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最后的超级战士铁骨铸钢魂权谋天下:姑姑太撩人特种兵之军人荣耀张雯小龙雯雯错误的邂逅重生之绝世弃少程璟然赵苏禾

一秒记住【爱尚小说网 www.23xsw.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谁挂了这个秋千在这儿?

    院子里的大树粗壮高耸,两条混着彩线的粗绳捆绕在横生的枝干上,垂下来扎住一块厚木板,在夏日的微风里轻轻晃荡着。

    小芋走了过去,摇了摇粗绳两下,缩回手,又东张西望了片刻。

    午后大家都去休息了,壮壮也跑去三儿房里玩,她老叫他别去打搅三儿,他就是不听,还说他只是去那儿爬梁木、玩大弓。

    唉,这就是儿子亲近爹爹的天性吗?

    她恍惚地坐到秋千上,自然而然握住两边粗绳,让自己晃呀晃的。

    “小芋”葬了,三儿的伤也好了,一切不如意的事情都过去了。现在三儿会笑、会说话,还常常和初一、赵大夫饮酒聊天,完完全全变回了山里村时爽朗三儿。

    三儿不再想“小芋”了吗?他甚至不上坟看“她”!唉,明明是她要他忘了她,可如今他真忘了她,她反而觉得好落寞

    “哎呀!”

    背后突然按来一双手,轻轻将她往前推去。

    荡起来了!风在身旁流动,头上的绿叶触手可及,一向笨重难行的身子也轻盈得像只自在穿梭的小雀。

    秋千荡回去,那双手又往她背部一推,将她推得更高。

    “哎呀!”忍不住连叫了两声。

    第一声是突如其来吓到的惊叫,第二声惊叫是那竟然是三儿的手--那么大、那么温热--她不会认错的。

    他还是像以前一样,总是喜欢躲在后面吓她。可那么多年过去了,她现在只是一个“年迈”的、不堪惊吓的“老婆婆”啊!

    “别别推了,救命啊”“娘!”壮壮出现在眼前,一双大眼笑嘻嘻的,突然纵身一跳,小手抓住秋千绳索,小人儿就飞了上来。

    “壮壮?啊”那绳索被壮壮一扯,秋千歪了个边,在半空中猛打转,她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唯一的念头就是想放手去抱壮壮,免得摔坏了壮壮。

    “婆婆,抓稳。”

    后头的沉稳声音好似一道命令,让她松开的拳头又握了回去,然后一双小手掌迭了过来。

    “娘,别怕啦,壮壮带你一起荡秋千。”

    “咦?”壮壮面对她,稳稳地站在秋千上,两只小胖腿撑在她身侧箍住她,让她不至于掉下去,而那温热的小手掌竟也能包覆住她的手背。

    这在在的一切都给了她最安心的感觉。

    她抬起头,望着眼前的可爱笑脸,不由得心热,眼也热了。

    这孩子啊,他已经长大到可以保护娘亲了,她好欣慰。

    她低下了头,将脸偎在壮壮的小肚子上,风在耳边呼呼吹动,但她不再害怕,彷佛荡得愈高,她那尘封已久的心也就飞得愈高,一旦见到了上面的阳光,她又可以恢复年轻姑娘的娇俏活泼和美丽

    “嘿咻!”壮壮双腿使力,喊了一声。

    同时后面又推来一双大掌,再将他们母子俩送去遨游蓝天白云。

    她不再吃惊了,而是沉浸在这不敢恣意大笑的喜悦里,前面是壮壮、后面是三儿,她心底奢望的,不就是一家三口快快乐乐地在一起吗?

