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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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三儿以手当枕,闭上眼睛,心烦意乱地躺在床上。

    下了早朝,卸下层层迭迭的公服,一向年轻力壮、不在白日睡觉的他,竟然觉得好累。

    几年来,他莫名其妙从乡下农夫变成了将军,在这个和尚都可以当皇帝的新朝廷里,并不是一件特别的事迹。他也曾经想过要认真当官,衣锦荣归,让娘和小芋一家过上好日子

    但是,没了至亲的人,再高的官位和财富都是虚空的。

    再说天天去跟皇帝磕头跪拜,讲些绕口的辞令,他只觉得无趣,更懒得和其他官员吃吃喝喝套交情;也宁愿回来劈上几百斤的柴,痛痛快快地流一身汗,那才是他想过的生活。

    说他胸无大志也行,可什么是“大志”呢?一定得驰骋沙场、你砍我杀,踩着敌人的尸骨拿到高官厚禄吗?他的大志能不能只是陪伴心爱的小芋,平安幸福地度过一生?

    他睁开眼,坐了起来,轻轻叹了一口气。

    床板发出嘎吱的声音,触手寒凉,他这才发现他的床空无一物,棉被、枕头、褥子都不见了。

    他哑然失笑,今天心神恍惚,躺了好些时候的空床都不自知。

    “嘿咻!”门口走过一个小身影,小手往后一抬,将背上滑落的大包袱顶了回去。

    “壮壮,你在做什么?”他好奇地走出去喊人。

    壮壮抬头看他一眼,大眼睛眨了一下,又扶着大包袱走他的路。

    “壮壮不跟大老虎说话。”

    “我又变成大老虎了?”田三儿只消伸出两根指头,轻轻夹住包袱巾的一角,小人儿就走不动了。

    “哎呀!”壮壮猛瞪两条小胖腿,就是蹬不出一步,只好哇哇叫道:“你欺负娘,就是坏蛋大老虎!”

    “我欺负”田三儿猛然醒悟,那日他粗声粗气地责怪婆婆,婆婆好像哭了?

    他若要拿镯子,想办法请人帮婆婆拿掉就好了,何必对一个饱经风霜的孤苦老人恶言相向?今天婆婆换作是娘亲,他又何尝忍心让娘去承受别人如此粗暴的指责呢?

    心里满是愧咎,他是怎么了?欺负老弱妇孺还算是男人吗?

    “娘说,我们不待应天府,要回山里村去了。”

    “今天就要回去?”他心惊地问道。

    “不知道!”壮壮干脆放弃挣扎,一双大眼毫无畏惧地瞧着“大老虎”道:“娘每天都说要走,壮壮起床就扎好包袱,等着出门,可娘又很忙,一天过一天,到现在都还没走。”

    几天了?田三儿心里数了一下,好像七天了吧。

    “那你背着包袱走来走去做什么?”他蹲了下来,顺手拆下那团比小人儿大上两倍的可疑包袱。“不嫌重吗?”

    “学走远路啊!”壮壮一双大眼绽出光采,振振有辞地道:“你教我的,要爬大山,先从小山爬起;要走远路,得天天走路健身,这才走得动。山里村好远好远,壮壮有空就要走路,这才走得回去。”

    “是这样没错,可你们走上一个月也走不到啊。”田三儿顿觉揪心,一个瘸腿老婆婆带着一个小娃娃,怎堪长途跋涉呀?

    而婆婆要走,罪魁祸首竟然就是他!

    “婆婆在哪里?”他焦急地想挽回自己的过失。

    “在大院子。”壮壮提起他的大包袱,小手一碰,打得并不扎实的包袱顿时散开,巾子掉落,露出一床小被子。

    卷起的小被子又展了开来,里面放着的是小杯、小箭矢、箭筒、木刀、木剑、大木碗,木匙,还有一个小板凳。

    “不能看!不能看!”壮壮慌张地盖起棉被,小身子扑了上去。

    田三儿见了那些事物,马上了然于心。

    木碗、木匙是壮壮最心爱的吃饭家伙,而那张小被是婆婆亲手缝的,当初壮壮坐马车来应天府时,就一路看他裹在身上陪他休息、睡觉的。

    小娃娃要走,也要带着最喜爱的东西同行,而这里头又有他为壮壮做的弓箭和刀剑

    孩童单纯的心思显而易见,这教他怎能不疼这个娃娃啊?

