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尚小说网 > 新编绘图今古奇观 > 第五十二卷俏梅香传香结良缘

第五十二卷俏梅香传香结良缘

推荐阅读:宇宙职业选手斗罗大陆V重生唐三万相之王星门剑道第一仙雪中悍刀行剑来一剑独尊临渊行沧元图

一秒记住【爱尚小说网 www.23xsw.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诗云:

    闺中隐祸自谁萌?狡婢从来易惹情。

    代送秋波留去客,惯传春信学流莺。

    只因出阁梅香细,引得窥园蝶翅轻。

    不是红娘通线索,莺莺何处觅张生?

    这首诗与这回小说都极道婢子之刁顽,梅香之狡狯,要使治家的人知道这种利害,好去提防觉察他,庶不致内外交通,闺门受玷。乃维持风教之书,并不是宣滢败化之论也。

    从古及今,都把“梅香”二字做了丫鬟的通号,习而不察者都说是个美称。殊不知这两个字眼古人原有深意:梅者,媒也;香者,向也。梅传春信,香惹游蜂,春信在内,游蜂在外,若不是他向里向外牵合拢来,如何得在一处?以此相呼,全要人顾名思义,刻刻防闲,一有不察,就要做出事来,及至玷污清名,梅香而主臭矣。若不是这种意思,丫鬟的名目甚多,那一种花卉、那一件器皿不曾取过唤过?为何别样不传,独有“梅香”二字千古相因而不变也?

    明朝有个嫠妇,从二八之年守寡,守到四十余岁,通族逼之不嫁,父母劝之不转,真是心如铁石,还做出许多激烈事来。忽然一夜,在睡梦之中受了奸人的玷污,将醒未醒之际,觉得身上有个男子,只说还在良人未死之时,搂了奸夫尽情欢悦,直到事毕之后,忽然警醒,才晓得男子是个奸人,自家是个寡妇,问他“何人引进,忽然到此?”奸夫见他身已受染,料无他意,就把真情说出来。原来是此妇之婢一向与他私通,进房宿歇者已非一次,诚恐主母知觉,要难为他,故此教导奸夫索性一网打尽,好图个长久欢娱,说:“主母平日喜睡,非大呼不醒,乘他春梦未醒,悄悄过去行奸,只要三寸落肉,大事已成,就醒转来也不好喊叫地方再来捉获你了。”

    奸夫听了此话,不觉色胆如天,故此爬上床来,做了这桩歹事。

    此妇乍闻此言,虽然懊恨,还要顾惜名声,不敢发作。及至奸夫去后,思想二十余年的苦节,一旦坏于丫鬟之手,岂肯甘心?忍又忍不住,说又说不出,只把丫鬟叫到面前,咬上几口,自己长叹数声,自缢而毙。后来家人知觉,告到官司,将奸夫处斩,丫鬟问了凌迟。那爰书上面有四句云:

    “仇恨虽雪于死后,声名已玷于生前;难免守身不固之愆,可为御下不严之戒。”

    另有一个梅香,做出许多奇事,成就了一对佳人才子费尽死力撮不拢的姻缘,与一味贪滢坏事者有别。看官们见了,一定要侈为美谈,说:“与前面之人不该同年而语。”却不知做小说者颇谙春秋之义:世上的月老,人人做得,独有丫鬟做不得;丫鬟做媒,送小姐出阁,就如奸臣卖国,以君父予人,同是一种道理。故此这回小说原为垂戒而作,非示劝也。

    宋朝元佑年间,有个青年秀士,姓裴,名远,字子到,因他排行第七,人都唤做裴七郎。住在临安城内,生得俊雅不凡,又且才高学富,常以一第自许。早年娶妻封氏,乃本郡富室之女,奁丰而貌啬,行卑而性高,七郎深以为耻。未聘封氏之先,七郎之父曾与韦姓有约,许结婚姻。彼时七郎幼小,声名未著,及至到弱冠之岁,才名大噪于里中,素封之家人人欲得以为婿。封氏之父就央媒妁来议亲。裴翁见说他的妆奁较韦家不止十倍,狃于世俗之见,决不肯取少而弃多,所以撇却韦家,定了封氏。

    七郎做亲之后,见他状貌稀奇,又不自知其丑,偏要艳妆丽服,在人前卖弄,说他是临安城内数得着的佳人。一月之中,定要约了女伴,到西湖上游玩几次。只因自幼娇养,习愦嬉游,不肯为人所制。七郎是个风流少年,未娶之先,曾对朋友说了大话,定要娶个绝世佳人,不然,宁可终身独处。

    谁想弄到其间,得了个东施嫫姆!恐怕为人耻笑,任凭妻子游玩,自己再不相陪。连朋友认得的家僮也不许他跟随出去,贴身服事者俱是内家之人,要使朋友遇见,认不出是谁家之女,那姓之妻,就使他笑骂几声,批评几句,也说不到自己身上。

    一日,偶值端阳佳节,合郡的男女都到湖上看竞龙舟,七郎也随了众人夹在男子里面。正看到热闹之处,不想飓风大作,浪声如雷,竟把五月五日的西湖水变做八月十八的钱塘江,潮头准有五尺多高,盈舟满载的游女都打得浑身透湿。摇船之人把捺不定,都叫他及早上岸,再迟一刻就要翻下水了。

    那些女眷们听见,那一个不想逃生?几百船的妇人一齐走上岸去,竟把苏堤立潢,几乎踏沉了六桥。

    男子里面有几个轻薄的少年,倡为一说道:“看这光景,今日的风潮是断然不住的了。这些内客料想不得上船。只好步行回去。我们立在总路头上,大家领略一番,且看这一郡之中有几名国色。从来有句旧话,说‘杭州城内有脂粉而无佳人’,今日这场大雨,分明是天公好事,要我们考试真才,特地降此甘霖,替他们洗脂涤粉,露出本来面目,好待我辈文人品题高下的意思。不可负了天心,大家赶上前去!”众人听了,都道他是不易之论,连平日说过大话不能应嘴的裴七郎,也说眼力甚高。竟以总裁自命。

    大家一齐赶去,立在西泠桥,又各人取些石块垫了脚跟,才好居高而临下。方才站立得定,只见那些女眷如蜂似蚁而来,也有擎伞的,也有遮扇的,也有摘张荷叶盖在头上、像一朵落水芙蕖随风吹到的,又有伞也不擎、扇也不遮、荷叶也不盖、像一树雨打梨花没人遮蔽的。众人细观容貌,都是些中下之材,并没有殊姿绝色。看过几百队,都是如此。大家叹息几声,各念四书一句道:“才难,不其然乎!”

    正在嗟叹之际,只见一个朋友从后面赶来,对着众人道:

    “有个绝世佳人来了,大家请看!”众人睁着眼睛,一齐观望,只见许多婢仆簇拥着一个妇人,走到面前,果然不是寻常姿色,莫说他自己一笑可以倾国倾城,就是众人见了,也都要一笑倾城、再笑倾国起来!有西江月一词为证:

    面似退光黑漆,肌生冰裂玄纹。腮边颊上有奇痕,仿佛湘妃泪印。指露几条碧玉,牙开两片乌银。

    秋波一转更销魂,惊得才郎倒褪!