    午后日头刺眼夺目,她期待着秋千飞上树梢,让刻意禁锢的自己飞出那道看不见的围墙;也期待着秋千缓下速度,那么三儿的大掌又会往她背部推去,他的手印就会烙在她身上,她一定舍不得洗这件衣服的

    树影下,凉风中,扎了彩绳的秋千像是年轻姑娘的幻梦,她偷偷将泪水擦在壮壮的衣服上,又仰起脸让风吹干湿润的眼角。

    不知玩了多久,壮壮又笑又叫、喊娘喊三儿哥的,两个大人却像哑巴似地,一个荡、一个推,默默地玩着无声的游戏。

    田三儿全心全意注目前面黑色的背影,在她荡到他面前时,他又将她推了出去。

    他是否一次又一次地将她推了出去?也是否太过粗心、太过想念小芋,反而忽略了这个神秘难解的婆婆?一按住她的背部,瞬间的熟悉感马上由指头传到心坎深处,他抱了小芋十六年,那柔软的身躯早不知在梦中拥抱过几百回,他太清楚触摸她身体的感觉了。

    他手掌贴在她的背部,跟着往前跑了两步,硬是忍住满腔的难舍和激动,这才推她出去。

    秋千荡呀、飞呀,由高而低、由快变缓,壮壮也使力累了,直接坐到娘亲的大腿上,让秋千自个儿摇呀摇,慢慢地停了下来。

    凉爽的午后微风带来淡淡的香气,秋千回到了田三儿的面前。

    “婆婆,好玩吗?”

    “喔”

    小芋不敢回头,壮壮下了地后,她赶忙站起来,也许是离地久了些,她一向不稳的脚步又歪了一下。

    “我扶你回去。”

    “不不!”小芋忙退后一步,低下了头,不知所措地拉拉遮面巾子,忽然发现院子边来了客人。

    “啊?郡主来了。”她加快脚步,一跛一跛地跑开。“我去准备茶水、点心,大爷、郡主你们慢慢聊。”

    “婆婆你不要忙呀!”朱瑶仙因为站得远些,小跑过去道:“怎么我来了,你就要跑?我想跟你聊,才不跟那块种不出稻子的田地聊呢!”

    “你们呃,你们要培养感情”

    那粗嘎的声音不只是铁铲炒石头,而且还给老醋溶得支离破碎。

    “郡主大姐姐!”壮壮扯着朱瑶仙的裙襬,一双大眼闪闪发光。“娘说,郡主和三儿哥是一对,要多说话,早点成亲。”

    “是吗?”出声的是田三儿,他的目光凝在跑不快的婆婆背影上。

    “我觉得不是耶!”壮壮仰起头,左边看看郡主大姐姐,右边看看三儿哥,他们都在看娘喔,他懂了!“壮壮好喜欢娘,每回见了娘,就跑上去抱抱娘,可你们都不抱抱。所以我知道,三儿哥不喜欢郡主大姐姐,不喜欢,又怎能像壮壮跟娘一起睡觉呢?”

    “壮壮真是旁观者清呀。”朱瑶仙望向田三儿,难得出现了嗔怨的表情“唉!早知道你不喜欢我了。”

    “郡主大姐姐,我喜欢你!”裙襬又被扯了扯。

    “壮壮,你最好了,大姐姐有空再带你练剑喔!”朱瑶仙乐得大笑,蹲下身抱抱壮壮的小身子,这小子比田三儿有趣太多了。

    “壮壮,别让娘忙,你去帮大姐姐拿壶茶吧。”田三儿出声道。

    “是!”娃娃兵得令,飞也似地跑走了。

    朱瑶仙走到秋千旁,低垂眼眸,抚摩那掺着各色彩绳的秋千绳索。

    “这是你扎的?”

    “是。”

    “为了婆婆?”

    “嗯。”“有故事的?”

    “以前,我老爬在树上荡,见小芋一个人在地上挺孤单的,就说要帮她扎个秋千,让我们两个可以一起荡。”

    直到婆婆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很久了,田三儿这才转回视线。

    “你们有十六年的回忆,我是败给你的小芋了。”

    “错,是二十三年。”

    朱瑶仙放开秋千,神情倒是转为明亮,笑靥也更加开朗了。

    “我就是喜欢你痴情又顽固的直性子,不过,也只是喜欢你这种个性罢了。”