    “壮壮其实不想走,还想跟三儿哥学拉弓、打拳脚吧?”

    “唔”小手才刚卷起被子藏好宝贝,一张小圆脸就胀红了。

    “好孩子。”田三儿眼眶有些湿润,摸了摸圆圆的小头颅,坚定地道:“三儿哥不会让你们走的。”

    “可你是大老虎”小嘴噘了起来。

    “三儿哥跟壮壮保证,绝对不会再变成大老虎了。”

    “真的?!”大眼睛亮了。

    “真的!”田三儿用力点头,按住小肩头,直视那双亮晶晶的眼眸。“三儿哥教你一句话,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三儿哥说到做到,一定不让壮壮失望。”

    “呵!三儿哥不做大老虎了!”小嘴咧开笑容,眉头却打了个小结,不解地问道:“四马?四匹马要追什么?”

    田三儿哈哈大笑,站起身揉揉小人儿的头发“等有空再跟你说明白,你这包袱先搁房里,快带三儿哥找婆婆去。”

    “好!”小手牵大手,一小一大像是两股旋风,飞也似往院子卷了过去。

    --

    啪!啪!啪!一根木棒不断地往大棉被拍去。

    翠环坐在院子石凳上,十分无聊地看着婆婆忙碌的身影。

    “婆婆,你已经打了大半个时辰的被子,刚刚我也帮你打好久了。”她终于耐不住了“你歇会儿吧,这样一直站着很累的。”

    “趁现在有日头,要赶紧晒被。”

    “那将被子搁在竹竿上就好了呀。”

    小芋仍然十分卖力地捶打被子。“连着几天阴雨,又湿又冷的,这被子受潮了,得将里头的棉花打松,让日头晒匀,盖起来才会暖和。”

    “好大的学问!”翠环还是想哀号“可是这日头出来一下就不见了,婆婆你已经连着晒上好几天的被子了。”

    “天气冷,日头不大,所以得多晒几天才行。”

    小芋抬起头,看到远远天边飘着的一块乌云,又卖力地打了起来。

    翠环也瞧见那块乌云,脸上有了笑容“嘻,那我就跟老天祈求,最好是天天下雨,让婆婆晒不了被,又挂心大爷的被子不暖和,只好等着放晴再来晒,这样婆婆就走不了了吧?”

    “我”

    “婆婆别走嘛!我好不容易有了娘,你要走,我也跟你回去。”

    “不成的,你还有丁爷。”

    小芋垂下手,冬阳照进院子,光线中有细细的尘絮在飘荡。

    翠环有初一疼,那她又有谁关心呢?

    她只是微不足道的灰尘,三儿有没有她,都无所谓吧?

    心里虽这么想着,但跛行的脚步却走回凳子边,放下大木棒,拿起衣篮子,取出里头补了一半的上衣,继续穿针引线缝补下去。

    翠环又笑问“婆婆,大爷的破衣服也要花上一个月才缝得完吧?”

    “嗳!婆婆的手艺没那么差,可是,也得花上五、六天”

    三儿好多件衣裳不是脱了线,就是磨出洞口、擦破了边,但她可不能随便缝几针了事,还得细细补得看不出痕迹才行。

    她又望向衣篮子,里头有两双裁了鞋底的布片,若要纳好布鞋,也得耗上几天功夫。

    时间不够用了,她本来是不想让三儿察觉的,就慢慢地、偷偷地帮他补好衣服再放回去,但现在她要走了,所有的事情都急了。

    还有,她也要花时间教翠环烧家乡菜唉,这样子拖下去,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走得了啊?

    况且,她岂能说走就走?很多事情必须考虑--怎么走?走到哪里去?将来如何过活?她又忍受得了没有三儿的苦吗

    “婆婆,其实你不想走吧?”翠环瞧她的神情,慧黠一笑。

    “哎呀!”一根针就直接刺入指头里,痛得她惊呼一声。

    “怎么了?刺到指头了吗?”

