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林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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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问世间情为何物,竟叫人生死相许。

    ——题记

    前不久回老家海田,突然听人说桂林娃死了,是在自家厨房屋里的猪圈边上吊死的。

    听到这个噩耗,我倍感难过的同时,脑海里情不自禁地就浮现出桂林娃往昔的音容笑貌和关于他的那些点点滴滴往事来。

    桂林娃,姓康。书名叫做康桂林,生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是永兴公社一大队的人,家住公社粮站旁边。康桂林身材高挑,人瘦瘦的,皮肤白皙,一张国字形的脸,见人总是一副笑咪咪的样子,看上去非常和善。人们常常不喊他的书名,而是常常只把他称作桂林娃。

    小时候,我常到公社粮站去玩耍,有时候也会跟着大人一起走路去赶兴隆场,因此常要经过他家门前。桂林娃的家是一排长长的青瓦房,粉白粉白的竹篾墙很是耀眼,大致有六七排瓦房子,修在一座小山脚下舒缓而平整的坡地上。房子比门前的公路刚刚要高出一两米左右的样子,鱼鳞似的青瓦房掩映在青翠婆娑的竹林之间,在当时永兴公社的一大队里应该算得上是一户家道殷实的人家。

    1985年,我和桂林娃最小的妹妹妖狗妹崽同在一个班上一起读小学五年级。妖狗妹崽的书名叫康丽,人如其名,长得身材秀颀,甚至可以说是非常漂亮,但是个性却很强。那时候我是班长,每天放学喊她扫地,她却常常借口不扫,因此我们两人常常骂架,甚至互相打架。妖狗妹崽个子高大,我打不赢她的时候,往往就趁其不备捉住她的手一口咬起,咬了就跑,然后站在老远的地方冲着她大声吼道:“你还扫不扫地?你还扫不扫地?”她常常痛得大哭大叫一路眼泪汪汪地跑去告老师。后来小学毕业,妖狗妹崽就去了深圳广州一带打工,据说后来成了富婆。几年前在蓬安县城里见过一次,穿得珠光宝气的,从穿着打扮上来看,大致也许应该是在外面发了不大不小的财了。

    因为和妖狗妹崽是同班同学的关系,因此我知道她家有五姊妹。桂林娃是她的哥哥,桂林娃上面还有一个姐姐,下面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弟弟名叫国林娃,后来跟到他的舅子陈胡烈在南充做药生意发了财。桂林娃在他家中其实排行应该是老二。他们的父亲名叫康学习,也不知道究竟是叫康学习还是叫康学席。身材也是高高的,瘦瘦的,但看上去精神矍铄,见到人也常常是笑咪咪的,非常和善。

    实话实说,我从未想到桂林娃居然后来会走到上吊自杀的地步。

    桂林娃其实是个能干人,甚至可以说是个非常能干的人。小时候,我到公社粮站去滚铁环,常常看见桂林娃在他家里塑石膏像,只见把白色的石膏粉倒进一个塑料模型里,然后就能变魔术似的塑造出一尊尊雪白雪白的人物塑像或者憨态可掬的猪、马、狗、羊等等石膏像来,看上去栩栩如生,俨然活的一样。遇到当场天,桂林娃也将这些石膏塑像拿到公社集市上去摆摊叫卖,一块钱一个。尽管这些石膏像做得非常好,但真正要买的人却寥寥无几。当然,这并不是因为这些石膏像塑得不好。八十年代初,当时农民拿到街上来卖的鸡蛋才几分钱一个,所以说,在当时有谁舍得花上一块钱去买上一个吃又吃不得喝又喝不得的什么石膏像呢?后来没做多久,桂林娃也就没有继续再做石膏像的营生了。

    时间过得非常快。1986年我小学毕业升入了海田初中上初一。当时全乡还有很多没有考上海田初中的村小里的学生,公社于是又在乡场上办了一个民办初中班,聘请来教书的代课老师就是康桂林。那时候,学校每天放学后,我也常常跑到公社办的民办初中去看稀奇。公社办的民办初中只有一间狭窄的教室,办学条件很差。教室就设在公社电影院左前方的文化站的一间砖房里,凸凹不平的泥巴地上,杂乱地摆放着几十张摇摇晃晃的长条桌和长板凳。挨着砖墙用木头架子支着一张木头黑板。尽管条件很差,但班上依旧还有四五十个来自村小的学生。印象中,记忆非常深刻的是,那时常常可以听见担任民办初中的代课老师康桂林在教室里教学生们学唱刚刚放过的电视连续剧霍元甲的主题歌:“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小心看吧,睁开眼吧,这里是全国皆兵”康桂林在黑板前教唱一句,学生们就在黑板下面学唱一句,那歌声慷慨激昂,铿锵有力,让人听后情不自禁地就感到一种激情燃烧与热血沸腾。如今接近三十年过去,那情那景依旧令我刻骨铭心。

    也许是因为民办初中缺少经费的原因,后来办到第二年,也就无法继续办下去了。于是也就合并进了海田初中。康桂林因为不是正式教师,没有编制,因此也就失业了。私下里,民办初中来的学生对康桂林的教育教学方式评价都还很高,说他教书认真负责,关心学生,爱护学生,对人和蔼亲切,确确实实算得上一个非常不错的好老师。

