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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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光缭乱

    但别指望奇迹。丁一凡胎俗骨,从无奇迹。我早说过:人形之器常比那盟约更具吸引,昂扬盛开的花朵会置心魂于不顾。青光缭乱,狂浪的力量正如一位先知所言:除非得到炼火的匡救,因为像一个舞蹈家/你必随着节拍向那儿跳去。一切均未出我所料,那丁一,花间裙下无师自通,床帏之事生而自明,况且大病已去,青光正好,正所谓“天生丽质难自弃”他哪里还顾得上我,哪里还顾得夏娃,哪里还管得了什么伊甸之约。于是乎曾有一度,这丁一千逢万遇所向披靡,艳绩频频战无不胜。情场得意,看来这厮时来运转。

    只不过,经生隔世至今我还是纳闷:凭什么此丁恁有魅力?凭什么,不管是纯情的、妖艳的、斯文的还是火暴的,总之有点趣韵的女孩都会看得上他?就因为他生来对“小姐姐”“小妹妹”一往情深?

    然而此地自古有谚“牛皮不是吹的”那丁一果然风流天赋。早在春风乍起他偷看黄书、裸照之时,以及春风强劲他独自饱览“毛片”之后,私下里他就常跟我抱怨:唉,这帮导演们哪,说他们什么好呢?想象力就像个正方体,翻来倒去还是一般儿高而且脏,脏兮兮的从头到尾拾人牙慧!还有什么“性知识”哎哟喂那可是能教的吗?最吓人的是“房中术”畜生也不过论期论季地来,怎么这帮人倒要按时按点儿地干了?

    那你说,理当如何?

    哥们儿哎那是艺术!讲什么理吗?捣捣乱都比他们对。

    捣乱?说说看,怎么个捣法?

    怎么个捣法?那丁诡笑:你自己想!

    想不出。

    kao,我不信你想不出!你丫想不出你丫可真算白活

    于是我笑。

    于是他也笑。

    于是我知道他想到了什么,他也知道我想到了什么。但我们不说。因为一说即是“那话”而“那话”是不适宜公开说的。

    人逢喜事精神爽,此时的丁一艳阳明月,沛雨长风,青春无处不飞花,每一秒钟都洋溢着性的消息。但我俩心照不宣,镇定如常地走在人群里,做一副纯真并蒙昧的模样。惟在没有别人的时候,无论是坐在树丛里还是走在旷野中,我俩才如释重负,才又像童年那样随心所欲地眺望远山和飞霞了。所不同的是青光缭乱,无论从什么角度眺望,我发现,我们暗自的想象总都比那远山更远,比那飞霞更为绚烂,就如一位先哲所言:我们被无限之物和不可测度之物撩拨得心猿意马

    我们常常沉浸在那样的想象中,心焦血热,神往花摇,但是不说。我们久久地享受着那样的想象,魂飘魄荡,梦走云飞,但知绝不可以说。我们把那想象延续进黑夜,发展到梦中“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但醒后依旧噤若寒蝉。以往的教训太过深刻,以往的经验时时发出着警告:别人,别人,别人和别人!唉,那莫测高深的别人哟,你还没受够吗?只怕弄不好他们又会来异口同声地唱响那曲悠然并可怕的“流氓之歌”

    然而时值初夏,旺季将临,那丁欲念驰骋,才华难耐,接下来——势在难免——我跟随着他确凿有过一段艳丽多姿、异彩纷呈的经历,虽不敢妄称“风流班头”至少也算得“情场福将”

    我却心虚,仍自畏首畏尾,只怕如此放浪形骸、高歌猛进是否会与那伊甸的盟约相距愈远?故而我以我悠久的记忆或经验,提醒丁一:“脱”与“裸”固然不同,但“脱”与“脱”也并不都是一样。“脱”这个字,这声音,这一于性事不可或缺的举动,其实意味多多。意味多多呀丁一:那可以是仰慕,也可以是羞辱;可以圣洁高贵,也可以猥琐淫狎;可以是爱的告慰,也可以是恶的施行;可能是自由意志,也可能是权力和占有;可能是历险、倾心、牵魂系命,也可能只是玩赏、愉悦、不过一时之乐总之,这一个“脱”字,既可以是赤诚相见,也可能还是一件“裸体之衣”你凭什么如此自信,一无警惕?

    然而那丁风头正劲,对我的踌躇和疑虑嗤之以鼻:什么呀,什么呀您说的这都是?在我看,不过是求一个真实,哪有您想得那么复杂!

    真实?不过?而已?

    怎么啦?我是说她们终于不再是幻影了,不再是惧怕,不会一触即逝而后浮扬起一片噪音

    她们不再说你流氓了,是吗?

    是,咋啦?