    “不打紧的。”她捏住指头,拿袖子掩住。

    反正伤疤已经够多了,再添一处小孔也看不出来。

    “婆婆哪里受伤了?”田三儿突然冒了出来,蹲在她身边焦急问道。

    “娘流血了要吸吸喔!”旁边也冒出壮壮的一颗小头颅。

    “让我瞧瞧!”田三儿不由分说,直接拿起婆婆的手,扳过一根又一根的指头,很快就在凹凸不平的暗红疤痕里看到一个小血点。

    他马上将那根指头放进嘴里,吸吮起伤口的血珠。

    “哎呀!”

    小芋又吓得惊叫一声,想将手指从三儿嘴里拔出来,但那温柔的舌尖舔在她的指头上,竟让她顿时失去力气,好像瞬间回到多年前的山里村,他们总是在林子里缠绵拥吻

    田三儿很快就松开她的手,再看了一下她的伤口。

    “我小时候受伤,我娘都是这样做的。”

    “是是的。”她赶紧从口袋摸出手套,密密套牢,不再露出半点缝隙。

    田三儿站起身,看了身边的衣篮子半晌,又走到晒棉被的竿子边,靠近用力吸闻一下。

    果然这几天睡得香甜不是没原因的,就是这个温暖的味道,是婆婆每天搬出搬进、费心打松棉花,为他晒出来的香暖被子。

    他拿起晾在旁边的枕头,将脸颊偎上去,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

    他将枕头放回去,就看见壮壮拿了大木棒,踮起脚尖,乒乒乓乓地敲打棉被,翠环也过去陪他乱敲一气“姐弟俩”笑成一团。

    他脸上的酒窝更深了“壮壮跟我说,他这几天没过去跟我学功夫,很无聊,只好在屋子里爬柱子、攀屋梁、跳窗户、翻筋斗,我告诉他,明天我等他过来,别再闷在房间里了。”

    “可是我想”是时候告别了。小芋低着头讷讷地道。

    “婆婆,镯子的事,我跟你说声抱歉。”

    “啊?”

    “这几天让婆婆难过了,三儿再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不,是我不好”小芋慌慌张张、结结巴巴地道:“我我不该拿镯子,我是个讨人厌的老太婆,不用大爷你赶,我会带壮壮走,不再让大爷看了心烦,我本来就不该出现的,我”

    “婆婆,我知道你是惜物,不是故意拿走镯子的。可我还是得让你知道,这是我家的传家宝。”

    “我知道”

    “在我找赵大夫帮你拿下来之前,就请你暂时保管。”

    “可这是你家的宝物,我不配”

    “婆婆,我是粗人,心眼儿比那颗大树更粗,我脾气坏,害你伤心,请婆婆原谅三儿。”

    “大爷你客气了,我不敢”小芋心虚地掩住早已掩住的左手袖子,突然心念一动,问道:“是郡主劝你让我留下?”

    “不用郡主劝,我也不让婆婆走。”田三儿抬了眉。

    “为为什么?我只是一个下人”更是多余的丑老太婆啊!

    “婆婆不是为我烧饭的下人,你是我的家人。”

    一股酸涩的泪水直往眼里冲去,小芋抿紧唇,不敢去想象他的话。

    “婆婆用心为我烧饭、补衣、纳鞋、铺床、晒被子,就算我再怎么晚回来,你也等着我,为我准备消夜,还总是躲在门外看着我吃完,所以我知道婆婆疼我,处处为我着想。”田三儿由衷地说出这几个月来的想法“婆婆,有你的照顾,我好像又多了一个娘。”

    为什么每个人都当她是娘啊?小芋欲哭无泪,好吧,既然要当娘,那她就当到底了。

    “大爷,你听婆婆说,郡主是一个很好的姑娘,她很了解大爷,大爷心情不好可以跟她谈天解闷,你们在一起一定会很幸福,婆婆衷心祝福你们”

    怎么唠叨起来了?田三儿好笑地看着那不断冒出声音的黑巾子。

    “婆婆,你不怪我,不会走了?”

