定点供应热水的喷头了。

    在陌生的床铺上醒来,已经是早晨快八点的时间。

    大雄在外面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招呼着:“起床了,集合了!”

    一扭头,看见窗户外面的树丫上,有小鸟尖叫着跳跃。真是清新愉悦的一天。

    在拥挤不堪的水房洗漱,你溅了我一身水,我踩了你的脚,唧唧喳喳胡乱地梳洗,然后在乔晋的房间里聚拢。

    “就在附近写生,中午不用回来,可以分散行动,但必须两个人以上一组,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不能太远,特别是要去野外的话。

    “自由组合,但要把组合报上来,谁和谁一组,晚上六点钟在旁边的小饭店会合。以后一天至少两幅写生作业,早上不用会合,每天下午六点碰头,晚上点评。”乔晋十分简短地宣布。

    然后一群人一哄而散。

    晚上六点,班里的人陆陆续续地回来了,吵闹着要大块吃肉,大碗喝酒!

    眨眼的工夫,盘里的红烧肉就没有了,然后是上一盘就吃光一盘,看抢得急了,女生也起哄着抢,被男生说比他们抢得还厉害!女生就闹:“不抢,全被你们给抢光了,还吃得饱饭嘛!”

    乔晋说:“不够的话再加菜吧,饭总是得吃饱的吧。”

    这边大雄忙不迭地往笛子的碗里夹菜,于是众人笑闹起来:“哦,班长搞特殊了!”

    闹哄哄地吃了饭,在饭店里评了画,就张罗着要出去喝酒。问了服务员,却说这小镇没有酒吧。可是这外出的夜晚,是不能虚度的呢。

    学生们吵闹着上两盘下酒菜,就在饭店里要了两箱啤酒。乔晋也是刚刚毕业不到两年的学生,他们闹,也就由着他们,学生也是喜欢他的,拉了他,敬他酒,和他天南地北地聊。

    笛子就坐在他的对面,沉默地看着闹腾的一群人。笛子和班上的其他三个女生并不十分要好,因为她和她们接触得少。她们玩儿起来也厉害,酒量好,拳也好,大声地划拳,大杯地喝酒,大口地吸烟。

    笛子的拳划得本来一般,更因为他坐在对面,心里无端的紧张,败得一塌糊涂。

    她知道她喝酒的时候,他在看她。他不知道是否该劝阻,如果他心里是坦然的,就会帮着笛子,劝她少喝一些,但他不是,就觉得劝她也许就暴露了自己对她的担心。所以她喝的时候,他就看着,她喝完了,他就把眼光移开。

    大雄是磊落的,抢着要帮笛子喝,笛子不肯,笛子想喝。

    突然的,四周一片漆黑。

    小店的主人急忙找蜡烛,解释说:“可能是这条街的保险丝又给烧了,一会儿电就来了,一会儿就来了。”

    笛子坐在黑暗之中,觉得莫名的快乐,在一片浑噩之中,辨认着他的方向。

    有微光突然点亮,她看到他的目光。大概是因为酒精的缘故,也许是因为烛光跳跃的缘故,他眼神炽烈,他在看着她。

    而她眼睛里潜伏着山洞里焦躁不安的兽,带着一些哀伤,带着一些委屈,带着积压了许久的绝望情绪,莽莽撞撞地想要冲出来。她就这样看着他,眼光星星点点。面前烛光摇曳,杯影幢幢,笛子想要屏住自己的呼吸,却无端地呼吸急促。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片刻,静默里掩藏着火焰的目光,然后移开。她这才听到,周围原来是这样的吵闹,而她的心跳已经失控。

    她明白自己正徘徊在这样危险的边缘,而她的秘密永远都只能是秘密。

    笛子站了起来,有些摇晃,轻微地。她控制了自己的情绪,正常地走出去。

    听见他在身后问:“要紧吗?”

    他一直是在意着她的,她有些安慰。她摇头,说:“没事。”

    大雄殷勤地起身,要送笛子回去,乔晋也叫大雄送她回去,然后开玩笑地说:“不许乘人之危哦!”大雄赌咒发誓地说老师不信任他,乔晋挥挥手里的香烟,说:“开玩笑的,不要当真。”

    大雄很夸张地搀扶着笛子,像搀扶一个年老的病人,出门的时候,身后突然明亮,伴随着喜悦的声音。

    电来了。

    笛子的房间门前,大雄突然有些僵硬,不管身体还是语言。大雄语调紧绷地嘟囔着说:“笛子做我女朋友好吗?”

    她的心空洞着,为了现在还在酒桌上的那个男子。她冷着神情,没有回答,要回房间去。

    他的声音在黑暗中有些颤抖:“笛子?”

    她没有回答,回房间关了门,靠在门上。一会儿,听见脚步声慢慢地走远。

    在这个镇上,他们停留了几天。

    此刻的他们,就像一群迁徙的、肮脏怪异的猴子一样,要去另外一个地方,离这里有两个小时的车程。据说离那里不远,有一个著名的古栈道。

    中巴车里,依然是欢声笑语,大雄和中巴车司机交涉好了,包下了这辆车。车里没有外人,于是更加的放肆和喧哗。笛子坐在靠前的位置上,旁边挨着口香糖一样黏人的大雄。他已经令她有点不快,因为他让她没有了自由。

    乔晋在后面的座位上,她知道他在躲她,从那个停电的晚上开始,他就开始躲她,她感觉得到。

    ——毕竟他们都已经错过了。

    车停了下来,一问,是出了点小问题。“老问题了,一会儿就好。”司机很肯定地说,并且叫大家都不要走远了,十几分钟就好了。

    学生们抱怨着下车,有的去找僻静的地方解决“民生问题”有的就近站了,活动有些酸胀的胳膊腿儿。

    空气新鲜的郊外,笛子深深地呼吸,看着不大的草地上杂乱的青草和不高的灌木丛,再过去就是缓缓的山坡,有成群的山羊在不远的地方吃草,它们看见有人来了,就“咩咩”地叫成一片,其中一只十分小的,很胆怯地跟在母羊后面,又不时向这边好奇地张望。

    不远的地方有匹母马带了新生的小马驹在吃草,有学生很有兴致地在旁边拍照,还有女生尖叫着,要去抱小马,却被母马一扬蹄子,吓得一路跑出去好远。

    笛子远远地站着,再往下走了一点。她看到他就在那边站着,看到她了,却侧了身。她有些恼他,他那样子似乎是她在勾引他似的。她也开始刻意地回避他,她不能让他把她看低了。但是,现在的局面,真的是有些尴尬了。

    大雄带着一脸的笑跑过来,问为什么不过去看小马驹。

    笛子笑笑,说腿坐酸了,想走动走动。

    车真的只用了十几分钟就修好了,车开动的时候,有人就打趣那个司机,说车有什么毛病都摸透了,不动,拍拍,再不动,踢踢,准成!

    上午,车就到了目的地——一个嘈杂的小县城,一个似乎与世隔绝的小县城。

    大雄这个班长是很称职的,一群人还在探头探脑地张望之间,他就联系好了旅店。两个字,让大家都高兴,那就是“便宜”!

