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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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寒冬,天际不见飘雪,但冷风灌吹而来,着实让人冻到发抖。

    严齐束手绑腿,一副武人的打扮,趁天暗之前,他得将罗家庄的南面整个再巡视一遍。

    “严齐!”柔柔的嗓音,喊住正从兰香院前经过的严齐。

    严齐僵了一下,随即停下脚步。

    十六岁的罗婕,在罗老爷的极力教养下,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不但知书达理,琴棋书画、绣工女红是样样精通。

    她上身是棉袄、下裙是湖水蓝,款款走着,摇曳生姿。她跨出兰香院的月洞门,来到严齐的眼前。

    “大小姐。”严齐敛眉垂目,恭谨地站立。他再也不是那个一见到大小姐就心慌无措的少年。

    “严齐,我好久没有见到你了。”罗婕双手躲在宽袖里,小脸被寒风冻得红通通。

    “是呀,好久不见。”那是严齐刻意的回避。

    这一年多来,只要远远见到罗婕的身影,他都会早一步的痹篇,要是避不开,他也会谨守着下人的本份。

    “听河邬说,你最近巡守兰香院南面这一带,我等了好几天,终于把你等来了。”罗婕漾起笑意,话里多了些怨怼。

    “大小姐,你若有事可以转告河邬姐姐,河邬姐姐一定会嘱咐小的。”严齐将眼神定在黑色布面的鞋尖上。

    “为什么要自称是小的?你以前不是这样的。”罗婕说起话来,仍柔得似春风提早吹来。

    罗婕记得,以前严齐只要看到她,那眼底就会闪着热切和止不住的仓皇。在这碧玉年华里,她明白那是种男女间的情意,她也好喜欢看见严齐为她慌乱和无措。

    罗家庄里,人人都知道她是老爷最疼爱的千金,她是在众人呵护中长大的,所有人都把她奉侍得像女神般。尽管兄长对她都甚好,但跟她的年龄都相差那么一大截,没有同年龄的手足,她在这座偌大的庄园里,是这么的孤独寂寞。

    只有在后院里,那是她儿时最快乐的记忆,可以随着严齐、余恩、余阅那一票男孩玩玩闹闹,可是快乐的时光随着她年龄渐长便消失殆尽。

    “大小姐,我还得去它处巡视。”视而不见罗婕的委屈,严齐已经学会把所有的心事隐藏到心底的最深处。

    “你知道知府大人来提亲了吗?”严齐对她而言是特别的,在她那情窦初开时,第一眼就看见像座高大的山却又腼腆得像温柔的风的他。

    “知道。恭喜大小姐!”严齐尽管内心掀起波澜,表情还是没有什么变。

    “你!”罗婕跺了跺脚,双颊气鼓鼓。“你就只会这样说吗?”

    “大小姐希望小的说什么?”严齐站得直挺,任凭冷风灌吹,眼神依然垂地。

    “严齐,难道你以前对我都是假的吗?”罗婕的话语带着哽咽。

    严齐的视线终于离开鞋尖,澄清的眼波看着清丽绝伦的罗婕,只是他不能、也无法心动。

    “大小姐,以前是小的不懂事,冒犯了大小姐,还请大小姐大人大量,忘了小的的过错。”

    “严、齐!”罗婕猛摇头。

    她被娇宠惯了,这一年来她尝尽了严齐的冷淡,日积月累下的情绪、即将婚配的恐慌,让她是怎么都吞忍不下这样的难堪。

    她就不信严齐不喜爱她、她就不信以她的闭月羞花严齐会无动于哀。

    明明她是黄花大闺女,不该由她嘴里说出这么主动露骨的话,可是她还是无法容忍他对她的冷情。

    “我不要忘了你,我为什么要忘了你?”罗婕不但没有退缩,反而更贴近他一步。

    “大小姐”严齐脸色发窘,只能不着痕迹缓缓倒退。

    “为什么张生肯为崔莺莺做出那样惊逃诏地的事,你难道不能为我做些什么吗?”眼睫一眨,眨出了罗婕沉甸甸的泪水。

    “那只是民间流传的故事,全都是说书人编造的。小的还得去巡视”他不能是张生,一个天、一个地,那是不容于世间的。

    严齐转身要走,再不走很多事就会脱离常轨。

    “严齐!”情急之下,罗婕拉住了严齐的手腕。“你真的要眼睁睁看着我出嫁?”

