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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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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是将近十月的天,愈发的寒冷起来。只是一夜的功夫,便觉得这水彻骨的凉。同妻子争吵的这几日,日渐发觉自己的心态变化。过早的衰老,恋旧情绪也更加的鲜明。在翻看旧相册的时候,庄明朗的手抚在那张黑白照上,不过三十五岁的手指,却抖了起来,没完没了。

    依稀还记得十二年前的那个夜晚。

    他作为前往可乐乡支教的教师,在那个偏远的小山镇。同样是夜晚,庄明朗还没有睡去,在窗前抽烟。是在无意间听到一阵声响,寻声望去便发现那个小白点伏在自己的床上。庄明朗有些怕,他不知道会是谁,只知夜深人静。

    一九九六年。庄明朗的手拍在忍冬薄弱的身体上,两人同时发出尖叫来。最后二十三岁的庄明朗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尚是幼童的她将牙齿狠狠的咬在庄明朗的手背上。那一年,苗忍冬九岁。

    两人相对看了很久,在那个细微的瞬间。庄明朗发现了,在她的眼神里透露出与年纪不相称的情愫来,庄明朗问她,你是做什么来了?

    她的言语不多,倒是唇红齿白地她让他红了脸。她摊开自己的手掌,掌心里面是一把圆润的,泛着青红色的酸枣。她呶呶嘴示意让他尝尝,才张开嘴同他说话。她的声音软软的,她告诉他自己的母亲对外来支教的人颇为照顾,托她给他捎带来一些酸枣,算是接风。她离开的时候,趴在门边咯咯地笑了两声说,庄老师,这里偏僻落后,没有什么好的东西能招待您。

    庄明朗走过去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了。

    他看着她光着脚走在泥泞的山路上,窗外茶花开得正欢。

    2

    庄明朗喜欢那里的乡土人情。

    也许有时候脱离了喧嚣与繁华时,唯有这些人才是真实的。他们淳朴、善良。不懂得勾心斗角。庄明朗来这里的时候,母亲花了一百块钱给他买了一个傻瓜相机。知道他要远行的前一晚,母亲帮他收拾了看了四年的旅游杂志。

    白天他花去短短的时间去教那些孩子写字,念书。其余的时间都用去在行走和摄影上。因为父亲先前是开照相馆的,所以他多少还是懂得些洗照片的技巧。晚上他便一个人在那间小房里冲洗照片。定影水把那些全部定格在他的眼前,有花朵,蓝天,幼童和老人。

    碰上周六的时候,庄明朗会搭上去可乐乡的车。去邮局给女朋友寄信,去的次数多了,便落了个面熟。那里的工作人员也都认识了他,对于一个将照片放在信封里,还要再套上双层信封的人来说,这样怪异的做法。庄明朗喜欢在信封的背面写上几句小诗。

    女友一直在信里鼓舞庄明朗,让他安心在这里支教,并答应会凑时间来看他。

    每个周五的下午会有手工课,庄明朗会教孩子们折叠信封。

    一次偶然的看到苗忍冬把头埋在课桌下面,用手穿着什么东西,走进了看,才发现是一颗颗黄灿灿的玉米粒。也许有时候,不管怎样的一种方式,总能勾起一个人的回忆,或者是内心的深思。庄明朗就是在那个时候,愈发的对苗忍冬好,不自觉的,没有来由的。

    庄明朗记得女友的窗前,挂得那些花花绿绿的小水瓶罐子,每一个里面都塞满了纸条,黄色红色绿色的,她跟他说,里面都是她的愿望。庄明朗问过她,你这样是不是显得太贪心?女友只是微笑,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就好像没有听到一样。

