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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阵又一阵的恶心感几乎掏空了姜云舒所有的力气,她只要一闭上眼睛,便好像能看到几千年前那些素未谋面却被卷入这场阴谋、无辜罹难的芸芸众生,一张张老女各不相同的面孔或愤怒或惊恐或绝望,唯一的共同之处便是扭曲到辨不出妍媸的表情,仿佛在她的脑海中汇成了一片泛着血气的猩红浪潮

    她甚至都想不通这些栩栩如生的幻象是怎么冒出来的。

    姜云舒终于颓然地跌坐了下来,两手撑在身侧,低低地喘息。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被连绵不断的幻觉折磨得异常敏感的精神忽然察觉到了一股奇异却柔和的灵力。

    那灵力飘渺如游丝,几乎微不可察,但却含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仿佛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能够让人渐渐平静下来。

    姜云舒诧异地环视左右。

    这屋子陈设过于简单,连个能藏东西的抽屉或者柜子都没有。她虽不愿承认,但也只能把目光放回身侧的床上。

    那具恍若生人的尸体依旧安安静静地躺着。

    姜云舒犹豫了一下,慢慢抬起指尖,搭在尸身的额头,凝神感受。

    所触到的皮肤虽然不算十分细腻,但却还残留着柔软的弹性,若非冰冷刺骨,几乎要让人生出其实他只不过是睡着了的错觉。

    那股奇异的灵力波动正是从这尸体的皮肤和身体之内散发出来的。

    可他又确确实实地已经是个死人无疑。

    姜云舒觉得她这一天里遇到的难以置信之事几乎要比一辈子能想象出来的还多了。

    她默然叹了口气,明知不可能,却仍再探了一次尸体的鼻息和颈侧的脉搏,果然一无所得。她犹自不撞南墙不回头地掀开了被子,打算最后尽人事地查看一下他的心脉。

    可刚揭开被子的一角,姜云舒就愣住了。

    单看脸的时候,她怎么也没想到眼前的这具尸身竟已残破至此。

    他身上披着件牙白色的外衫,看上去与姜沐寻常穿的很像,而从长衫过于宽大的袖口中显露出来的尸体原本的衣袖,却几乎已被血浸透,成了一团紫黑色的破布。

    姜云舒下意识地探向尸体的胸口。

    在粉饰太平的白衣之下,原本的衣裳早已被撕扯得破破烂烂,其下伤痕交叠,似是拷打所致。姜沐之前大概已擦拭过了伤处的血迹,此时看起来并不显脏污,然而皮肉翻卷的伤口却因为失血而愈发分明起来。

    就在这无数的伤痕以外,尸体的胸腹部竟还钉着数根足有成年人手指粗细的钉子。

    那些黑色钉子散发着摄人心魄的森森寒意,观其位置,虽然避过了心脉,却皆钉在各处重穴之上。

    姜云舒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连忙把目光移开,刚刚在那数页遗言上读到的几个字眼又突兀地蹦了出来。

    ——迷心钉。

    传说修真界有种早已失传了的阴毒法宝,乃是用上古凶兽饕餮之骨配上九十九种至阴至凶之物炼化而成的,长三寸三分,通体玄色,状如钉,总共九根,其一为君,余者为臣,一旦钉入人体,便自动勾连成阵,将受害之人的元神魂魄禁锢其中,一点一滴地消磨干净。

    而这种让人想想就觉得不寒而栗的法宝,正是叫做这个普普通通的名字。

    迷者,不知出路。

    指的便是被钉子强行困于修者体内、在痛苦中逐渐消耗殆尽的灵识魂魄。

    更凶恶的是,这钉子每次吞噬魂魄,便更强大一分,传说古早之时曾有一名魔修手持迷心钉在一夜之间屠遍了当时声势极盛的三个修仙门派,上至掌门、长老,下到新晋弟子,竟无一活口,当夜,方圆数百里之人皆能听到森森鬼哭之声。