    “大小姐跟知府大人的大公子是门当户对、天造地设。”严齐想缩回自己被拉住的手腕,无奈罗婕紧紧抓住不放。

    看严齐避她如蛇蝎的样子,她哪时受过这样的对待,曾经她只要一招手,他就不顾危险的与她半夜私会。

    “严齐,我好想你!”罗婕在捻指间倾身投入了严齐的怀里。

    严齐还来不及闪躲,河邬的惊呼声便从回廊那头传了过来。

    “大小姐!”

    “这是在干什么!”紧接着一声男人的低吼,夹带着急切的怒火。

    严齐连忙后退,罗婕也立即放开严齐的手,双双面向回廊处。

    那是河邬和罗老爷。河邬去主厅一趟,罗老爷便顺道过来探望女儿,没想到却撞见这样私会的画面。

    “爹,你怎么来了?”罗婕娇柔地问。

    罗老爷的目光凌厉地扫向严齐,在严齐没有任何防备之下,一巴掌打过严齐的脸颊。

    “滚!马上给我滚出罗家庄,要不然我马上将你五马分尸、碎尸万段!”

    严齐能闪却不能闪,这一巴掌打得他咬紧牙关和血吞。

    下雪了,这是开春以来的第一场雪。

    入了夜的后院里,紧绷的气氛中有着离愁的哀伤。

    严齐在兰香院外调戏大小姐,至少罗老爷是这么认定的,为了罗婕的名声,罗老爷没有将丑事张扬,只是以威严的态度让严齐走人。

    任凭罗婕哭喊求情,一向宠爱女儿的罗老爷这次是吃了秤坨铁了心,丝毫不心软。

    罗家庄家大业大,举凡钱庄、酒楼、布行、货运,各行各业罗家庄都有涉猎。而来往的对象不是达官贵人就是商贾富豪,不但能撼动长江以北的半边天,在江湖上更是黑白两道通行无阻。

    大雪纷飞,似乎没有停歇的迹象。

    严安的住处里没有哭天喊地,也没有棍棒齐飞,而是迷漫着一股肃穆的冷静。

    “你已经十八了,男儿该志在四方,你走吧!”严安在心里叹了口气,表情如常,严厉中有着对独子深深的期盼。

    “爹,对不起!”严齐咚的一声,直挺挺地跪在地上。“请你相信孩儿,孩儿绝对没有调戏大小姐!”

    “我知道。你是我的儿子,个性和我如出一辙,你不可能会做出那种违背伦理道德的事。”严安颓丧地坐在椅子上,一夜之间他似乎苍老了许多。

    “师父!”余痘匪的一声也跟着跪下。“你别赶严齐走。”

    接着余阅也跟着跪下。“师父!”

    在这后院里,就属严、余两家交情最好,事情一爆发,河邬赶紧来通知余恩,并说明当时她看见的情况。

    “余恩、余阅,别替我求情。我离开这里之后,我爹就拜托你们照顾了。”严齐说得坚定决绝。

    “老爷让你走,是手下留情了。若不走,老爷是绝对不会放过你的;走了,至少还有一线生机。这样也好,你别跟爹一样,一辈子都是罗家庄的下人。爹离不开这里,爹欠了老爷的恩情,爹要偿还老爷的。”严安句句痛彻心扉。原以为父子俩能安稳的过一辈子,没想到呀,事情竟会发展到这样的局面。

    “爹,都是孩儿不好!”“你不该困守在这里,你该展翅高飞,若你有一番成就,也可以光耀门楣。”严安说得语重心长。

    余恩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她想都没想就说:“严齐,我跟你一起走!”

