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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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还未破晓,杜弃仇一夜未眠。

    他终于得到了冷香萦。她醉卧在他身下,一番云雨后,用着迷离恍惚的神情看他,似乎也沉醉了。她是否正沉醉在对韩邵齐的幻想中?杜弃仇想到这一点,就好像突然从天上被打落到地狱,且正被狱火焚烧凌迟。

    他很想再要她,但他愿在她神志清醒的时候要她,享受着两情缱绻的欢愉。只是这一天似乎不可能到来,因为她爱的人是韩邵齐。

    “香萦——”看着她凝脂的玉肤红斑点点,那都是他占有她后的痕迹,他想要伤害她,却狠狠地伤了自己;他不顾一切的要了她,却没有连她的心也一并要来。

    看着满地碎裂的丝缎衣衫,他仰起了脸,闭目凝思。

    酒醒了,但他不后悔,如果冷香萦想要杀他,他不会逃避。他敢面对死亡,敢面对千军万马的敌人,但只消冷香萦用埋怨的眼神看他,就足以让他感到自己应该死无葬身之地。

    他替沉睡的香萦换上一袭干净的衣服,温柔地扶起她无力的双手,轻轻为她套上长衫,在她起伏的胸前绑上衣带。一双粗糙的大手,细密地为衣裳打了个紧结。然后起身将被盖到她的下巴,拨开她额前的云发,凝视着像婴儿般熟睡的她,想要记住她那张玉雕般的雪颜。

    杜弃仇拿出了为她收藏起来的拨云剑,和一件为她买来的外衫一起摆在妆台前。从他在客栈救出她时,他就一直把拨云剑带在身边。

    远远传来寺庙的晨钟,声声叫着离开她!离开她!

    但胸臆里震动不已的心却不愿离开。

    人生爱恨情仇何能免,销魂独我——独我销魂。

    他知道,如果他想要有平静的生活,如果他不愿再为情所困,如果他不要再为爱伤神,惟一的办法只有掩上了门,头也不回地走,离开她——

    日过三竿。

    冷香萦在迷蒙中醒来,四周异常的静谧、安宁,没有一丝虫声鸟呜,可是冷香萦脑中嗡嗡作响,头痛欲裂。

    她想起身,一脚才踏下床榻,全身酸痛得不能自己,她忍着痛楚,看见破裂的四方桌和满地的杯盘狼藉,晕眩的头还无法做任何联想。

    走到了妆台的铜镜前,看到自己一身雪白干净的绸衣,另有一件又软又滑的绮罗绣孺叠在妆台上,她坐了下来,静静地审视着镜前的自己,长发披散两肩,看到的好像是个鬼魂般陌生的女子独坐妆台前,她下意识地拨开了颈上的前襟,赫然看见颈上红斑点点。冷香萦敛紧了双眉,一股寒意从脊梁骨传到了脑门。

    “洞、房花烛今夜是韩邵齐的洞房花烛夜,也是咱们两人的洞房花烛夜”是她自己说的,她断断续续地回想,接续起残碎的记忆。

    杜弃仇,他——脑海里顿时闪过昨夜片段狂暴的激情,到底是他先要她的?还是自己先挑衅他的?到底他是爱她?还是恨她?

    她甩了甩头,紧按着两鬓。她不记得,更不想做任何努力去记得一切,因她知道那结果她无法承受得起。她低头,看到绮罗衣下的剑把,倏地掀开衣物,触目所见的是她遗落在风坡口的拨云剑。

    她的拨云宝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娟娟不是说已经和所有的东西埋葬在火堆里了?

    是杜弃仇留给她的,可是他怎么找得到拨云剑?

    杜弃仇呢?他人在哪里?

    只要一想起杜弃仇,就仿佛有着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丝,浓浓密密有如乌云罩顶,想要拨云见日,却又看不清楚方向。

    冷香萦头痛得理不出头绪,她梳理了云鬓,穿上外衫,佩上失而复得的宝剑,回复成原来高傲冷艳的冷香萦,可是她知道骨子里她已经不是原来的冷香萦了。

    她已经没有任何理由留在凤阳县了,她决定回到饶家带娟娟离开。

    冷香萦还没有踏人饶家,就觉得饶家有股沉沉的阴气笼罩着,仰头就见昨夜挂在门梁上的红灯笼,破碎地跌落两地,院内只有一两个下人行色匆匆地走过,冷香萦心知有异,疾步跨人饶家。

