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爱尚小说网 www.23xsw.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我把脸从悲壮的街景转回。

    如果你有空,我想,能不能请你去看一场电影。圣诞节前有不少好电影正在上映”

    “谢谢你。”fbi买电影票吗?

    理查福茨正打算阐述一个电影,但被我打断了。

    “不过我今晚没空。”

    他愣了一会儿。我把礼物先接过来,再扔回去;这个拒绝的动作漂亮许多。我看到一个有可能变成友情的影子从他面孔上闪过。“我今晚要去参加一个朋友的音乐会。”

    “哦。”他现在的样子蛮诚恳。他想看出我拉的这个托词牢不牢靠。“什么音乐会?”

    “一个前卫歌剧。”

    “几点钟?”

    “十点。”里昂付不起排练室租金,往往要等一些摇滚酒吧腾出来之后,花较少的钱去使用。

    “那还来得及先看场电影!”理查说。蓝蓝的目光中含有友情潜质的影子渐渐转到光线里,成了那种不知是真是假的美国式单纯。白痴一般的单纯。这单纯使他白痴似的认为,他与我除了审讯者和被审者的明了关系之外,还能有任何不伦不类的关系。他笑了。理查好看的笑是浪费。做个便衣,这样好看的笑容不是白白好看?

    “我已经约了那位作曲家朋友一块吃晚饭了。”

    理查持续那个美国男孩明目皓齿的笑。他笑我一招不灵又换一招。

    他说:“我可以请你和你的朋友一块吃晚饭,然后一块去看电影,再去他的音乐会。”

    “那我得征求他的意见。他原来只打算跟我单独约会的。”

    理查的内心跑了个调。美国男孩的笑已消失,又是fbi便衣那种又酷又得体的笑了。这就是我要的。我不想受他身心内那个健朗、好看的美国男孩的勾引。我这人很容易受勾引。受我的审讯者勾引,事情会变得不三不四。

    “那只好改期了。”他说,不甘心地慢慢起身。他在想,这是个什么朋友?他们的“单独约会”是什么意思?是恋爱还是即兴艳遇?会给我的侦察带来什么?我看他脑子里的打字键僻里啪啦响成一片。

    理查穿上风衣,戴上帽子。他穿风衣非常帅,有股戎马式的高雅。

    “祝你有个好周末。”他打着官腔,彻底恢复成一个干练的便衣。

    我说:“也祝你。”

    理查走到门口,隔着转门的玻璃看见匆匆走来的里昂。里昂穿着黑色高领毛衣,外面一件破旧的摩托夹克,马尾辫刚刚梳过,不显得太与社会作对的样子。理查一看就知道我说的音乐家便是这一位。他从旋转门的另一边折回餐馆,见里昂正和我拥抱问候。

    “我的手套是不是忘在这里了?”理查看看我,又看看里昂。

    我忙对里昂说:“介绍一下,这是理查福茨先生;这是我的朋友里昂。”

    里昂微微点头一笑,只是为了帮我把一项礼貌做完整。理查伸出手,伸向里昂。两人都麻木不仁地讲了句“认识你真棒”之类的话。不知理查对我的介绍怎么想的;他和里昂的身份区别在于:一个是我的朋友,一个则不是。

    “听说你是作曲家?”

    里昂缩回手,看着这个穿风衣,穿西装,打领带的年轻男人。他想,难怪我在介绍时没提他的身份;他的确身份含混,因为满马路都是风衣、西装、领带。

    理查假装有兴趣地问几句有关歌剧的话,里昂不愿无礼,有问必答。理查心想,这个自认为文化精英、与社会主流对立的小子狂什么呢?这样的艺术瘪三芝加哥的夜晚到处都是。音乐家、画家、诗人,那都是他们自己称自己罢了。理查为我担心:你可别去跟他掺和,他比乞丐只高一个台阶。他还在想,她和这个艺术瘪三到底怎么回事?得承认,他瘪三归瘪三,气质还不坏。

    我把菜单递给里昂说:“你可以点这个杏仁清炒虾,因为虾是今天刚运到的,不是冰库里放了一个月的。而且因为这是个清炒菜,厨房会用新鲜的油。不然他们用炸过污七八糟的东西的油。”

    理查忽然间里昂:“你们俩认识不久吧?”

    里昂说:“给我点个辣的玩艺儿,随便什么玩艺儿,越辣越好。”

    我说:“这儿有个香辣鸡翅。”我把脸转向理查:“要和我们一块吃晚饭吗?”你知道我半点邀请你的意思都没有。

    “不,谢谢。很羡慕你们,能常常去音乐会。”理查说“你们是在音乐会上认识的?”