    “你终于懂了。”田三儿笑道。

    “懂了。”朱瑶仙眨了眨眼睛,亮丽的笑容有如夏日艳阳。“看到你为你的小芋痛哭,我才明白的。我反过来问自己,如果田三儿不在身边,我会不会很想他,结果竟然是不会耶!不过,万一你发生什么事,像之前被阿棣射伤了,我还是会掉两滴眼泪的。”

    “谢谢郡主关心,你送来的人参我吃不完。”

    “吃不完就留着吧。哎!就算我真的喜欢你,好想嫁给你,可我才不想拿叔叔的圣旨压你,你心不甘情不愿的,我以后也不会幸福。”

    田三儿微微抬眉,灼亮的大眼望着她,脸上有了释怀的笑意。

    “唉!”朱瑶仙还是要叹一口气“听到我不嫁你,你竟然那么高兴?”

    “不是的,我高兴的是你长大了。”

    “你就一直当我是妹妹?”

    “是的,也许我该帮你留意婚事了。”

    “谢谢!”朱瑶仙敬谢不敏,赶忙摇手道:“你认识的还不是朝中那些人,年轻的,没你好看又痴情;年纪稍大的,一个个只管飞黄腾达,学着当奴才,当年的英雄豪杰都不见了,我还不如自个儿去外面找吧。”

    “赵磊?”

    “我走了。”朱瑶仙好像没听到田三儿说的人名,拔腿就走。“我去屋子等壮壮对了。”她又转过身,笑意盎然地道:“田三儿,我认识你四年了,很少看到你笑,可刚刚见你和婆婆打秋千,笑得很开心呢!”

    田三儿望向空荡荡的秋千,脸上又浮起了一抹温柔的笑容。

    “我笑了?”

    “现在又笑了呀!”朱瑶仙晃晃脑袋,真是的,才说要放弃他,他又笑得那么好看给她看。呜!

    还有谁能让他笑得如此俊朗好看呢?打从刚才她就猜到了。

    “所以田三儿,婆婆果然就是”

    “嗯。”败了,真是彻底大败了,他的小芋那么温柔体贴、能干细心,原来田三儿喜欢的小芋就是像婆婆那样啊,这教她学上三百年也学不来呀!

    可是,画像中美丽娇俏的小芋怎会变成了一个丑婆婆呢?

    朱瑶仙不禁再度为婆婆难过,为什么呢?

    同样的问题,也如漩涡般地在田三儿心底打转,转来转去,却是愈陷愈深,再也转不出一个答案来。

    --

    田三儿又笑不出来了。

    “田将军,听说你在找失去连络的家乡亲友,下官曾发动人马四处探寻,唉,却是听说当年强盗杀人放火,幸存的村人寥寥可数啊!”地方巡抚趁着转调职务、上京述职之便,找上田三儿套交情。

    “现在人找到了。”田三儿懒得搭理他,最重要的人已经找到,他心情正好,巡抚大人却来重提伤心事。

    “呵?那太好了,下官来之前还特地去了一趟山里村,见到田将军为冤死村人盖祠立碑,知道田将军如此重情重义,不由得好生感动。”

    “我只是做我该做的。”

    “田将军客气了,你那碑文我仔细读了,唉,果真是文词感人、字字血泪、可歌可泣、惊天地、泣鬼神,叫苍天也为之动容啊!下官万万没想到,田将军一介武夫,文采竟是如此惊人呀!”

    “那是我请朋友写的。”

    “呃”巡抚还是扯着一张笑脸,虽说文官和武官向来不熟,可田三儿是徐达手下的重要副将,好歹攀上这一线关系,以后还是有帮助的。

    “田将军,下官在任内期间,正逢改朝换代之际,为了精确记载时代的变动,让后世子孙知前朝之腐败,进而知我天朝之圣明,下官特地吩咐底下各级衙门,务必要详实搜集这几年发生的大小事情,这一找,竟然找到了丢了好几年的地方县志。”

    “喔?”田三儿心头一凝“里头写了什么?”

    “真是凄惨啊!”巡抚咳声叹气,一副吊丧的哀戚面容,再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打开道:“下官抄下来了,这就念给田将军听。元至正二十三年秋,贼至山里村,掠夺财货,劫粮放火,若有不从,动辄杀戳”

    “等等,你能不能说白一点?”

