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最后的超级战士铁骨铸钢魂权谋天下:姑姑太撩人特种兵之军人荣耀张雯小龙雯雯错误的邂逅重生之绝世弃少程璟然赵苏禾

一秒记住【爱尚小说网 www.23xsw.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沈明石又约我,我竟然不加思索地答应了他。

    在青青的湖畔,他问:“你愿意帮助我了吗?”

    我紧紧地与他拥着。难挡心底的骚动,如火柴难挡燃烧的诱惑,如落叶在腐朽里怀着重生的渴望。

    身体深处,玻璃一样透明脆弱的痛着,充满愉悦的撕裂感。

    渐渐沉入那黑暗的深渊,眩晕的漩涡。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他低低地道:“锦颜,我想我是老了,我从不知道我可以这样清静地爱一个人,只是爱,没有欲望。锦颜,忘忧草的事”

    我一闭眼:“我答应。”

    沈明石放了个小录音机在我衣内。

    明石说:是120分钟的磁带,足够了。

    接下来,我找到龙文,对于我的要求,龙文有点吃惊。“你又不懂,带你去你也看不出名堂。”

    我很执拗“就是不懂才要看,增长见识啊。”

    “交货有什么好见识的,开箱,验货,签收,然后就付账。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吧,不算一个好理由。”他气了。

    我笑“第一,我只吃过猪肉,没见过猪跑;第二,我要呢?这算不算一个好理由。”

    扰嚷半日,他很勉强地去请示方萱。

    不知为什么,我明确知道方萱一定会答应,而龙文也知道她会同意,方萱便更知道我们的知道。但仿佛有默契,众人齐心协力,一定要将其过程延长,并且极之艰难。

    到最后,龙文还频频叮嘱我“多看,少说话——你天生是个言多必失的人。”

    此去将遇到什么?透不过气来的紧张,却只像恐怖片里女主角去拉开门的一刻,关注着门后藏着什么。我几乎不记得本来目的,如一场艾丽斯漫游记般奇趣。

    略略失望,并非港片里荒野似的码头:到处莫名其妙悬着吊钩,堆满集装箱——

    在随后的武打镜头里,它们将大派用场。就是一个普通的货运港。

    头却有点疼,喉咙发干。

    自有专业人员去办手续,龙文只与对方寒暄着。是个大胖子,挥汗如雨,一身白肉如北极熊一般,流出来的都是油。

    比较像杀猪的,但不像黑社会成员,连搞笑片里的都不像。

    不知为什么,只觉头晕目眩,是太阳的直射吧。还强撑着要看人家办手续,寸步不离,尽忠职守。龙文也不理会我“去呀。”

    有大盖帽在场,我先一惊,才看出是海关工作人员在现场办公。说是药品,一盒一盒地拿下来,开包,检查,填单。

    极其无趣。

    方萱也在场,丝巾密实包着,反有阿拉伯女人的风味,正午时分,仍散着淡淡花草香气。一看到我,立刻温声催促“过来干什么,到树荫下去。”

    太阳暴烈,我反而打几个寒颤。心不在焉,又退回龙文身边。

    先以为是隐语,以饮食男女埋伏刀枪剑戟,但大胖子嗓门巨大,还不时岔开来喝吼众人:“放轻点放轻点,那是药。”转头接着跟龙文:“在外头玩,也要讲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三个不动摇,四项基本原则。一个中心,以健康为中心;两个基本点,对老婆基本公平点,对情人基本温柔点;三个不动摇,老婆地位不动摇,家庭结构不动摇,经济大权不动摇”

    众人哈哈大笑,我亦笑。口干得紧,去买了一瓶水,只喝了一口,只觉满口发苦,完全不对劲,估计是自来水灌的。一阵阵,只想作呕。

    也不知捱了多久,终于大功告成。我昏昏沉沉过去,刚与大胖子握一个手,只听“咔”一声,清晰明确地来自我腰间。

    下意识地,我抬手去护,不知按了什么键,忽然间,它开始发声了,尖扭的怪音,吱吱嘎嘎地重复着“老婆地位不动摇”

    我只昏眩得来不及观察众人的反应。

    大胖子已经跳起来,声音恐惧得变了调“你是谁?你带录音机干嘛?你要干嘛?”

