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尚小说网 > 一世锦绣 > 第一百章:往事难追

第一百章:往事难追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爱尚小说网 www.23xsw.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傅锦仪回府后好几天都没出屋子。

    这回不用徐策吩咐,她自个儿就老实了。

    林漪澜似乎什么消息都没有收到,她对傅锦仪进晋国公府一趟很是担忧,吩咐她道:“办正事儿要紧,何须管那群没有价值且又半死不活的人呢,日后可再不要去了。”

    傅锦仪听了只是苦笑,既不敢向她透露什么真相,还不得不拉了花朝一同编诓道:“还不是为了徐家大爷徐恭的事情!徐恭如今也悔过了,答应了我们再也不会和晋国公府来往!我去一趟,既是为了安他的心,也是想探一探还有没有和他一样存着异心的将军,毕竟这些将军们从前都是晋国公府的旧部……”

    林漪澜对此抱怨了两句,也就再没提这事儿了,仿佛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而更令傅锦仪感到惊愕的是,在她从晋国公府回来之后的第三天,林漪澜在安王府里摆了一场盛大的佛会,将明觉寺里以弘安师父为首的得道高僧们都请过来了。

    寻常都是皇族才能撑起佛会的场面。

    据说这还是她和弘安师父一同商量出来的——弘安师父闭关日子久了,刚出来的时候,正逢北地佛法的领袖善秀师父在明觉寺里办了声势浩大的佛会,早已拉拢了不少信众。弘安出来一瞧自己的风头快被善秀压下去了,竟打起了林漪澜这个俗家弟子的主意。

    林漪澜身为安王太妃,是京城名门望族里人人仰视的存在。借着林漪澜的名头,弘安师父这步棋可没有走错。而恰好,林漪澜十分热衷这样的事儿。

    师徒两人合计妥当,安王府里就迎来了令傅锦仪头疼的一场热闹。佛会中的林漪澜作为东道主,当仁不让地被弘安师父请到了上席,甚至能够在师父们讲经的时候随意插嘴。这对林漪澜来说,怕是比坐上皇太后的宝座还稀罕。

    晋国公府翻出来的陈年旧事,非但没有扰乱林漪澜的神志,如今看着反倒……她心情很好?!

    傅锦仪对此摇头叹息。

    不光是她,连在外奔波数日不着家、好不容易回来吃一顿晚饭的徐策,刚一踏进府门就被里头的阵仗吓住了。眼看台上尼姑们辩经辩得面红耳赤,徐策怔怔望着同样一脸茫然的傅锦仪,抬手一指主位上的林漪澜问道:

    “她该不是想把好好一个安王府变成安王庙吧?”

    傅锦仪一摊手:“我瞧着她是想把明觉寺当成自己家,无奈现在非常时期,她不得不坐镇府中,憋了好几个月憋不住了。”

    徐策叹一口气。

    “我浴血奋战拼到今天这一步,不是为了让她出家当尼姑的!”他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你说该怎么办?”

    “能怎么办?她自个儿乐意。”傅锦仪有气无力地瞪了徐策一眼:“你一个大男人,整日混迹军营里,从前该不是从没想过要管管她吧?如今倒好,你要管也管不住了,我和她一块住了这么些年,我可没少劝她!”

    徐策两边的太阳穴都突突突地跳起来了。

    “我还有事要办,你给我盯着她啊!”徐策烦躁地吩咐道:“她要办佛会就随她,跳大神也行,甚至闭关都行!就一条,别让她绞头发!若是你劝不住,我唯你是问!”

    傅锦仪一听就不高兴了:“凭什么让我管?我什么时候管得住她?哦还有,不让绞头发有什么用,她若是一心向佛非得要过尼姑的日子,就算留着头发也挡不住啊!”

    徐策气急败坏地白了她一眼:“这你都不懂!不绞头发,日后无论怎样还拉得回来!一旦剃度了,将来……将来到了那一天,她拿什么去戴皇太后的紫金冠?”

