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澜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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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姬澜沧

    待中门大开,一人蓑衣斗笠负手而来,果然正是姬澜沧。

    宿耕星冷笑一声:“哟,我还当瞻陵先生当真立志要从此闲云野鹤,只看清风明月了呢!”

    姬澜沧却是一摘斗笠,露出一张清癯散漫的笑脸:“我怕再继续坐山观月,司州大人就要徒手震山河,连座观月的山头都捞不着喽。”

    岳欣然哈哈一笑,却是不以为意:“姬先生这样大的手笔,以李杨二军作礼,省去亭州多少风波,功莫大焉,哪怕只是为救出的那数万百姓,只是一座山头,但凡姬先生想,都护府随时可为先生保留。”

    姬澜沧亦是朝宿耕星洒然一笑:“瞧瞧,你还不如司州大人阔气,敢以太平仓回礼,又以山头相赠,实是姬某生平仅见的豪气哪。”

    回礼?宿耕星一怔,那太平仓……外墙四方,内库亦是少见的方形……岂不正是一个“回”字?

    听这二人对答,宿耕星才知还有这番渊源,登时知道自己前度处算是白操心了,不论是姬澜沧还是岳欣然,心中恐怕早有成算,就是不知,姬澜沧为什么选在这个节点。

    即使如此,宿耕星是个面冷心热之人,冷嘲只是一刹,心中终究是欢喜的。他与姬澜沧相识数载,知晓对方才冠当世,却不知为何蹉跎于亭州这荒僻之地,数度投效者如方晴、李成勇之流俱是不成器之辈,宿耕星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之意,此时终在这镇北都护府聚首,心中欢喜实是难言,此时才冷哼一声道:“你还站在门口客气个什么劲儿?来都来了,入内说话吧!”

    主宾分座,看着座前茶盏,姬澜沧夸赞道:“哦,益州清茶……久仰大名哪,司州大人一盏茶非但令益州世族分崩离析,如今亦令亭州豪强寝食难安,实是妙不可言。”

    岳欣然却是放下茶盏,神情微妙:“敢问姬先生有何教我?”

    姬澜沧的手也不由一顿,他也没有想到,岳欣然这般单刀直入。

    这一局赠礼,看似是他有礼在先,以李杨二营所有人马、势力相赠,但他其实对李杨库中米粮再清楚不过,对于刚刚成立未久的镇北都护府而言,光是如何处置流民便是一个极为头疼之事,这份“礼物”实则是令镇北都护府的缺粮问题越发雪上加霜,与其说是一个礼物,不如说是一个加压的考验。

    姬澜沧对亭州的局势再清楚不过,边军之中、世族之中,绝不会乐见镇北都护府平地而起,至少他们也想争一个与都护府理论的话语权,但姬澜沧没有想到的是,岳欣然破局竟这样干净利落,她非但没有同边军世族做任何的妥协交易,反倒另辟蹊径,利用益州清茶的优先竞标权撬动天下有数的大商人运粮入亭州,直叫所有人的谋算落了空,在那回字形太平仓中满满当当的米粮就是给他姬澜沧的回礼……

    他划下的道,岳欣然接了。

    而今日,终于面对而坐。

    不论岳欣然,还是姬澜沧俱是心中有数,之所以选择在此时现象,必是因为姬澜沧认为,此时是他最应现身,或者说,是他现身之后才有价值之时。

    古谚有云,良禽择木而栖。没有说的另一条,却是,选好了高枝,也要看个天时再决定什么时候栖上去,商贾尚知待价而沽。

    故而,岳欣然这单刀直入的一问,其实是在问姬澜沧,你此时而来,有何教我?

    我已经回了你的礼,礼尚往来,也请先生多多担待。

    然后,姬澜沧正色问道:“敢问司州大人,在大人心中,五载之后,镇北都护府该是何等模样?”

    岳欣然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答道:“百姓各有其所,安居乐业。”

    姬澜沧点头,这是应有之意。

    岳欣然却是盯着他,强调道:“是我镇北都护府治下‘所有’百姓。”

    姬澜沧神情再次变幻了一刹,随即尖锐地问道:“司州大人莫不是忘了,陛下赐下的名字是叫‘镇北’都护府,可不是安民都护府!”

    宿耕星只觉得空气没来由地叫他有些透不过气来。

    既然是叫“镇北”都护府,如何为整个大魏力扛北狄才是朝中关心的头等大事,君不见安国公坚壁清野、两败俱伤之计,却因为有效地扼制了北狄的攻势,哪怕亭州哀鸿遍野,亦未在朝中听闻多少诟病之辞?

    你岳欣然想叫亭州“所有”百姓在五载内安居乐业,却有无想过,那些世族豪强会不会答应?他们治下的百姓,皆是佃农族兵之流,皆无多少自由与安乐可言,这岂非意味着要与他们同时开战?

    北向,狄军的铁蹄随时会南下,这犹如一柄悬在都护府头顶的利剑。都护府之内,若还要给自己树这样多的强敌……内外交困,如何能成?