    不过这个旅店连单间都没有,大雄只好给乔晋包了一个双人间,不带洗手间的。乔晋一听,觉得没有必要,没有必要非得自己住,显得自己很不随和似的,大雄就把自己安排进了乔晋的房间。

    四个女生还是一个房间住了。

    晚饭时,有学生提议待会儿去迪吧,他们已经打听到,这个县城有迪吧,很令人兴奋的发现。在外乡闲散的夜晚,岂有不去的道理。

    笛子坐在离他最远的地方和几个人猜蛊盅,唬了脸不去看他。

    笛子还是输,输得厉害,酒也罚得厉害。有了一点酒意以后,就不容易控制自己了,那欲罢不能的悲伤情绪,就在酒精的助长下,疯狂地突围,让人没法收拾。而那种情绪,却助长着自己不停地要喝酒。

    一种放肆的快乐。

    大雄拉了笛子,扭到舞池。笛子回去,脱了宽大的外套和毛衣,剩了身上的一件紧身黑色薄毛衣,小小的毛衣,一动就露出一截纤细的腰。

    大雄兴奋地和笛子对舞。班里的同学从来不知道,安静的笛子也有这样近乎狂野的一面和这样令人兴奋的舞态。他们尖叫着,在旁边群妖一样地扭动。

    他惊讶地看她,看她完全陌生的另一种样子,看她有节奏地大力甩动着自己的头发,看她把手臂高高地抬起,把纤细的腰和诱人的胯,扭得十分的娴熟和专业。大雄令人讨厌地在她身边旋转,像个嗡嗡乱飞的绿头苍蝇。

    十二点,半场柔情时间,他看大雄搂了她柔细的腰,在昏暗的舞池里慢慢地走——那不能叫跳舞,只能叫走步子,慢慢地走,几乎就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似的,只抬抬脚而已。大雄把她搂得很紧,一副志在必得的得意样子,嘴角都止不住地往上翘。她一直低着头,低着头,最后把头低到了大雄的肩膀上!他震惊地往后一靠,靠在椅背上。

    那一曲一结束,他就招呼着该回去了,已经十二点了。大家正玩儿得兴起,却不好驳了老师的命令,不得已起身,一步三回头地出去。

    他看着大雄殷勤地给她递衣服,她把毛衣套上,很疲倦的冷漠样子,把长发从毛衣里捞了出来。然后大雄把外套张开,像张开一个大袋子一样,想要把她给套了进去。她却把外套接了过去,并不穿上,只抱在怀里,她是热了。

    她走路有些摇晃,有些发泄之后的颓靡,大雄试探地搂了她的腰,她没有拒绝。

    他大口地吸烟,狠狠地把烟从鼻腔里喷出来,然后把烟蒂从指尖弹了出去,烟头翻滚着,在寂静的低空中翻滚着,跌落出去,带着一些急躁的火星。

    他和几个学生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眼睛却不时地看着前面两个连在一起的人。

    乔晋坐在床边,点着烟。大雄终于满脸微笑地回来了,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送回去了?”乔晋没有看他,只看了自己的烟蒂,问。

    “是啊,从来没有看笛子喝这么多过呢!”大雄十分喜悦地张罗着自己的床铺,说。

    “她没事吧?”他阴郁地问。他注意到大雄叫的是“笛子”那个“金”字,已经隐去了。

    “没事,可能是累了。”大雄在自己的床铺上躺下来。

    他沉默着吸烟,大雄问:“乔老师,你还不睡吗?”

    “睡吧,都累了。”乔晋躺了下去,看着窗户外面深蓝的夜色,一点睡意也没有。

    他起身,拿着毛巾,要再去洗个脸。

    走廊上已经空无一人,房间里也安静下来,只剩了走廊里昏暗的灯光。

    后面有开门的声音,他下意识地回头。

    他看见了她,穿着一身把自己包裹得很严实的厚棉质睡衣,披散着一头有些凌乱的长发,神情倦怠迷茫,脸色象牙一般青白。她端着一个盆站在门口,她看见了他,眼睛里有些迟钝的疑问,还有不以为意的冰冷——她还记着他对她的轻视。她神情漠然地从他身边走过去。

    “你还好吗?”他问她。

    她停了下来,冷冷地说:“很好!”一阵沉默,他突然低声地说:“对不起!”

    本来以为就这样结束的,对不起!对不起

    知道他曾经喜欢过她知道他曾经惦记过她,然后,一句“对不起”让所有的疑惑和迷茫都走到了尽头,跌下了悬崖。到头了!他不再是她等待的王子了!

    没有路了

    这是他们最好的选择。

    突然有开门的声音,下意识的,两个人就往旁边一躲,躲进了打开水的房间。房间很小,没有灯,他悄悄地把门虚掩了,屏住呼吸。从门缝里看到一个男生,趿拉着拖鞋,睡眼迷蒙地往洗手间走。

    他的呼吸,就在她的耳边,急促而短暂。她觉得自己头晕,晕得厉害,大概是酒精现在才发作,她愿意这样以为。

    走廊里已经没有人了,她还是贴在那道门缝上,动弹不了——他就在她的身后,隔着一点距离,他呼吸的气息,还在她耳边暖暖地回绕。

    他轻轻地扳着她的肩,有些犹豫地,把她转了过来,看到她在隐约的走廊灯光下的脸。她的眼神已经迷离,带着绝望的恐惧。她瞪大了眼睛看他,睫毛不时惊惧地颤抖一下,像惊慌的松鼠。她屏住了呼吸,却不时粗重短促地喘息一下,然后突然流泪。

    他听见自己有节奏的强劲心跳,太阳穴也在突突地跳着。两个人沉重的呼吸纠缠在了一起,他开始吻她,搜索着她有些颤抖的唇。他感觉到她身体在莫可名状地颤抖,抖得厉害。他抱紧了她,紧紧地。她有些挣扎,他霸道地搂紧了她,用自己都感到的疯狂,吻她。

    一声骇人的惊响,他和她猛然地停止。原来是她的盆掉在了地上,发出十分清脆的声音,并且滚出去好远,碰到墙壁后,打了几个旋,闷闷地响着停了下来。

    他和她屏住了呼吸,聆听走廊上的动静——没有,谁都没有起来,这样的深夜谁都不愿意起来。她却被惊醒了。她看着他,这个背叛的人,背叛了她,也背叛了秧秧的这个人。她开始大力地抵挡他的拥抱,一巴掌狠狠地打在他的脸上。她颤抖着哭泣,哑着嗓子说:“我恨你!”然后快速夺门而去。

    不过几分钟时间,现在站在房间里的,只有他了。刚才发生的事太过突然,他有些不适应。他仔细地回想,仿佛他又变成了另一个人,他有些怜惜自己,带着些许的羞愧——她对他的感情令他惊讶——那样激烈!她说她恨他,那么,她平静的外表下面,压抑了多么炽烈的感情,才能对他有这样的恨,才能那样狠狠地打他!他抬手摸自己发烫的脸颊,那里热热的,却漾着快乐而悲伤的味道;嘴唇也是热热的,她犹豫着回应过他,那样令人感动的笨拙回应——他近乎惊喜地发现,她是没有一点经验的,在他看来,那笨拙是那样的值得珍贵。重要的是,她是爱他的,而他原本也是可以得到她的。

    那么,为什么不能呢?他想,完全是可以的。这里遥远得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在这里一切都变得简单了,而重要的是他想爱她,那愿望像雨后的春笋,不能遏制地生长。

    可是,回去以后呢?