    在修者之间,关于这套邪门钉子的传闻,就好像民间用来吓唬小孩的大马猴故事似的,有听了不信的,却少有没听过的。

    姜云舒也曾经怀疑过这钉子的真伪,却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亲眼看到这鬼东西。她怔忡良久,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既然如此,想来那纸上提到的另一种邪物“至情”也是真的了。

    都说人死如灯灭,过往种种皆烟消云散不再追究,可无论是迷心钉也好,剧毒至情也好,都不仅毁伤肉体,更是连魂魄也不放过,简直缺了八辈子大德。

    若说迷心钉只要未曾全部入体,便还有一线往生之机,至情之毒只要服下一点,便生生世世再不得解脱,正如缠情入骨,无计可除。

    姜云舒从来无法想象为何有的人会恶毒到这个程度,竟能毫不犹豫地把这些光是听一听就毛骨悚然的恶心东西用到另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身上。

    难道其他人的哀鸣和绝望对他们而言,竟是一件值得愉悦的事情不成!

    简直连丧心病狂都难以形容!

    但下一刻,那些刚升起的愤怒就像是被一盆冷水浇灭了似的,她突然想起来,做出这些疯狂举动的,正是她血脉相承的先祖

    她就觉得连骨头缝都开始往外冒寒气,不敢再看那些罪证,慌忙将刚刚被她解开的衣裳重新掩好。

    大约是她的动作太过慌乱,一截铜钱大小的白玉玦从尸体浸血的衣襟内掉了出来。

    姜云舒一愣,一时不知道这究竟是死者原本之物,还是后来姜沐出于某种目的放上去的。

    她便下意识地把那块玉捡了起来。

    细看时才发现,这东西其实并非玉玦,更像是临时从什么更大的玉器上掰下来的,上面雕刻的花纹延伸到边缘处被仓促截断,断面上还有些锋利处,手指稍微按上去便觉微微刺痛。

    姜云舒目光闪烁,犹豫了一下,还是抓起了尸体的手,指腹与掌心果然有几处细而浅的划伤。

    她心中越发疑惑重重——这人究竟是怎么在垂死之际来到这间密室里的?若他明知家族蒙难、背叛者将会把这姜家老宅纳入囊中,那么他困于这孤岛一般的密室,却仍拼死留下遗言又是为了交给谁?还有这来源不明的玉又是

    她思索得太入神,一不留意被那“玉玦”边上的一处利角刺破了手指,米珠大小的血滴冒出来,沾到了白玉之上。

    刹那间异变突生——

    那块小小的白玉蓦然散发出夺目光华,姜云舒下意识侧脸避开强光,却骇然发觉手中的玉石仿佛突然变成了个无底漩涡,巨大的吸引力从她的指尖开始渐次扩散开来!

    姜云舒惊骇之下刚想甩开那块玉,脑中却猛地一阵剧痛,好像全部神智都在一瞬间被一只无形之手掏了出来,随后便是天旋地转。

    有那么一瞬间,她好似被卷入了风暴的中心,在外的皮肤被不知是真的还是臆想出来的气流刮得生疼,耳中也尽是隆隆的轰鸣声,好像整个人都被扒开、从里到外地翻转了过来。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周遭才终于渐渐安定下来。

    姜云舒被转得七荤八素,手脚都有些脱力,抱着头干呕了几声才睁开眼。刚看了一眼,就发现周围景色大变,原本的朴素房间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环绕于周身、无边无际的黑色,而茫远厚重的黑色虚空中,又时而划过如同薄雾一般的淡淡流光。

    那些光许是感知到了入侵者,先是凝固了一刻,随即倏然散成了更加稀薄而柔软的雾气,一片片缠绕着向她飘来。

    她脑袋里还嗡嗡作响,不知身在何处,更从未见过这样奇异的景象,直到四周渐渐重新聚拢的光雾越来越近,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要躲避。