    这里似乎一直多雨,淅淅沥沥的下到没有停止的兆头。

    庄明朗接连一个星期没有出去采景,给女友写的信也已经厚厚一叠,茶花惨败。咳嗽的毛病又犯了起来,从老农那里借来了药罐把带来的中药放在里面熬的时候,看到袅袅的烟气。

    把眼睛挪开,想要换换眼前的风景,却意外的看到不远处教室的窗子上,是苗忍冬挂上的玉米粒窗帘样的物件,发出了青色的嫩芽,许是淋了水,便发芽了。

    阖眼的时候,听到教室里的学生们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在那里读书。

    是诗歌。

    种子种子在发芽。

    3

    第一次听到苗忍冬唱歌是在半夜。

    那几日接连的失眠和无尽的梦魇,他甚至不能总结出一个让他这样的理由来。是在这里学会了抽烟,起初庄明朗是抽不惯的,后来,抽得次数多了便也习惯了。烟顺着喉部竟是火辣辣的感觉,一如烟丝在手里被碾碎的样子。

    一个人抽烟,那只是因为他寂寞。庄明朗喜欢趴在窗前翻阅旧时的诗经,想起以前抄写给女友的句子,便会笑起来。他在晚上的时候,用相机照下这里的夜景,繁星似水。在照片的背面写上几句话。

    然后庄明朗听到一声孱弱的女声,在那里唱着歌,声音小而柔软,传到自己的耳朵里,别有一番滋味。

    收到女友的信,得知她要前来这里看望自己的时候,一向心如止水的他竟突然有了慌乱的感觉,心里盼的念的等的,去如今等到了,却换来一个慌神。

    庄明朗笑了笑,打了伞出去,寻声找去,才发现刚才唱歌的人是苗忍冬。

    苗忍冬是哭着的,庄明朗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把苗忍冬抱到了他的房间。不知是淋了雨的缘故,还是她原本就已经发烧,庄明朗从抽屉里翻出些药片,给她喂服下。

    她醒来的时候,什么都不说,只是两行的清泪不住的往下掉。

    数日后的作文课,苗忍冬的一篇作文,让庄明朗顿觉难受。才知道原来在数日前,她在外地的父亲在煤矿里,遇难了,无一幸免。

    一九九七年,苗忍冬十岁,在作文上写道:阿爸说,忍冬就是金银花,花开的时候很美,可是那个最疼我的人,他去了。他甚至没有等到我最美的年纪。

    4

    女友来的那天,着实让庄明朗大跌眼镜。

    她在这群穿着素朴的人群里面,看起来俨然如一个暴发户一般,金戒指、耳环、浓重的妆容。庄明朗最初以为自己看错了人,直到她张开双臂抱了自己的时候,庄明朗才意识过来,眼前的这个女子,不再是以前那个单纯的人了。庄明朗心里不满意,但嘴里并没有说出来。

    她给孩子们带来了糖果和很多的日记本,只有在她做着这些事情的时候,他才觉得,她没有改变。

    他跟女友从农村里到北京读书的时候,家境清贫,是靠着村里人的帮助才读完。所以,养成了朴素的习惯,只是在工作的时候,庄明朗选择了先到贵州的边远山村支教,他跟女友说,这只是为了报答,让更多的想读书的孩子读到书。

    女友答应,只身一人在北京打拼。庄明朗刚到这里的时候,每个月只拿一百五十块钱,其他的花销,也全都是女友给他寄来的。他知道她一人的不容易,于是便也没说什么了。

    庄明朗来这里的时候,填报的志愿是一年,这次女友来本是想叫他跟她一起回家,两人年纪也都不小了,是该结婚的时候了。庄明朗不想回去,表示自己还想再在这里继续呆一年,于是两人的意见发生了分歧。

    他们打架的时候,女友骂了他,庄明朗几乎没有怎么想,就给了她一巴掌。

    女友停了下来,说,庄明朗我告诉你,今天你打了我,咱俩之间的感情全部完蛋了。她拉着行李走的时候,庄明朗没有起身追她,几分钟后,庄明朗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跑到了门前,看到了站在门外的苗忍冬。

    她叫了他一声,庄老师。

    5

    他看到她的小手里拿着两枚鸡蛋,问她,你来做什么?