    他轻轻推开门,走廊像是被世界遗忘的安静角落。他慢慢向自己房间走去,经过她的房间时,他感到一种全新的快乐和忐忑——她在里面啊,就在这一道门里面!他想像着现在她的样子,他想不出来,他想在这里多停留一下,却并不敢。他低了头慢慢地走,心却停在了那里——那扇薄薄的门前面。

    她躺在床上,抖得厉害,她听见轻微的脚步声,慢慢地近了,又远了。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下来,心里有快乐的释然——他也是爱着她的,而心就此无端地慌乱起来,惊慌得很。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控制的力量,原本压抑着的热情经不起挑拨,动一下,就着火了,急切得很。但她打了他,她怎么就打了他?他会记恨吗?不再理她了吗?她翻了个身,枕头里好像塞着谷壳子,一动,就沙沙地响起来,闹腾得心烦。

    夜里睡得不塌实,精神却无端地好得很。早晨起来挤在人堆里洗漱了,就坐在床沿上,把长长的头发捞起来,挽了,用两根长的工艺筷子高高地固定好,一照镜子,鬓角被扯得紧紧的,眼角往上扬着,透着一股媚气,脸型显了出来,更加的精巧细致。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笑笑,觉得一切也都是好的。

    集合时,随了人流进了房间,就拿眼去找他,眼神是自己不知道的那种直直的莽撞,往前看,正对面的人群中并没有他,心中便有些焦急了,不由四处里搜索,却一下碰见他的目光,那目光和平时已经不一样了,也透着那样一股莽撞劲,焦急的,用了力,却也隐忍着。目光碰着了,有些尴尬,却安定下来——原来对方还是喜欢自己的,从那眼神里便可悉知一切。安定下来便又躲开,躲开了,又急切地要找一找,就一直这样忙碌着,像惊慌的小鼠。他还是在说,说一些要求和注意事项,她听得断断续续的,缥缈得很。

    出来后,发觉世界毕竟是不一样了。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像经过提炼一样,直愣愣地放在了笛子眼前。

    天是高的,虽然没有太阳,灰蒙着一张脸,可那灰蒙也是有诗意的。冬天荒芜的景致是美好的,光的树干、枯的老树,形状十分飘逸地站在冬日动人的荒芜里,像一个归隐山林的贫穷文人,幽雅脱俗。

    而风是和煦的,带着幸福的甜蜜味道,夹杂着泥土和植物还有牛粪的可爱味道。

    而他,就在旁边,看上去是那样的英俊迷人,符合笛子从小到大的梦想,一个像王子一样英俊的男人,当然也就具备王子一样的坦荡和磊落,当然还有其他美好品质,这自然是不必说的——她已经把他看成了自己的王子。

    他和大雄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他是为了她,为了和她离得近一点。他不时用眼神,轻轻地掠过她的脸、她的眼睛,平静里带着他们才懂的汹涌波涛,那是他们的秘密。

    笛子站在古栈道的木板搭成的小路上,扶着栏杆看远处的山峦。风凉丝丝地掠过,可是因为身体的劳动,并不觉得冷,而热气却像一锅蒸熟了的馒头,呼呼地向外冒着。

    学生们开始找地方安顿下来,写生。大多只带了速写本,就站了,或坐了,在速写本上画线描。

    笛子下意识地离开大雄远一些,站在一处僻静的地方,画下面蜿蜒的栈道。今天的线条十分的轻松流畅,在本子上流动着,流成一幅构图别致的画。

    “不错。”他在她身后说,声音里有种奇怪的情绪,激越的,却也是压抑的。

    其实她已经知道他走了过来,他的脚步声是特别的,笛子很容易地就能判断出。

    她不敢回头,低头却再不能画下去,手僵在那里,踌躇着。

    他的手伸了过来,握了她放在本子上的捏笔的手,轻轻地拿着她的手,画出几道莫名其妙的横线,他没有说话,那沉重的呼吸声却雷一样击在她心上。

    她僵硬了身体,一并连呼吸也僵硬了,被他握着的手变得沉重不堪,却又像有羽毛轻扫一样,痒酥酥的,那感觉缓缓地爬遍全身,让她动弹不得。

    突然听到一阵密集的脚步声向下走来,伴着说话的声音。他放开她的手,还是一副在后面看画的样子,笛子忙乱之中,在速写本上,随着他画的那几道横线,又画了几道莫名其妙的横线。

    是大雄,画好了一幅,跑过来看笛子这边的情况。

    他们都走了,她看着画面上那几道横线发怔,这仿佛是一点什么证据,证明了刚才确实是发生过什么的,不然,她会以为那只是恍惚的一场梦。

    离开那个小城,是在第四天的下午。下午两点,登上中巴车时,大家依旧闹哄哄的,只是衣服更脏,头发更长了。

    笛子上车迟,依旧被大雄安排在靠窗的位置上,大雄还是口香糖一样地坐在笛子的身边,还是那样一副心情愉悦、没心没肺的劲头。

    中巴车在更加破旧的石子路上,艰难地行驶,像一个缺了牙的老奴隶,吭哧吭哧地抱怨主人。司机却不停地抱怨大雄给的价钱低了,因为这个路难走,磨车!

    大雄不以为然地和他争执几句,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在笛子面前,他全面而周到,他为自己的能干而沾沾自喜。

    中巴车开进越来越深的山里,很深的山,深得以为以后都不用出来一样。

    有人惊叹:“手机没有信号了!”

    所有的人都把手机拿了出来,看了说:“又有了,我的有一格了,啊!又没有了!”

    中巴车在半道停了下来,前面是一段狭窄的、凹凸不平的泥土小路,无法行驶。

    步行的时间不长,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在山的深处,发现了一处真正的世外桃源,规整的田地,别致的有平台的农院,清凌的小溪绕过每一户的门前,溪水边,低垂的杨柳苍白着光秃的干,有鸭子和鸡在外面张狂地追逐。农舍的烟囱里,一缕轻薄的烟蜿蜒着爬上了青天。

    满耳是疲倦之后被喜悦激发出的欢呼,这里真漂亮!这里好入画!这里简直就是世外桃源,冬天的世外桃源!见过世外桃源冬天是什么样吗?就这样!

    大雄跟了乔晋去交涉,拿了从县城宣传部开来的介绍信,希望得到村长支持。

    老实又尊重文化的村长,很重视地把十六个人分配进了九户人家,然后每家都很具体地和住那里的人交涉收费的问题,一点不含糊。后来明白,那些半大老头身上穿的牛仔裤,都是进来写生的人留下的,收费和讨价还价,在他们已经十分熟练了。

    村里没有一个年轻人,只看到年老的人和一些小小的孩童——世外桃源的人们,也向往着外面万花筒般的世界,外出打工去了。

    分到和笛子一起住的女生,却不乐意。班里那三个女生像穿连裆裤一样亲密,夜里有许多的悄悄话要分享,不想离散了,并且那三个女生都和笛子关系淡淡的,再说,在这里住的时间长,和一个不是很亲密的人住在一起——一张床上,不是十分别扭吗?她于是被分走了。

    笛子就一个人住在一对老夫妇的家里。

    笛子住的是那家女儿的闺房,新房,外面是石头的墙,里面却是用石灰刷的,白得耀眼,窗户开得很大,说是儿子女儿从外面看回来的新式样。一切都在改变,有钱的人家,房子也都和别的地方差不多了,进步着,失去了自我。

    出乎笛子意料,房间十分干净整齐,有一张很大的床。满脸皱纹的老太太笑着,告诉笛子,那床铺上的被子和床单都是新换的,洗得很干净。笛子笑着表示谢意,真的很干净,比招待所里的东西干净许多倍。

    下午剩了不多的时间,大家开会,重申这次出来的任务:回去以后,要办个展览,每个人都要有像样的五幅以上作品。然后重申安全的重要性和组织纪律性,不许偷农户家的鸡和小猪崽(这种事情,去年出来写生的时候,就已经发生过),不许买当地的山鸡皮,据说来这里写生的人,都喜欢用农户的山鸡皮回去做标本,山鸡可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然后是每天写生的时间、地点。

    笛子愉快地倾听,一切都是应该的,都是应该做到的,至于作品,也是没有问题的,她不会让他看到自己失败的东西,她呈现在他眼前的,一定是最好的,总是最好的。

    这个村庄没有电,用各种各样的瓶子装了汽油和灯芯,让火光在黑暗中一点点地燃烧。

    他和大雄一家一家地登记,这家住了谁,那家住了谁,一家不漏。大雄在他旁边,带着单纯热烈的笑,说:“晚上和我们一起搭伙吧,到我们的家里搭伙吃饭,大家热闹一点。”

    笛子摇头,说已经答应了这里的房东了。

    “那吃过饭接你下来玩儿?”