    “好的好的。”原来是一个不识文书的上将军,但开国功臣最大,巡抚不敢轻视,依然悲壮万分地说出县志里的记述。

    “大概是二十几个强盗来了,乱抢一通,谁敢不听话就杀了谁,杀了还不够,又放火烧人家的房子,见到年轻姑娘更不放过”

    “什么?”田三儿震惊不已,一跃而起。

    “吓!”巡抚被他突然拔高的身形吓了一大跳,赶紧将身子紧贴椅背,还以为大将军要来打人了。

    “你说,那些强盗做了什么事?”田三儿焦急地问道。

    “就是就是那个”巡抚赶紧瞧了一眼抄录的县志,直接念道:“见女美色,群而田将军,呜,这么惨的事,我念不出来啊!”这次他听懂了!

    他震骇地立定原地,拳头握紧,再握紧,已经无可再握,手背青筋爆突,指节也喀喀作响,他还是继续往掌心里揽紧,只想将满腔愤慨发泄出来,更想将那群强盗抓来射出几万个窟窿,再将他们捏个粉碎丢下十八层地狱,教这些恶人一个个不得好死!

    原来,山里村的惨事远非他所能想象,那些该死的强盗对小芋做了什么事?他想象得到,却又完全不敢去想!

    天!他浑身发冷,心如刀割,甚至比见到小芋的“尸体”更令他痛心,也终于明白小芋不肯认他的原因了。

    不只是那张烧毁的容颜,还有

    在那个动乱的夜晚里,小芋遭遇了怎样恐怖的魔爪?这些年来,她的身心又承受了多少痛苦?在她最绝望无助的时候,她是否一遍又一遍地哭喊着要他去救她,以至于喊到沙哑失声?

    老天!一想到此,他就心痛如绞,想要大声号哭,更想狂叫诅天咒地,但却是一点声音也喊不出来。

    就像小芋,任她怎么喊叫也没用,只能承受命运无情的摧残

    小芋啊!他红了眼眶,用力将双拳捶向桌面,登时喀啦一声,木桌应声破裂。

    巡抚见田将军好像出了神,又好像发了疯,他想了一下,都怪自己让田将军心情不好,于是他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免得那双大拳头不小心落到他鼻子上,那就糟了。“呃,田将军,下官走了,拜帖留在桌上,上头有我的名字喔。”

    田三儿没留意客人的离去,只是握紧了拳头,痛心的男儿泪再也不听使唤地流了下来。

    --

    小芋很不自在地站在灶边,双手不知往该哪里摆。

    今儿厨房里多了一个人,虽然他不挡路、也不妨碍她烧菜,但他人那么高大,好像是一团忘了下锅的大面疙瘩,搁着碍眼。

    “婆婆,你今天烧的酸菜猪肚汤很香呢!”

    “快好了。”呜,她低头低得好累,猪肚还是他帮她洗的,怎么他今天就这么闲?“请大爷到厅里去,待会儿我再为你端去。”

    “这汤还要焖个半刻钟吧?我就在这儿等,然后再帮婆婆上菜。”田三儿笑意盎然,敲敲挤在他身边的小人儿“壮壮,碗筷让你拿,不会摔破吧?”

    “不会!”壮壮声音宏亮地道。

    “婆婆,以后你就和壮壮一起过来吃饭,还有初一和翠环,人多比较热闹。”

    “不、不!”小芋惊慌地摇头“不成的,我只是个乡下老太婆”

    “婆婆,壮壮就好像是我的弟弟,你也好比是我的娘,哪有让自己的娘亲躲在厨房吃饭的道理,这怎样也说不过去啊!”“我我自个儿盛了饭,到房里吃就行了。”

    “娘!”壮壮扯扯她的裙襬,仰起小胖脸,眨眨星亮的大眼“一起坐大桌子嘛,一个人吃饭挺闷的。”

    “可是”小芋不自觉地摸上蒙脸的巾子。

    她通常是四下无人时,这才向着角落拿下巾子,一边提心吊胆地捏住巾子,一边火速地吃饭、喝水;不然就躲进房间,上了锁、关了窗,这才能痛快自在地吃上一顿饭。

    她是可以自吃自的,但总不能让壮壮陪老娘躲一辈子吧?