    咦,他在笑?小芋心一跳,马上闭了嘴。

    “婆婆,我好像小孩子闹脾气,是不是?”田三儿搔搔脑袋,活脱变回了山里村的小伙子,又自问自答地道:“这些年来,我明明很想念家乡,却得克制自己不要逃军回去,只能把脾气藏在心里,一不小心爆了出来,就很吓人。”他怕她不相信,又加强语气道:“下然婆婆你去问初一,以前我不是这样子的!”

    小芋都明白,心思轻轻地拧住了“军中生活很苦?”

    “我不怕吃苦,而且兄弟们性情豪爽,大家一起喝酒吃肉,一起打天下,到了晚上搭个营帐,打开铺盖就可以睡觉了。”田三儿愉悦叙述的声音转为低沉,人也转过去看那颗苍白的冬阳“很多个晚上,我看着月亮,就想到小芋,我好想早日回去跟她成亲!当年我和初一从元军逃跑,本来是想回山里村的,但却走错了路,跟上了现在皇上的军队,又糊涂立了战功,连升好几级,再也不能说走就走,好不容易盼到打完仗,终于可以回乡看看”

    小芋望着他总是显得孤单的背影,眼前遮来一层水雾。

    “战功有什么用?二品将军又值几两?”田三儿没有激情,语气更为苍凉“这个天下是朱元璋的天下,又关我什么事呀!我宁可什么都不要,就一辈子待在家乡种田、打猎,奉养老母,娶妻生子。”

    “大爷”

    一听到那沙嘎的哭音,田三儿忙转过身。

    “啊,婆婆,我不该说这些的,现在该做的事情就是找小芋,等我们成亲了,再一起来奉养你。”

    “不、不用了”

    再让三儿、翠环他们“孝顺”下去,迟早她会折寿早夭的。

    天空乌云掩了日头,天这么冷,待会儿会下雨也说不定,她急忙走到竹竿边,赶走壮壮,费力地伸手扯下那一床大被。

    “我来。”

    后面伸来一双健壮的手臂,轻松地兜起棉被,壮壮也笑呵呵地抱起大枕头,朝娘亲吐了舌头,扮了个鬼脸。

    小叛贼!窝里反!有了三儿哥,就不要娘了!

    小芋心底百般滋味,酸甜杂陈,是释然、是欢快,也是不知如何面对未来的茫然

    “太好了,婆婆不走了!”翠环欢快地过来拉她的手臂“以后初一欺负我,我就有婆婆当靠山了。”

    呃,好吧,就为了照顾如同妹妹一般的翠环--

    她就留下来了!

    --

    月明星稀,东风无力,吹落了晚春一地残花。

    小芋提心吊胆地捧着托盘,跛着脚步往三儿的房间走去。

    她不是怕壮壮捧不动,而是怕他烫了手,所以只好自己端过来。

    “啊,郡主?”

    怎么郡主还在?小芋一阵心乱,今天下午郡主就来找三儿了,一群人躲在房里吱吱喳喳,也不知道在忙什么,到了这么晚才离开,难不成在谈婚事的细节?

    “郡主大姐姐,三儿哥不娶你,壮壮娶你好吗?”壮壮咚地跳到大姐姐面前,很勇敢地挺起小胸膛,大大的眼睛闪亮如星。

    “壮壮,大姐姐好喜欢你啊!”朱瑶仙笑得前仰后合,拿一只指头指在自己红滟滟的樱唇上“嘘!壮壮,这种事要小小声的说,不然大姐姐会害羞,抬不起头来。”

    “嘘!”壮壮也比出指头,用力点头。

    “郡主,大爷没送你出门吗?”小芋往三儿房间方向瞧着。

    “他如果会送我出门,日头就打从西边出来喽!”朱瑶仙倒是爽快地道:“我这儿很熟了,自己摸出门就行。咦,这是田三儿的消夜?”

    “是的,这是红枣莲子粥,哎呀,郡主”

    “哇!”朱瑶仙掀起碗盖,凑上去闻着“好香喔,婆婆煮的东西最好吃了!”