    不不,我是说这感觉也许真的不错,但是

    那还但的什么是!她们不躲也不藏,你不觉得这有多么美好吗?你看她们,有质感,有重量,有温度,有着缥缈但是确凿的呼吸,有着真实的体香或者汗味就好像飘忽纷乱的那些梦境忽儿聚拢,实实在在真真确确,就在你近旁”

    实实在在?

    实实在在!

    真真确确?

    毫无疑问!

    是呀是呀,那琳琅美器之阿娜,之丰腴,之蓬勃辉耀,莫说他丁一心慕神仪,就连我也被搅动得心旌摇动,得形忘意,难以自持于是乎惴惴然,我默许了丁一的借口:夏娃之可能的居身!

    史铁生插话

    “这就是你们看重的那个‘情’字?”那史在一旁终于逮住了理。

    “那你,”我问他:“看重什么?”

    “比如说‘精神’,就比你们这个‘情’字高尚得多,也博大得多!”

    “告诉我,你这‘精神’都指什么?最初它从哪儿来?最终又要到哪儿去?”

    “”“而这个‘情’字,依我看却是人生最为美好的起点。你能想出比这更好的起点吗?”

    “可你那位丁一却跟着这个‘情’字走成了现在这副德行!”

    “走成了什么德行,让您这么撇嘴啧舌?”

    “他根本就不懂爱情!”

    “我希望您是说,他还不懂爱情。但很可能,他比您那个‘精神’更接近爱情。”

    “嘘——,反正丁一这种人我见过,注定是沉迷私欲,胸无大志!”

    “没出息,没价值,让人瞧不起,终归是要让时代摈弃,社会淘汰,够了吗?”

    “反正您这位丁一让我失望。我还以为从您所谓的美好起点,能走出什么美好的结果呢!”

    这倒让我心里“咯噔”一下:慢慢看吧,慢慢看吧,这会儿连我都不知道丁一终于会走到哪儿去呢。以我无数次的生命经验看,爱情,确是一条艰难的路;我惟暗自为丁一祈祷。

    混淆

    唉,那史倒是爱思爱想,只可惜文不对题。还是回过头来说丁一吧。

    可是,说什么呢?说他的千逢万遇,艳绩频频?说他的战无不胜,所向披靡?然而但是不过这可怎么说呢?艳遇频频不过周而复始,千逢万遇其实千篇一律,最是没的可说。或者找几张“毛片”看看就什么都说完了。

    如今远离丁一,再看那频频艳遇,早已经分辨不清,早已经混为一谈。就好比日子,一天天,一天天,若无风霜雨雪的标明,若无生老病死的提醒,千年一日你可知过到了什么时候吗?“脱”亦如此,一次次肌肤相亲,一次次耳鬓厮磨,自下而上的激励和自上而下的疲惫若无标新立异的情怀,若无柳暗花明的感受“脱”也会耗尽魅力,或早已蜕变成“裸”了。千人一式,轻描淡写,一条流水线“脱”其实已然中止,已然不在,一模一样的“裸体之衣”你凭什么记得清谁是谁?

    更何况这年轻的丁一,思蕴尚未深厚,就比如残春将尽盛夏姗姗,那时节花稀叶瘦,绿弱红疏,想象力尤其羽翼未丰。对于性爱,那丁自恃无师自通,一俟亲临我看他也不过纸上谈兵,一点不比他讥笑过的那些导演高明;录像中那些俗套不过被他操持得稍显立体,却仍“不过是皮肤包裹的一块空间,丝毫也不能扩展”先时,靠其“花拳绣腿”尚可以逞一时之勇,但慢慢地腻从心来,一向的刚猛随之递减,渐呈强弩之末。

    妈的,咋回事?

    废话,事情总能是你这么干的吗?

    怎么干?

    那儿有镜子,自己瞧瞧吧!

    镜子里惟两具纠纠缠缠的赤裸人形,起伏进退,前仰后合,怎么倒有点古怪有点滑稽了呢?像俯卧撑,像仰卧起坐,甚至让人想起排练中的一项杂技

    丁一之某年某月某日,这感觉悄悄袭来,随即挥之不去。

    我不想理他。尤其是想到夏娃这会不知走到了哪儿,我就更不想搭理他。

    但我还是劝劝他吧。

    喂喂,我好像听人说过,陌生即性感。哪有你这样的呢,熟练得就像一部打孔机,到哪儿都是这一套?那话(儿)呀!那话,你不记得了?

    我kao,你丫甭捣乱!好好,那瞧你的。一部打孔机,一套普通话,我心说你当这是给谁打工吗?

    那丁不屈不挠。但一次次凹凸吻合惟丁一之花短暂地昂扬,惟荒野里一阵阵兽也似的吟鸣,丝毫没有盼念中那节日消息。

    盛夏方临,该丁疲态毕显,已是江郎才尽。

    我冷冷地看他,意思是:再能怎样?