    你道这妇人是谁?原来不是别个,就是封员外的嫡亲小姐、裴七郎的结发夫人。一向怕人知道。丈夫不敢追随,任亲戚朋友在背后批评,自家以眼不见为净的。谁想到了今日,竟要当场出丑,回避不及起来。起先那人看见,知道是个丑妇,故意走向前来。把左话右说,要使人辨眼看神仙、忽地逢魑魅,好吃惊发笑的意思。及至走到面前,人人掩口,个个低头,都说:“青天白日见了鬼,不是一桩好事!”大家闭了眼睛,待他过去。

    裴七郎听见,羞得满面通红,措身无地。还亏得预先识窍,远远望见他来,就躲在众人背后,又缩短了几寸,使他从面前走过,认不出自己丈夫,省得叫唤出来,被人识破。走到的时节,巴不得他脚底腾云,快快的走将过去,省得延捱时刻,多听许多恶声。谁想那三寸金莲有些驼背,勉强曲在其中,到急忙要走的时节,被弓鞋束缚住了,一时伸他不直,要快也快不来的。若还信意走去,虽然不快,还只消半刻时辰。当不得他卖弄妖娆,但是人多的去处,就要扭捏扭捏,弄些态度出来,要使人赞好。任你大雨盆倾,他决不肯疾趋而过。谁想脚下的烂泥与桥边的石块都是些冤家对头,不替他长艳助娇,偏使人出乖露丑。正在扭捏之际,被石块撞了脚尖,烂泥糊住高底,一交跌倒,不觉四体朝天。到这仓惶失措的时节,自然扭捏不来,少不得抢地呼天,倩人扶救,没有一般丑态不露在从人面前,几乎把上百个少年一齐笑死。

    起先的裴七郎虽然缩了身子,还只短得几寸,及至到了此时,竟把头脑手中足缩做一团,假装个原壤夷俟玩世不恭的光景,好掩饰耳目。正在哗噪之时,又有一队妇人走到,看见封氏吃跌,个个走来相扶,内中有好有歹,媸妍不一。独有两位佳人,年纪在二八上下,生得奇娇异艳,光彩夺人,被几层湿透的罗衫粘在裸体之上,把两个丰似多肌、柔若无骨的身子透露得明明白白,连那酥胸玉侞也不在若隐若现之间。

    众人见了,就齐声赞叹,都说:“状元有了,榜眼也有了,只可惜没有探花,凑不完鼎甲。只好虚席以待,等明岁端阳再来收录遗才罢了。”裴七郎听见这句话,就渐渐伸出头来。又怕妻子看见,带累自家出丑,取出一把扇子,遮住面容,只从扇骨中间露出一双饿眼,把那两位佳人细细的领略一遍,果然是天下无双、世间少二的女子。

    看了一会,众人已把封氏扶起。随身的伴当见他衣裳污秽,不便行走,只得送入寺中暂坐一会,去唤轿子来接他。这班轻薄少年,遇了绝色,竟像饿鹰见兔,饥犬闻腥,那里还丢得下他?就成群结队尾着女伴而行。裴七郎怕露行藏,只得丢了妻子,随着众人同去。

    只见那两位佳人合擎着一把雨盖,缓行几步,急行几步,缓又缓得可爱,急又急得可怜,虽在张皇急遽之时,不见一毫丑态。可见纯是天资,绝无粉饰,若不是飓风狂雨,怎显得出绝世佳人!及至走过断桥,那些女伴都借人家躲雨,好等轿子出来迎接。这班少年跟不到人家里面去,只得割爱而行。

    裴七郎自从端阳之日见妻子在众人面前露出许多丑态,令自己无处藏身,刻刻羞惭欲死。众人都说:“这样丑妇,在家里坐坐罢了,为甚么也来游湖。弄得这般笑话!总是男子不是,不肯替妇人藏拙,以致如此。可惜不知姓名,若还知道姓名,倒有几出戏文好做。妇人是“丑”少不得男子是“净”这两个花面自然是拆不开的。况且有两位佳人做了旦脚,没有东施嫫姆,显不出西子王嫱,借重这位功臣点缀也好。”内中有几个道:“有了正旦、小旦,少不得要用正生、小生,拚得费些心机去查访姓字,兼问他所许之人。我们肯做戏文,不愁他的丈夫不来润笔。这桩有兴的事是落得做的。”

    又有一个道:“若要查访,连花面的名字也要查访出来,好等流芳者流芳,贻臭者贻臭。”

    七郎闻了此言,不但羞惭,又且惊怕,惟恐两笔水粉要送上脸来。所以百般掩饰,不但不露羞容,倒反随了众人也说他丈夫不是,被众人笑骂,不足为奇,连自己也笑骂自己!

    及至回到家中,思想起来,终日痛恨,对了封氏虽然不好说得,却怀了一片异心,时时默祷神明,但愿他早生早化。

    不想丑到极处的妇人,一般也犯造物之忌,不消丈夫咒得,那些魑魅魍魉要寻他去做伴侣,早已送下邀贴了。只因游湖之日遇了疾风暴雨,激出个感寒症来。况且平日喜装标致,惯弄妖娆。只说遇见的男子没有一个不称羡他,要使美丽之名扬于通国,谁想无心吃跌,听见许多恶声,才晓得自己的尊容原不十分美丽。“我在急遽之中露出本相,别人也在仓卒之间顷吐出真言。”平日那些扭捏工夫都用在无益之地。

    所以郁闷填胸,病上加病,不曾睡得几日,就呜呼了。起先要为悦已者容,不意反憎已者死。

    七郎殁了丑妻,只当眼中去屑,那里畅快得了,少不得把以前的大话又从新说起,思想:“这一次续弦,定要娶个倾域绝色,使通国之人赞美,方才洗得前羞。通国所赞者,只有那两位女子,料想不能全得,只要娶他一位,也就可以夸示众人。不但应了如今的口,连以前的话都不至落空。那戏文上面的正生,自然要让我做,岂止不填花面而已哉!”算计完了,就随着朋友去查访佳人的姓字。访了几日,并无音耗。

    不想在无心之际遇着一个轿夫,是那日抬他回去的,方才说了姓名。原来不是别个,就是裴七郎未娶之先与他许过婚议的。一个是韦家小姐,一个是侍妾能红,都还不曾许嫁。

    说话的,你以前叙事都叙得入情,独有这句说话讲脱节了。既是梅香、小姐,那日湖边相遇,众人都有眼睛,就该识出来了,为何彼时不觉,都说是一班游女,两位佳人,直到此时方才查访得出?

    看官有所不知。那一日湖边遇雨,都在张皇急遽之时,论不得尊卑上下,总是并肩而行;况且两双玉手同执了一把雨盖,你靠着我,我挨着你,竟像一朵并头莲,辨不出谁花谁叶。所以众人看了,竟像同行姊妹一般。及至查问起来,那说话的人决不肯朦胧答应,自然要分别尊卑,说明就里。众人知道,就愈加赞羡起来,都说:“一分人家生出两件至宝,况是一主一婢,可谓奇而又奇!”

    这个梅香反大小姐两岁,小姐二八,他已二九。原名叫做桃花,因与小姐同学读书,先生见他资颖出众,相貌可观。

    将来必有良遇,恐怕以“桃花”二字见轻于人,说他是婢子,故此告过主人,替他改了名字,叫做能红,依旧不失桃花之意,所谓“桃花能红能白”也。

    七郎访着根蒂,就不觉颠狂起来,说:“我这头亲事若做得成,不但娶了娇妻,又且得了美妾,图一得二,何等便宜!