    “这样吧,壮壮,你去跟大爷他们吃饭”

    “哇,终于赶回来吃饭了!”丁初一抱着好几匹布踏了进来。

    为什么大家总爱把厨房当作是大厅呢?小芋想当作一切都不干她的事,但随后进来的翠环已经来到她身边,开心地扯着她的袖子。

    “婆婆,今天我和初一去逛布庄,帮你买了好多匹布呢!”

    “帮我?”

    “初一也有买我的啦。”翠环微红了脸,又使个眼色要丁初一过来。“瞧!这花色多好看呀,这绛紫的可以做裙子,水红的当上衣,婆婆,你一定要教我裁衣裳喔!”

    “好,我会教你的。”摸上了那光滑细致的布面,小芋也不禁爱不释手,摸着摸着,突然发现自己不再细致光滑的手掌放在布料上,她立即缩了回去,但仍由衷地道:“翠环,这块布水嫩嫩的、淡淡的红,好像水里的荷花,做成衣裳让你穿上,一定衬得你的脸蛋更好看了。”

    “婆婆怎么来笑话我了?这布料是给你的。”

    “我?!”打破砂锅的碎裂声音也不过如此吧。

    “大哥说婆婆老穿黑衣裳,夏天瞧着热,要我帮你挑几块轻软透气的布料,让婆婆换新装呢。”翠环和初一熟了,也喊田三儿一声大哥。

    丁初一赶忙展示其它布料,笑逐颜开地道:“婆婆,我说翠环挑的颜色太艳了,她就不信,我专为你挑这天蓝的、粉绿的、月白的、鹅黄的,你瞧,是不是既凉快又能显出你老人家的庄重?”

    小芋差点没晕倒,这也是鲜艳到让她抬不起头来的颜色呀!

    “婆婆。”田三儿走过来,翻看一下布匹,露出满意的笑容。“我想年轻人眼光好,就请他们帮你挑几匹布,你还喜欢吗?”

    “这颜色”她是喜欢呀,可是

    “老婆婆一定要穿黑的、灰的吗?”田三儿注视着那低垂的黑巾子,企图找到那对总是不愿意抬起来的双眸。“我记得我娘以前有一件红袄子,还有两三件湖绿的、浅青的,你怎么都不穿?”

    “真的不适合,我我我年纪真的很大了”

    “婆婆年纪是很大了。”田三儿话家常似地,语气没有什么高低起伏“可有一件事我不明白,婆婆年纪比我娘大,壮壮怎么喊我娘一声奶奶呢?应该是喊姑姑或姨姨就行了吧?”

    “不行的!”

    “婆婆好激动,为什么不行呢?”

    “那个那个”父子变兄弟已经会让她天打雷劈了,再让亲奶奶变姑姑,那她不如直接拿菜刀劈死自己比较快。

    “小孩子见到年纪大的婆婆,喊一声奶奶也不奇怪。”翠环什么也不知道,笑着摸摸壮壮的头,无意间帮小芋解了围。

    “是的!是的!”小芋只能赶紧点头称是。

    “是这样啊。”田三儿也恍然大悟地点头,但马上又歪了头,好像又不明白了,继续推敲道:“那婆婆和我娘就像姐妹一样,不对,我娘是壮壮的奶奶,婆婆却是壮壮的娘,这么一来,婆婆岂不是我娘的媳”

    “哇!这布上头还有金鱼耶!”粗嘎拔高又刻意显得欢欣无比的声音打断了田三儿的话,然后一双粗手赶忙戴上手套,乱七八糟地拨弄着丁初一抱着的一大捆布匹。

    “是呀。”翠环开心地凑过去指指点点“布庄说这是印染的,如果会剪裁的话,正好让鱼儿在裙子底下游水,走起路来晃呀晃,很好看的。”

    “这可需要一点技巧了。翠环,明儿有空,我先帮你量身,再来想想该怎么剪裁。”

    “不行啦,婆婆,这是给你的布,初一买给我的是这两匹。”

    丁初一也帮腔道:“婆婆,你可别枉费我们的一番苦心喔。”

    他向田三儿挤挤眼,因为他已经猜到三儿哥正在收网,打算捕一条叫作小芋姐姐的大鱼。

    可上回受伤,故意生病,却钓不到半条鱼;难道现在又想贿赂婆婆钓出小芋姐姐吗?