    只见喜堂上的桌椅散乱,大红对联跌落地上,四周一片狼藉。

    厅堂内传来阵阵的哭泣声,冷香萦走进后堂惊见娟娟横躺在地,饶惜致和老嬷嬷在旁哭泣不已。

    冷香萦登时脸色煞白,飞奔到娟娟身旁,用力摇动她冰冷无力的身体。

    “娟娟!娟娟!你你怎么了?告诉我!”香萦大吼着。

    饶惜致哽咽地说着:“我爹我爹昨夜有一群凶神恶煞闯进,他们把我爹从病床上拖起,爹爹身体禁不住就走了他们将邵齐哥抓走,还想轻薄我,娟娟奋力替我抵挡,却不敌他们人多势众,她——”

    “娟娟,你醒醒!是我,我回来了,我要带你回聚龙岗,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要回聚龙岗吗?我就带你回去,咱们这就回去——”冷香萦拼命摇晃着娟娟,只觉得如果娟娟离开了她,她就要像悬挂在枯枝的最后一片冬叶,随风吹落在茫茫无边无际的天空中,只能随风摆荡飘摇。

    娟娟缓缓撑开了沉重的眼帘,她留着最后的一口气,就是为了等着冷香萦回来。

    “小姐你回来了我一直在这里等你”“娟娟,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我我不行了,我只想对小姐说一句话——”

    冷香萦凑上了头,轻靠在娟娟的耳畔,努力要听到娟娟气若游丝的话语。

    “什么?你要对我说什么?娟娟”

    “杜少爷——杜少爷他一直都是他,他不要我说,可是我不说就来不及了,他一直在保护你、照顾你,他他爱你——”那个“你”字说得比飞烟还要轻,和她的魂魄一起在空中回荡飘散,娟娟咽下最后一口气,终于说出她早就想要说的话,毫无遗憾地走了。

    “娟娟,你说什么?再说一次,不要走!不要走!”冷香萦将头埋在娟娟胸前痛哭。

    “是谁?是谁杀死娟娟的?”冷香萦猛然回过头,满脸泪痕,凶狠地瞧着饶惜致,恨不得一剑杀了这个她痛恨的人。

    “我不知道,冷姑娘,我爹行医不分黑白两道,得罪了不少江湖上的人,一定是如此才会有今天的祸事,我爹早已是风中残烛,他们害死我爹,还抓走邵齐哥,邵齐哥在他们的手里是凶多吉少啊——”惜致红着眼哭诉。

    “难道你一点都不知道架走韩邵齐的人是谁?他们杀死娟娟,我绝不会放过他们,我会杀得他们片甲不留!”冷香萦握着拨云剑的剑柄,满脸杀气。

    “我只听到他们离开时说、说什么回三武峰,带头的人个头小,旁人都叫他大少爷,是他挥了致命的一掌,才让娟娟——”惜致回想道。

    “三武峰!武子劲1他们是天龙教的死对头。”位于三武峰的三武帮和天龙教一直就是世仇,教众间不时叫嚣寻仇,几代来从不间断,想不到韩邵齐也得罪了三武帮的人,想来是凶多吉少了。

    “冷姑娘,邵齐哥告诉过我,他说你是天龙教冷教主的千金,你一定有办法救出绍齐,他时常对我说起你,我知道你对邵齐的心和我一样,只要你能救出他,我我愿意把绍齐哥让给你,求求你求求你救救绍齐——”饶惜致紧握住冷香萦的手臂,苦苦哀求着。

    冷香萦厌恶地甩开了饶惜致的手,说道:“谁要你让?我冷香萦不必谁来让我,我要的就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是,冷姑娘,我说错话了。我求你,求你大人大量,救救绍齐——我愿意退出,我会削发为尼,终生在庵里为绍齐和你祈求终生幸福”饶惜致跪倒在地,梨花带泪地痛哭失声。

    “你真的愿意?”冷香萦没有想到饶惜致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为什么不早觉悟,不早退出?现在的冷香萦已经不太确定她是否还要韩邵齐了。

    饶惜致坚定地点了点头,说道:“嗯!冷姑娘,我说到做到,只要绍齐哥平安无事,我一定会履行我的承诺。”