    “那么,请郡主送去给大爷。”小芋觉得命令郡主有点不妥,但还是大着胆道:“大爷见你亲自为他送上消夜,一定会很欢快。”

    “喊田三儿自己过来吃呀!”朱瑶仙笑着摇了摇头“不是我端郡主的架子,为了心爱的男人赴汤蹈火我也情愿,就像是帮他找小芋姑娘啦、或是伴他出征都行,可要叫我服侍他吃饭、穿衣服,算了吧!”

    “这”“再说这消夜是婆婆准备的,又不是我!田三儿他很爱吃婆婆的菜呢,今晚大伙儿一起吃饭,嘻,说实话,我吃不惯你们的家乡菜,可田三儿却添了五碗饭,还把剩菜扫光呢!”

    “我也可以吃完两碗饭喔!”壮壮扯扯大姐姐的裙襬。

    “就知道壮壮最厉害了。啊!好困!”朱瑶仙很没形象地打了个大哈欠、伸了个大懒腰,又笑道:“婆婆,你还没跟我说完田三儿小时候的事情,上回你说他从小就爱爬树,总是学猴子荡秋千,我下回等着继续听故事呢。壮壮,大姐姐走喽!”

    “大姐姐好睡!”壮壮热情地挥手。

    “郡主”唤不回那轻盈跳跃的身子,小芋只好道:“慢走。”

    她在悠长弯曲的走廊上慢慢走着,终究还是走得到;想见,却又不敢见。

    轻悄悄来到三儿房门外,她弯下身子,将托盘稳稳地送到壮壮的手上“壮壮,送给大爷吃。”待他拿牢了,又嘱咐道:“仔细门槛,放到桌上就出来,知道吗?”

    “知道了,娘!”壮壮中气十足地道。

    “嘘!”小芋吓得拿食指比在壮壮的小嘴前。

    壮壮歪着头颅,实在不明白“嘘”到底是什么意思。

    小芋躲在门边,看那小身子稳健地跨过门槛,这才放下心。

    视线往前移去,三儿坐在书桌后,右手抓着一支毛笔,左手撑着下巴,神色似乎有些苦恼,眉头紧锁,好像在写很重要的文书。

    她不曾看过三儿坐在案前写字,虽然他拿笔像是拿筷子,又像是插秧苗,可他毕竟是朝廷武将,那神气模样就是威武好看。

    她看得痴了,怕又心酸掉泪,只好转过身,默默地望看一轮明月。

    “婆婆。”

    “哎呀!”她吓得将背脊贴住墙面,头垂得好低好低。

    “我很可怕吗?”田三儿站在她前面,背着月光,脸孔模糊黝黑,但一对大眼亮若明星,声音也很诚恳“不好意思,老是吓着婆婆。”

    “不会的,是我没注意大爷出来了。”

    “婆婆又躲在外头偷看我吃东西了?”

    “没有,我回房去了。”

    “婆婆,你还不累的话,来,我给你看一件好东西!”他笑出两个好大的酒窝,牵起了她的手,迫不及待地拉她进屋。

    “哎呀!”小芋突然被他拉住手,不由得惊叫一声。

    不同于抢镯子的粗鲁抓法,也不像拉指头的焦急,这次是轻柔的、半推半送的,却又带着一点火热,像他天生的热情

    明明是儿子牵母亲,她怎么就想到了他拉她在林子里嬉笑奔跑?

    进到屋里,竟然见到壮壮站在椅子上,一口又一口地吃着她为三儿准备的红枣莲子粥,两只大眼睛还骨碌碌地盯着墙上的一幅画。

    “娘!快来看大美人!”壮壮开心地拿汤匙向她挥手。

    “壮壮啊!”她赶忙跑上前,脚步颠得她身体摇摆不定,急着道:“你怎么吃了大爷的消夜?别吃呀”

    “婆婆,是我让他吃的。”田三儿大步上前,两手扶住了她,微笑道:“壮壮还在长大,多吃一点好。”

    “娘,我跟三儿哥嘘,他也跟我嘘嘘,叫我吃粥看画画。”

    都吃成小胖子了还吃!小芋骂不出声,只好顺着那根胖小指头看了过去。

    墙上果然挂了一幅美人图,清秀的脸蛋、黑白分明的明眸、娇憨甜美的笑容、随风飘逸的长发,纤柔修长的五指

    小芋两眼都直了,就算是看到恶鬼图也没这么令她震骇。

    “婆婆,这就是小芋!”田三儿掩不住兴奋。

    是啊,这就是十六岁的她啊!小芋震楞得退了一步,怕被那美丽姑娘的光芒给刺瞎了眼,更怕那天真无邪的笑靥无法承受未来的命运!