    这头亲事又不是劈空说起,当日原有成仪的,如今要复前约,料想没甚疑难。”就对父母说知,叫他重温旧好。

    裴翁因前面的媳妇娶得不妥,大伤儿子之心,这番续弦,但凭他自家做主,并不相拗,原央旧时的媒妁过去说亲。韦翁听见个“裴”字,就高声发作起来,说:“他当日爱富嫌贫,背了前议,这样负心之辈,我恨不得立斩其头,剜出心肝五脏拿来下酒,还肯把亲事许他!他有财主做了亲翁,佳人做了媳妇,这一生一世用不着贫贱之交,糟糠之妇了,为甚么又来寻我?莫说我这样女儿不愁没有嫁处,就是折脚烂腿、耳聋眼瞎没有人要的,我也拚得养他一世,决不肯折了饿气,嫁与仇人!落得不要讲起!”媒人见他所说的话是一团道理,没有半句回他。只得赔罪出门,转到裴家,以前言奉复。

    裴翁知道不可挽回,就劝儿子别娶。七郎道:“今生今世不得与韦小姐成亲,宁可守义而死。就是守义而死,也不敢尽其天年,只好等他一年半载,若还执意到底,不肯许诺,就当死于非命,以赎前愆!”

    父母听了此言,激得口呆目定,又向媒人下跪,求他勉力周全。媒人无可奈何,只得又去传说。韦翁不见,只叫妻子回复他。妇人的口气,更比男子不同,竟是带讲带骂说:

    “从来慕富嫌贫是女家所做之事,那一本戏文小说不是男家守义,女家背盟?他如今倒做转来,却像他家儿子是天下没有的人,我家女儿是世间无用之物!如今做亲几年,也不曾见他带挈丈人丈母做了皇亲国戚;我这个没用女儿,倒常有举人进士央人来说亲,只因年貌不对,我不肯就许。像他这样才郎还选得出。叫他醒一醒春梦,不要思量!”说过这些话,就指名道姓咒骂起来,比王婆骂鸡更加热闹。媒人不好意思,只得告别而行,就绝口回复裴翁,叫他断却痴想。

    七郎听了这些话,一发愁闷不已,反复思量道:“难道眼见的佳人,许过的亲事,就肯罢了不成?照媒人说来,他父母的主意是立定不移的了,但不知小姐心上喜怒若何?或者父母不曾读书,但拘小忿,不顾大体,所以这般决裂。他是个读书明理之人,知道‘从一而终’是妇人家一定之理,当初许过一番,就有夫妻之义,矢节不嫁,要归原夫,也未可料。待我用心打听,看有甚么妇人常在他家走动,拚得办些礼物去结识他,求他在小姐跟前探一探动静。若不十分见绝,就把‘节义’二字去掀动他。小姐肯许,不怕父母不从。死灰复燃,也是或有之事。”主意定了,就终日出门打听。闻得有个女工师父叫做俞阿妈,韦小姐与能红的绣作是他自小教会的,住在相近之处,不时往来;其夫乃学中门斗,七郎入泮之年,恰好派着他管路,一向原是相熟的。

    七郎问着此人,就说有三分机会了。即时备下盛礼,因其夫而谒其妻,求他收了礼物,方才启齿。把当日改娶的苦衷与此时求亲的至意,备细陈述一番,要他瞒了二人,达之闺阁。俞阿妈道:“韦小姐是端庄不过的人,非礼之言无由入耳。别样的话,我断然不敢代传,独有‘节义’二字是他喜闻乐听的、待我就去传说。”七郎甚喜,当日不肯回家,只在就近之处坐了半日,好听回音。

    俞阿妈走入韦家,见了小姐,先说几句闲言,然后引归正路,照依七郎的话一字不改,只把图谋之意变做撺掇之词。

    小姐回复道:“阿妈说错了。‘节义’二字原是分拆不开的,有了义夫才有节妇,没有男子不义责妇人以守节之礼。他既然立心娶我,就不该慕富嫌贫,悔了前议。既悔前议,就是恩断义绝之人了,还有甚么瓜葛?他这些说话,都是支离矫强之词,没有一分道理。阿妈是个正人,也不该替他传说。”俞阿妈道:“悔盟别娶之事,是父母逼他做的,不干自己之事,也该原宥他一分。”韦小姐道:“父母相逼,也要他肯从,同是一样天轮,难道他的父母就该遵依,我的父母就该违拗不成?四德三从之礼,原为女子而设,不曾说及男人,如今做男子的倒要在家从父,难道叫我做妇人的反要未嫁从夫不成?

    一发说得好笑!”俞阿妈道:“婚姻之事,执不得古板,要随缘法转的。他起初原要娶你,后来惑于媒灼之言,改娶封氏。

    如今成亲不久,依旧做了鳏夫,你又在闺中待字,不曾许别姓,可见封家女子与他无缘,裴姓郎君该你有分的了。况且这位郎君又有绝美的姿貌,是临安城内数一数二的才子。我家男人现在学里做斋夫,难道不知秀才好歉?我这番撺掇,原为你终身起见,不是图他的谢礼。”韦小姐道:“缘法之有无,系于人心之向背;我如今一心不愿,就是与他无缘了,如何强得?人生一世,贵贱穷通都有一定之数,不是强得来的,总是听天由命,但凭父母主张罢了。”

    俞阿妈见他坚执不允,就改转口来,倒把他称赞一番,方才出去。走到自己门前,恰好遇着七郎来讨回复。俞阿妈留到家中,把小姐的话对他细述一番,说:“这头亲事是断门绝路的了,及早他图,不可误了婚姻大事。”七郎呆想一会,又对他道:“既然如此,我另有一桩心事,望你周全。小姐自己不愿,也不敢再强。闻得他家有个侍妾,唤做能红,姿貌才情不在小姐之下。如今小姐没分,只得想到梅香。求你劝他主人,把能红当了小姐,嫁与卑人续弦,一来践前言,二来绝我痴想,三来使别人知道,说他志气高强,不屑以亲生之女嫁与有隙之人,但以梅香塞责,只当羞辱我一场,岂不是桩便事!若还依他执意不肯通融,求你瞒了主人,把这番情节传与能红知道,说我在湖边一见,蓦地销魂,不意芝草无根,竟出在平原下土;求他鉴我这点诚心,想出一条门路,与我同效鸾凰,岂不是桩美事。”说了这些话,又具一副厚礼,亲献与他——不是钱财,也不是币帛,有诗为证:

    饯媒薄酒不堪斟,别有程仪表寸心;

    非是手头无白镪,爱从膝下献黄金。

    七郎一边说话,一边把七尺多长的身子渐渐的将下去。说到话完的时节,不知不觉就跪在此妇面前,等他伸手相扶,已做矮人一会了。

    俞阿妈见他礼数殷勤,情词哀切,就不觉动了婆心,回复他道:“小姐的事,我决不敢应承,在他主人面前也不好说得。他既不许小姐,如何又许梅香?说起梅香,倒要愈增其怒了。独有能红这个女子,是乖巧不过的人,算计又多,口嘴又来得,竟把一家之人都放不在眼里,只有小姐一个他还忌惮几分。若还看得你上,他自有妙计出来,或者会驾驭主人,做了这头亲事,也未见得。你如今且别,待我缓缓的说他,一有好音,就遣人来相复。”

    七郎听到此处,真个是死灰复燃,不觉眉欢眼笑起来。感谢不已。起先丢了小姐,只想梅香,还怕图不到手;如今未曾得陇,已先望蜀,依旧要借能红之力,希冀两全。只是讲不出口,恐怕俞阿妈说他志愿太奢,不肯任事。只唱几个肥喏,叮咛致谢而去。

    俞阿妈受托之后,把七郎这桩心事刻刻放在心上。一日,走到韦家,背了小姐正要与能红说话,不想这个妮子竟有先见之明,不等他开口,就预先阻住道:“师父今日到此,莫非替人做说客么?只怕能红的耳朵比小姐还硬几分,不肯听非礼之言,替人做暧昧之事。你落得不要开口。受人一跪,少不得要加利还他,我笑你这桩生意做折本了!”

