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最后的超级战士铁骨铸钢魂权谋天下:姑姑太撩人特种兵之军人荣耀张雯小龙雯雯错误的邂逅重生之绝世弃少程璟然赵苏禾

一秒记住【爱尚小说网 www.23xsw.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沈明石的女儿名叫沈卓然,字迹秀丽。

    “尊敬的各位领导、老师们、亲爱的同学们:您们好!”“多次获省市大奖,还曾获得我爱祖国小学生钢琴大赛的全国金奖小学六年级时,荣获了第四届市十佳少年的光荣称号现代少年报、中国少年报等多家报社的记者采访、报道了我的事迹成绩优秀,年年被评为三好生。”

    这当然应该是他该有的。

    美丽贤惠的妻,聪明活泼的女,平步青云的事业,如意幸福的家,只有这样的日子才配得起他。

    但就足够了吗?

    他就不再有别的欲念?

    静夜里醒自一室皆春,妻女之间,他的身体温暖,但他的心灵是否寂寞?

    而他沉默下来的瞬间,眼神总像鹰飞到极远处极远处。

    我只是匆匆搜寻关于明石的一切。

    “我的爸爸是一名人民警察,曾在老山前线负过重伤,缝过40多针,立了二等功。他经常拿老山烈士的事迹教育我”

    我很意外,他受过伤,立过军功?

    如此辉煌成就,是人人都知道吧,除了我。

    除了我,我不曾了解他的过去,我不能参预他的将来,我不可以把握他的灵魂,我甚至,没有机会细阅他的身体。

    我的爱却不可救药、无所反悔。

    “我跟爸爸同一天过生日,都是7月16日,爸爸总带我去烈士陵园”

    我给该文取了十分夸张造饰的三个小标题:一、学子苦心,十年卧薪尝胆志;二、融融爱心,愿化春雨暖人间;三、拳拳孝心,寸草报得三春晖。大加润饰,如编稿般精致。甚至细加眉批,注明:“可增加学琴途中遭受挫折后,父母师长说故事或举物设喻的例子。参见读者第某期某文”

    心平气和传回去。

    传真机嘎嘎地吃进去,又自另一端吐出,原封未变,那端也没有动静,但下角已经打下小小红色的:传送完毕,一切ok。

    高科技下,许多不得不的言词都免了。

    忍不住买了个半人高的黑猩猩,遍体长毛,双手捧着一张纸:生日快乐!用特快专递寄出,是7月15号寄,还是16号?怕到得太早,又怕到得太迟。

    但,竟然,怎么会,的确是,为什么——一无回音。

    我尽日里坐立不安。

    漫不经心拆封信,一瞟信封:某某县公安局某某派出所。多的就是不相干的人用着公检法的信封信纸,以证明其真,偏偏这批稿子,假的相当多。

    假做真来真亦假。

    “锦颜:你好!

    第一次给你写信,不知该怎么称呼你。”

    像有轰的一声,在我心里。眼睛在信纸上跌跌撞撞,赶不及地要到最后,识出他的名字——

    我又看见一个新天新地,因为先前的天地已经过去,海也不再有了。

    “我现在是在云南。正好要出差,便抱着你的猩猩上了火车,一直带到这里。已经很多很多年,我没有这样开怀大笑过了。”

    他喜欢他喜欢他喜欢——

    我又看见圣城由神那里从天而降,预备好了,就如新妇妆饰整齐,等候丈夫。

    “但是因为实在太大,不方便背,我就在这里送了朋友。对不起。”

    可以抱着它千里万里,却不能带回身边。是魔幻世界的宝物,在真实人生里,原无用武之地。

    底下许多行,才起头,又划掉,一个一个墨团,仿佛是半个我,又仿佛是半个你,犹豫矛盾,不能写尽一个字。

    “其实我算过,等你收到这封信,我差不多也该回去了。但还是觉得,写下来比较好。太多年没有写信了,都不懂怎么写,如果有错别字,不要笑我。”——

    他是将生命泉的水给那口渴的人喝。

    翌日清晨我醒来,阳光是金色的。

    “我们的祖国似花园,花园的花朵真鲜艳,和暖的阳光照耀着我们,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我不断地重复着“啦啦啦,啦啦啦。”