    “不了,今天太累,得早点儿睡觉。”笛子垂了眼睛,瞟他。然后看他们下了山坡,向下一家走去。

    笛子向房东要求洗澡,今天太累了,走了好久的路。

    房东不好拒绝,答应了,只说,烧一锅水的柴,能烧好几顿饭的。

    笛子看着面前的那碗炒得没有了一点水分的老咸菜,说:“洗一次很贵吗?如果很贵,就不洗了。”

    房东立刻笑起来,说“不贵的,不贵的。”然后又叹气,说现在柴太贵了。笛子笑笑,说:“是啊。”

    晚饭是米饭和面条煮在一起的粥,稠稠的,笛子没有吃过,也吃不惯。菜是一碗老咸菜,房东说明天中午有青菜,今天没有割,明天去割了来,如果笛子要吃肉,还可以炒老腊肉。

    吃了饭,房东就开始把风箱拉得轰轰响,把火烧得大大的,直到把一锅的水烧得沸腾着翻滚。

    提到房间里,笛子顾不得大木桶不够干净,咕咚一声,就钻进了水里。

    把自己埋进水里,深深地浸入,仿佛要经过那热热的水,从令人烦恼的现实世界,穿入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飘在云端,没有未来,没有时间,只有现在。

    用毛巾擦拭身体上露珠一样的水滴,轻轻地,然后一遍一遍地把头发擦干,换上干净的衣服,端坐在镜子前面,梳理仍然潮湿的头发。微弱的灯光下,她轻抚自己右眼睑下的黑色小痣。

    她轻轻地抚摩它,觉得它是有寓意的,一定是有寓意的,如果真的像秧秧说的那样,是为谁流的眼泪的话,那一定是为他,她只愿意为他。

    夜晚的乡村静谧,偶尔有远处狗吠的声音,只那样几声,就又安静下来。

    她不肯承认自己坐在这里是为了等他,她也不确定他能来,她焦急地翻看着手边的一本书,又不时地照照镜子,不得安宁。书的旁边放着速写本,她到底把它打开了,看着那几道潦草的横线,怔怔的,却觉得手无端地痒起来,像有根羽毛不停地在那里挠。她又看了自己的手,单薄的手,与平时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不远处的农舍里,不时传来高声的喧哗,是学生们在打麻将,从村长那里借来的一副小麻将。

    大雄来过了,在外面高声地叫笛子,她懒懒地应着,说睡了,然后依然那样坐了,坐在跳跃着的昏暗烛光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安静地等待。

    天空渐渐放晴,变得深蓝深蓝的,没有底的那种深蓝,清澈的深蓝。一弯月亮亮晃晃地嵌在前方的窗格子里,散发着清冽的寒光,山乡的星星格外的明亮,像一粒粒撒在空中突然冻结的冰粒子,遥远而寒冷。

    他又输了一把,今天老是输,心神不宁的,都不知道出了些什么牌。他下决心一样把牌一摊,说:“你们玩吧,我要休息了,你们也早点休息。”

    他走出来,看着坡上那座黑黝黝的房子,心里更不安宁了,他觉得自己又变成了一个年少轻狂的少年,有股不顾一切的傻劲儿——他向坡上走去。

    但他并不敢直接去找她,他绕到了房后一个小土坡上,他看见了她的窗户里还点着灯,那灯淡淡的,忽闪忽闪的光,像只小手一样撩拨着他的心。她怎么还不睡?是在等他吗?他该怎么办?去敲她的窗户吗?他站在小土坡上,心里七上八下的,不得安宁,而他身后一大堆的现实问题更让他头疼。如果她是个随意的女子,那么他会没有一点犹豫地去找她,但她不是,也因为不是才吸引着他那样的想要靠拢。他点燃一枝烟,看着那亮着灯的房间,踌躇着,进退不得。

    老夫妇早已睡下。窗户上的月亮,已经升了上去,有一半,隐在了窗帘的后面。笛子把窗帘拉严实了些,那半个月亮也掩在了后面。拉拢了,又惊异地把窗帘撩开一点,看见对面小土坡上,有那样猩红的一点,一闪一闪,一闪一闪的。她看到了月光下模糊的人影,不知怎地她确定那个人一定是乔晋,一定是他。她突然把窗帘放下来,心里突突地跳得厉害,那猩红的一点像把她的心烫着点燃了一样,一下子,便闹腾开了。他是在那里等她的吗?他为什么在那里?他在犹豫吗?她清楚他们身后那样一堆现实的问题也在困扰着他。她突然像下定了决心一样“呼”的一声,把灯吹灭了。四周一片黑暗,黑暗中,却听见自己的心跳怦然作响,那暗沉沉的夜色中,仿佛也有股不知名的力量,在沉寂中暗暗涌动。

    他看见那并不严实的窗帘合拢了,又撩了那样小小的一角,再突然地放下,再后来,灯便灭了。他心头的疼痛——她要把他关在外面,她要放弃他,她仿佛不是现代的女孩——任性并且没有什么顾虑,她隐忍,她躲避,他不明白为什么她有这样的性格,和秧秧截然相反的性格,但他确定她是一定做得到放弃他的。他不能再等待了,他丢了香烟,像丢掉许多的顾虑和现实,他向他向往着的那个人走去——不顾一切了。

    窗玻璃上响起那轻轻的敲击声时,她像被一记重重的响雷击中了,僵在那里,动弹不得。她明白了,其实她什么决心也下不了。

    她到底还是走了出去,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走了出去。

    站在那里,她看着他在黑夜中的暗影,那样亲切的亲爱的人。他慢慢走了过来,一直走到她的面前,然后突然抱住了她,她的眼泪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流下来,满脸都是。

    她抖得厉害,他贴在她耳边问:“冷吗?”她摇头,摇得很坚决,他为她擦眼泪,然后说:“好想你!”笛子说不出话来,任由他为她擦眼泪,然后紧紧地搂她,搂得仿佛骨头都被挤得“咯咯”直响。

    他们在外面待的时间不长,笛子回来想着,真是很短的时间,他怕她冻着,外面的冷风太大了。笛子躺着,想他刚才一直说的话:“记得!我爱你!记得,笛子!”他要她记得,她一定是记得的。她还在颤抖,头枕着的枕头发出“沙沙”的声音,这一带的枕头仿佛都是用谷壳塞的,稍微动一下,就听见“沙沙”的一片响声。笛子坐起来,提起枕头,谷壳整个向下面滑去,枕头变成了一个布袋子。她把枕头放下,拍平,再躺下,并没有想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一系列的动作,做这些动作有什么样的意义。她感到嘴唇有些发麻,像是要肿的样子。她起身,拿着小镜子凑在镜子前看,太黑了,什么也看不到,便又躺下,他吻了她,她嘴角忍不住浮上一点笑容,她真想告诉秧秧,接吻的感觉真的是头晕目眩,但忽然又想起,这样的感觉,她是永远不可能对秧秧说了。但此刻她并不感到忧伤,她想着刚才回来时,他站在那里看着她,那样挺拔的身影,在暗夜中,向着她离开的方向——多么温暖的感觉,她微微地笑了,听到头下的枕头又发出“沙沙”的声音。