    俞阿妈听见这些话,吓得毛骨悚然,说:“他就是神仙,也没有这等灵异!为甚么我家的事他件件得知,连受人一跪也瞒他不得?难道是有千里眼、顺风耳的不成?既被他识破机关,倒不好支吾掩饰。”就回他道:“我果然来做说客,要使你这位佳人配个绝世的才子。我受他一跪原是真的,但不知你坐在家中,何由知道?”能红道:“岂不闻:‘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亏心,神目如电?’我是个神仙转世,你与他商议的事,我那一件不知?只拣要紧的话说几句罢了。只说一件:他托你图谋,原是为着小姐,如今丢了小姐不说,反说到我身上来,却是为何?莫非借我为由,好做‘假途灭虢’之事么?”俞阿妈道:“起先的话,句句被你讲着,独有这一句,却是乱猜。他下跪之意,原是为你,并不曾讲起“小姐”二字,为甚么屈起人来?”

    能红听了这句话,就低头不语。想了一会,又问他道:

    “既然如此,他为我这般人尚且下跪,起先为着小姐还不知怎么样哀求,不是磕碎头皮,就是跪伤脚骨了!”俞阿妈道:

    “这样看起来,你还是个假神仙。起先那些说话并没有真知灼见,都是偶然撞着的。他说小姐的时节不但不曾下跪,连喏也不唱一声。后来因小姐不许,绝了指望,就想到你身上来,要央我作伐,又怕我畏难不许,故此深深屈了一膝。这段真切的意思,你也负不得他。”

    能红听到此处,方才说出真情——原来韦家的宅子就在俞阿妈前面,两家相对,只隔一墙。韦宅后园之中有危楼一座,名曰“拂云楼”楼窗外面又有一座露台,原为晒衣而设,四面有笆篱围着,里面看见外面,外面之人却看不见里面的。那日俞阿妈过去说亲,早被能红所料,知道俞家门内定有裴姓之人,就预先走上露台等他回去,好看来人的动静。

    不想俞阿妈走到,果然同着男子进门。裴七郎的相貌丰姿已被他一览而尽。及至看到后来,见七郎忽然下跪,只说还是为小姐,要他设计图谋,不但求亲,还有希图苟合之意,就时时刻刻防备他。这一日见他走来,特地背着小姐要与自己讲话,只说“这个老狗,自己受人之托,反要我代做红娘,那有这等便宜事!”所以不等开口,就预先说破他,正颜厉色之中,原带了三分醋意。如今知道那番屈膝全是为着自己,就不觉改酸为甜,酿醋成蜜,要与他亲热来,好商量做事——

    既把真情说了一遍,又对他道:“这位郎君果然生得俊雅,他既肯俯就,我做侍妾的人岂不愿仰攀?只是一件:恐怕他醉翁之意终不在酒,要预先娶了梅香,好招致小姐的意思。招致得去,未免得鱼忘筌,‘宠爱’二字,轮我不着。若还招致不去,一发以废物相看,不但无恩,又且生怨了,如何使得!

    你如今对我直说,他跪求之意,还是真以能红,还是要图小姐?”俞阿妈道:“青天在上,不可冤屈了人!他实实为你自己。你若肯许,他少不得央媒说合,用花灯四轿抬过门,岂有把梅香做了正妻,再娶小姐为妾之理?”

    能红听了这一句,就大笑起来,道:“被你这一句话破了我满肚疑心。这等看来,他是个情种无疑了。做名士的人,那里寻不出妻子,千金小姐也易得,何况梅香?竟肯下起跪来!

    你去对他说,他若单为小姐,连能红也不得进门;既然要娶能红,只怕连小姐也不曾绝望。我与小姐其势相连,没有我东他西、我前他后之理。这两姓之人已做了仇家敌国,若要仗媒人之力从外面说进里面来,这是必无之事,终身不得的了。亏得一家之人知道我平日有些见识,做事的时节虽不服气问我,却常在无意之中探听我的口气。我说该做,他就去做,我说不该做,就是议定之事也到底做不成。莫说别样,就是他家这头亲事,也吃亏我平日之间替小姐气忿不过,说他许多不是,所以一家三口都听了先入之言,恨他入骨。故此,媒人见不得面,亲事开不得口。若还这句话讲在下跪之先,我肯替他做个内应,只怕此时的亲事都好娶过门了。如今叫我改口说好,劝他去做,其实有些烦难。若要丢了小姐替自己说话,一发是难上加难,神仙做不来的事了。只好随机应变,生出个法子来,依旧把小姐为名,只当替他画策。公事若做得就,连私事也会成。岂不是一举两得?”俞阿妈听了这些话,喜欢不了,问他计将安出。能红道:“这个计较,不是一时三刻想得来的。叫他安心等待,一有机会,我就叫人请你,等你去知会他,大家商议做事。不是我夸嘴说,这头亲事,只怕能红不许,若还许出了口,莫说平等人家图我们不去,就是皇帝要选妃,地方报了名字,抬到官府堂上,凭着我一张利嘴,也骗得脱身,何况别样的事!”

    俞阿妈道:“但愿如此。且看你的手段。”当日别了回去,把七郎请到家中,将能红所说的话细细述了一遍。七郎惊喜欲狂,知道这番好事都由屈膝而来,就索性谦恭到底,对着拂云楼深深拜了四拜,做个“望阙谢恩”能红见了,一发怜上加怜,惜中添惜,恨不得他寅时说亲,卯时就许,辰时就偕花烛。把入门的好事,就像官府摆头踏一般,名役在先,本官在后,先从二夫人做起,才是他的心事。当不得事势艰难,卒急不能到手,就终日在主人面前窥察,心上思量道:“说坏的事要从新说他好来,容易开不得口,毕竟要使旁边的人忽然挑动,然后乘机而入,方才有些头脑。”——怎奈一家之人绝口不提“裴”字。又当不得说亲的媒人接踵而至,一日里面极少也有三四起。所说的才郎,家声门第,都在七郎之上。

    又有许多缙绅大老,愿出重聘,要娶能红做小。都不肯羁延时日,说过之后,到别处转一转,就来坐索回音,却像迟了一刻就轮不着自己,要被别人抢去一般。

    为甚么这一主一婢都长到及笄之年,以前除了七郎并无一家说起,到这时候两个的婚姻就一齐发动起来?要晓得韦翁夫妇是一分老实人家,家中藏着窈窕女儿,娉婷侍妾,不肯使人见面。这两位佳人就像璞中的美玉,蚌内的明珠,外面之人何从知道?就是端阳这一日偶然出去游湖,杂在那脂粉丛中,绮罗队里,人人面白,个个唇红,那些喜看妇人的男子料想不得拢身,极近便的也在十步之外,纵有倾城美色,那里辨得出来?亏了那几阵怪风,一天狂雨,替这两位女子做了个大大媒人,所以倾国的才郎都动了求婚之念,知道裴七郎以前没福,坐失良缘,所谓“秦失其鹿,非高才捷足者不能得之”故此急急相求,不肯错过机会。

    能红见了这些光景,不但不怕,倒说“裴七郎的机会就在此中”知道一家三口都是极信命的,故意在韦翁夫妇面前假传圣旨,说:“小姐有句隐情不好对爷娘说得,只在我面前讲。他说婚姻是桩大事,切不可轻易许人,定要把年纪生月预先讨来,请个有意思的先生推算一推算。推算得好的,然后与他合婚,合得着的就许。若有一毫合不着,就要回绝了他。不可又像人裴家的故事,当初只因不曾推合,开口便许,那里知道不是婚姻;还亏得在未娶之先就变了卦,万一娶过门去,两下不和,又要更变起来,怎么了得!”韦翁夫妇道:

    “婚姻大事,岂有不去推合之理?我在外面推合,他那里得知?”