    龙文来的时候明显愣一下:“你叫这是和暖的阳光?”户外天气是42c,8月鞭也似的阳光敲在玻璃窗上,呖呖有声,清晰灼痛。他嘘一口气“难怪女人不能作气象预报,她的心情便是她的天气。”

    我但笑不语。

    他看我一眼,摇摇头,递过一个小包“喏,她给你的。”

    胭脂粉黛香水,皆精致小巧,醉花月的奢迷。我问:“什么?毒药、夜巴黎还是克里斯迪奥小姐?”

    他莞尔“真懂还是看时尚杂志学两个名字?这是妒忌,现在最流行的牌子。”

    “妒忌?”我讶异。

    他哼一段歌,自然而然脚下有些舞蹈之意“巴黎这一季榜上金曲:一点点妒忌,激起一点点的爱。”

    我忽然心内一动,只甜甜笑:“龙文,我带你去个店吃牛肉面好不好?”

    龙文一身的名牌衣饰,与小店的油腻桌椅,各自立场分明,他端着一个破口的碗不尴尬,小心地喝一口红油“嗯,味道不错。”

    所谓修养——不喜欢,仍表示尊重。

    而他笑容越来越苦,因已是第三天的第三顿。终于听见老板娘与谁招呼:“沈处长,来了?好久不见。”

    像嗖地一声,什么自我颊边掠过。

    他第一眼看见我,愣一下。

    他在另一张台子前坐下。神色如常,与老板娘寒暄的声音如常,低头吃面的姿态如常,脸孔一仰一仰之间,却频频注目于我们。

    眉宇之间隐约震动。

    不待他吃完,我便和龙文走了。

    奔月似轻盈步伐。

    不数日,明石打电话来,一贯地不着力“有几张博物馆的赠券,过来拿两张,跟男朋友去看。”

    这是第一次,他这样明白地提到——“男朋友”

    我轻声而肯定:“我没有男朋友。”

    “那天那个呢?”问得若无其事。

    我笑:“如果他是,那你也是。”是否太暧昧,不留余地“反正都满足条件1:男;2:朋友。一个人不想去,你还是和太太小孩去吧。”

    “她们哪有时间,卓然星期天钢琴考级,她妈妈陪她,忙得不得了。”

    忽然两人之间是冗长至不必要的沉默。

    我心如黑人劲舞的鼓点般急骤跳动。

    过滤掉我身边的人,也淘汰掉他身边的人,只剩了我们两人,弯曲缠绕的电话线像银河般浩瀚不可跨越——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原来呼吸也是有重量的,一波一波沿着电话送过来。我听着他的呼吸,慌张得不能自已。

    “那么,我们一起去?”

    他终于说了。

    烈日已经落下,可是地面依旧是滚烫的,像一个热情女子,记起旧事仍心潮澎湃。

    8时,我准时来了。他在路灯下转身。

    霎时,所有南国日子都回来。

    茂茂竹林,在夏天格外森绿荫凉,有蝉的叫声,疯狂燃烧,叫成透明的一根线,那狂喜的颤栗。我只是看着他,心悦君兮,君知不知?

    怔一下问:“你说什么?”

    明石立住看我“不肯告诉我吗?”

    我愕然“我没有听清,你再说一遍。”

    他迟疑一下“没什么。哦,你跟伊龙文怎么认识的?”

    已经打听出他的姓名?我笑道:“跟认识你一样,与一场血和死亡有关。”

    “那么,忘忧草呢?”

    “方萱?我采访过她,写了一篇她的文章,大概,我想想,11月可以登出来吧。”

    明石的眼光压下来“你们熟吗?”

    “不算吧。”有点惊惶,他的目光如此沉重,我只觉承不起。

    在博物馆的水磨石地板上,他的脚步一时轻一时重,他终于说:“锦颜,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的帮助?”我讶然。

    他说:只是幌子,所谓贸易、进出口,忘忧草其实走私,偷逃国家税款,他们早已掌握线索,苦无明确证据。

    他还说

    全世界充斥着的,都是蝉的叫声,我快聋了,看着他的嘴一开一合,一开一合,像嚼着一块吃不完的口香糖,却什么也听不清。

    他竟还在说:“锦颜,我需要你的帮助。”如此如此恳切。

    这世间的丰盛,情爱的抚触,让我不能控制我的爱与欲望,而生命只是短暂悲伤,

    你怎忍将我这般伤害?