    居住地的附近,有画不完的美好风景,层次分明的梯田、呈色块分割的田地、田间干枯的树像巴尔蒂斯的风景画,还有树丛中的庭院,庭院前流过的清洌的小溪,溪水边娇媚的枯树

    笛子每天一早就提了画箱,去找自己要画的风景。大雄每天清晨就早早地来了,在外面耐心地等候,他怕笛子会先走,他不会觉得笛子先走有什么不对,他不想让她因为等待而焦急,而耽误了画画的时间。

    两个人沉默地走在乡间的路上。笛子是内向的,她的沉默,在他看来,是更神秘的诱惑——现在很难有这样内敛的女孩了。

    下午,他们在村子边缘发现了一个小磨房,木的结构,架在小溪的上面,后面是深远的树丛。大雄很兴奋地叫:“真有意思!这块地方真有意思!”然后就坐了下来,要画这里。

    笛子也在不远的地方坐了,心里却“咚咚”地跳得厉害,她为自己下意识的想法感到有些难为情,可是,却忍不住地这样想了。她偷眼看乔晋,他在离她二十米远的地方坐了,撑起了画箱。他迎着她的目光看过来,她的脸蓦地红了,以为他看到了她的内心,她那样羞于启齿的打算——他们总是没有地方好去,在笛子住的外面站着,说说话,一会儿时间就冻得受不了,这里,是可以让他们多待一会儿的。

    那天夜晚,他们就去了那里。

    依旧是夜深的时分,笛子的房东熟睡了,乔晋房间里的学生也回自己的房间了,或是去打牌的学生那里。

    乔晋去了半山腰上的那户农舍,依旧用小小的树枝,轻轻敲打着那扇闪着微光的窗户,他明白,那橘黄色的灯光因他而亮。

    然后看见她幽灵一样地闪身出来。

    夜晚的水声,格外的清晰,潺潺的,欢快奔流,树丛中的小磨房就安静地立在那里,月光像给它洒了清亮的一层薄冰。

    他们手拉着手,喘息着站在堤坝上,然后快步向下走去,脚下的土块儿发出沉闷而欢快的声响。

    门被轻轻地推开,黑暗中闲置的大磨盘和大木杆吊着的纱布呈现在月光中。靠窗的地方,有一张铺满干草的床,床边,是在这里磨过豆腐的人留下的空酒瓶。房间里所有东西,都在月光中安静地沉睡。这里是安全的。

    门在身后安然地阖上,房间里月光下的一切,都被奇迹般地激活,像沉睡的城堡在睡美人被王子亲吻以后,奇迹般地复苏,一切都生动起来。

    他轻轻地扳转她的肩头,他们终于可以这样从容地注视面前这个自己爱的人了。他深情地抱紧了她,感觉到她身体微微的战栗。

    “冷吗?”他抚摩着她的头发,轻声地问。

    她点头,又摇头,说:“不冷。”

    他拉她走过去,房的中央放着一个火盆。他蹲下去,打燃打火机,一小簇橘红的火焰在火机上跳动着,给房间突然地注入了暖融融的光亮,他们相视着微微地笑了。他突然伸手摸着她的脸,说:“让我看看你,我还没有在这样近的距离这样好的光线下看过你呢,笛子!”

    她笑了,却也局促得很,只说:“小心烧了手。”

    他就拿了地上的干松枝点着,引燃劈得小小的柴,再把大一点的柴架在上面。火苗快速地吞噬着干柴,很快,便燃成了一堆熊熊的火焰。

    他们紧挨着坐在火盆前的长凳子上,头抵着头。他轻揉着她还僵冷的手,揉着,又捧在嘴边哈哈气,然后又丢了她的手,紧紧地抱了她,轻轻地叹息,呢喃地说:“好喜欢你,笛子,你知道我喜欢你多么久了吗?笛子,你知道吗?”

    笛子没有回答,只在心里涌起一阵酸涩的幸福感。她在心里说:“你知道我已经喜欢你那么久了吗?”

    他的呼吸在笛子耳边急促起来,对于和他的关系,她是惶惑的,想向前,又踌躇得很,更何况中间还横着一个秧秧。当他用那种仿佛失控的力量抱了她,放在窗边的小床上时,她感到害怕了,别说中间有个秧秧,即使没有,她的爱情也没有那样快的速度,她适应不了。他沉沉地压了下来,几乎疯狂地吻她的嘴,吻她的眼,吻她的耳。她抓住了他的手,她喘息着说:“不行!”低低的声音,异常坚决。她是相信他的,相信他会陪着她慢慢消化他们的爱情。他停了下来,抬头看她,她看见他眼中那种陌生的火焰,和平时温柔的眼神是不一样的,那眼神让他显得陌生了,不安全感在周围弥漫开来。他又低了头,开始狂热地吻她,她突然尖叫着抵挡:“不行!”他再次突然地停止,看到了她眼中惊惧不安的神情,喘息着,从她身上滚落下来。他平定着自己的情绪,坐在床边,垂着头,慢慢地安定下来。对自己的行为,他有些懊恼,她毕竟不是他常遇见的那些女子。

    而这时她又开始怜惜起他来,他低垂着头的沮丧背影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她坐起来,伸手试探着拉了拉他,他不动,她又试探着拉了拉他,再拉了拉,他回头了,脸上有些黯然的笑容。他接过她伸过来的手,放在自己的唇边,轻轻地吻了吻,然后抬头给了她一个明朗些的微笑,然后静默了一下,说:“对不起,笛子。”

    她摇头,心里又一阵阵心疼。她踌躇了,低低地说:“要不,我给你?”眼神惊慌地躲避着他的注视。顿时,他心底涌起许多的感动,她单纯得在他面前不堪一击,她的不保留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和感动,也有更多羞愧。他心疼地抱紧了她,说:“笛子,我给不了你将来。”他现在冷静下来,他想到其实他是不可以乱碰笛子的。

    笛子低声地,有些忧戚地说:“我知道”之后,就不说话了。他低了头耐心地等着,好像过去了很长时间,笛子依旧没有说出他想要的承诺,而笛子的承诺对他来说是关键的。又沉默了一会儿,他听见笛子轻声说:“我不要你的将来,我只要你爱过我,就行了。”

    他皱巴巴的心忽地舒展开很多,他抬头,满眼感激的热情,却看到笛子滚落的眼泪,大滴大滴的,流淌得让人心疼。他知道他要亏欠她了,不得已的,总不能为了笛子在学校扔一个炸弹,让大家头条新闻一样再议论他一次吧,上次“西瓜”闹宿舍,因为他和秧秧的“亲密”才让那些议论渐渐平复,再经不起折腾了。他狠了心肠,却是真心疼爱地搂了笛子,说:“对不起。”

    笛子在他怀里摇头,说:“我自己愿意。”

    一句话,让他直把头低到了笛子的脚底,在从未经过世事的笛子面前,他觉出了自己的卑鄙。他安抚地摩挲着笛子的头发,说:“等你愿意的那天,我才要你。”

    她点头,两个人却因为这句话,一起低落起来。看不到将来的爱情让他们悲伤,悲伤像一剂强效的催化剂,催生着他们浓浓的爱意,这爱在这小小的房间充盈着,甚至满胀了,挤得两个人都飘拂起来,不真实得很。

    两个人更加的惺惺相惜,手拉了手,头抵了头,不时地沉默,不时地低语,不时地亲吻,不时地安抚一下自己爱着的对方,恨不得就这样下去了结了他们的一生才好呢。

    窗外开始飘起了洋洋的大雪,雪落时窸窸窣窣的声音,爬满了整个寂静的世界。

    窗户上有轻微的声音,原来,笛子是被这个声音吵醒的。笛子愣了愣,一下跳起来,掀开窗帘的一角,看到背着包的乔晋,站在雪地里。

    笛子很快地把自己收拾好。

    走出房间,天还没有完全地放亮,房东刚刚把蒸好的冒着热气的馒头从锅里端出来。

    看见笛子,他们笑起来,很憨厚地笑,招呼笛子吃早饭。

    笛子拿了两个馒头,一个给自己,一个给乔晋。再想,中午大概不会回来,就又拿了两个,用塑料袋装了,用橡皮筋把口扎上,然后告诉房东,说中午不回来了。

    房东搓着手,露出满嘴的黄牙,说:“好!再拿两个吧!怕不够!再带点咸菜!”