    1989年,我考上了县城里的师范学校。有一天下午课外活动,我跑到校外去转路的时候,突然在原来的蓬安麻纺厂大门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仔细一看,竟然是老乡康桂林。我好奇地问他在这里做什么?他笑咪咪地告诉我说他现在在县麻纺厂里上班。现在看来,他一生的悲剧也许其实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后来我也常常听人夸赞康桂林人很能干,能写会画,还会唱歌跳舞,在麻纺厂里混得非常不错,甚至可以说叫做混得风生水起。每每听到这些消息的时候,我也常常为之感到非常高兴。为什么呢?毕竟都是同一个地方走出来的人,能有一个老乡很能干,逢人一讲起来,至少也应该是一件脸上非常有光的事情。但现在想来,也许正是这种表面上的风光却在一定程度上实实在在地害了他。据说他当时在厂里疯狂地爱上了一个名叫张某某的美女,于是便疯狂地去追求她,但据说那个张姓美女却始终不愿答应他的追求。

    后来,大约是九十年代中期,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麻纺厂也宣布破产倒闭了。于是康桂林又一次失业了,失业后便回到了老家,家里人看他年龄也老大不小了,便托媒人给他讲了一门亲事,女方是邻近海田乡的杜家场的人,两人结婚之后,生了一个胖小子。本应美满幸福的小家庭按理来说也应该和和美美地过下去了。但康桂林却始终忘记了不了那个姓张的美女,于是天天念叨,一相情愿地单相思,最后竟发展到成天失魂落魄疯疯癫癫了。后来,康桂林居然和老婆闹到离了婚,女人便带着幼小的儿子一气之下回到杜家场的娘家去了,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了音讯。

    1992年,我师范毕业回老家海田初中教书,每天上学或者放学回家途中也常常看见康桂林在学校大门前或者是场镇的街上自言自语失魂落魄地东游西荡。说实话,对他的不幸遭遇我深表惋惜和同情。每次遇到他,我都是主动劝解他:“男女之间的事情要看开些,不要那么痴,何必老扭到一棵树上去吊死。天下女人多的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不要老纠结在过去,更何况天涯何处无芳草!你千万要振作起来!”康桂林常常笑咪咪地听着我的劝解,但却总是一言不发地站在我旁边傻傻地微笑。我讲了半天,对他心里究竟想的什么,其实我也搞不清楚。

    再后来,在海田街上居然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见了康桂林的影子,向乡上人打听,乡上个别知情人说,由于离了婚,又不下地劳动,家里没有任何经济来源,在蓬安县城的一些小餐馆里曾经见到过康桂林几次,正在吃人家吃剩了的剩饭剩菜,餐馆里的老板便去驱赶他,他不走,老板便抓住他不断地暴打。

    隔了一段时间,在海田街上,我又看见过康桂林几次,脸色青白惨淡,瘦骨嶙峋,仿佛大病过一场似的。每次见到我,他都依旧笑咪咪地称呼我的名字道:“四平娃,你有没有烟,能给只烟给我抽吗?”听到这些,看到他可怜的情形,我的心里痛如刀绞。我说:“你就站在原地不要走,稍微等等。”于是我便到学校旁边一户名叫钟德亮的人家开的小卖店里买上一包红塔山,也不拆开,直接递到他手里。当时红塔山应该算是最为高级的香烟了。我说我不会抽烟,这包烟全都给你,你拿去抽。记住要振作起来!康桂林用瘦骨嶙峋的手接过烟,千恩万谢之后,才会颤颤巍巍地离去。看到他单薄瘦弱的身影步履蹒跚地渐行渐远,我感到内心无比地怜惜和痛苦。

    后来,我又在街上见到过康桂林几次,他说他饿得很,已经几顿都没吃饭了。每次听到这里时,我就从自己荷包里掏上十来块钱来给他,他接过钱之后,又是千恩万谢之后颤颤巍巍地离开了。

    1999年,我离开海田调到了全县最为偏远的天成小学去教书,从那以后,由于很少回老家海田,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看到过康桂林了。但在我的内心深处,还是常常浮现出他的身影来,也常常在心中惦记着,念叨着,也不知这个人的境况现在究竟如何了。

    前不久的农历九月十五是大哥的生日,晚上一起吃饭的时候,在桌上我向二哥问起老家的桂林娃现在近况如何了?没想到二哥回答说,快莫去说他这个人了,他离了婚后,想那个什么姓张的女人想疯了,家里没了经济来源,常常跑到南充他弟弟国林娃那里去要钱,他弟弟开始还是要拿钱给他,但是次数去多了,他兄弟媳妇就不高兴了,就不许国林娃再给钱给他用了。桂林娃回到家里,也许是想不通,于是就自己找了根索索,在自家厨房的猪圈旁边上吊死了。

    听到这里,我感到一种剧烈的惋惜和悲痛涌上心头。那天晚上,虽是大哥的生日,但我却一口酒都没有喝下。

    在众人的觥筹交错之中,我只是感觉到心中异常地难过。我仿佛看到了康桂林先生那颤颤巍巍瘦弱的身影又浮现在了我的眼前,又颤颤巍巍地渐行渐远,渐行渐远,但在我的心头和脑海里却又始终挥之不去。

    谨作此文,沉痛哀悼桂林。一哀世态炎凉。二哀其不幸与其悲怆惨淡的人生。愿君在天之灵得以早日安息!

    2016年11月19日3662字记于蓬安嘉陵第一桑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