    他气喘吁吁地看我:是呀,再能怎样?

    我目含讥诮,四处瞧瞧,意思是:还有什么?

    他面有疑色,左右望望:是呀,还有什么?

    然而,四壁之间惟那座古旧时钟的“嘀嗒”震响,床榻之上,惟两具虚白的人形寂静无声。

    事实再次印证了“裸体之衣”印证了“肉体是一条界线,你我是两座牢笼”

    事实再次告诉我:任何极端的话语,一旦滥用,也便混同于闲话。

    事实再次让我警醒:我与丁一毕竟志趣不同!他沉迷于美形美器,我犹自盼念夏娃的魂踪。

    我的厌倦,甚至是厌恶,致使丁一更加孤军无助。那厮左突右冲惟落个苟延残喘,搜肠刮肚也还是无计可施,渐渐地就连那一个“脱”字也没有了颤抖,没有了惊讶,丧失了敏觉。脱,一旦毫不犹豫,顺理成章——世界不过如此,今日一如昨日,禁地上轻车熟路,怎么连那呼喊都越来越像入夜的更鼓,或不过是开演的铃声?脱,一旦操作纯熟,直奔主题——亲吻就像借口,就像热身,抑或是大菜之前的冷盘,怎连那顶峰处的挥洒也仅止于局部的挣扎了?脱,脱,脱或也波及丁一之处处,但却似已与我无关。我惟无聊地蹲在他的某个角落,随其上下颠簸,有如凭窗听雨,或似隔岸观火。颠簸得厉害了,间或我也会想起往日的飞魂出壳,渴望重历那回肠荡气的遨游然而然而,往日那只雄健的大鸟啊已然飞得疲惫,飞得单调、机械,飞得麻木不仁那空暝与浩渺,飘缭与动荡啊,你越是盼着她来吧,快来吧,她却越是云收雨敛,杳无声息

    丁一还以为这是偶尔的,暂时的,甚至可能是我闹的。

    你老在一边儿说说说,说什么说!

    好好好,我不说,你来。

    他还来个屁!那丁赌气坐起来,气哼哼地挖苦我,大意是:就他妈你正人君子?就他妈你懂得爱情?夏娃、夏娃地叨叨个没完!漂亮话跟别人说去吧,我还不知道你?当婊子又想立牌坊,告诉你,我可不是那号伪君子。什么你呀我呀、灵啊肉啊的,甭跟我来这套,这套假道学早臭街了,留长辫子的那帮老丫的都懂!我就烦你们这种虚伪,我要的是真实,真实真实真实!怎么了?我他妈这会儿不过有点累,瞧你丫得意的

    好好好,那瞧你的,我心说:瞧你小丫的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别处

    毕竟,那丁年轻,喘口气继续眺望别处。

    “陌生即性感”这话他倒是由衷地赞成。于是,我随那丁继续有过一番经芳洲、历沃土的行程不好说是寻花问柳吧,却也常常是夜不归宿;不敢说是风情阅尽吧,却也称得上是佳侣常新。

    但又怎样呢——别处,别处,以及别处的别处?其辛苦劳顿,很像是一支转战南北的勘探队。其徒劳无功,又有点像不久前一种叫做“阿波罗某号”的行动——月亮上怎样?可算是别处之别处的别处了吧?可飞去一看,四周依旧,还是无边无垠!唉唉,别处不过别处的此地,此地不过别处之别处,虽佳侣常新,却仍不过一遍遍重复着传统或熟练的动作——“好呀,脱。”或者:“行啊,来吧。”以及:“喂喂,好了吗?”甚至于:“快点儿快点儿!废话你说干吗?”普通话,你懂我懂一拍即合。快活一阵子,而后赤身裸体地想想,还是一次次俯卧撑。

    那丁不服气,对我冷言冷语:拉倒吧,那不过是你的看法,你的情绪!

    好好好,还是那句话:瞧你的!

    可能就是常说的“回光返照”吧,那丁鼓足干劲,那丁自我激励,那丁形同热爱劳动,貌似乐此不疲,继续沉迷于琳琅美器,沉迷于天赐之花,沉迷于那凹凸之合与昂扬浪动现在我想,若非我的犹豫,丁一之花不知将开遍(或凋零于)多少尘疆欲土。

    不错不错,厌倦的确是我的情绪。譬如梦,是我的领地。便在丁一放浪无度的日子里,我也还是梦见夏娃。当丁一徜徉于每一块荒莽或成熟的土地时,我都在想象夏娃,想象她的旅途,她的期待,她的焦灼,她的走来总之自伊甸一别,我无时不在牵念夏娃,牵念她至今仍在漂泊的心愿。