    不管了,虽然不知道三儿哥在想什么,但需要他帮忙的话,他可是二话不说,勇往直前的!

    瞧婆婆在布匹上摸了摸,好似极为喜欢珍惜,却又缩回了手。

    “不行的,这布不适合我。”那双手缩到了袖子里。

    “婆婆,这是我的孝心。”田三儿始终注视着她,抑下了将布匹塞到她怀里的冲动,语气温和地道:“你这黑衣裳容易吸热,晒了日头也闷,你成天在厨房为我忙着,我很欢快,不忍你辛苦流汗,所以就请翠环去挑这几匹夏布给你裁新衣。”

    “可是我又老又丑,还是穿这身衣服适合我。”

    “谁说人老了、丑了,就得穿得黑乌乌的,把自己圈在黑暗里?”

    小芋心头一震,三儿的话像他射出的箭,一矢命中标的。

    她的生活有白天和黑夜,可是那颗叫小芋的心,却是藏在黑暗里,不敢见人,不愿再回到世间;此刻活着的只是一个无名无姓的丑婆婆罢了。

    是吗?小芋真的愿意一辈子圈在黑暗里吗?黑暗的日子并不好过,心底深处,难道她不想放出幽暗的囚笼,飞向高高的青天,放胆让清风吹过脸蛋,然后再一次让三儿喜欢、疼爱吗?

    她猛然摇头,扯着粗嗓音,尽量若无其事地道:“哎,你们也知道,我这脸不能见人的,丑人穿新衣,呵哈,你们会笑我的”

    “谁会笑你?”田三儿安静地留意她的举动,沉声道:“婆婆之所以会变成这样,也不是你所愿意的吧?”

    小芋又震楞住了,她是不愿意,可事情就是发生了

    田三儿目光炯炯,声音宏亮而坚定“既然老天无情,不长眼睛、不讲道理,那婆婆又何必让老天欺负到底?祂愈是要将你打进土里,不让你见到天日,你就偏偏不让祂称心如意!丑又怎样?老又怎样?你照样可以活得正大光明!”

    顶着一张丑脸,正大光明去见三儿吗?不,她做不到!

    “再说,谁要敢笑你,我田三儿就先去宰了谁!”

    这句话气势如虹,彷佛有着立下誓约的重要分量,她甚至不用抬头,就知道他明亮的瞳眸向她直视而来,好像要将她的心给烧穿看透似。

    怎么回事?三儿今天竟然“教训”起婆婆来了?

    她好想哭,她只是不想穿花颜色的衣服而已,这样也不行吗?

    “对!谁敢欺负娘,壮壮也去宰了谁!”

    壮壮本来晾在一旁,实在对那几匹布没兴趣,于是就自己搬了小板凳站上去,捧着心爱的大木碗,拿了筷子猛挟灶上煮好的肉片,吃得小嘴油腻腻的,但他耳朵可没闲着,一听到该他出面保护娘的时候,他也拿着筷子指天画地,大声地宣布他的使命。

    田三儿笑出一对深深的大酒窝,走过去掏了巾子抹抹那张小嘴巴。

    “壮壮,大丈夫一诺千金!”他举起右掌。

    “生死无悔!”壮壮也击出右掌,啪!迎向那只大掌。

    “从现在开始,我们要一起保护你娘,一生一世,不违誓言。”

    “遵命!”忠心的小侍卫笑呵呵的。

    小芋心头一热,本来就蠢蠢欲动的泪水一下子冲上了眼眶。

    壮壮跟着他爹学很多事情,如今已经是个懂事的小男人了,那交迭在一起的大小手掌,象征着男人之间的承诺,发誓要一生一世保护她啊呜,有没有听错?一生一世保护她这个丑老太婆?