    傅锦仪眼角一抽。

    这么遥远的问题她是真没想到!

    “也对,也对!”她连连点头:“我记住了,花朝不是在我身边吗,日后就让花朝伺候着她!凭花朝的本事,别说绞头发,掉一根头发丝她都别想。”

    “行,就这么办!”徐策肯定了她的提议:“我再加派一些人手护卫着,总不让她太离谱!”

    两人又合计一番,徐策蹲在佛会的角落里草草扒了几口饭,神色阴郁地匆匆离府。走的时候他简直欲哭无泪——老婆是个不省油的也就罢了,如今瞧着老娘比老婆更让人费心!

    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

    不说徐策夫妇二人都对自家母亲的所作所为深感不满,短时间内两人还真没什么好法子——人活着总要图个乐子,或许对林漪澜来说,一头扎进佛门里就是她的乐子?

    傅锦仪对此表示不理解,但她没有资格阻止。

    林漪澜的佛会操办地很成功——到底成不成功傅锦仪是看不懂的,但瞧着自家母亲脸上一天比一天精神,可见是玩得尽兴了。而这一场佛会,倒是很意外地在京城里燃起了勃勃生机。不太平的靖康元年,似乎也因这刻意的热闹,扫清了压在无数人头顶的血腥和阴霾。

    这是好事吧?

    至少对安王府来说是好事。

    在年关来临时,有大半个京城的贵妇们踏进安王府们争相拜见,凡是曾经受邀参加佛会的人都来了,没受邀的也舔着脸来了。安王府一时门庭若市。

    傅锦仪坐在正房接引安置宾客时,那些嘈杂的面孔几乎给她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仿佛,这真的是太平盛世。

    没有杀戮,没有逼宫,没有携天子以令诸侯。

    傅锦仪在心中叹息。

    若是可以她也不愿意和徐策一同起事……若不是被逼到了悬崖边上,谁又会去冒这个险?

    而眼前那么多挤挤攘攘、曲意逢迎的面孔,那堆积的笑容和得体的姿态,傅锦仪并未感到半点得意。

    她明白,一切都只是镜中花,水中月。今日众人趋炎附势逢迎她,是因为她赢了;可明日……如果到了那一天她却输了的话,她和徐策的下场会比晋国公府惨烈百倍。

    所以,不能输。

    傅锦仪扶着肚子有些艰难地站起来,朝众人露出一个客套的笑容。

    “安王妃殿下这一胎瞧着很轻省呢,除了腰身,这胳膊腿儿都还细长细长的,脸上也没有长斑,真叫人羡慕!”几位亲近的贵妇们笑吟吟地凑上来道。

    长兴侯府的夫人周衡跟着笑道:“这都是安王妃殿下贤良淑德,家里家外地操持,就是怀了身子还要忙前忙后地,没个消停。像咱们这样的,平日里就懒懒散散,有了身子更把家事都丢给妯娌了,每日吃了睡睡了吃能不长?”

    也是巧了,周衡的第二个孩子上身五个月了,她自嫁入侯府后就一年比一年富态,本就微胖,这一胎似乎也养的太舒坦了,如今瞧着腰身竟比八个月的傅锦仪还要臃肿。

    众人瞧瞧傅锦仪清瘦的脸颊,再瞧瞧周衡一张银盘子脸,不由笑作一团。

    傅锦仪忍俊不禁,上前握了握周衡的手。

    众人凑着说些家长里短的趣事,大家既是为着讨傅锦仪欢心,说的也多是怀孕生养之事。其中有几人年岁又大、又生了好几个的,真心实意地给傅锦仪传授了不少经验。

    傅锦仪都一一谢过。

    外头宾客们人头攒动,嘈杂声阵阵入耳,倒是越发热闹了。

    能进厅堂和傅锦仪同坐的都是亲近相熟之人,只是外头的一群人正可劲儿找机会往里头挤,便是不能和傅锦仪说上话,能见一见、行个礼都是好的。傅锦仪身子重、精神也倦怠,原本不乐意见那么多的人,只是后头一想,这些人将来都是徐策用得上的,说不准还能收拢到麾下呢。