    “不是。”你知道我们没那么高雅。“我们不是在音乐会上认识的。你要不要看看菜单?”你明白就好:我的确在撵你走。

    便衣福茨像是突然想起一桩急事,果断地站起身:“我得先走一步了。”他转向里昂:“改天来欣赏你的歌剧。”

    里昂无所谓地笑一下。多一个人或少一个人对他的音乐买账,他绝对无所谓。我看着他俩握手,心想里昂要问理查和我的关系,我该说什么。但里昂什么也不问。便衣福茨走了之后,他马上坐回去,端起菜单认真读着。似乎刚才是个陌生人向他问路。

    我们要了两个菜,加上税和小费,共十六块九角。我拿出三块九角,在账单上写了我的名字,放在桌上。想了想,把九角硬币拿回,换成一元钞票,如果里昂问我付这点钱是什么名堂,我会把失业的事告诉他。但他一个字也不问。出门后他淡淡道了声谢,告诉我他已很久没吃这么饱了。

    离他的排练时间还有两个多小时。沿街某家灯光幽暗的酒吧在奏音乐,是慢摇滚,旋律被寒冷的夜晚吸去,只感觉打击乐在人的内脏深处震荡。我们走过它的门口,正好有人刚进去,我看见里面满是暖洋洋的人影,一些白色裸露的肩膀浮在幽暗上面。

    你冷得够呛吧?里昂忽然问我。

    天是够冷的。我红着鼻子对他笑笑。

    给你。他塞给我两只手套。

    我十根手指立刻被带一丝潮意的温热所包裹。里昂单薄的体温这样直接进人了我。手套右手的食指裂了个口,上面裹了一圈透明塑料胶带。胶带在寒冷中变得极硬;我无意中以它去撩头发,感到它像刀锋一样在我脸上刮过。

    这是王阿花干的。他说。

    我怔了怔:什么?

    用胶带补手套。他说:王阿花用胶带补牛仔裤,补所有的东西。

    我看一眼里昂。他的日子里有许多东西要补:该补些营养,该补些暖和

    他又说:我当时说,肯定补不牢的。可是,已经两年多了。

    我感觉到他脸上细腻的笑意。那是王阿花在离开他,投奔海青之前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这时我们走到一个“自觉付费”停车场。里昂的车停在里面。一辆七十年代末的“福特”引擎一发动它铺天盖地的轰鸣如同“攻克柏林”车里有股年代悠久的皮革味。我坐到左边座位上,见面前小平台上有个小镜子。我拿起镜子,又想,我这是干什么?赶紧把它搁回去。这个动作让里昂看见了。

    你想我这个车常有女人坐,是吧?

    是不是呢?我笑眯眯地看着他。

    镜子是王阿花的。他说,车上不少东西都是她的。一直想凑到一块给她送去。一直也没送。

    他没说什么原因“一直没送”他非常会避开事情重要的地方。车驶出停车场。出口左侧有个竖着的木箱,高度恰抵车窗,上面有个横开的小口子,比邮箱上的投递口小几倍。按说该往里面扔两块钱。里昂根本对收款箱没有知觉。他对许多规范生活环节都没有知觉。车发出坦克的声响,在出口处凶狠地低吼,随时要冲出去攻打芝加哥。里昂微微在嘴角上用着劲,眉心被两条浓重的眉毛挤窄了。他不断扭头看着马路上过往的车,他脸上的表情像说这些驾八成新的“honda”、“toyota”、“volvo”的人们惹他反感和蔑视:这个庞大而愚蠢的中产阶级,好像真有什么有趣的事等着他们,值当这样行色匆匆似的;他们无非是赶路回家,躺在长沙发上看电视或打瞌睡,吃低脂土豆片或无糖冰果冻。他的车猫在那里,终于瞅准一个空档。里昂一踏油门,就潜人了车流。

    开了五分钟,里昂转过脸问道:你想去哪里?

    我想他两年前就这样温和地迁就王阿花。我说:我不知道,我以为你有地方可去。

    你本来打算今晚做什么?他又问。

    你呢?

    我?他微笑起来:我没有计划赴宴。我怎么知道会有人请我吃晚饭。

    我的计划也打乱了。因为我原先也不知道我会请你吃晚饭。

    没关系。

    什么?我的头离开了车座枕垫。

    你是不是很怕失业?他眼睛用力盯着路口的红绿灯。他连盯红绿灯也会这样专注。里昂如果没有这样独特的专注表情或许是个相貌平平的人。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失业了?