    “不行。你走了,余婶怎么办?”严齐一口拒绝。

    “我娘还有余阅呀!我们从小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我没有办法离开你,没有你,我的日子一定过不下去,我一定要跟你一起走!”余恩扯住严齐的衣袖,杏眸里全是恐慌。

    “不要把我丢下,我也不想一辈子待在这里,我也要跟你们一起走!”余阅也急急表态。

    始终没出声的余婶,缓缓来到那三个跪在地上的孩子们面前。

    “你们都去吧。在这后院里,能有什么出息?娘为奴,怎么能让你们一辈子也为奴。”余婶眼眶泛起了薄薄的雾水。她怎么会不明白女儿的心意,就算强留住女儿的人,也留不住女儿的心。

    严安看了余婶一眼,明白余婶的用心。“余恩、余阅,你们放心,我会照顾你们的娘。”

    余恩激动地说:“谢谢师父,我娘就拜托师父了!”

    “我一个人受罪,怎能连累余恩和余阅!”严齐喃喃地道,内心很痛苦。

    “齐儿,余婶有话跟你说。”余婶双手拉起了严齐。

    严齐一站起来之后,余恩和余阅也跟着站了起来。

    “余婶,你请说。”严齐神情一敛,苦涩又恭谨。

    “恩儿性子活泼了点,做事也常常顾前不顾后,她毛毛躁躁的,你要多帮余婶看着她一些,别让她又做错事。”余婶看着模样极好的严齐,她欣慰的笑了。

    “余婶这”严齐浓眉皱紧,握着余婶那布满风霜的手,心里愧疚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娘,我有这么糟糕吗?”能跟严齐在一起,余恩这才慢慢放下悬在喉咙口的心。

    余婶睐了余恩一眼,然后继续对着严齐说:“别看阅儿长那副样子,他的性子很孤僻,不是熟人他可以好几天不吭一声,心里有事也从不说出来,又没有恩儿的鬼灵精怪,你要把阅儿当弟弟,耐心的教导他。”

    “余婶,我明白。”做错事的是他,没想到余婶不但没有责罚他,还托付给他更重要的任务,严齐在又羞又愧中,露出一抹带着苦意的惨笑。

    “娘!”听母亲这么说,余阅微微眼红了。

    余阅温润如玉、斯文如风,有一张比余恩还清秀的面容,在这几个蹦蹦跳跳的孩子当中,他一点都不像是练武的人才,可是功夫却跟严齐不相上下。

    严安早年是出身于江湖名门正派,一次因遭敌人暗算,被罗老爷所救,为了年幼的严齐,他下定决心退出江湖,甘愿在罗家庄当个处理杂事的总管。

    他将一身本领全全传授给了这三个孩子,当然每个人资质不同,练出来的成果也不相同。

    严齐以劲道有力的拳脚功夫取胜;余恩偏投机取巧的坑阢闪的打法;余阅则介在严齐和余恩之间,一招一式以为弱不禁风,却让人防不胜防。

    “娘,又不是不回来了,你怎么说得好像是生死别离!”余恩被这一搅弄,整个心起起伏伏,一会上一会下的。

    “恩儿,你得要有心理准备,离开罗家庄之后,你是再也回不来了,除非你们有功成名就的那一天。”余婶放开严齐的手,走到余恩的面前,改牵起女儿的手。

    “啊”余恩小嘴微张,这才警觉到事情的严重性。难道老爷真的会对他们赶尽杀绝吗?“要不我们大家一起走?”

    余恩的建议让余婶和严安都摇了头。

    严安说:“不行,我不走。当初是老爷收留我和齐儿的,我这条命是老爷捡回来的,我不能恩将仇报。”

    余婶也接着说:“带我一个妇道人家,只会拖累你们,我在这里有住有吃有穿,要是跟你们一起走,说不定老爷会因为少了个厨娘而更加的生气。”