    不!那不是她!那是三儿心目中的小芋,绝不是她!如今的她,只是一个无名无姓、什么都不是的丑婆婆罢了!

    “怎么怎么有这个”

    “小芋很美吧?”田三儿忘了颤抖得快要跌倒的婆婆,只管痴痴地凝视画中人儿。“郡主找来宫中的画师,要我描述小芋的模样,让他画下来,那画师很有本事,修修改改一个下午,就变出我的小芋了。有了这张画,就更好找人了。”

    小芋心疼不已,不为自己,却是为了痴心的三儿。

    找不到了,是再也没有他的美丽小芋了,他再怎么费心,也只能换来更大的失望罢了。

    “娘啊!”壮壮早跳下了椅子,双手举起,撑住娘亲的腰杆。

    “啊,都忘了请婆婆坐下来。”田三儿回神,赶紧过来扶人。

    一大一小将她扶着坐好,小芋抓紧椅子扶手,努力平息自己的颤抖。

    “大爷,这天下这么大,要找一个人,好比”

    “好比在大海里捞一根针。”田三儿笑着帮她说了出来。“小芋有姓名、年纪、出生地,我再拿着这张画像到处问人,就好找了。”

    “大爷亲自问?”

    “是啊!我正在写辞表,我不当官,要去找小芋了。”田三儿顺手拿起桌上一张大纸,上头画满了圈圈叉叉和歪斜的方块字,他看了看,摇了摇头,又放了回去,咧开一个好大的笑容“我不会写文章,大字又认不得几个,明天再找师爷帮忙。”

    “你不当官了?”粗嘎的声音拔得老高。

    “婆婆你别担心,就算我不当官,还是会让你安适过日子的。”

    “不是这样的”小芋急得站了起来“郡主她知道吗?”

    “不用跟她说。”田三儿环着双臂。

    “可是你们有婚约,还是皇上指婚的。”

    “皇上只是口头说说,还没正式指婚,就算郡主自己坐了花轿过来,我也不会让她进门的。”田三儿又转向那幅画,神色坚决地道:“我的妻子,就只有小芋一个人。”

    小芋竭力抑下眼眶里的泪水,费力地道:“可是郡主那么喜欢你,你们也很熟了,你还会喊她的名字,你们一定很好”“我也喊翠环名字呀。”奇怪,婆婆的声音好粗哑。

    “不一样,郡主是郡主,她那么高贵,不能轻易喊名字的。”

    “婆婆,看来你误会我和朱瑶仙的关系了。”田三儿仍不介意地喊出郡主的名字,以食指按着额头想了一下“好像有这么一句话,一个人修得正果,他们家的鸡呀、狗啊、猫啊、猪啊也全部到天上当神仙,朱瑶仙就是这样当上郡主的,不然一年前她也是寻常人家的姑娘。”

    “可可可可可是”小芋结巴得很厉害,她是不懂刑律,但她看过戏,三儿把皇帝一家比成猪狗,如此岂不犯了杀头大罪?

    听婆婆“磕”了老半天,接不了下文,田三儿只好自己再接下话“打从认识朱瑶仙,我就当她是妹子,总不成他们朱家得天下后,我就不认这个妹子了吧?”

    “妹子?!”

    “就像人家兄妹那样,她喜欢跑跑跳跳,功夫底子不错,大家也陪她一起练武、打猎,跟一般军中兄弟没什么两样。”

    “可是她喜欢你!”

    “她搞错对象了,那是因为她真正喜欢的人还没出现。”田三儿深黑晶亮的瞳眸注视着墙上的画像“即使外头的姑娘再漂亮、再能干、再温柔,也抵不过我的小芋。”

    小芋好想哭,他是如此“执迷不悟”她还能想出什么“狠招”逼他放弃她?