    他把车驶过路口,这期间他一直紧抓着我的注意力。

    我当然知道。他说,我过去常常失业。我做过起码二十家餐馆。一看就知道你给炒了鱿鱼。我是过来人,所以要你知道没什么可怕的。

    车里暖气充足,我又把脑袋靠回去。

    我来的时候路上就想,你一定给炒了鱿鱼。一听你电话上的口气就知道了。有什么可报复的?

    什么报复?我不懂他干嘛用这字眼。但似乎这字眼用得颇恰当,准确戳在某个痛处。

    别发愁,这种工作一天可以找十个。这种糟蹋生命的工作。它也叫工作?它只能算个糊口的事由。里昂不紧不慢地说。

    车渐渐加速,但能感到它上气不接下气。开了十分钟,里昂把它停在湖滨大道边上。他跳下车,绕到车后,从后排座里拎出一个塑料油桶。他掀开车前盖,车和他一块呼出白色雾气。我钻出车门,问他用不用我帮忙。他告诉我谁也帮不上忙,车太老了,开动一会儿,就得给它添些机油。剧烈的寒冷冻得人眼珠也胀痛起来。我凑着凛冽的路灯光去看里昂,发现他独个在笑,仔细一看,那并不是笑容,是吃力地顶住寒冷而龇牙咧嘴。西伯利亚的坚韧生命雪猢和狼,都会生发这种类似笑容的龇牙咧嘴。大路上一群群车低啸着奔过,奔往某处去捕食。里昂的话我基本听不见。我大喊着问他:你刚才说了什么?

    他大声地重复:我说我一般不用车上的暖气,一用它更是毛病百出;不然这辆车一般不闹什么别扭。

    我出声地笑起来,想向他揭露一个事实——这哪里还是什么车?早就是一堆废铁了。但我又想到自己连一堆废铁也没有。

    里昂回头看看我,也笑起来。他明白我笑什么。在这样的酷寒里最好保持麻木的面部表情,因为笑是疼痛的,笑把被寒冷冻固的表情硬撕扯开来。

    他大声说:你回到车里去吧。

    我说:到车里做什么?

    他又说:你是不是笑我开一堆废铁不容易?

    我说:是不是不容易?

    他说:有一次早晨起来,发现车没了。后来在废车处理场找到了它。我现在把它停在我公寓附近,每天晚上都得在后车窗上打出个招牌,上面写:这并不是废铁。

    我说:你编笑话!

    他让我替他扶着用硬纸壳卷成的漏斗,他朝里细细地灌机油。他不解释他究竟编没编笑话。表情又变得极端专注。

    他说:不过我宁愿开废铁。

    我等了一会儿;发现他没有意愿解释他为什么有如此坚定的“宁愿”完整的句子该是:我宁愿驾驶废铁,也不愿做理查福茨那种中产阶级的中坚分子;或者,也不愿去干你原先那份糊口事由。他光荣受穷,穷得自豪、穷得高贵,穷出了这样雅致清秀的风度。整个物质阶级在温暖舒适而枯索无趣的toyota、honda、bmw里面,从我们身边呼啸着错过去。我们的另一侧是密西根湖,冰冻三尺,它银灰的冷流不断参加到由天而降的隆冬里。我想问问是否发生过冻死艺术瘪三的事件。又一想,我目前正辛辛苦苦缴着学费、挣着学分,熬着三年寒窗,争取一毕业就去做个艺术瘪三。我最好不要对艺术瘪三有不恭敬的态度。

    我说:里昂,你现在还爱王阿花吗?

    他说:这个问题我一直在想。

    我们的语词在清冽之极的冬天夜晚形成一团团白色气体,好久不散。

    回到车内,我牙关咬得发疼。里昂仔细地一下一下踩油门;扳手动档,用心听车的反应。老福特哮喘着活过来,沙哑而颤颤巍巍,又驮起了我们。里昂侧过头朝我看一眼,意思是:这老家伙帮的忙还是基本大于它惹的麻烦。或者,他的意思是:你看,我和这老东西相互虐待惯了,它最后总是弄不过我的。

    老福特渐渐恢复了气力,刚加到满速,一辆警车跟上来。很快就听见警车喊话,叫我们立刻停车。

    他们叫我们停车!我提醒里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