    可她全身发软,双腿也承受不住身体的重量,刚一动作就往后栽倒下去。

    而接下来,诡异的事情便在她眼皮底下发生了。

    那片光雾之中伸出了只袖子,而那片宽大的袖子半遮住的是只男人的手,修长匀称,骨节分明,白玉般的皮肤上泛着温润的光泽,简直说不出的好看。

    或者说,单是这露出来的一只手,就比姜云舒这辈子见过的大多数东西都好看。

    于是姜云舒就觉得自己连心跳都纷乱起来,跟被蛊惑了似的蠢兮兮地忘了一切动作。

    那只手的动作看似缓慢从容,实际上却很是迅速,轻轻巧巧地抓住她的胳膊托了一把,把她从摔倒的边缘拉了回来。

    姜云舒慌忙重新站稳了,只觉全身的血液都开始往脑袋上涌,觉得自己可能应该谢谢这个呃,手妖怪?但刚一张嘴就觉得口干舌燥,几乎说不出话来。

    而后她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手的主人从雾气中走了出来。

    霎时间,那点蠢蠢欲动的少女心思就好像在三九天里过了一次冰水似的。

    她方才还见过他被拷打得遍体鳞伤,死不瞑目的样子。

    男人见到姜云舒乍变的神色,觉得很有趣似的轻轻笑起来:“你见过我的尸体了?”

    他口中的话十分诡异,但声音却清淡舒缓,仿佛林间松风、窗前夜雨一般,带着一种近乎于寂寥的柔和,令人不自觉地沉溺其中。

    姜云舒木然地点了点头。

    而同时她的心脏却一阵乱跳,刚刚冷下去的脸就又一下子红透了。她忍不住想,这世上居然真的会有这么好看的人无论是他的样子,他的声音,他的笑容,仿佛都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似的她曾经读过的所有诗句一句接一句地从脑子里往外蹦,却发现无论哪一句都不能形容其万一。

    男人似乎早在许多年前就习惯了这种目光,便放开了姜云舒因为紧张而发冷的手,很自然地微笑道:“那你有什么想要问我的?”

    这句话仿佛一句连接现实与幻境的咒文,姜云舒一下子清醒过来,重新开始运转的脑子里一瞬间就纷至沓来地涌上了无数个问题,然而等她意识到的时候,却听到自己不由自主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显然没预料到这个问题,表情微微有些讶异,却又很快地黯淡下去,说道:“你叫我十七就好。”

    姜云舒满肚子的话就被堵在了喉咙口。她有心想问问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想说她读过了丹典残卷,读过了他的遗书,虽然知道自己没有资格,但仍想要向他和他的族人忏悔可话到嘴边,却发现这些言辞对他似乎早已没有意义。

    十七低头望着她,再度安静地笑了笑:“我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你若没有疑问便先听我说几句,可好?”

    姜云舒心中一紧,仍强自镇定地点了点头。

    十七便说道:“如你所见,我只是一缕残魂,为了传承青阳诀心法才被从元神之中强行剥离、封存于此的。可惜封印之物并无固魂之能,沉眠到此时,我已将要消散,应当没有机会再遇到别人了。”

    他将手指按在姜云舒唇上,止住了她将要出口的话,浅笑道:“这是事实,我并不避讳,你也无须安慰。”随即言归正传:“所以,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便把青阳诀的传承交予你,如何?”

    像是为了令姜云舒安心,他又极为耐心地解释道:“青阳诀是神农姜氏代代修习的基础心法,可以温养元神灵脉、安定心境,对修行有百利而无一害,亦不会与其他高阶心法冲突,你无须担忧。”

    姜云舒忽然问道:“你等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传承青阳诀好去毁掉那些钉子?”

    十七一怔,似乎在脑中搜索什么记忆,良久才摇头道:“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钉子。”他低头看着自己渐渐开始透明的手,眉毛极快地蹙了一下,却又立刻舒展开,叹道:“剥离神魂时,我已经太过衰弱,无法令残魂承载太多记忆,除了青阳诀的传承和自己已经濒死以外,我记得的事情并不多。”

    姜云舒就忍不住道:“可那些钉子害死了你”十七便又笑了:“我是被什么害死的,又有什么要紧的。”

    姜云舒不由一愣,忽然意识到这对他而言确实没有什么要紧,除非他打算在这广袤而空寂的虚空之中年复一年地顾影自怜。

    她便再度沉默下来。

    十七又垂下眼帘,他的手愈发透明,连指尖都快要看不见了。他便又问道:“考虑好了么?”