    姥嬷嬷在一旁着急地跺脚,想要阻止惜致允诺,却又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你要知道,我到三武峰救韩邵齐,不是为你,我才不管你做不做尼姑。我要你们把娟娟的遗体送回聚龙岗,找我爹爹冷笑天好好替她安葬。你要是做不到,我就杀光你们饶家的人!”冷香萦强自忍住打转的泪水,一脸坚毅冷漠的玉容令人望而生畏。

    “冷姑娘,娟娟为我而死,你不说,我也一定照办。”惜致说道。

    “很好!”冷香萦不忍再目睹娟娟的面容,心一横,大步跨出饶家。

    冷香萦在凤阳县买了一匹快马,一路风尘仆仆地来到了三武峰下。她见天色已晚,就住进了一家小店,叫了几盘小菜,自斟自酌地思索着如何潜进三武帮里。

    小店里都是往来的旅人,三三两两、稀稀落落地坐在店里。

    忽然冷香萦听到有人的谈话中说到了饶大夫的名字,她竖起耳朵倾听。

    “我才投靠三武帮不久,看他们为非作歹得也实在是看不下去了,饶大夫是个好人,他的学生韩邵齐听说才做了他的新女婿,想不到洞房花烛夜都没有享到,就被咱们教里的人给绑来了,饶大夫这等年纪哪经得起这种打击?没有抵抗的余地,老命早就呜呼哀哉了!”小店的酒客几杯下肚,就开了话匣子。

    “你可知道为什么三武帮的人要抓韩邵齐?”对面的人搭腔。

    “我想可能是几个月前他们医治了几个三武帮的仇家,帮主曾放出风声,不准任何人医治他们,想不到饶大夫和韩邵齐全不把帮主的警告当一回事,这不过是个小小的惩戒,韩邵齐要生要死,就全看帮主的心情了。”这相貌不坏的小蚌儿叹了口气,一副无奈的神情。

    冷香萦仔细聆听他们的对话,不动声色。

    待他们酒足饭饱后,冷香萦紧跟在小蚌儿身后,趁着暗夜,纵身一跃,翩然立定在这小汉子眼前,一把拨云宝剑就架在汉子的脖子上。

    “你是三武峰的人?”冷香萦问道。

    “我是。”这小蚌儿也不惊怕,冷静地回应。

    “走!带我去找韩邵齐,别惊动任何人,否则的话——我马上就让你的脑袋和身体分家。”冷香萦冷冷地说道。

    “姑娘,你不必用强的,像你这么美的姑娘,只要你开口,我什么都会照办!”小汉子举起双手油嘴滑舌的说道。

    “住口!废话少说,领路!”

    冷香萦在小汉子的带领下潜进了三武帮的宅苑里,悄悄来到了三武帮的囚室,她三两下就料理了守门的人,打昏了带路的汉子,找到韩邵齐。

    “冷姑娘,是你!”韩邵齐握着铁栏大惊。

    “不错!我来救你出来的,我的马就在山峰下,咱们回聚龙岗,我爹爹会保护你的。”冷香萦说完,用拨云剑斩断了锁链,打开了囚房。

    “谢谢你,香萦——”

    冷香萦第一次听见韩邵齐直呼她的名字,她愣了愣,并没有预期该有的狂喜,只有勾着嘴角说道:“走吧!”

    冷香萦随即回身领路,没见到韩邵齐在那一刹那露出了诡异的微笑。

    聚龙岗

    天龙教的总坛是个华丽轩昂的大宅殿,外墙绵延了几里长,大门口两旁有一对张牙舞爪的雄狮,门柱上盘旋着展翼飞翔、腾云驾雾的飞龙,气势宏伟磅礴。

    天龙教守卫远远地就认出了寓教多时的大小姐冷香萦,立即命人打开大门相迎。

    冷香萦回到久违的天龙教,想到她和娟娟一起出这天龙教门,如今却少了娟娟一起回来,心里不禁充满酸楚。

    她和韩邵齐两人一同来到大厅堂上,只见高大魁梧、红光满面的冷笑天迎上前,冷教主两眼炯炯有神,虽然笑着,却有种不怒而威的气度,在他右手边的是新教主夫人——明艳婉约的杜凤乔。

    冷香萦没看到杜弃仇,心里竟然感到一股莫名的空虚。

    “萦萦,你回来了!爹想死你了,让我瞧瞧——你瘦了,弃仇呢?他怎么没有和你一起回来?”冷笑天狐疑地看着冷香萦身后的男人。少了杜弃仇,却多了这么一个翩翩的男子,生得真俊,其相貌不输杜弃仇,却少了杜弃仇飞扬神俊的风采。