    把我当胸衣服一揪,我整个人被拎起来,龙文扑过来“何先生,”被他一掌推得轰跌于地。

    我半死不活挂在半空,尖叫起来,只听方萱一声大喝:“放下她,她是我的女儿。”

    我觉得我不存在了,我是一锅煮沸了的汤,气泡翻滚,四处流溢,这样滚烫灼人,烧痛了我。我不要这个身体了。

    一时又非常冷,寒冰冷雪,陡然闪过他的脸,曾如寒冰冷雪,甚至不肯看我一眼。

    很认真地想,我要去空调的出气口躺着,那里一定比较暖和,有热风吹。

    再醒来,只是十分虚弱。电影里白血病女主角一般躺在雪洞似病房里,打吊针,简直周身透出娇弱唯美之气来。

    床前,静静坐着方萱。她瘦了。月白衫裙静静四散,仿佛一小泓淡蓝的眼泪,凝成薄冰,随着风起,微绽裂痕。

    有微脆的碎裂声。

    而她周身的花草香气,仍如春日。

    我微弱笑一下:“你瘦了。”

    她眼圈当即红透,泣不成声。

    “锦颜,对不起。”

    我有气无力“我的肺炎是你传染的?”

    她简直不知该如何开口“我说的是”

    我已经知道“与我父亲?孽缘?”

    总是这样的。起初都是缘,原来无非孽,所有互相伤害的恋情。

    她焦灼地解释“锦颜,那块玉”

    我说:“我饿了。”

    方萱又回来,龙文随在后面,捧了一个锅,对我笑道:“越发像才女了,随时可以由两个丫环扶着,在白海棠前边吐半口血。”

    我嘿嘿数声,我的力气只够皮笑肉不笑。不然就伤筋骨了。

    是皮蛋瘦肉粥,烫,尝了两口且搁下。

    方萱只说:“我一直在找你。”

    一定非常困难。

    听母亲说过,我们本籍湖南长沙,两岁便搬迁至辽宁丹东,父亲去世后母亲又拖着大的带着小的来到武汉。万里迢迢,乡关何处。

    我答:“我想,是因为造化弄人,不是为了躲你。”

    她只哀哀“锦颜,我不是抛下你”我很累,还不得不世故接口“自然,但你单身女子带孩子不便;还有,你经济状况不允许;另外,为我好,在一个正常的家庭长大对孩子有利。我明白。”

    她脸上露出微微宽慰,复又沉默,许久:“你真是个聪明的女孩子。不知道为什么,聪明的人多半都不够勇敢。”

    她所谴责的,该是我父亲吧?

    她也曾经如我,是个勇敢的小女子,当爱如潮涌,便身随爱去,不计后果,但他赡前顾后,犹豫不定。

    毕竟,她只是他的心上人,并不是枕上人,衾上人,共同走遍人生路的人,而他的心,也愈来愈中年、愈来愈冷硬了。

    仿佛又听见二胡了,幽幽地,凄婉地。

    二泉映月,是他生命中两条不可舍弃、不可并存的泉水吧?

    母亲有时半带怨半追思地说起父亲:他的聪慧英俊,他的多才多艺,喜欢女人,又喜欢自己被女人喜欢

    我接不了口,索性埋头喝粥。表面冷了,里面仍烫喉刺嗓。

    “锦颜,”她吞吞吐吐“你想不想跟我住?”

    我犹豫了很久,仿佛是给她以希望,但其实只思索如何开口较为委婉。

    “并没有区别。我二十七了,很快会遇到男朋友,结婚,自己有自己一个家,现在动来动去,有什么意思?”

    忽然她便老了。她的雍容美艳分洪般流泄一空,皱纹乍然加深,繁密,像无形之中绽开的死亡之花。

    她仰起脸:“锦颜,你二十七了,而我,是二十三岁生了你。十一月,我就五十了。”

    仍如一朵芙蓉开在云霓下,但她掩住脸的手臂在阵阵颤抖,也许因为流泪,也许是病房里的空调太冰凉,她也已经如大部分中年人,有会咯吱咯吱响的关节。

    五十岁。

    西谚说:五十岁以上的人都是老狐狸。

    而她是雪夜里娇媚的银狐,无声行走,缠绵痴醉,踏雪无痕。但她,竟然也老了。

    我心酸地掉下泪来。

    太虚弱,撑不住,软软倒下,又睡着了。

    所有人都围着我,连锦世都特地从学校回来好几趟,母亲整天好吃好喝地伺候我,三四天,才觉得精神济一点。

    趁母亲偶尔出去一会儿,我问龙文:“你早知道我是她女儿?”