    姜云舒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不似死后无法瞑目的黯淡,反而让她联想起嵌于深黑夜空的璀璨星辰。

    她攥了攥手心:“我我愿意接受。”

    可出人意料的是,十七注视了她一会,却想起来什么似的敛起了笑容:“你真的想好了?不要因为同情我或者顾忌我的事情而勉强自己。”

    他这担心简直既婆妈又多余,姜云舒讶然道:“可你就要消失了,若错过这次”

    十七的表情愈发严肃下来,打断道:“我就要消散了也好,或是当初有什么重要的理由一定要传承青阳诀也罢,都不能成为逼迫别人的借口。”

    姜云舒:“可是”

    十七忽地一挑眉:“我虽不记得,但看你的样子大概也能猜出来。不过,无论是血海深仇还是天下大义,也都是我自己的责任,我还不屑去勉强别人承担我的责任!”

    姜云舒:“”她怔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硬生生把那句溜到嘴边的“但我可能是你仇人的后代”给咽了回去。她总觉得,若到了这时,还把十七看作会奉信父债子偿而肆无忌惮向她提出要求的人的话,反而是在折辱于他。

    她想了想,便也正色答道:“你放心。我答应你不仅仅是因为也有我自己的原因,我爹前些年被人设计害死,很可能与你的事情有扯不断的联系,所以就算不是为了帮你,我自己也要查下去的。”

    她的眼神褪去了初时因为惊艳于他的容貌而透出的慌乱和紧张,显得坚定而澄澈,反倒让十七略微讶异。

    他便没有再追问,而是极清浅地笑了,然后慢慢沉静下来,许久之后,才开始轻声地说起了什么。他那松风夜雨般淡然的声音好像在传递着一些晦涩难辨的词句,姜云舒明明真切地听见了,却又全然无法理解,只觉得如同在吟诵古老而优美的典章,而在这安宁柔和的声音中,她的的意识也不由自主地渐渐沉沦。

    直到一阵坠落般的恐慌感骤然袭来。

    姜云舒短促地惊呼一声,猛地睁开眼。

    光雾也好,声音也好全都在刹那间消失无踪。她急忙稳住身形,才发现眼前仍然是密室中的床榻,一切都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刚刚经历的一切仿佛一场无稽的梦境。

    但脑中却真切地多出了一段本不该有的记忆,关于青阳诀的记忆。

    她便忍不住望向依旧寂然躺在床上的尸体,他毫无生气的面容在一瞬间仿佛和幻境之中那个一直温柔浅笑的人重合在了一起,令她心生恍惚。

    他明明是那么美好的人,哪怕刚刚遭受背叛和阴谋,无辜蒙难,直到最后一刻,念念不忘的却只是要将那些为祸人间的邪秽之物封印销熔,为此甚至不惜割裂元神,亲手斩断自己最后的生机。

    而即便只剩下了一缕残魂,在承受了那么多痛苦,枯耗了无数漫长而寂寥的时光之后,面对着终于等来的最后希望时,他却还是坦坦荡荡地将选择的权力交到了对方的手中,不屑于做出哪怕一点隐瞒或者强人所难的事情。

    他是那么美好的人然而,这人世间竟无法容下。

    姜云舒就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她娘曾说过的话:“我那天在山里见到你爹,就觉得我生在这世上,或许就是为了这一天、这个时候来到这个地方,见到这个人!”

    她一直觉得她娘是为了哄他爹高兴才这么说的,可到了此时,她却有些相信了。

    只可惜,跨越了早已枯萎衰朽的漫长时光之后,她却终究只来得及见他一面而已。

    她怔怔低下头去,看向已在手中化为齑粉的玉玦,耳畔仿佛又响起了十七最后一句仿佛含着迟疑的请求——

    若不麻烦的话,就让我的尸身尘归尘土归土罢

    她含在眼里的泪水便倏然滑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