    “大大爷,婆婆这么说你也许不高兴,万一小芋姑娘不在了,你是可以娶她的牌位,可田家传宗接代怎么办?你还是得娶妻啊!”“婆婆,你老人家忘性,我还是要再说一逼,我田三儿的妻子就只会是花小芋。”田三儿脸色闪过一丝暗郁“我不是没想过,也许我今生没办法再见她一面,可我心里只有小芋,又怎能容得下其他姑娘呢?”

    小芋低头紧绞忘了戴上手套的指头,下意识地将衣袖拉长掩住疤痕。

    田三儿没留意她的举动,转而露出爽朗的表情“再说,传宗接代很简单,我认一个养子就行了,不然我认壮壮当弟弟,让他去娶妻生子。”

    “吓?!”壮壮是你儿子啊!

    “这样吧,婆婆,我干脆认你当干娘”

    “不行!”

    小芋被自己粗嘎的吼声吓到了,即使隔了一层布巾,稍稍消去了那略嫌尖锐的杀猪叫声,但她还是慌张地以两手手心掩住了口。

    田三儿瞧见那小姑娘似的举动,倒觉得婆婆有些可爱,她是唠叨了些,却是长辈对晚辈的关爱。

    他陪了笑脸道:“那婆婆说什么时候行,我再来认。”

    唉!小芋只能叹在心里,再让三儿扯下去的话,老天爷大概会先打雷劈死她,因为是她隐瞒了一切,搞得爹不成爹、儿子不成儿子,然后爹还要认儿子的娘当干娘唉!唉!唉!

    “大爷,很晚了,你早点休息,我回去了。咦,壮壮呢?”

    壮壮不在桌边,房间四处也不见人影,那么

    两人不约而同抬起头,望向了上面的横梁。

    壮壮整个人趴在粗横梁上头,长长的睫毛盖住了大眼睛,小嘴微张,嘴角还涎下一条亮晶晶的口水,四只胖胖的小手小脚勾住横梁,活像个大蚕蛹,只要不翻身,倒也不怕掉下来。

    “壮壮下来呀!”小芋急得大叫。

    “嘘!”田三儿忙跟她比了噤声的手势,脸上咧出一个大笑容。

    小芋被那笑容眩得眼睛一花,忙低下头,不敢和他四目相对。

    “壮壮睡着了。”田三儿本想跳起来勾壮壮下来,一望见那满足的憨睡相,便搬来桌子,再站到桌子上,轻轻一跳,右手抓稳横梁柱子,再拿左手轻柔地拨开壮壮的手脚,单手将他抱了下来。

    “危”小芋一声危险还吊在嘴边,那个高大的身子已经站在她的面前了。

    “婆婆,壮壮还你。”

    “啊谢谢”明知道这对父子艺高胆大,她也任他们爬来荡去,可是一想到壮壮睡着不小心滚了下来她还是吓出了一身冷汗。

    她双手微抖地想要抱过壮壮,却怎么抱也抱不到。

    “婆婆,壮壮很重,我帮你抱回房吧。”

    她的确抱不动壮壮,更别说一双脚是否能撑得住两人的重量回房了。

    夜已深,月更明,皎洁的月光洒得院子一片澄亮,她刻意加快脚步,为的就是不让三儿配合她跛行的脚步慢慢走着。

    她又想哭了,三儿怎能如此体贴啊!罢才他不也怕吵了壮壮,这才蹑手蹑脚地去抱他?

    一样的三儿,有了一点点的不一样,他比以前更为沉稳、更懂得为人着想;而在某些方面的坚持,却也更固执了

    怎么办,三儿打算辞官找小芋,她又怎能害他断送大好前程?

    夜风吹来,她忽然感觉身边有些空虚寒冷,一转头,原来三儿停下脚步,抱着酣睡的壮壮,正痴痴地望看明月。

    长痛不如短痛,她轻轻地抚上胸口,隔着衣服,缓慢而依恋地摩挲悬挂在胸前的铁片坠子,就在这一瞬间,她下定了决心。

    不再等待三儿,她吃力地迈开颠跛的脚步,独自一人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