    晚上我听到小陈阿姨给人打电话说,这里连个鸡蛋也没得吃,我才给她煮的拿来的。苗忍冬说这些的时候风轻云淡,然而却让庄明朗莫名的难过起来。

    他从苗忍冬的手里拿过那两枚鸡蛋,跑到山路上,对着正在艰难行走的女友的影子想说些什么,最终却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庄明朗回过身子,对站在身后的苗忍冬说,我给你照张相吧。

    那一晚,庄明朗送走了苗忍冬,把自己一人关到了屋子里,只有在黑暗的时候,他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庄明朗明白,许是她累了,这些年她一人在北京肯定不容易。所以那一晚她责怪他,不是他不理解,只是越解释越难过,索性便听她牢骚了。

    庄明朗洗照片的时候,不小心被手边的刀子划破了手指,清水顿时变得浑浊起来,庄明朗看到苗忍冬的头发上别了一朵茶花,似乎再近一点,就能闻到它散发出来的香气。

    有些事情,倒不如原本的真相好,就如这茶花,开得年纪对了,才是刚好。

    6

    那段日子,庄明朗迷恋上写小说的感觉。

    他整日的把自己按在小说的情节里,每写出一篇,便觉得自己随着这故事里面的人物,爱了一回,伤了一回。其实,他知道,自己在写这些的时候,就像是在重复着看电影一样,不断的去经历那些认为刻骨铭心的记忆。日子久了,记忆淡了,便不记得了。就像是电影带,看的久了,就会挂花,什么也就不是了,感情也是。

    女友结婚的时候,给庄明朗打了电话。也许她是故意想让他生气,说,你知道跟我结婚的是谁么?诚然他不知,庄明朗挂电话的时候,听到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忘了告诉你庄明朗,我要嫁的人啊,是银行行长。

    然后,只剩下一片盲音。

    庄明朗心里难过,他把所有的学生叫了出来说,照张相吧。庄明朗是在清点人数的时候,才发现苗忍冬不在的。

    庄明朗不知道,她一个人跑到了小镇上的话吧给他的女友打电话,那个下午下起了很大的雨。

    对于这样的天气,苗忍冬早已司空见惯,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她唱着轻柔的歌曲,跑在山路上。然后,她就是那样看到从山路上滚下来的庄明朗。

    后来,她在文字里那样叙述道:他是我整个少年时期的幻想,爱恋以及离开的种种片段全部都存在在他的身上。然而,我没有想到只是因为自己,却让他失去了双腿。这是我一生的罪。

    当苗忍冬看到庄明朗的身体被陡峭的山路上的一颗树木钩住的时候,一颗心才停了下来。那一刻,她几乎失去了所有的一个作为十二岁的少女该有的,慌张失措、或者痛哭、泪流满面。

    她是看着他不会从树枝上再掉下来以后,才起身离开去喊路人来帮忙的。

    1998年。

    贵州赫章可乐乡的支教老师庄明朗因寻找出走学生苗忍冬,不幸遇难,双腿残疾,童年离开,回往南方治疗。

    7

    妻子在收拾东西的时候,问我,这是什么?

    那是一方帕子,上面白鹤红花绿草,凄凄鹦鹉洲。再想起这些,不禁落下泪水。

    我离开的时候,女友前来找我,告诉我只是气我,并没有离开我的意思。改不了多年阅读地理杂志的习惯,近日再次翻看起那本旅游杂志的时候,看到了苗忍冬,得知她现在只身一人在当年我支教的地方,继续着我未完成的梦想。我深知,只是她不知,当然,也包括我,我的学生,苗忍冬喜欢过我。而她在我离开的时候,送我的礼物,实为发绣。是旧时的女儿家给心上人的信物,用的是头发来刺。是在听歌的时候,突然就泪流满面,那个声线优美的女人唱着,要多坚强才能念念不忘。只是我不知,要多坚强,才能让苗忍冬对这些情愫念念不忘。

    而这些,也都成了我心头的刺。

    又想起十年前,数百个难眠的夜晚,都曾是她的歌声。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我是庄明朗,心知此生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