    这是姬澜沧的反问。

    却听岳欣然缓缓道:“不错,是‘镇北都护府’,你问我设想中的镇北都护府,方才那句我未曾说完,百姓各有其所,安居乐业。兵强马壮,不战而屈人之兵!若无安居乐业之民,何来不战而屈人之兵?若无兵强马壮,何来安居乐业之民,二者一体,在我眼中,绝不可分,不论是谁,若是敢挡在这条路上,我皆会毫不犹豫地踏过去,不论他是谁!”

    就是宿耕星,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也不由心神震荡,不战而屈人之兵,乃是孙子所言的上谋,不必开战便令对手不愿交战而败退,这是实力震慑,亦是许多手段在背后的保障,岳欣然的观点说得极为清楚,若整个都护府治下,皆是安居乐业之民,民安府强,自然会兵强马壮,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效果……

    可是,如果要令之屈服的乃是北狄这样剽悍的民族,以宿耕星对农耕田园最大的野望,都无法想像,那是一种何等令人战栗的强大,才会令凶悍成性的北狄人都不敢轻易挑衅……镇北都护府,真的能做到吗?

    现在的亭州,放眼看去,不过是略略恢复了一丁点生机,有了一分振作的可能而已,离那样的幻想,还有着遥不可及的距离。

    宿耕星不由沉默,却听姬澜沧猛然拍桌仰天大笑:“换酒来!”

    酒捧上来,姬澜沧竟是不待人斟酒,径自捧了酒坛痛饮起来,直饮了大半坛,他才扶桌,且笑且叹,其态若狂:“十年啦!书生意气竟十载!终于叫我等到了有人说出这番话。”

    然后,他仿佛才褪下那副戴了十载的面具,斜睨岳欣然道:“司州大人,务必记得你今日所说之志,否则,”他嘿然一笑:“我的旧主中,有的是方晴与李成勇之流的结局。”

    其中威胁,不言自明。

    若有一日,岳欣然言行不一之时,他会不会也将都护府打了包送给别人?

    宿耕星一拍桌案,浓眉倒竖:“你既是有意,便好好说话!”他转头向岳欣然正色道:“司州大人,我认识此人数载,对都护府,他实是期盼极高,不过复犯了书生张狂的毛病,还请大人见谅。”

    明明待都护府是不同,竟在新主面前提及出卖那些不入流家伙的旧话,岂非徒惹猜忌?就是宿耕星自己再不讲究,经常暴跳如雷,也绝不会做这样的事情,这姬澜沧明明是个绝顶聪明的家伙,为何偏偏在这第一次见到明主的当口犯浑?

    岳欣然却笑道:“无妨,若有一日,姬先生觉得我所言所行与方才所立之志不一,大可改换门庭投效新主,我绝不阻拦。”

    姬澜沧扔了酒坛,却是自怀中打开一副羊皮所绘的细致堪舆图:“既是如今,那我原来所列那些计谋,便悉数从头来过。司州大人既然已立了丰安新郡,与三亭三雍这六郡拉开了格局,当务之急,便不该再花心力同他们周旋那些花招,而是该保证吞下来的地盘打得牢靠。”

    岳欣然一时不解,看向姬澜沧。

    却见姬澜沧淡淡一笑:“司州大人,古时诸国混战,那等真正有野望并吞天下的诸侯尚知要远交近攻,您既是志在一扫亭州所有世族豪强,怎么在明面上与他们全部同时撕破脸呢?”

    蓦然间,岳欣然就觉得,这位姬先生当真不愧是不动声色黑掉李、杨二匪之人哪……说不得,方晴倒下的罪证,也是早早在他任上有意引导而为之,否则,一州州牧吃相难看到御驾亲临都擦不干净屁股吗?

    岳欣然看向那张堪舆图,上边已经没有了沙泽、径山二郡,而是标出了崭新的丰安新郡,然后,她抬头看向姬澜沧:“以孙洵之智,我不太认为他会按捺得住。”

    姬澜沧哈哈大笑:“这便是我这样的人为司州大人效力的时候了。孙洵固然蠢钝,可孙氏,不全是由他胡来,更何况,他所娶的,可是林氏。孙林二氏扎根此间,改朝换代都未能轻易更迭,不是一个孙洵能够轻易左右的,这些年的簿曹历练,叫这等货色太过飘飘然,也是时候叫他好好清醒清醒了。”

    宿耕星忽然有些反应过来:“突然便要交好孙林二氏,那姓刘的几族边军……你们想好怎么对付了?”

    远交近攻么,可他们一直讨论远处(雍阳诸郡)的世族,近在眼皮子底下(亭安诸郡)的边军,没听他们商议怎么收拾啊?

    姬澜沧一拍宿耕星的肩膀:“宿老,您还是去将丰安的百姓春耕安顿好罢。”

    宿耕星跳脚之时,岳欣然顿时有些忍俊不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