    “太好了!”翠环握住婆婆的双手,神情孺慕,含泪笑道:“婆婆,翠环知道你心肠好,怕我们见了你的脸害怕,所以成日蒙着头脸。可我们都像一家人了,天气这么热,你就算拿下巾子,我也不怕的,是自己的娘,长什么样子也是自己的娘。壮壮,你说是吧?”

    “是!”壮壮用力点头,大眼睛里还是有一点疑惑“壮壮的娘就是这张脸,为什么有人会怕呢?”

    小芋急道:“壮壮,娘丑啊,会吓到人的!”

    “三儿哥说,娘不丑,娘是不小心被烧坏了。”

    丁初一也插嘴道:“就是呀,婆婆又不是妖怪会吃人”

    “哼--”田三儿瞪了丁初一一眼。

    壮壮的小脸神采飞扬,稚气的嗓音继续说道:“三儿哥又说,丑,就是心眼儿坏,看到的东西就不好看了,对了,就像皇宫的坏小扮哥一样。所以三儿哥告诉壮壮,有人麻子脸、有人斗鸡眼,可只要不做坏事,就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脸蛋长啥样子,管他的呢!”

    “哇,壮壮好会说话!”翠环开心地拍拍手,又转头看着婆婆“婆婆,壮壮长大了。”

    “嗯。”小芋心中百般欣慰,可今天大家一直绕着她说话,她已经恨不得挖个地洞把自己藏起来,实在不能再谈下去了。

    “壮壮,你快下来,大家都饿了吧,该开饭了。”

    “嘿咻!”壮壮跳下小板凳,蹬蹬地跑到娘亲面前,扯扯她的裙子,仰起亮晶晶的大眼“娘,你拿下巾子,一起去前面吃饭嘛。”

    “呃,不成的”

    “壮壮,不急。”田三儿跟壮壮说话,看的却是婆婆。“等你娘哪天想拿下来,自然就会拿下来,我们也可以一起吃饭了。”

    会有那一天吗?小芋黯然垂首,掀开焖得烂熟的猪肚汤瞧着。

    “三儿哥是愈来愈有学问了。”丁初一搔搔脑袋,困惑地道:“他讲的话我都听不懂。”

    翠环笑着推推他“是你没学问。去!把这几匹布放好,我来帮婆婆上菜。”

    “我摆碗筷。”壮壮十分勤快,又搬了小板凳站上橱柜边,将里头的干净碗筷一一拿出来。

    “壮壮,别忘了你的碗。”田三儿拿来大木碗和木匙,握住了木匙,轻轻抚摩匙柄“你知道吗?这是我爹亲手做的。”

    “真的呀?”壮壮小嘴张得大大的,因为三儿哥那么厉害,三儿哥的爹一定更厉害了。

    “这张板凳也是,想不到已经传了三代了。”

    “三代?”壮壮听不懂,但他很着急“三儿哥的爹在哪里?”

    “我爹跟我娘一样,都到天上去当大神仙了。”田三儿疼宠地揉揉壮壮的头发,微笑道:“三儿哥再教你,我的爹,你该叫爷爷。”

    “爷爷?”壮壮双眼发亮,兴奋地道:“壮壮也有一个爷爷”

    “哎呀,好烫!”那边传来油炸锅巴也似的粗嘎叫声。

    “娘!”壮壮马上跳下板凳,跑了过去。

    “婆婆,哪边烫手了?让我瞧瞧!”翠环也急忙问道。

    田三儿站立不动,只是屏气凝神瞧着那粒大黑粽子。

    大黑粽子里,重重裹住一颗受伤而畏怯的心,就算伸手猛揪,她也不会马上出来。

    他不急,甚至心情更平静了,因为只要这只粽子还在他身边,总有一天,他一定会掀开那一层又一层刻意掩盖的黑巾子,让他的小芋重新回到他身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