    他笑“不然怎么会出现。”

    我叹气“多么大的打击,我本还以为我魅力超群,来者难逃电网呢。”做个很灰心的样子。

    他大笑“锦颜,有力气开玩笑,我看你死不了了。”

    “这些日子,是她让你来照顾我?”

    他稍许躇踌“差不多。”

    龙文临出门,忽地放下一张报纸在我床头。我心知有异,翻一翻,却都是些国家大事,头版头条,看不出什么名堂,刚欲草草放下,忽然掠过一个“萱”字。

    报上写道:在最近增强纳税意识的一系列行动中,又有一家公司受到感召,主动将几年来所漏税款一一补交。这家名叫忘忧草中港合资公司,一直错误地认为,合法避税是可以的,因而漏交国家大量税款。经过学习与教育,一次**清所有款项。省柄税局当即表示,免除其罚金

    如果我眼圈发红,久久不肯把脸自报纸上抬起,那是为了她的心,如此诚惶诚恐,一意取悦我:她的女儿。

    我该怎样告诉她,不必要的。

    母亲轻声问:“怎么了?”端了一锅排骨汤。

    “她,跟你说什么了?”早已在她身上不见了三十年的机警,又跃跃欲试。她坐下来。

    我一愕“谁?哦,她没说什么。”

    母亲脸一沉“你一直瞒着我。”

    我大惊:“哪有的事?”

    “那块玉呢?你回来提都不提,往抽屉里藏,当我看不到。”母亲竟悻悻然。

    我哑然半晌。只是不在意,又没有好衣服配它,故而随手一搁,谁料便是欺君大罪。

    只好闷声听。

    “没想到,她这么多年,还带着它。”母亲眼圈不自禁泛红。

    我问“妈妈,是爸爸送给她的吗?”

    母亲嘴唇良久颤动“当初,你爸爸刻这块玉的时候,我就奇怪,这么好的材料,怎么刻这样一行字。私章不像私章,闲章不像闲章。然后就不见了,问他,跟我支吾吾。我心里一直是个结,原来是送了她。”事过境迁,笑里却仍有苦涩滋味,像炒得烂软的苦瓜,淡淡苦着。

    我实是小觑了母亲。她老早便知,竟能一直行止如常,毫无异色。或者,只因我的心事繁乱,忽略了母亲的一切异常,她所有的悲伤?

    “妈妈,虽然以前,是爸爸对不起你,但他已经过世那么多年了,看开吧。”非常肉麻的说词,但谁来告诉我,此刻我能说什么做什么?

    母亲匆匆拭泪,哽咽“其实我也对不起她,要不是我,他不会死得那么早。”

    她只频频拭泪,我心焦如焚,又不敢催促。

    啜泣着“她跟你爸,我一直睁一眼闭一眼,可是你爸回来说,她有了,求我成全他们。”母亲呜咽出声“不是我不通情达理,我成全了他们,谁来成全我?我后半辈子怎么过?你外公外婆还要脸哪。”双泪簌簌而下。

    我叫一声“妈妈。”害怕起来。

    “后来就生了你。你爸把你抱回来,你只有这么一点大,他说,要叫你金燕”

    十足大红大绿小保姆的名字。

    但且慢:“金”萱草也就是金针菜吧?

    “燕”旧日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唯一的、小小的不离不弃。

    不曾实现。

    “俗气得很。而且我的女儿,我要自己起名字,我就叫你锦颜。后来去了东北,又有了锦世,我想,过些日子,你爸也就忘了她。可是他从此没有开心过,如果不是我”

    夜色深黑不见底的夜里,父亲的二胡如此凄迷热烈,是他难言的心事。

    我屏住呼吸“如果我肯成全他们,你爸爸也许不会得肝癌,不会死得那么早”

    母亲痛哭流涕。

    她们两人中,始终是母亲爱父亲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