    “爹——”冷香萦哭倒在冷笑天怀里,她满腹委屈,想一古脑儿地全向父亲倾诉,可是看见父亲身后的杜凤乔充满了新婚的喜气,她随即收起悲痛,挺了挺胸膛,显出不服辅的傲气。

    “香萦”杜凤乔觉得冷香萦带回来的男子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想出声相询,又不知从何问起。

    冷香萦不等杜凤乔问,自己就对着父亲说道:“爹,他是韩邵齐,我在凤阳认识的,是个名医,就是他医治我的伤。”

    “弃仇有派人回来告诉我你受伤的情景,就是他救你的?”冷笑天此时才正眼打量韩邵齐,见他是个俊秀的美男子,但眼神却有点深沉。

    “是啊!爹,所以我才会去三武峰里将他救了出来。”

    “你这疯丫头不顾性命了,胆敢独断独行地上三武峰!哈哈——不愧是你爹的女儿!如果他们敢伤你一根寒毛,我天龙教的人绝不善罢甘休。”冷笑天大笑了几声,退了一步打量着女儿,确定她毫发无伤,却发现她清瘦了许多,顿时收起笑意,换上了一脸不忍。

    半晌后冷笑天又疑道:“三武峰,他和武子劲有仇!”

    “是啊!”冷香萦回道。

    “太好了!凡是和武家有仇的人,就是我冷笑天的座上宾,对了,我还没有酬谢你救了萦萦呢!来人!待会儿带这韩大夫到东厢的客房,给我好好地招待这个贵客,不得怠慢。”

    韩邵齐也不答话,只有微笑以对,眼中却发出了绿幽幽的寒光。

    冷笑天看见女儿回来,别来无恙,他终日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在冷笑天房内,杜凤乔独自一人坐在桌前凝想出神。

    “娘!”杜弃仇敲门轻唤。

    “啊是弃仇!你回来了,你怎么没有和香萦一起回来?你怎么了?几天不见,你瘦了”杜凤乔见儿子归来,喜不自胜,欣然起身迎上前。

    “教主人呢?”杜弃仇环顾房内。

    “他正和陈长老他们在商议事情,这几天他们老是谈得忘记了时辰。陈长老一直想要你接下一些教务,可是教主不肯,他想让你多出去闯闯,不要时常困在这聚龙岗。他说浅滩里不该困住巨龙,可见他对你期望有多高。”

    “教主对我说过,我知道他的苦心。”杜弃仇又想到了冷香萦,想到自己舍不得离开聚龙岗全是为了她,不禁黯然。

    “弃仇,香萦和那个韩大夫,他们”杜凤乔看见儿子神情憔悴,忍不住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娘!不要说他们了,香萦的事情我都清楚,只要她安全回来就好了。我是来向你道别的。”

    “为什么决定走得这么急?”

    杜弃仇皱眉,沉吟了一会儿后道:“一来我对香萦说过,我会离开,好让她可以安心地回聚龙岗;二来——教主查到三武帮他们近来不惜重金招兵买马,意图不轨。我想,我该去查清楚,看他们到底葫芦里卖着什么药,免得天龙教着了他们的道儿。”

    “唉!你这孩子,还在和香萦赌气!好吧!记得,这次你离开聚龙岗,不要忘了打听你大哥的消息,知道吗?武家的人将他四处辗转寄养,我总是打探不到他的消息。”杜凤乔说完,坐了下来,两眉蹙得比杜弃仇还紧。

    杜凤乔思索了许久,终于又说:“弃仇,还有我想要你好好打听这这香萦带回来的韩大夫,我想要多知道他的一些事情,他是哪里人?父母安在?”

    “为什么!”

    “他他长得很像你失散多年的大哥,我不敢肯定又不敢旁敲侧击地问。所以——你一定替娘打听——”杜凤乔紧紧拉住了杜弃仇的衣袖,就怕儿子会疏忽了她的恳求。

    “娘,您放心,我一定会的。请您转告教主,我回房收拾些东西,夜里就要离开。”

    “我会告诉他的。”

    “娘,多保重,我会回来的。”

    杜弃仇看了一眼母亲,不再言语,回头径自往庭苑小径走去。

    夜里的寒气凛冽,枝芽在微风中摇动,四周昏暗,飞檐石桥上好似镶了一层暗褐的雾气,恍若聚龙岗上悄然沉睡不醒的巨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