    遂也就允了几位要进来拜见的人。

    新进来的夫人奶奶们有的实在,忙不迭地奉上厚重的年礼来巴结;有的心急,一头扎进来就忙着行礼问安,拉着傅锦仪扯东扯西;还有的精明,进来打了个招呼就说不敢叨扰,留下一二件精致却又不算贵重的宝物献礼,既不叫安王府为难收还是不收,又能留个想头。

    正说着话,却见贴身伺候的谷雨匆匆地挑帘进来了,脸色不大好看:“禀王妃,外头还有客人要进来见呢。奴婢推说您这儿早有了不少夫人,挤挤塞塞地恐不得见,外头的人却固执地很,怎么都要见一见您。”

    屋子里的夫人们听了,都知道来的人要么是极陌生、不能第一回进来就由安王妃招待的,要么是安王府里不愿意见的人。当下大家不敢评说,都屏息凝神敛了声色。

    傅锦仪看谷雨脸色不寻常,寻思了片刻道:“既是非要见,怕是有要紧事。先请人在偏厅等候,我去换一件衣裳吧。”

    说着和众位夫人请辞,扶着谷雨的手去了内室。

    内室再没有外人了,傅锦仪才敢问道:“究竟是什么人?瞧你一脸如临大敌的!”

    谷雨向来稳重,这会儿却有些慌了,跺脚道:“还真是个棘手的人物!是,是……是晋国公府的!”

    什么?

    傅锦仪都怀疑自个儿的耳朵不好使了,瞪着眼睛惊道:“这怎么可能!”

    晋国公府被徐策麾下的官兵层层围困,对外说是恐怕有叛军入侵特意护卫着,实则和皇族一样,都是徐策的阶下囚。除了一个为徐策效力的徐恭能随意出入,旁的人就算是庶房偏房,哪一个都插翅难逃。

    这不单有人逃出来,还敢一头撞到安王府里?

    “是晋国公亲自来了,南疆节度使大人给引的路,两人结伴而来,没有旁人。”谷雨低声道:“晋国公大人本是不让出来的,还是节度使大人太心善了,挨不过他苦苦哀求,到底把人带来了!”

    傅锦仪这才明白了。

    又是那个徐恭!

    她不禁头疼起来。和那些沽名钓誉的人不同,徐恭是真真的心软善良。前头为了血缘的情分就能冒着生死的危险给晋国公府求情,如今虽不求情了,还能答应了晋国公的哀求……

    “他来做什么?”傅锦仪的声色冷硬起来。

    她再也不愿意见到任何晋国公府的人了,这是她那天离开时就做出的决定。

    谷雨叹一口气。

    “能做什么?他想见太妃殿下!”谷雨脸上的神色很夸张:“他说,无论是生还是死,无论您怎么处置晋国公府一大家子,他都必须要见一见太妃!只见一面,事后任凭发落!”

    傅锦仪凝神静了片刻。

    下一瞬,她突地掩饰不住地大笑了起来,抚掌道:“他想见母亲?亏他有胆子来见啊!”

    “他倒也没这么大的胆子。”谷雨摇头道:“他说了,自知罪孽深重,又怕太妃不肯见他,故而先来见王妃您。”

    傅锦仪冷冷地坐下了。

    “比起母亲,我的确是个外人。”她淡淡道:“只是就算是个外人,我若见了,也怕母亲不高兴。让他哪儿来的就回哪儿吧,告诉他,用不着担惊受怕,我不会杀他。”

    谷雨应声退下了。傅锦仪定定坐了半晌,最后只是冷嘲一声。

    正要喊旁的丫鬟进来换衣裳,不料出去了半晌的谷雨又忙着跑进来了。

    傅锦仪烦躁起来,皱眉道:“若是不肯走,就遣几个武士们捆着手脚押回去,总不能让他闹了咱们安王府的年关!”