    能红道:“小姐也曾说过,婚姻是他的婚姻,外面人说好,他耳朵不曾听见,那里知道?以后推算,都要请到家里来,就是他自己害羞,不好出来听得,也好叫能红代职,做个过耳过目的人。又说,推算的先生不要东请西请,只要认定一个,随他判定,不必改移。省得推算的多,说话不一,倒要疑惑起来。”韦翁夫妇道:“这个不难。我平日极信服的是个江右先生,叫做张铁嘴。以后推算,只去请他就是。”

    能红得了这一句,就叫俞阿妈传语七郎“叫他去见张铁嘴,广行贿赂,一托了他。须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方才说到七郎身上。有我在里面,不怕不倒央媒人过去说合。初说的时节,也不可就许,还要他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方才可以允诺。”七郎得了此言,不但奉为圣旨,又且敬若神言,一一遵从,不敢违了一字。

    能红在小姐面前,又说:“两位高堂恐蹈覆辙,今后只以听命为主,推命合婚的时节,要小姐自家过耳,省得后来埋怨。”小姐甚喜,再不疑是能红愚弄他。

    韦翁夫妇听了能红的说话,只道果然出自女儿之口。从此以后,凡有人说亲,就讨他年庚来合,聚上几十处,就把张铁嘴请来,先叫他推算。推算之后,然后合婚。张铁嘴见了一个,就说不好,配做一处,就说不合。一连来上五六次,一次判上几十张,不曾说出一个“好”字。

    韦翁道:“岂有此理!难道许多八字里面就没有一个看得的?这等说起来,小女这一生一世竟嫁不成了!还求你细看一看,只要夫星略透几分,没有刑伤损克,与妻宫无疑的,就等我许他罢了。”张铁嘴道:“男命里面不是没有看得的,倒因他刑伤不重,不曾克过妻子,恐于令爱有妨,故此不敢轻许。若还只求命好,不论刑克,这些八字里面那一个配合不来?”韦翁道:“刑伤不重,就是一桩好事了。怎么倒要求他克妻?”张铁嘴道:“你莫怪我说。令爱的八字只带得半点夫星,不该做人家长妇。倒是娶过一房,头妻没了,要求他去续弦的,这样八字才会得着。若还是头婚初娶,不曾克过长妻,就说成之后,也要反悔。若还嫁过门去,不消三朝五日,就有灾晦出来,保不得百年长寿。续弦虽是好事,也不便独躁箕帚,定要寻一房姬妾,帮助一帮助,才可以白发相守。若还独自一个坐在中宫,合不着半点夫星,倒犯了几重关煞。就是寿算极长,也过不到二十之外。这是倾心唾胆的话,除了我这张铁嘴,没有第二个人敢说的。”

    韦翁听了,惊得眉毛直竖,半句不言。把张铁嘴权送出门,夫妻两口,自家商议。韦翁道:“照他讲来,竟是个续弦的命了。娶人续弦的男子,年纪决然不小。难道这等一个女儿,肯嫁个半老不少的女婿,又是重婚再娶的不成?”韦母道:

    “便是如此。方才听见他说,若还是头婚初娶、不曾克过长妻的,就说成之后也要翻悔。这一句话竟被他讲着了,当初裴家说亲,岂不是头婚初娶?谁想说成之后,忽然中变起来。我们只说那边不是,那里知道是命中所招。”韦翁道:“这等说起来,他如今娶过一房,新近死了,恰好是克过头妻的人,年纪又不甚大,与女儿正配得来。早知如此,前日央人来议亲,不该拒绝他才是。”韦母道:“只怕我家不允,若还主意定了,放些口风出去,怕他不来再求?”韦翁道:“也说得是。待我到原媒面前微示其意,且看他来也不来。”

    说到此处,恰好能红走到面前。韦翁对妻子做了一个眼势,故意走开,好等妻子同他商议。韦母就把从前的话对他述了一番,道:“丫头,你是晓事的人,替我想一想看,还是该许他不该许他?”能红变下脸来,假装个不喜的模样,说:

    “有了女儿,怕没人许?定要嫁与仇人!据我看来,除了此人不嫁,就配个三四十岁的男人,也不折这口饿气。只是这句说话使小姐听见不得,他听见了,一定要伤心。还该到少年里面去取。若有小似他的便了,若还没有,也要讨他八字过来,与张铁嘴推合一推合。若有十分好处,便折了饿气嫁他;

    若还是个秀才,终身没有甚么出息,只是另嫁的好。”

    韦母道:“也说得是。”就与韦翁商议,叫他吩咐媒人:

    “但有续娶之家,才郎不满二十者,就送八字来看。只是不可假借,若还以老作少,就是推合得好,查问出来,依旧不许,枉费了他的心机!”又说:“一面也使裴家知道,好等他送八字过来。”

    韦翁依计而行。不上几日,那些做媒的人写上许多年庚,走来回复道:“二十以内的其实没有,只有二十之外三十之内的。这些八字送不送由他,合不合由你。”

    韦翁取来一看,共有二十多张。只是裴七郎的不见,倒去问原媒取讨。原媒回复道:“自从你家回绝之后,他已断了念头,不想这门亲事,所以不发庚帖。况且许亲的人家又多不过,他还要拣精拣肥,不肯就做,那里还来想着旧人?我说:‘八字借看一看,没有甚么折本。’他说:‘数年之前,曾写过一次,送在你家,比小姐大得三岁,同月同日,只不同时。一个是午末未初,一个是申初未末,叫你想就是了。’”韦翁听了这句话,回来说与妻子。韦母道:“讲得不差,果然大女儿三岁,只早一个时辰。去请张铁嘴来,说与他算就是了。”韦翁又虑口中讲出,怕他说有成心,也把七郎的年庚记忆出来,写在纸上。杂在众八字之中。又去把张铁嘴请来,央他推合。

    张铁嘴也像前番。见一个就说一个不好。刚捡到七郎的八字,就惊骇起来,道:“这个八字是我烂熟的,已替人合过几次婚姻,他是有主儿的了,为甚么又来在这边?”韦翁道:

    “是那几姓人家求你推含?如今就了那一门?看他这个年庚,将来可有些好处?求你细讲一讲。”张铁嘴道:“有好几姓人家,都是名门阀阅,讨了他的八字,送与我推。我说这样年庚,生平不曾多见,过了二十岁就留他不住,一定要飞黄腾踏,去做官上之官,人上之人了。那些女命里面,也有合得着的,也有合不着的。莫说合得着的见了这样八字不肯放手,连那合不着的都说,只要命好,就参差些也不妨。我只说这个男子被人家招去多时了,难道还不曾说妥,又把这个八字送到府上来不成?”韦翁道:“先生的话,果然说得不差。闻得有许多乡绅大老要招他为婿,他想是眼睛忒高,不肯娶将就的女子,所以延捱至今,还不曾定议。不瞒先生说,这个男子当初原是我女婿,只因他爱富嫌贫,悔了前议,又另娶一家,不上一二年,那妇人就死了。后面依旧来说亲,我怪他背盟,坚持不行。只因先生前日指教,说小女命该续弦,故此想到此人身上。这个八字是我自家记出来的,他并不曾写来送我。”张铁嘴道:“这就是了。我说他议亲的人争夺不过,那里肯送八字上门!”韦翁道:“据先生说来,这个八字是极好的了。但不知小女的年庚,与他合与不合?若嫁了此人,果然有些好处么?”张铁嘴道:“令爱的贵造,与他正配得来。若嫁了此人,将来的富贵享用不尽。只是一件,恐怕要他的多,轮不到府上。待我再看令爱的八字目下运气如何,婚姻动与不动,就知道了。”说过这一句,又取八字放在面前,仔细一看,就笑起来,道:“恭喜,恭喜!这头亲事决成!只是捱延不得。因有个恩星在命,照着红鸾,一讲便就。若到三日之后恩星出宫,就有些不稳了。”说完之后,就告别起身。

    韦翁夫妇听了这些说话,就慌张踊跃起来,把往常的气性丢过一边,倒去央人说合。连韦小姐心上也担了一把干系,料他决装身分,不是一句说话讲得来的,恨不得留住恩星,等他多住几日。独有能红一个倒宽着肚皮,劝小姐不要着慌,说:

    “该是你的姻缘,随你甚么人家抢夺不去。照我的意思,八字虽好,也要相貌合得着。论起理来,还该把男子约在一处,等小姐过过眼睛,果然生得齐整,然后央人说合,就折些饿气与他,也还值得。万一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倒把个如花似玉的女子-上门去,送与那丑驴受用,有甚么甘心!”韦小姐道:“他那边装作不过,上门去说尚且未必就许,那里还肯与人相?”能红道:“不妨,我有个妙法。俞阿妈的丈夫是学中一个门斗,做秀才的他个个认得。托他做个引头,只说请到家中说话,我和你预先过去,躲在暗室之中细看一看就是了。”

    小姐道:“哄他过来容易,我和你出去烦难。你是做丫鬟的,邻舍人家还可以走动。我是闺中的处子,如何出得大门?除非你去替我,还说得通。”能红道:“小姐既不肯去,我只得代劳。只是一件:恐怕我说好的,你又未必中意,到后面埋怨起来,却怎么处?”小姐道:“你是识货的人,你的眼睛料想不低似我,竟去就是。”

    看官,你说七郎的面貌是能红细看过的,如今事已垂成,只该急急赶人去做,为甚么倒宽胸大肚、做起没要紧的事来?

    要晓得此番举动,全是为着自己。二夫人的题目虽然出过在先,七郎虽然口具遵依,却不曾亲投认状,焉知他事成之后不妄自尊大起来?屈膝求亲之事,不是簇新的家主肯对着梅香做的。万一把别人所传的话不肯承认起来,依旧以梅香看待,却怎么处?所以又生出这段波澜,拿定小姐不好出门,定是央他代相,故此设为此法,好脱身出去见他,要与他当面订过,省得后来翻悔。这是他一丝不漏的去处。虽是私情,又当了光明正大的事做,连韦翁夫妇都与他说明,方才央了俞阿妈去约七郎相见。

    能红约七郎相见,俞阿妈许便许了,却担着许多干系,说:

    “干柴烈火,岂是见得面的?若还是空口调情,弄些眉来眼去的光景,背人遣兴,做些捏手捏脚的工夫,这还使得;万一弄到兴高之处,两边不顾廉耻,要认真做起事来,我是图吉利的人家,如何使得?”所以到相见的时节,夫妻两口着意提防,惟恐他要瞒人做事。那里知道,这个作怪女子另是一种心肠,你料他如此,他偏不如此,不但不起滢心,亦且并无笑面,反做起道学先生的事来。

    七郎一到,就要拜谢恩人。能红正颜厉色止住他,道:

    “男子汉的脚膝头,只好跪上两次,若跪到第三次,就不值钱了。如今好事将成,亏了那一个?我前日吩咐的话,你还记得么?”七郎道:“娘子口中的话,我奉作纶音密旨,朝夕拿来温颂的,那一个字不记得!”能红道:“若还记得,须要逐句背来。倘有一字差讹,就可见是假意奉承,没有真心向我,这两头亲事依旧撒开,劝你不要痴想!”

    七郎听见这句话,又重新害怕起来。只说他有别样心肠,故意寻事来难我;就把俞阿妈所传的言语先在腹中温理一遍,然后背将出来,果然一字不增,一字不减,连助语词的字眼都不曾说差一个。能红道:“这等看起来,你前半截的心肠是真心向我的了,只怕后面半截还有些不稳,到过门之后要改变起来。我如今有三桩事情要同你当面订过,叫做‘约法三章’,你遵与不遵,不妨直说,省得后来翻悔。”七郎问是那三件。能红道:“第一件:一进你家门,就不许唤‘能红’二字,无论上下,都要称我二夫人。若还失口唤出一次,罚你自家掌嘴一遭,就是家人犯法,也要罪坐家主,一般与你算帐。第二件:我看你举止风流,不是个正经子弟,偷香窃玉之事,一定是做惯了的。从我进门之后,不许你擅偷一人,妄嫖一妓。我若查出踪迹,与你不得开交。你这副脚膝头跪过了我,不许再跪别人。除日后做官做吏叩拜朝廷、参谒上司之外,擅自下人一跪者,罚你自敲脚骨一次。只除小姐一位,不在所禁之中。第三件:你这一生一世,只好娶我两个妇人,自我之下,不许妄添蛇足。任你中了举人进士,做到尚书阁老,总用不着那三个妇人。如有擅生邪念,说出‘娶小’二字者,罚你自己撞头,直撞到皮破血流才住。万一我们两个都不会生子,有碍宗祧,且到四十以后,别开方便之门,也只许纳婢,不容娶小。”

    七郎初次相逢,就见有这许多严政,心上颇觉胆寒。因见他姿容态度不是个寻常女子,真可谓之奇娇绝艳,况且又有拨乱反正之才,移天换日之手,这样妇人,就是得他一个,也足以歌舞终身。何况自他而上还有人间之至美。就对他满口招承,不作一毫难色。俞阿妈夫妇道:“他亲口承认过了,料想没有改移。如今望你及早收功,成就了这桩事罢。”能红道:“翻云覆雨之事,他曾做过一遭。亲尚悔得,何况其他!

