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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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阳,张大人今天有信过来,说那件事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要我们一定得严加防范,不可在关键时刻出任何差错,否则将会功亏一篑。”曾晖烧毁了兄长捎来的密信,对夏煜说着。除了上京追赶权汝修的金誉以外,夏煜一行人在怜逐居中密谈,脸上都掩饰不住兴奋之色。

    “甚好,只是令誉”夏煜突然皱起眉头,实在担心金誉冲动暴躁的个性。他离开也逾半月,却迟迟没有消息“快快召他回来罢,我怕他按捺不住横生枝节。”他向曾晖说道。曾晖了然地点点头。

    “初阳,你别怪我旧事重提,那赵无咎你最好别再和他牵扯下去了。”曾晖忧心忡忡地对夏煜说:“我大哥探知赵文华对这边的事情也有所耳闻,可能想利用他对我们不利,不可大意啊!”“明远说得不错,初阳,我们一贯信服你,这件事你可得三思,千万不能一时胡涂,色令智昏!”谢云霓说话向来直爽,他不客气地直接指责出声,虽然赵无咎看起来是个不错的孩子,可是他的身份太可疑了,他们不得不防。

    一提到这件事,夏煜寒着脸举手打断他们:“这个我自有分寸。”

    他在心里暗自叹惋,这事终究得不到好朋友的认同如果自己没有身负家仇,如果无咎不是赵文华的儿子,如果这一切没有这么复杂,该有多好呵!见气氛有些僵硬,朱桓哲连忙圆场说:“现在说这些还太早,赵无咎小小年纪,也不怕他玩什么花样,初阳你避着他些也就是了。”

    “其实通常都是我自己去找他的。”沈吟半晌,夏煜清楚地跟身边的朋友说道,他不想让朋友误认为是无咎在纠缠自己。大家听他这么一说,立刻全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朋友们离开以后,心情低落的夏煜迅速地走向风荷四举亭,寻找赵无咎的身影。可是让他更加烦躁的是他竟然不在!为什么?他们不是约好了未时在这里相见的吗?在一片片蝉噪中,夏煜不禁落寞地四下张望,突然看见从湖东丛丛掩映的柳帘中缓缓地划出一条小船来,一身白衣的赵无咎俏生生地撑着木桨站在船头。他放眼看衬满湖怒放的荷花,唇边轻漾着如诗如画的微笑,小小的笑窝儿若隐若现地在他秀美的脸颊上跳动着。

    “无咎!”无意间又看到他绝美的笑容,夏煜胸口一热。他情不自禁地轻喊出声,心里的烦躁霎时全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赵无咎一听,立刻偏过头来看他,向他招了招手示意,夏煜也不等他靠过来,双足一点直接从亭中跃出,掠过片片荷叶,飞身跳上了他的船。

    “我们一起采莲子,如何?有些已经可以采了。回去可以煮银耳莲子汤呢!”赵无咎难得兴致勃勃,夏煜自然是忙不迭地答应,他抡过赵无咎手上的桨叶随意地划了起来。

    穿梭在田田的红裳翠盖之中,赵无咎不时伸出手折下成熟的莲蓬拿在手里,但眼看着越采越多,一只手渐渐拿捏不住,他又改用抱的。

    “先生,那边那边!”他兴奋地指挥着夏煜,要他朝自己指的地方划过去。

    夏煜从未见过赵无咎如此认真热忱的样子,他万分心动地轻轻吟出一句诗来:“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低沉的声音中饱含着对眼前人儿深深的眷宠。

    无咎无咎,你可知道我正是怜你清澄如水呵不管你经受过什么样无情的摧残,你依然是如此的纯洁无瑕!满满的爱恋在夏煜的内心中鼓动着,跳跃着,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漫溢出来似的。

    赵无咎听着夏煜动情的声音,立刻停下了所有的动作,头慢慢地转向了他,用痴缠缱绻的眼神定定地瞧着他的脸。突然他放下怀中的莲蓬,快步走到夏煜跟前环抱住他。半晌他才开口低低地说:“谢谢你,先生,谢谢你肯爱我。”

    原本以为自己的人生已经注定满是孤独和凄凉,终将无人关爱地了此残生,谁知道竟然会让他得到这样一份浓浓的情意——赵无咎闭着眼睛靠在夏煜温暖的胸口,压抑着激动说:“我——我就算是立时死了,也再没有怨言了。”

    这不是梦,到了现在赵无咎才敢相信这是事实。原来自己真的并不是完全孤独的,自己的生命里所拥有的也并不只是悲哀,因为,有他“傻孩子,怎么谢起我来了,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啊,说什么死不死的”夏煜听他的口气真挚诚恳,心里同样感动不已。

    他放下桨叶,轻轻地搂住赵无咎因为激动而轻颤的身子,没有迟疑地说:“无咎,以后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么?”等此间的事情一了,应该再也没有什么事能够打扰他们了。