    谷雨却拼命地摇头,道:“不是不肯走!是那晋国公大人似乎疯癫了一般,让我带话回来说:若不肯见,他就不用活着了,等他回了府,就提着刀把府里上下杀个干净,好叫您和太妃娘娘出气!”

    傅锦仪这回简直要喷出一口水。

    “这人是真疯了!”她嫌恶道:“他拿晋国公府来吓唬我?”

    “瞧着可不像是吓唬的!您不知道,他身上不单带着刀,还拿出来一小瓶子的毒药,告诉奴婢,晋国公府这一家子都该死了,他不想活,不如拖着全家下地狱!”谷雨焦灼道:“您要是放任他回去,怕会闹出不小的乱子啊!”

    的确是个麻烦。

    傅锦仪的眉头拧紧了。她和徐策留下晋国公府的性命是有原因的,若是一夜之间死了个干净,那……

    不说许多晋国公麾下的旧部不答应,万一被有心人四处宣扬,说是徐策暗中赐死……

    那可就乱了军心了!

    武将们大多重情分、讲义气,虽然为了自家前程追随了徐策,但晋国公是他们的旧主,旧主有难,他们能干看着?再则,在他们眼里,尤其是徐恭这样的人眼里,徐策到底是徐冉的亲生骨肉。

    这个天地间,做老子娘的再有天大的错,做子女要么忍着要么躲着,万万没有追究长辈过错的道理。

    徐策自不能对晋国公府动手。而晋国公这一回去……

    可别在这节骨眼上给她惹麻烦!

    傅锦仪越想越心烦,拍案道:“他这是逼我呢!”

    谷雨唉声叹气:“那您怎么办?我瞧着这晋国公就是个疯子!他脑子都不大清醒了,硬是要见您和太夫人……若是放回去也不是不可以,找人日日夜夜地看守者……”

    “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他既是个疯子,我还真怕他做出我根本不能想象的事情!”傅锦仪恼恨道:“行了,把人带进来,从角门后头走!”

    “殿下!”谷雨惊呼:“您怀着身子,怎么能见一个疯子?”

    “难道要让母亲去见?”

    “那更不成,晋国公就是奔着太妃殿下来的,谁知会做出什么事!”谷雨连连摇头:“非但不能见,还要赶紧将太妃殿下支开,避免有什么不好听的传进太妃殿下耳朵里!”

    傅锦仪冷哼:“是这个理。除了我,还有谁能解决这个麻烦?至于徐策……我看还是算了!母亲不能见,他更不能见!”

    如今是紧要关头,若是出了什么傅锦仪无力处置的事情,是该叫徐策回来的;但晋国公这件事……

    徐策是真不能露脸。

    二十多年了,徐策母子两个过了二十多年猪狗不如的日子。要么关在阴冷的地窖里一住就是好几年,要么被塞到普济庵里十几年如一日地做粗活、遭毒打,要么把个不满十岁的孩子赶出家门丢进军营里,跟着大人们一块儿上战场摸爬滚打……很多事儿都已经回不去了。

    失去的人生是没办法找回来的。

    难道来见一面就能解开这种心结?

    徐策若是见了,傅锦仪还怕他一时冲动提刀砍死了晋国公,那才叫麻烦大了。

    林漪澜若是见了,她身子不好,万一受了刺激大病一场,那更是乱了分寸。

    倒是自己,虽然也吃过晋国公府的罪,还被李氏投了毒,好在自己是个做媳妇的,算是个外人。

    只有自己能处置这个局面。

    傅锦仪定一定神,随谷雨去了偏堂。

    偏堂里静悄悄地,因着本不是待客的地方,此时一个外人都没有。一卷藏青色的稀薄的帘幕从房梁下头直直地垂落下来,傅锦仪跨进来时,便只见到帘幕上刺绣精致的百子千孙图。

    傅锦仪知道这是谷雨一众下人们尽心,怕晋国公疯疯癫癫地冲撞了主子,早把帘幕给挡上了。傅锦仪在帘幕前坐定,有些费劲儿地眯着眼睛瞧了瞧,才隐约瞧见帘幕后头有几个模糊的人影。