    却不料,这牵念竟差点毁了丁一。

    我说过,丁一的欲望会干扰我的梦境,那么自然,我的梦境反过来也会影响到他的情绪。某日何日?晴天朗照,水阔云长,那丁一忽儿怏怏不乐

    我记得那一段夏日风调雨顺,并没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发生,可就在那一天,正当丁一行风走雨一如既往、昂扬浪动不遗余力之时,忽从其深处冒出句话来:“她是谁?”随即这丁便缓慢下来,继而萎败下去,目光散开于面前或身下那具美艳人形,仿佛查考,仿佛探问,仿佛深陷迷津而那具美艳人形亦随之僵冷了似的,白晃晃一团空旷。

    空旷中荡起一声缥缈的回响——那女子惊惶反问:“怎么了,你?”

    此乃千逢万遇中至今尚能记起的一个,或那狂风浪雨之硕果仅存。

    因为我的梦境、我的干扰吗?

    但可能,原因更要深远得多呢。

    总之,那一刻,丁一忽觉自己好像置身局外!好像与我一同飘然入虚,悬浮于两具纠缠的人形之上,并随我一同观望——于是他不由得问道:“喂,你是谁?”

    不由得问道:“我,在哪儿?”

    不由得想:这一切,何缘何故?

    那女子于是从僵冷中苏醒,嫣然一笑道:“我是谁,这要紧吗?”

    随即她缓缓穿衣:“我不过是,她们之中的一个。”

    “他们?”

    “对呀?她们都是谁,你全要问吗?”

    “他们”这个词,怎么丁一听来如此震耳?

    “所以也别问我,”那女子说:“这对你并不重要。”

    他们、我们还有你们,丁哥们儿,这是你那几个好友说过的!

    “所以,我也不问你,”那女子又说:“我们谁也别问谁,不好吗?”

    “可我们是朋友啊!”丁一说。

    “朋友?”

    嘘——,别傻啦你,丁兄!她是说,所以你对她也不重要。

    那女子扫我一眼,狡黠地笑笑,似已看穿我的心曲。

    我心说好好好,那不如就把话说清楚吧,免得我这“丁一之旅”又毁在这儿!

    然而出我预料——我本以为如此“开明”的女子,必早已潇洒无碍,谁料她狡黠地笑过之后,却背过身去悄然垂泪。

    “咋啦你?”丁一问她。

    “哈,朋友!”

    “难道不是吗,我们?”

    “是。不过就像‘人民’,你什么时候都可以是,什么时候也都可以不是。”

    “啥意思呀你?”

    “比如说朋友是不能出卖的,是吗?但必须出卖时,你先说他不够朋友就行了。”

    那丁一惊,周身的冷汗——我知道他想起什么了。

    “真实的,只有现在!”那女子说。

    “别问过去,也别问将来,”她说。

    “其实,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只有现在,”她说。

    丁一愣愣地坐着,似已听而不闻,视而不见。

    我恨不能冲出丁一,直接跟这女子说话。

    然而她已是泪流满面。

    她一边穿衣一边说着:“我,不过是你现在的快乐。”

    她一边梳头一边说着:“我们,不过都是对方快乐一时的条件。”

    她抹着眼泪,抹得红颜零乱:“记住,我们互相没有历史。”

    她慢慢地穿戴整齐:“别那么累好吗?别那样问。别像有些人那样跟我说什么爱情!”

    她对着镜子左右看看:“现在,我在这儿。等我不在这儿的时候,这个女人就等于没有。”

    她从镜子里望着丁一:“有位名人说过:生活分为两种,一种是悲惨的生活,别一种是非常悲惨的生活。”

    她转回身来淡淡一笑:“经由某个女子,你的一段生命实现了快乐。或是因为一个男人,我的一段生活还不算‘非常悲惨’。如此而已。”

    但她忽又泣不成声。我听那哭泣中必隐藏着纷然危惧的历史。

    一时间非常安静。风,一如既往,掀动市井喧嚣。太阳恒久地运行,分开昼夜。时间“嘀嘀嗒嗒”从不停歇。

    然后她猛地转身离开。

    门开处,一团刺眼的明亮闯进幽暗。

    她走进人山人海——衣冠楚楚,隐没于别人。

    丁一!快,快追上她!会不会,她就是夏娃?

    那丁不动,愣愣地看我。

    至少,至少她她也许会知道夏娃的下落!

    为什么?

    你没听她说吗“别像有些人那样跟我说什么爱情”?

    那怎么啦?

    我是想:我到丁一已经二十几个年头,夏娃她会不会已经等得心焦?我是想:我在丁一如此胡作非为,夏娃她是否已经伤透了心?我是想如果有一天夏娃来了,她会怎么说?会不会也是这句话:别再跟我说什么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