    口里说来的话作不得准,要我收功完事,须是亲笔写一张遵依,着了花押,再屈你公婆二口做两位保人,日后倘有一差二错,替他讲起话来,也还有个见证。”俞阿妈夫妇道:“讲得极是。”就取一副笔砚、一张绵纸,放在七郎面前,叫他自具供状。七郎并不推辞,就提起笔来写道:

    立遵依人裴远:今因自不输心,误受庸媒之惑,弃前妻而不娶,致物议之纷然。犹幸篡位者夭亡,待年者未字,重敦旧好。虽经屡致媒言,为易初盟,遂尔频逢岳怒。赖有如妻某氏,造福闺中,出巧计以回天,能使旭轮西上;造奇谋而缩地,忽教断壁中连。是用设计酬功,剖肝示信:不止分茅锡土,允宜并位于中宫;行将道寡称孤,岂得同名于臣妾?虞帝心头无别宠,三妃难并双妃;男儿膝下有黄金,一屈岂堪再屈!悬三章而示罚,虽云有挟之求;秉四德以防微,实系无私之奉。永宜恪守,不敢故违,倘有跳梁,任从执朴。

    能红看了一遍,甚赞其才。只嫌他开手一句写得糊涂,律以春秋正名之义,殊为不合。叫把“立遵依人”的“人”字加上两画,改为“夫”字。又叫俞阿妈夫妇二人着了花押,方才收了。

    七郎又问他道:“娘子吩咐的话,不敢一字不依。只是一件:我家的人我便制得他服,不敢呼你的尊名;小姐是新来的人,急切制他不得,万一我要称你二夫人,小姐倒不肯起来,偏要呼名道姓,却怎么处?这也叫做家人犯法,难道也好罪及我家主不成?”能红道:“那都在我身上,与你无干。只怕他要我做二夫人,我还不情愿做,要等他求上几次方肯承受着哩。”说过这一句,就别了七郎起身,并没有留连顾之态。

    回到家中,见了韦翁夫妇与小姐三人,极口赞其才貌,说:

    “这样女婿,真个少有,怪不得人人要他。及早央人去说,就赔些下贱了也是不折本的。”韦公听了,欢喜不过,就去央人说亲。韦母对了能红,又问他道:“我还有一句话,一向要问你,不曾说得,如今小姐迟不去了。有许多仕宦人家要娶你做小,日日央人来说,我因小姐的亲事还不曾着落,要留你在家做伴。如今他的亲事央人去说,早晚就要成了,他出门之后,少不得要说着你。但不知做小的事,你情愿不情愿?”

    能红道:“不要提起,我虽是下贱之人,也还略有些志气。莫说做小的事断断不从,就是贫贱人家要娶我作正,我也不情愿去。宁可迟些日子,要等个像样的人家。不是我夸嘴说,有了这三分人才、七分本事,不怕不做个家主婆。老安人不信,办了眼睛看就是了。”韦母道:“既然如此,小姐嫁出门,你还是随去不随去?”能红道:“但凭小姐。他若怕新到夫家,没有人商量行事,要我做个陪伴的人,我就随他过去,暂住几时,看看人家的动静,也不叫做无益于他。若还说他有新郎做伴,不须用得别人,我就在家中,也没有甚么不好。只有一件事,我替他甚不放心,也要在未去之先,定下个主意才好。”

    说话的时节,恰好小姐也在面前,见他说了这一句,甚是疑心,就同了母亲问是那一件事。能红道:“张铁嘴的话,你们记不得么?他说小姐的八字止带得半点夫星,定要寻人帮助,不然,恐怕三朝五日之内就有灾晦出来。他嫁将过去,若不叫丈夫娶小,又怕于身命有关;若还竟叫他娶,又是一桩难事。世上有几个做小的人肯替大娘一心一意?你不吃他的醋,他要拈你的酸,两下争闹起来,未免要淘些小气。可怜这位小姐又是慈善不过的人,我同他过了半生,重话也不曾说我一句。如今没气淘的时节,倒有我在身边替他消愁解闷;明日有了个淘气的,偏生没人解劝,他这个娇怯身子,岂不弄出病来?”说到此处,就做出一种惨然之态,竟像要啼哭的一般。引得他母子两人悲悲切切,哭个不了。能红说过这一遍,从此以后,就绝口不提。

    却说韦翁央人说合,裴家故意相难,不肯就许。等他说到至再三,方才践了原议,选定吉日,要迎娶过门。韦家母子被能红几句话触动了心,就时时刻刻以半点夫星为虑。又说能红痛痒相关,这个女子断断离他不得,就不能够常相倚傍,也权且带在身边,过了三朝五日,且看张铁嘴的说话验与不验,再做区处。故此母子二人定下主意,要带他过门。

    能红又说:“我在这边,自然该做梅香的事,随到那边去,只与小姐一个有主婢之分,其余之人,我与他并无统属,‘能红’二字是不许别人唤的。至于礼数之间,也不肯十分卑贱,将来也要嫁好人做好事的,要求小姐全些体面。至于抬我的轿子,虽比小姐不同,也要与梅香有别。我原不是赠嫁的人,要加上两名轿夫,只当送亲的一样,这才是个道理。不然,我断断不去。”韦氏母子见他讲得入情,又且难于抛撇,只得件件依从。

    到了这一日,两乘轿子一齐过门。拜堂合卺的虚文虽让小姐先做,倚翠偎红的实事到底是他筋节不过,毕竟占了头筹。这是甚么原故?只因七郎心上原把他当了新人,未曾进门的时节,就另设一间洞房,另做一副铺陈伺候。又说良时吉日,不好使他独守空房,只说叫母亲陪伴他,分做两处宿歇。原要同小姐睡了半夜,到了三更以后托故起身,再与二夫人做好事的。不想这位小姐执定成亲的古板,不肯趋时脱套,认真做起新妇来,随七郎劝了又劝,扯了又扯,只是不肯上床。那里知道这位新郎是被丑妇惹厌惯的,从不曾亲近佳人,忽然遇见这般绝色,就像饿鹰看了肥鸡,馋猫对着美食,那里发极得了!若还没有退步,也只得耐心忍性,坐在那边守他。当不得肥鸡之旁现有壮鸭,美食之外另放佳肴。为甚么不去先易而后难,倒反先难而后易?就借个定省爷娘的名色,托故怞身,把三更以后的事情在二更以前来做。

    能红见他来得早,就知道这位小姐毕竟以虚文误事,决不肯蹈人的覆辙,使他见所见而来者,又闻所闻而往。一见七郎走到,就以和蔼相加,口里便说好看话儿,叫他转去,念出诗经两句道:

    雨我公田,遂及我私。

    心上又怕他当真转去,随即用个挽回之法,又念出四书二句道:

    既来之,则安之。

    七郎正在急头上,又怕担搁工夫,一句话也不说,对着牙床,扯了就走,所谓“忙中不及写大壹字”能红也肯托熟,随他解带宽衣,并无推阻,同入鸳衾,做了第一番好事。据能红说起来,依旧是尊韦小姐,把他当做本官;只当是胥役向前,替他摆个头踏。殊不知尊崇里面却失了大大的便宜,世有务虚名而不顾实害身,皆当以韦小姐为前车。

    七郎完事之后,即便转身走到新人房内,就与他雍容揖逊起来。那一个要做古时新人,这一个也做古时新郎,暂且落套违时,以待精还力复。直陪他坐到三更,这两位古人都做得不耐烦了,方才变为时局,两个笑嘻嘻的上床,做了几次江河日下之事。做完之后,两个搂在一处,呼呼的睡着了。