    “够了够了!”笛子答应着,就往外走,再想,乔晋是个男的,饭量应该要大些的,就又拿了两个,拿了就赶紧地走,很怕他们跟了出来。还好,他们在门口站住了。

    绕过院墙,笛子就看见靠在一棵枯树上吸烟的乔晋。笛子跑过去,乔晋把她的油画箱接了过去,拍拍她的头,就把她拥进了自己怀里,在额上深深地吻了一下。

    昨夜对乔晋来讲,是感慨万千的一夜。从上大学开始,他就不间断地交女朋友,并不是因为他十分的主动,而大都是遇上了主动的对方,最后是他那年近五十的导师的年轻太太。那冷漠的女子用冷漠而热烈的方式,引他上了床,以后几乎所有的开始,都直奔“主题”所有的简单铺陈,也都是为了“主题”他实际已经忘记了真正的爱情是怎样的滋味了,而笛子唤醒了他已经麻木的心底最柔软的感情,那样的忐忑不安,那样的惊喜万分,那样的患得患失,那样的甜蜜忧伤,或者说,笛子给了他完全不一样的体验。而他又变成了年少冲动的孩子,为了赶在大雄之前带走笛子,他早早地起来了,早早地站在笛子窗前,他要一天都和她待在一起,不然他会整天都不得安宁。

    笛子抬头看了他,轻轻地笑了,问:“怎么这么早?”

    “再晚,你又被大雄给叫走了。”乔晋微笑着说。

    雪融化以后的泥地湿漉漉的,还很滑,乔晋就拉了笛子的手,慢慢地试探着走。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这种被牵引的感觉,也是极美好的,他保护着她,牵引着她,让人想起两小无猜的稚嫩和真挚。

    “你还没有吃早饭吧?”乔晋问。

    “没有。你呢,吃了吗?我带了你的出来。”

    “我也没吃,想早点看到你。”

    他们在一处避风的地方坐了下来,吃笛子带出来的食物,他把他的馒头给她咬一口,她把她的给他咬一口,然后看着对方傻傻地笑。

    那天他们走了很远,踩着伐木的和打猎的山里人踩出的小路,因为想完全地避开班上的同学。他们没有觉出恐惧,并且不觉得累。

    山上,积雪多未融化,他们去了更高的山里,那里的雪更厚,还没有开始融化。山的岩壁上,树的枯枝上,还有松针上,都挂着晶莹的冰吊子,这里是那样奇异的美。笛子兴奋地跑过去,摸那长长的冰吊子,看松树在白的雪下面,闪着剔透的绿莹莹的光芒。

    山顶还有一面静止的湖,湖水竟然没有结冰,并且十分清冽,能清楚地看到水底枯竭的老树和茂盛的水草。

    他从后面环抱了她,他们无言地看水,看水底涌动的清凌暗流,看湖对面被雪压着的绿莹莹的松树。四周万籁俱静,只有雪悄悄融化的声音、冰悄悄凝结的声音、树偷偷生长的声音,还有鸟,突然地飞过树丛,然后剩下他们的呼吸声和有节奏的强劲心跳声。

    对面的树丛里,传来一阵“扑棱棱”的响声,突兀得很。一只火红的大鸟,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从灌木丛中飞了起来,震落了四周树木上的积雪。大鸟在低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在另一片灌木丛中,销声匿迹了。

    所有的景致让他们忘记了现实,一切都自然得很,轻松得很,仿佛他们两个是没有来处,也没有未来的人,生来只有这几天的爱情,所以要成全这几天的爱情。

    他们轻声地叹息,压低了声音说说不完的无聊话语,再怎样无聊的话,现在都是有趣的。他要给她讲童年的事,质朴的带着土和树木的味道,仿佛讲了,就是对她摊开了他最亲切的地方,他们就更亲近了;他还跟她讲起成长的部分经历,夸饰得自己都认为自己本来就是个纯真而美好的人。

    他们该回去了,已经中午了。他们用了四个小时的时间,到了这里,他们还要用四个小时的时间赶回去,得在大家回去之前赶回去。

    下山的路,竟比上山的路艰难了许多,陡峭,湿滑,每一步,都显得十分艰难。乔晋几乎每走一步,就用自己的脚踩紧了地面,笛子就抵着他的脚,走下一步。可即使是这样,笛子还是摔了几个跟头,跌得一身的泥。跌到后面,笛子都忍不住地笑。乔晋拉也拉不住,在旁边既觉得心疼又觉得好笑。

    经过那一段最艰难的路好走了,只是肚子饿得难受,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拿出馒头,那馒头已经像石头一样坚硬。

    两个人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吃那坚硬的馒头,馒头硬得掉渣,粘在嘴边,她就用手轻轻地帮他擦。原来喜欢一个人,连他粘在嘴角的馒头渣,都是显得可爱的。

    起身时,笛子回头看了一眼,乔晋也随着她的眼神看上去,他们都知道,以后,他们是不会再有机会来这里了。

    以后的路,竟顺畅了许多,一路轻松地下坡,十分的惬意。

    走过一片丛林,却看见远远的地方,坐着两个学生,在那里写生。这里已经离村子不远了。

    两个人停下脚步,他们是怎样也不能让人看见的。这时,他们明白,他们不仅有来处,而且,还有将来。他们得谨慎了。

    乔晋叫笛子下去,和他们会合,就在那里画画,然后和他们一起回去,免得他担心她。

    “那你呢?”笛子问。

    “我从那边绕下去。”

    笛子看着他,觉得担心。

    “没事的,放心,一个大男人,还怕走山路。”他用手怜爱地抚摩笛子的头发和脸颊,眼神不舍地看她。现在,就是这样小小的一点别离,都让人觉得是一种心疼的牵挂。

    她扑进他的怀里,他搂住满身泥的笛子,然后说:“乖!过去!我看着你,看你和他们会合了,我就走。”

    笛子把自己的手指从他的掌心里抽出来,说:“你自己当心一点!”

    他点头,说:“去吧!”