    我的声音陌生,全然不似我自己:“你约我出来,为了跟我说这个?”

    “锦颜”

    “不用说了,”我粗暴地打断他,转身便走,一步步踏在自己心的碎片上。

    像一场全军覆灭的战役,我的爱损失殆尽。

    但方萱他说的是真的吗?

    再见龙文,我管不住自己的舌头“你们公司,主要做什么?”

    “贸易啊。”

    “贸易是什么?”我直通通问。

    “买进卖出。”

    我冷笑“我知道,街口小卖店,都是买进卖出,一张八毛钱的邮票,可以赚四分钱。我是问,你们买进卖出什么?”

    他正在帮我拆信,此刻慢慢停下“锦颜,你究竟想问什么?谁跟你说了什么?那个老男人?”

    良久我才道:“龙文,我们去喝酒。”

    两个人,干掉三瓶不知年红酒,都有点过了。龙文脸孔似关公,我便极爱笑,总是呵呵呵,凡事无一不可笑。夜已寂,我们东倒西歪在长堤上,听见远远海关大钟沉沉敲着,数都数不清多少。

    我问龙文:“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你家里,做清高状,表示你不沾家里光?”

    “我来告诉你,”龙文笑:“我高祖父点过清朝的翰林,曾祖父参加过同盟会,祖父在国共两党都是高级将领,父亲是有建树的结构工程学家,母亲是留日的医学博士到我,便强弩之末了。”

    我笑嘻嘻:“你也不差呀。”

    “我,”他自嘲“我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人,年华老大,一事无成,做一份莫名其妙的总裁助理,大太监李莲英身份。”苦笑“据说这样的人家是天生要出败家子的。”

    我大笑:“龙文,你怎么会是败家子?”

    “还不是,”他叹一口气“我十六岁早恋,十八岁出国,在法国呆了七年,只混了张文凭回来。”

    我稀里糊涂地拍拍他“大学是梦想的准备。如果跟梦想无关,学得差一点有什么关系。”忽然省起“你有梦想吧?”

    “有。”他非常肯定“但是很幼稚。我要和相爱的人一生一世,地老天荒。像中学生是不是?”

    我大笑“地老天荒?你能活多久?地球爆炸了都活不到地老天荒,我要求没那么高,我喜欢吃巧克力,就想开家巧克力专卖店,叫做——什么呢,锦颜之梦?在一个巧克力色的下午,坐在阳光里,咬一块香浓的巧克力,喝一杯酽苦的秋茶,看一部叫做威尼斯之死的电影或者叫做金阁寺的小说,而人生并没有更苦的事了。然后,把我一生吃过的巧克力盒子都挂在墙上,等我老了,再没人送我巧克力的时候,我就坐在店里看它们,看,我的一生都在墙上了。”

    不知为什么那么可笑,我伏在堤上笑得眼泪都迸出来了。

    龙文靠近我:“锦颜,你醉了,我送你回去吧。”

    我睁开半只眼“然后明天早上被我妈妈痛骂一顿,女孩子家在外面喝酒?人长大,的确有些行为要背着家人了。龙文,不好意思,我信任你如同信仰,你家有没有空房间?”

    龙文迟疑一下,先说:“我打个电话,”然后才答:“我一个人住。”

    但也并不是诱惑,我倒下来就睡着了,所有轻怜蜜爱,抵不上一夜好觉。

    惊醒,天已大亮。我松开酸麻的手臂,才怔忡发现,千般温柔,只来于一个枕头。

    而那梦中的脸容我掩面,不肯向自己承认。

    龙文住的地方很大,所有门都闭着,我数一数,十一个,连龙文睡哪一间都搞不清。

    也不敢去搜寻卫生间。只头痛欲裂,匆匆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