    不想睡到天明,七郎在将醒未醒之际忽然大哭起来,越哭得凶,把新人越搂得紧。被小姐唤了十数次,才惊醒转来,啐了一声,道:“原来是个恶梦!”小姐问他甚么恶梦,七郎只不肯讲,望见天明,就起身出去。小姐看见新郎不在,就把能红唤进房来替自己梳头刷鬓。妆饰已完,两个坐了一会,只见有个丫鬟走进来,问道:“不知新娘昨夜做个甚么好梦,梦见些甚么东西?可好对我们说说?”小姐道:“我一夜醒到天明,并不曾合眼,那有甚么好梦?”那丫鬟道:“既然如此,相公为甚么原故,清早就叫人出去请那圆梦的先生?”小姐道:

    “是了,他自己做个恶梦,睡的好好的忽然哭醒,及至问他,又不肯说。去请圆梦先生,想来就是为此。这等,那圆梦先生可曾请到?”丫鬟道:“去请好一会了,想必就来。”小姐道:

    “既然如此,等他请到的时节,你进来通知一声,引我到说话的近边去听他一听,且看甚么要紧,就这等不放心,走下床来就请人圆梦。”

    丫鬟应了出去,不上一刻,就赶进房来,说:“圆梦先生已到,相公怕人听见,同他坐在一间房内,把门都关了,还在那边说闲话,不曾讲起梦来。新娘要听,就趁此时出去。”

    小姐一心要听恶梦,把不到三朝不出绣房的旧例全不遵守,自己扶了能红,走到近边去窃听。

    原来夜间所做的梦甚是不祥,说七郎搂着新人同睡,忽有许多恶鬼拥进门来,把铁索锁了新人,竟要拖他出去。七郎扯住不放,说:“我百年夫妇方才做起,为甚么原故就捉起他来?”那些恶鬼道:“他只有半夫之分,为什么搂了个完全丈夫?况且你前面的妻子又在陰间等他,故此央我们前来捉获。”说过这几句,又要拽他同去。七郎心痛不过,对了众鬼再三哀告道:“宁可拿我,不要捉他!”不想那几个恶鬼拔出刀来,竟从七郎脑门劈起,劈到脚跟,把一个身子分为两块,正在疼痛之际,亏得新人叫喊,才醒转来。你说这般的恶梦,叫人惊也不惊,怕也不怕!况又是做亲头一夜,比不得往常,定然有些干系,所以接他来详。

    七郎说完之后,又问他道:“这样的梦兆。自然凶多吉少,但不知应有几时?”那详梦的道:“凶便极凶,还亏得有个“半”字可以释解。想是这位令正命里该有个帮身,不该做专房独间,所以有这个梦兆。起先既说有半夫之分,后来又把你的尊躯剖为两块,又合着一个‘半’字,叫把这个身子分一半与人,就不带他去了。这样明明白白的梦,有甚么难解?”

    七郎道:“这样好妻子,怎忍得另娶一房,分他的宠爱?宁可怎么样,这是断然使不得的。”那人道:“你若不娶,他就要丧身,疼他的去处,反是害他的去处,不如再娶一房的好,你若不信,不妨再请个算命先生,看看他的八字,且看寿命何如,该有帮助不该有帮助,同我的说话再合一合就是了。”七郎道:“也说得是。”就取一封银子谢了详梦先生,送他出去。

    小姐听过之后,就与能红两个悄悄归房,并不使一人知道,只与能红商议道:“这个梦兆正合着张铁嘴之言,一毫也不错,还要请甚么先生,看甚么八字?这等说起来,半点夫星的话是一毫不错的了。倒不如自家开口,等他再娶一房,一来保全性命,二来也做个人情,省得他自己发心娶了人来,又不知感激我。”能红道:“虽则如此,也还要商量,恐怕娶来的人未必十分服贴,只是捱着的好。”小姐听了这句话,果然捱过一宵,并不开口。

    不想天公凑巧,又有催帖送来。古语二句说得不错:

    陰阳无耳,不提不起。

    鬼神祸福之事,从来是提起不得的;一经提起,不必在暗处寻鬼神,明中观祸福,就在本人心上生出鬼神祸福来。一举一动,一步一趋,无非是可疑可怪之事。韦小姐未嫁以前,已为先入之言所感,到了这一日,又被许多恶话触动了疑根,做女儿的人有多少胆量?少不得要怕神怕鬼起来。又有古语二句道得好:

    日之所思,夜之所梦。

    裴七郎那些说话,原是成亲之夜与能红睡在一处,到完事之后教导他说的。第二日请人详梦,预先吩咐丫鬟,引他出去窃听,都是做成的圈套。这叫做“巧妇勾魂”并不是“痴人说梦”一到韦小姐耳中,竟把假梦变作真魂,耳闻幻为目击,连他自己睡去也做起极凶极险的梦来。不是恶鬼要他做替身,倒说前妻等他做伴侣。做了鬼梦,少不得就有鬼病上身,恹恹缠缠,口中只说要死。

    一日,把能红叫到面前,与他商议道:“如今捱不去了。

    我有句要紧的说话,不但同你商量,只怕还要用着你,但不知肯依不肯依?”能红道:“我与小姐,分有尊卑,情无尔我,只要做得的事,有甚么不依?”小姐道:“我如今现要娶小,你目下就要嫁人,何不把两桩事情并做一件做了?我也不消娶,你也不必嫁,竟住在这边,做了我家第二房,有甚么不好?”

    能红故意回复道:“这个断使不得。我服事小姐半生,原要想个出头的日子,若肯替人做小,早早就出去了,为甚么等到如今?他有了银子,那里寻不出人来,定要苦我一世?还是别娶的好。”小姐道:“你与我相处半生,我的性格就是你的性格。虽然增了一个,还是同心合胆的人,就是分些宠爱与你,也不是别人。你若生出儿子来,与我自生的一样,何等甘心。若叫他外面去寻,就合着你的说话,我不吃他的醋,他要拈我的醋,淘起气来,有些甚么好处?求你看十六年相与之情,不要推辞,成就我这桩心事罢。”

    能红见他求告不过,方才应许。应许之后,少不得又有题目出来,要小姐件件依他,方才肯做。小姐要救性命,有甚么不依。议妥之后,方才说与七郎知道。七郎受过能红的教诲,少不得初说之际,定要学王莽之虚谦,曹瞒之固逊,有许多欺世盗名的话说将出来,不到黄袍加身,决不肯轻易即位。

    小姐与七郎说过,又叫人知会爷娘。韦翁夫妇闻之,一发欢喜不了,又办一付嫁妆送来。与他择日成亲,做了第二番好事。

    能红初次成亲,并不装作,到了这一夜,反从头做起新妇来。狠推硬扯,再不肯解带宽衣,不知为甚么原故。直到一更之后,方才说出真情:要他也像初次一般,先到小姐房中假宿一会,等他催逼几次,然后过来。名为尽情,其实是还他欠帐。能红所做之事,大率类此。

    成亲之后,韦小姐疑心既释,灾晦自然不生,日间饮食照常,夜里全无恶梦,与能红的身子一齐粗大起来。未及一年,各生一子。夫妻三口,恩爱异常。

    后来七郎联掇高魁,由县令起家,屡迁至京兆之职。受了能红的约束,终身不敢娶小。

    能红之待小姐,虽有欺诳在先,一到成亲之后,就输心服意,畏若严君,爱同兹母,不敢以半字相欺,做了一世功臣,替他任怨任劳,不费主母纤毫气力。世固有以躁莽之才而行伊周之事者,但观其晚节何如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