    “大伯父,您这又是闹得哪一出啊?”傅锦仪斜睨着那个最前头的人影,声色不善。

    徐恭心知王妃生了气,不敢托大,跪下来先请了罪。傅锦仪冷道:“前头还以为您想开了,不料您今日不单是想为晋国公府求情,还把国公爷给带来了。想来我下的令是耳旁风,任何人不得我的手令不准出晋国公府,大伯父是半点没记住。”

    傅锦仪心里厌烦晋国公,说话不由就重了,看徐恭连连磕头,竟冷笑道:“大伯父何苦在我面前表忠心。既这样看重晋国公府的亲眷们,索性转投了晋国公门下效力,再不用在我跟前受训斥了!”

    这话说出口自个儿也有些后悔,只是想到徐恭五次三番地给自己找麻烦,不由硬绷住了面孔。

    台下徐恭也吓了一跳。

    他低头盯着地上的大理石,没有傅锦仪想象中的或痛哭流涕、或惊恐万状、或指天发誓之类,倒是心平气和地站起来,上前一步行了大礼道:“下官既投奔了大司马将军旗下,便再也没有过贰心。下官所作所为,都是为着大司马将军的前路,不曾有过私心,更不曾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傅锦仪忍不住讥诮:“大伯父这话我倒不明白了,分明是偏帮着晋国公府,怎地就成了为大司马将军着想呢?”

    “晋国公府是大司马将军的父族,即便发生了再多的事儿,这一点都不能改变。”徐恭缓慢地解释道:“即便大司马将军和王妃您不肯承认,无奈天下人却都是认的,这是没法子的。您若是对晋国公府赶尽杀绝,不说大司马将军手底下的兄弟们看不下去,便是天下人知道了,日后难免堕了您的名声,实在于大司马将军的大业不利。微臣一而再再而三地为晋国公府求情,并非偏帮,而是担忧大司马将军和王妃的名声。”

    傅锦仪的眸子微微眯起来了。

    “虽是巧言令色的话,倒还算有几分道理。”她扯唇冷哼道:“既如此,我也不怪你了,你今日将晋国公大人带来,有什么话尽管说罢。”

    晋国公一听傅锦仪言语松动了,竟大着胆子越过徐恭,扑在前头开口道:“我不为别的,只想见一见林漪澜……我见她一面就好,不说话都可以……我只见一面,今生今世再不敢来了,求王妃成全。”

    比起徐恭身材壮硕、声色浑厚,晋国公一把嗓子竟是比砂石还粗劣喑哑,听得傅锦仪挠心挠肺地不舒坦。她皱着眉头冷道:“您说这些没用的做什么?”

    “怎么是没用的?”晋国公气喘吁吁,似乎说两句话就耗尽了心血一般:“王妃,我如今没什么可留恋的了,我身子败坏,怕也活不了多久。我这一辈子太不值了,到临头,才知道自己究竟该做什么。你念在……念在我们从前也是一家人的份上……就见一面,我心甘情愿地回去,或自尽,或一辈子受苦,都随你们发落。”

    傅锦仪久久没有出声。

    她的确厌恶晋国公,当初居在国公府的时候,这个糊涂的家主每每帮着李氏和自己作对,给了自己多少的折磨,她都是记得的。若不是因着如今举旗起事、有着数不清的顾忌,她还真想着伺机报复。可是……

    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此时此刻的她,突然有了一丝好奇。

    对林漪澜嫁入徐家后二十多年的人生感到好奇,对晋国公对待林漪澜的感情感到好奇,对徐策的童年感到好奇。

    “晋国公大人,我很想问您。”傅锦仪想着想着,竟脱口而出道:“听说您当年为了迎娶母亲,在岳父家门前跪了好几天呢,是真的吗?”