    她转身走了,远了。她回头,看见他依然站在那里,看着她,心里顿生许多的温暖。再次转身,迎着呼啸的山风,向下面走去,她知道那目光,正柔柔地注视着自己,一种几乎不真实的快乐,在笛子周围泛滥。

    在快走近同学的时候,笛子再一次回头,看见那边远远的他,伫立在那里,她挥挥手,向前方走去。

    他看见她走近了他们,那两个男生惊异地回头,惊异地打量一身泥浆的笛子,嘴里叽里呱啦地在说着什么,然后站起来,前后打量笛子。笛子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要画前方的风景。

    他看着她坐定了,转身离开,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许多学生都说,应该再等等,不可能发生什么事的,还没有到集中的时间呢,离集中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

    可是,天已经要黑了。笛子用手指神经质地抓扯着自己的衣角,压抑着自己的焦虑,再一次说:“现在已经很晚了,今天化雪,路滑,我都摔了好多跤,应该出去找找的。”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抖,她担心,什么事情都是有可能发生的。笛子不能再忍耐,她对大雄说:“我们得去找找,天已经要黑了。”说完转身就走,她不能再伪装,她已经伪装到了极限,已经不能再控制自己了。

    大雄也觉得应该分头去找找,他安排了路线和几组出去的人,还有会合的时间,然后安排了人在家里等着,如果乔晋回来了,就去分头通知。

    “注意,一个小时以后,一定得回来!”大雄十分强调这一点。出来写生,人员的安全是最重要的。

    笛子和大雄一组,一出去,大雄就问她:“你今天去了哪里啊?我到处找你都找不到。”

    笛子无心回答,说:“就在附近。”

    “我都没有看见你。”大雄对乔晋的晚归并不在意,说他一定是还在路上,可能去的地方远了一点,或者是还没有画完自己的画——现在还没有到时间呢。

    不过笛子的担心也是有道理的,再说,这样还可以和笛子一起出来走走,何乐而不为呢?

    笛子焦虑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向着他们早晨去的方向,急急地赶着。

    看笛子着急,大雄觉得自然,因为乔晋是秧秧的男朋友。大雄安慰着笛子:“不会有事的,笛子,乔老师不会有事的,现在时间还早呢。”

    丛林里,乔晋决定顺着眼前的这条路出来,他已经尝试过几条路线,走来走去,都没有结果,那些被伐木的农人踩出来的小径,像迷宫一样迷惑着他的方位感,他迷路了。他感到懊恼,他对一个班的学生还负有责任,结果自己却迷路了。

    天色越来越暗,他已经累了,十分的疲倦,他坐在一个树桩上,沉重地喘息,想关于笛子的一切。第一天看见的笛子,站在高高的大桥上,手撑在栏杆上,仰头看红霞漫天的天空,海藻一样的长发在风中飘扬,裙裾也随了风,在风中悠闲地摆动,象牙白的赤裸的脚,粉红的脚尖,站在大桥粗糙的地上。他想起在学校里看见的笛子,眼睛里深深的忧郁。他想起在笛子家里看到的笛子,她分明有不能自控的绝望,那时候,他就知道,他辜负她了。他还想起今天,就在今天,他们站在湖边,看红色的大鸟呼啦啦地飞过,那时她屏住了呼吸

    他的眼睛潮湿起来,他不能再辜负她,如果上苍能让他活着走出这片丛林,他将毫不犹豫地爱她,不退缩,不逃避。

    他站起来,继续向前走去。

    笛子站在丛林的外围,喘息着,想要进去。大雄阻止着她,说乔晋不可能在这里面,进去容易迷路的,这是一片丛林,没准是一片原始森林,乔晋是不可能进去的?

    笛子红了眼要进去,她记得乔晋就是向着这个方向来的,要是乔晋还在这里面,那不是很危险?

    笛子坚持着要进去,没有一句话,只是要进去。大雄看着她,突然有些惊虑的表情,不会的,不会的,他安慰自己,是笛子太善良了,况且乔晋是秧秧的男朋友,她能不着急吗?

    拉扯着,听见不远处的地方,丛林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笛子屏住了呼吸,仔细地听,然后,她扑了过去,她在藤蔓之间穿梭,向着那声音发出的方向。

    她隐隐地看到了他,是的,就是他,他的衣服,他的身影。

    笛子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乔老师!”

    她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她,她怆然地流泪,一颗心重重地落回原处。

    他看到她的眼泪,他的心被那眼泪融化并且撞疼了,他疾走几步,想要去抱住她,他分别了几个小时的爱人,他要安慰她,告诉她他有多快乐,告诉她他有多爱她

    大雄在她身后突然出现,乔晋本能地愣了愣,他知道了,在现实面前,他终不能做到十分的洒脱,不能不顾一切。

    “乔老师,你真的在里面?”大雄惊讶地说。

    “是,迷路了,转了半天。”

    那天学生们吵着要给乔晋压惊,不过就是想找个借口一起喝酒而已,他脱不了身。笛子在那里坐了一会儿,觉得无趣,看着他们猛灌酒的架势,知道乔晋今天大概是脱不了身了,也就走了,一晚上却都闷闷的,并不快乐。

    “笛子!金笛子!”大雄的声音在外面很高亢地响起,因为今天晚上有篝火晚会,他的声音显得十分的兴奋。

    笛子放下碗筷,走出去,站在门口,看见大雄在院子里站着。

    老房东早跟了出来,十分好客地说:“进来坐!”

    大雄巴不得地就进来了,然后探头探脑地看桌上的菜,半恼半笑地抱怨房东小气,都不炒点老腊肉,成天就给笛子吃这些东西。

    房东满嘴面糊地笑着说:“明天,明天就炒!”

    笛子忙忙地去看火炉边自己的那件衣服,因为行李太多,笛子就带了一件厚的防寒服,却已经肮脏不堪,这两天,笛子穿着都很单薄。

    一摸,衣服暖乎乎的,口袋的地方还有一些潮,可也将就了,晚上的山风可是厉害的。

    笛子拿了衣服进房间,洗脸,简单化一点妆,衣服厚,头发披着显得累赘,就高高地挽了一个结在头顶,清爽又整洁,玫瑰红的防寒服,露出里面浅灰色的高领毛衣,一条合身的牛仔裤。嵌花的玻璃镜框里,是一个漂亮的女子,笛子满意地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笑,出去。

    今夜的山村像条睡久了的老狗,醒了,要狠狠地吠几声——疯狂得很。

    在一片平坦的空地上,学生们升起了两堆熊熊的篝火,十分热烈的劲头。

    地上,摆放着大雄买回来的东西。男生们还去买了几只小猪崽,请屠夫打理了,放在草地上,旁边放着在各自房东家里买来的调料。

    音响效果不好的录音机里,放着最喧嚣的音乐,学生们用铁丝穿着猪肉,在火上烤,很快的,就糊了,一咬,却咬不动,还觉得里面腥腥的不熟,于是总结经验教训,临时掌握了一些烤肉要领,再接再厉,务必要把即将到口的肉吃进去。

    大雄坐在笛子旁边,不停地看自己烤的肉,看了再用小刀切开,撒一些调料,再慢慢地烤,然后大声地说:“笛子,我要你吃到今天晚上最香的烤肉!”笛子顿时有些不自在起来,仿佛大雄这样说了,她便也就承情了,承情了,也就对不住乔晋了一样。

    有学生哄笑起来,说大雄近来十分的把肉麻当有趣。

    大雄得意地笑,并不介意。

    乔晋看似随意地走过来,在笛子身边坐下。

    两个人相视一笑,心里顿时揣进了许多的甜蜜,坐定了,不看对方,却感受着在彼此身旁的那种塌实和充实。

    笛子一点一点地喝那醇醇的玉米酒,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话,不管晚会本身怎样,反正她的心,是快乐的。

    一切开始慢慢地安静下来,他坐在床沿,燃着烟,用十分的耐心来等待,等待再安静一些。

    他知道她一定是在等他的,点着一盏灯,也是用了像他一样的十分的耐心,安静地坐在窗前,等待。

    磨房里又燃起了温暖的盆火,暖暖的。

    火苗燃烧起来,跳跃着发出光亮,两个人互望了,怔怔地,然后猛地抱在一起。笛子内心里那样多莫名其妙的疼痛就这样奔涌开来,揪心得很。笛子解下脖子上的水晶,系在乔晋脖子上,然后放进粗糙的毛衣领子里,半天,颤巍巍地说:“希望你平安!”