    “余恩,你考虑清楚,你不用跟着我离开的,我不能把你和余阅拖下水。”严齐再次重申。

    “我已经考虑得够清楚了,当初要不是我多事,硬拉着你去私会大小姐,就不会有今天的事了。”当初她只是想助严齐一臂之力,没想到事情却变成这样。

    严齐摇摇头。“余恩,这不能怪你,都得怪我自己。”怪他自己一时把持不住。

    “你们都走也好,大小姐喜欢找你们三个人玩,和你们三人的交情是有目共睹,万一老爷牵连到余恩和余阅就不好了。”严安思量着种种可能的后果。

    “这件事太大了,你们不走,大小姐不会死心的。”余婶抹了抹眼角的泪珠。

    “嗯。”余恩重重点头,她也忍不住哭了。

    “简单收拾一下行李,趁天还没亮,你们快走吧,谁知老爷会不会随时改变心意。”严安催促着,虽舍不得还是终得舍下。

    “爹,孩儿发誓,一定会努力奋发向上,将来一定能风风光光的回到罗家庄,绝对不会让你和余婶失望的。”严齐重重立下誓言。

    严安和余婶含着欣慰的笑容,目送孩儿们离去。

    于是严齐、余恩和余阅,连夜冒着大风雪离开了罗家庄。

    黄花大闺女的名声,尤其罗婕已经许配给知府大人的大公子,这一切都不能出任何的差池,否则无人能担承。

    离情依依,连话别的时间都是这么地短促。

    这一夜的大雪,将整座罗家庄笼罩在白色的天地里,那是种苍凉的悲哀、无言的痛苦。从小到大生长的环境,尽心尽力的付出,没想到竟是落得被驱离的下场!

    后院的小门边,迎着风雪,严齐走在余恩的身前,替她挡去大半的风势:而身形轻盈的余阅,则为余恩打起了一把油伞。

    三人的足迹在雪地留下了几行足印的同时

    “严齐”柔软中夹带着浓厚的哭音。

    严齐、余恩和余阅同时回头,余恩挑眉、余阅蹙眉,严齐则深沉到表情连变都没有变。

    像是懂得大伙的疑问,伴随在罗婕身边的河邬赶紧说:“大小姐以死相胁,我没有办法,只好冒险带她去后院,没想到余婶和严总管说你们都走了。”

    余恩附在严齐的耳边低声问:“你要跟大小姐说说话吗?”

    “不。”一个字,沧桑而有力。

    余恩硬着头皮,走出油伞下,来到罗婕的面前。

    “大小姐,雪下得太大了,你请回去,要是让老爷发现,那可就不好了。”

    罗婕越过余恩,看着离她至少五步远以上的严齐。“严齐,带我一起走。”

    “大小姐,这么大的风雪,你脚这么小,走不动的,我们又不是去玩。”余阅讷讷地道。

    罗婕没理会余阅,身上的披风罩上了一层银白色,让她掉下的眼泪更显凄苦。“严齐,你真的要把我丢下?”

    严齐背过身去。“余恩,余阅,我们走吧!”

    “大小姐,”河邬一手撑着油伞,一手扯着罗婕的手腕。“我们回去了!再不回去,老爷怪罪下来,大家都只有死路一条。”

    罗婕甩开河邬的手,踉跄的往前走了几步。“严齐,你真这么狠?真的要丢下我,让我去嫁给我不喜欢的人?”她迭声质问,声声悲恸。

    “小的祝福大小姐,幸福美满、一生和乐。”严齐依然背对着罗婕,语调不卑不亢,没有明显的情绪。

    “我不嫁,我死也不嫁!”罗婕哭闹着,撂下狠话。

    罗婕不顾身分与矜持,让余恩无法指责罗婕的失控行径,只能幽幽叹道:“大小姐,别为难严齐了,你是千金之躯,我们三餐温饱都有问题了,怎么有办法带你走?况且,若真的把你带走,不用出京师,我们就会被老爷派来的武林好手追杀。大小姐,你不会想看到我们三人的人头落地吧?”

    “余恩,如果严齐够爱我,是不是要有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的勇气?”罗婕如同大雪中的小白花,细弱得几乎要倒下了。

    “我不爱你!”严齐说得斩钉截铁。

    “大小姐,你何必呢?严大哥都这么说了,姑娘家还是不要太主动的好。”余阅少年老成的叹了口气。

    余恩赞赏地瞥看了余阅一眼,幸好余阅懂得适时出声。“大小姐,请回吧,生病就不好了。”

    “余恩,余阅,我们走!”严齐迈开步伐,朝着白茫茫的雪色前进。

    余恩和余阅见状也赶紧跟上。

    “我不嫁,我死也不嫁!”

    风雪中,传来罗婕呼天抢地的哀号。

    此去前程未卜,如同这一场鳖谲多变的风雪,更如同严齐那被冰雪封锁住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