    这话一出,下头的晋国公徐冉也愣了。

    徐冉惨白的脸孔上蠕动了几下子,许久落了两行泪,怔怔地道:“是啊,是真的。当初,我还是个十几岁的毛头小子。我们徐家那时候已经复起了,我父亲回京受皇上看重,做了二品指挥使将军,和徐策一样……和我攀亲的人家多是非富即贵,那时候,我父亲还不愿意迎娶林家的女儿,毕竟林家只是寻常书香门第……可我性子倔,我喜欢林漪澜,不喜欢那些出身高贵的丞相、郡王、将军们的女儿。我在父母面前软磨硬泡,说服父母去林家提亲,却没想到,人家林家还不乐意呢。”

    徐冉说着这些,纸片一样的脸颊上竟泛起了微微血色,瞧着倒精神了。

    “林家嫌弃我们家一群粗鲁武夫,更不喜欢我呆头呆脑。那个时候,漪澜她姐姐刚嫁了陈家做宗妇,你们也知道,陈家的儿郎是天下皆知的俊俏,漪澜她姐夫、后来皇后娘娘的父亲就是个貌比潘安的。再瞧瞧我,一身黝黑的皮,身材粗壮,浑身都是战场上滚下来的伤疤,实在配不上漪澜那样水一般的人儿。我没法子,在岳父门前跪着求。我说我不如人家俊俏、不如人家博学、更不如人家精明会说话,可我有我的好处。我不纳妾,不吃酒,我发誓一辈子都不惹漪澜生气,如果违背了,就叫我众叛亲离、断子绝孙、病痛缠身、不得好死。我赌这样的毒咒,岳父大人听了总算动容,允许漪澜见一见我……”

    徐冉沉浸在往事的追忆里,说着说着,竟轻轻勾起唇角,仿佛自己又变回了少年郎一般。

    傅锦仪静静看着他。

    “原来是真的呀?我一直以为,是外头人闲扯着编出来的呢。”她缓缓地说着,仿佛在闲话家常一般,又问:“那您既然真心爱重她,又为何轻信旁人的谗言来冤枉她不贞呢?”

    徐冉哽咽着,断断续续道:

    “我是蠢,真蠢啊。我太爱她了,和她成婚后,其实心里一直提心吊胆地。我总觉着她那么漂亮,那么温柔贤惠,而自身是个舞刀弄枪的蛮夫,我应该是配不上她的罢。我拼命地讨她的欢心,平日里看见她皱一皱眉头,我心里就能悬起来……所以,当我从母亲口中得知她不贞的时候,我竟然,我竟然……”

    “我竟然相信了。我以为自己真的配不上她,以为她平日里对我冷冷淡淡,是因为她根本就不喜欢我……所以我相信了。我那个时候是真疯了,我为了那件事几乎病得死过去。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我捧在手心里的人居然能做出那样伤天害理的事情,我哪里受得了……后来请了御医诊断,也说我失了心智,还给我开了养神的药让我喝了半年。我就那么相信了母亲的话,毕竟李氏是我生母,我实在没有想到她会害我。”

    “如今你再来问我当年事……我都有点不记得了,只记得当时我快死了。我似乎是鬼迷心窍一般,竟然就那么冤枉了她……”

    徐冉说不下去了。他捧面跪在地上,绝望而压抑地嚎哭着。

    傅锦仪的神色从一开始的平静,慢慢地变为不可置信的惊愕。

    “您是因为这样,才冤枉了母亲?”傅锦仪嘴角微噙:“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您当年的家世地位分明比岳父家里高,本是母亲高攀了徐家,为什么您会觉得自己配不上母亲?”