    水晶带着她的体温贴在自己胸前,很温润的感觉。惭愧着的乔晋更觉得惭愧,叹息着,抱紧了她,很珍惜地吻她的额,吻她的发。

    两个人原本还说着话,但话越来越少了,只剩了那种呼吸困难的喘息声,他的身体时而是莽撞的,却又不时停顿下来,她原本横了心,以为要接受什么了,他却在最慌乱的时候,停止了一切,她诧异得很。最后他喘息了问:“笛子,你是第一次吗?”他知道问也是白问,从笛子的笨拙就知道,她是没有经验的。

    笛子点头,满脸的惊慌和羞涩,他又加了力,然而浑身上下胀满了的力气,突然却又停止了。他慢慢地平息着自己的情绪,拉紧了笛子的衣服,再把外衣套上,然后无力地把头靠在笛子怀里。他从来没有碰见过“第一次”的女子,虽然他对这点并不在乎,但内心里,却是珍惜的,他给不了笛子将来,那么,他便不能把笛子的第一次给拿走——他是真的爱笛子。

    他点燃一枝烟,大口地吸,仰着头,把烟雾深深地吐出来。

    但他的样子却是痛苦的,笛子觉得心疼,就靠了过去,轻了声音说:“我愿意的”

    她越是这样,他越是羞愧。他抱了她,说:“笛子,我不能够。”

    “你不爱我?”

    “因为太爱,所以不能。”

    “我要给你。我愿意”

    于是两个人的感情似乎又深刻了许多,惺惺相惜地互相依偎了,小鸡一样地啄着对方。

    寂静的山坡上,有一个身影很轻快地掠过已经荒芜的冬天的土地,到了半山坡的农舍前,他站住了,绕到房屋的后面,窗户边,轻声地叫:“笛子!金笛子!”

    里面没有回答,他又拢了手在嘴边,把声音放大了一点,叫:“笛子!”

    等了等,里面并没有一点声音。她睡着了,他很幸福地笑了笑,想,她一定睡着了,今天太累了,跳了那么久,还喝了一些酒。

    他站了站,又仔细地听里面的声音,她一定是睡着了。他心里带着一些莫名的满足和幸福,站在那里抽了一枝烟,感觉着,他们的距离是那样的近,很近,就一堵墙的距离。

    酒精还在他的身体里奔涌,奔涌着幸福和满足。他离开了那里,没有目的地的在原野上或走或跑。

    这样的夜是美的,真美,只可惜,笛子不在身边。

    他开始慢慢地跑起来,酒精让他兴奋和冲动。

    他跑上了村边的那个堤坝,站在那里,看像只大黑猫一样沉睡的小山村。一切,都是那样的寂静和安详。

    他迎着风,大口地呼吸,他在堤坝上跑起来,却看见小溪上的磨房里,火光摇曳,那里有人。他兴奋起来,向下面跑去。里面或许有人在磨豆腐,或许有学生在里面私会——出来写生,极容易地成就一对一对的恋人。

    最好里面是磨豆腐的人,这样,他就可以看见磨豆腐的过程了,而且,今晚就可以待在里面。

    一阵冷风进来,打着旋儿,卷起地面上细小的灰尘,呼啦啦地旋进来,火苗摇晃着,忽大忽小。

    她从他的怀里抬起头,眼神迷离地看着门口站立着的大雄。

    大雄瞪大了眼睛,张圆了嘴。他无意识地后退了几步,然后从喉咙里发出一点声音:“你们?怎么是”

    大雄僵立了一下,退后了几步,跑了,十分的仓促,脚步声伴着石块和泥土摩擦的声音,很快远了。

    集中的时间到了,大雄还是没有回来。

    乔晋把手里的烟按灭,问:“谁看见大雄了?”

    没有人回答,都闷闷的。

    乔晋看看时间,说:“十分钟以后再不回来,就分头找找。”

    “应该问金笛子要人的。”有个男生开玩笑地说,大家哄笑了一下。笛子只站在那里,垂着眼,看着墙角的一个老鼠洞,没有争辩。

    “就是,金笛子,你昨天晚上是不是给他脸色看了?这小子想不通,今天寻短见去了?”又是一阵善意也无聊的笑声。

    笛子有些不能自持了,大雄不会出事吧。她抬头看他,希望他明白,他们应该马上就出去找。

    院子里的门突然打开,很大的响声,大家齐刷刷地看过去,大雄拎了油画箱,头也不抬地进来了,走得十分急。

    来了,就在边上靠了,乌黑着一张脸不作声。

    有人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挤眉弄眼地使眼色。

    乔晋沉默了一下,说:“大雄,以后回来要准时,免得大家担心。”

    大雄依旧沉默着,只是鼻子里的呼吸更加的急促,似乎有要爆发的冲动。

    笛子靠在桌旁,看着墙角的老鼠洞,只觉得一身冰凉,冒着冷汗。

    乔晋点了一枝烟,吸了一口,眯着眼睛,开始慢慢地讲评。

    讲评一结束,她就走了。

    他看到她疾步地出门,黑雾一样的长发在身后随了风飘动。

    乔晋一个人住在一户人家里,这家六岁的小男孩拿了乔晋给他的水溶铅笔和纸,很认真地画院子里的一棵树,画着,又抬头,用十分清澈的眼睛,有些羞怯地看着乔晋,吸着鼻涕,害羞地笑。他希望得到乔晋的称赞。

    乔晋过去,摸摸他的头,心里却是一团糟。

    院门再重重地打开,大雄乌黑着脸站在院子里,看着乔晋,说:“跟我来!”然后转身就走。

    乔晋跟着,一路走出这个小小的村庄,在一个小小的山头上,大雄停了下来。转身,咬着牙看着乔晋。

    山风呼啸着吹过,扬起他们的衣角和头发。

    大雄恨恨地看着他,然后咬着牙问:“你打算拿她怎么办?”

    乔晋无言以对,他能拿她怎么办?

    面对乔晋的犹豫,大雄彻底地被激怒了,他用心对待的笛子,被乔晋轻易地获得,得到了,却不能给她一个将来。大雄把自己的愤怒全部地汇集在了拳头上,一拳狠狠地打在乔晋的脸上,用了很大的力气。乔晋的嘴角顿时流出血来,顺着下巴,滴落在衣襟上、地上。

    他抬起头来,看见大雄喘息着,憋红了脸,憋了半天,对他吼了一句:“你他妈是个混蛋!”

    乔晋站在那里,颓然的,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天已经黑了,风声越来越紧,他觉得从来没有过的虚弱,他甚至看不起自己,他像大雄一样,用了那样鄙夷的眼光,来看自己,真他妈是个混蛋啊。

    他站在她的房屋后面,远远地看着。里面漆黑一团,没有亮光,她不再等他。

    他坐在土坡上,思绪混乱,只点了手里的烟,慢慢地吸。他想思考,可脑子里,只有混乱而理不清的蜘蛛网。

    房间里,她站在黑暗的窗前,看着对面坡上,那闪烁着的星星火光。

    月光照了进来,倾泻在她的脸上。忧戚的眼睛里,蒙着晶莹的薄冰,聚合着,聚合着,就融了,泪蓦地滚落下来。

    小坡上的火星还在闪烁,忽明忽灭,没有声息。

    他扔掉了手里的香烟,站了起来,他看到月光下,她向着这边跑来,只穿着一件薄薄的毛衣和牛仔裤。

    他迎上去,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得厉害,而在那一刻,所有的顾虑都已经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