    “我,我……我本就配不上她呀!”徐冉愣愣道:“你也看到了,漪澜她贤良淑德,又生得貌美如花。可我呢,我一个粗俗的小子……我当年能求到她,就是摘了星星月亮下来的,我本就配不上……”

    傅锦仪不由跟着愣住了。

    她突然发现,自己似乎从未看透过晋国公这个一同生活了三年的人。

    “您……实在让我无法理解。”傅锦仪怔怔地摇头:“您居然会认为自己配不上妻子……”

    “唉,她在我心里,就是神女一般的人物,我想着,自个儿给她当陪衬的一棵草,都挺好的。”徐冉老泪纵横,透着泪光轻轻笑起来:“而且呀,她是那种面上温和、实则性子很冷傲的人。她对待我虽然温柔体贴,却永远不似寻常女人那样拼命讨好丈夫,也从不会对我撒娇撒痴,仿佛她不需要我一样。她那样的性子,我越发肯定了是我配不上她,甚至是她有点瞧不起我吧。她嫁给我算是吃了亏,毕竟她姐姐嫁了那么俊俏又才华横溢的人。陈家的家主,我半点都比不上啊……”

    傅锦仪越发地愣了。

    “您说,是母亲的性子让您觉着……”

    林漪澜的性子的确冷傲。这一点外人不知道,自己这个相处了四年的儿媳妇是最清楚的。

    一个是骨子里卑怯懦弱的国公爷,一个是生性淡漠又分外骄傲的林家小姐……

    本是用最纯粹的少年的心求来的姻缘,却阴差阳错走到今天这一步……

    慢慢地,傅锦仪觉得自己有些明白了。

    她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了。

    或许一切的成因,不应该全部归咎于作恶多端的李氏。那轻信谗言的国公爷,才是罪魁祸首吧?

    甚至,连最无辜的牺牲者林漪澜,她难道就没有半分过错吗?

    傅锦仪的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起来。因为她直到今天才发现……

    她发现,她费尽心机一层一层揭开、最终才得到的结果,或许和真相还有着那么一点儿差距。

    李氏纵然该死,可这一切……

    如果当年,徐冉对自己身为男人的信心再多那么一点儿,像个寻常男子一样有一份属于自己的傲气,那么当他看到所谓的情夫时,就不会自暴自弃地认为自己连那样一个庶民出身的男人都不如;

    如果当年,徐冉没有把自己的整个人生乃至灵魂都拴在林漪澜身上,没有为了追求爱人的欢心连自尊都能丢掉,那么他也不会因爱生恨、在发生所谓的不贞之事时,会因承受不住刺激当场失了心智、从而影响了他之后的判断;

    如果当年,林漪澜能够放下一个娇小姐的傲气,去体贴丈夫的心思,像寻常女人一样对丈夫撒娇,就算不懂得如何讨男人的欢心、也至少让丈夫感觉到,她需要自己,那么,神经敏感的徐冉或许也不会坚信自己配不上妻子、甚至怀疑妻子不喜欢自己;

    如果当年,林漪澜能对丈夫再多那么一点儿关注,能多花些精力去思考丈夫为何会提心吊胆地面对自己、为何会拼命地讨自己欢心,而不是一根筋地去嫉妒那个被李氏硬塞进来、却从未得过宠的薛氏,或许凭着她的聪明,会很快发现丈夫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如果当年……

    不,没有如果了。

    无论当年如何,二十五年的时光都过去了,沧海桑田,该发生的都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也发生了。

    谁也没有回头路。

    “真是……难以想象。”傅锦仪道:“为什么非要走到这一步不可?就算,就算您相信了李氏的话,您也该给自己的妻子一个辩白的机会。您既然这么爱她,为什么不给她这个机会?”

    徐冉紧紧抿着嘴唇,双手扣着冰凉的大理石,许久道:“我……我那个时候,太恨她了,恨到想和她同归于尽。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您能理解吗?”

    傅锦仪一怔。

    随即却是冷笑一声。

    “原来您是这样的人啊。您的确配不上她,您对她的爱不是无私的奉献,而是卑劣的占有!正因为您最大的心愿是占有她,所以在那件事发生后,您认为您最宝贵的财富被人偷走了,便失去了理智!就算,就算您相信李氏的话,您也应该给母亲机会,可是您没有给……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您能够恨她,是因为您的爱根本不是出于她的美好,而是您的自私!”

    如果说事情发生前,林漪澜和徐冉都有错的话,那事情发生后,徐冉疯狂的处理方式,就只能说是徐冉不配为人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