    赵无咎闻言猛地抬头,痴痴地望着夏煜温柔坚定的眼睛,雾气逐渐氤氲了他一直脉脉含愁的双眸。

    一走两个月,去京城寻找权汝修的金誉始终没有回成都。

    收过莲蓬,经过几层凉雨,绿漪湖里的残荷渐渐地落尽了红衣,秋天的脚步也慢慢地近了。锦城总是阴雨绵绵,因此很难在中秋之夜看到满月,今年也不例外。

    赵无咎坐在夏煜跟前,看他满面含笑地递给自己一个抄本。好奇地接过来一看,竟是一本琴谱,名曰玄素吟。

    夏煜笑吟吟地对他说:“很巧,是不是?这是我根据南朝一首同名曲子改编的,开始我以为那首曲子根本无法完整地弹奏,一直到现在才发现是我没有参透其中的道理。”夏煜搬来古琴放好,一边说:“你瞧,这里突然转高,不通情理,而这边又是跌宕得厉害这是要两人合奏的,而且最好是一人抚琴,一人按箫。我不善吹箫,只有烦劳无咎你勉强跟我酬和一曲,算是我中秋娱宾之作怎样?”

    赵无咎点点头,看看自己又看看夏煜,玄素吟——真的好巧哦!他也很想跟夏先生合奏这特殊的一曲。虽然今夜无月,但是这样宁静详和的气氛却是十分难得的,他真想牢牢地抓住这幸福的时刻——赵无咎发现他不敢去想未来,他不敢去想如今这么幸福的生活能够持续多久,虽然夏煜说过要永远和他在一起,可是赵无咎知道这对他们来说恐怕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他清楚地了解曾先生他们都对自己有着不同程度的怀疑和猜忌,他不怪他们,因为他看得出他们对自己和夏先生在一起的事情显得非常不屑。同时他也知道他们一直派人在监视着自己,这一点却令赵无咎感到难以忍受——好像又回到了在严家的日子,成天被人行守着,不得自由。

    但是赵无咎没有告诉夏煜这一切,因为他深深知道曾先生他们是他最好的朋友和兄弟,也看出来夏煜隐然是他们之中的首脑,所以他不能让夏煜因为自己而为难,更不想让他在他们之中失去威信。

    我只要分他一点点的温柔就好了他真的好想这样告诉那些先生们,我从没有奢望过要独占他呵“无咎,无咎?”夏煜见他突然出神,忍不住轻声唤他:“可以开始了吗?”

    赵无咎猛然回魂。“啊,我这就好”他将碧绿的玉箫缓缓送刊口边,一边看着夏煜,只等他开始。

    只听铮琮一声,古琴刚中带柔的声音响了起来,紧接着响起了幽叫缥缈的低柔箫声。二人一琴一箫的合奏竟是丝丝入扣,如行云,如流水,沉重凝滞处如翰海狂沙,婉转缠绵处似春蚕卷丝。虽然时而激昂如万马奔腾,时而幽怨如嫠妇吞声,但是琴声与箫声却一直是清楚分明,好像一鹰一燕比翼飞翔,不论如何盘旋颉颃,灵巧的小燕儿总是能够伴在矫健的苍鹰旁边。

    千古知音古今皆同,当真是默契尽在不言中。一曲既竟,半晌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屋中静悄悄的,柔和的烛光下两人的眼中俱是万缕情丝,一时间二人心意相通,只觉得心中平安喜乐,过去和未来都不重要了,只有眼前的此刻才是最真最美的。

    “这原曲是北魏时一个流连南朝的武将写的。据说是为怀念他的挚友而作,可是有关他的记载都散逸了。”好一会儿夏煜才沈声说。

    赵无咎痴痴地点点头——怪不得这曲子中带着金戈铁马的豪气,也有着烟雨江南的柔美,虽然似乎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觉,可是经他巧妙地放在一起,却丝毫不觉突兀,最后一切归于静美;好像是想透了什么问题,终于大彻大悟地安于平淡——那正是赵无咎心中真正最渴望的东西。他立刻就爱上了这首仿佛早就熟识了的曲子。

    “我喜欢它。”赵无咎叹息着出声“好像我在梦中就吹奏过一样。”

    夏煜猛地一震——他也有过这样的感觉,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我也是无咎,我也是。”夏煜站起身来慢慢地靠近他,赵无咎也仿佛知道他心意似的站起来轻轻说道:“先生,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记得今天的。”说完他投身入怀,夏煜静静地搂住他,内心满足而喜悦。这一刹那,他真想让时间就此停驻。

    突然一阵狂猛的敲门声过早地结束了这珍贵的时刻,谢云霓在外面喊了起来:“初阳、初阳快开门”声音中充满惊惶和悲痛。

    夏煜一惊,还来不及懊恼这甜蜜的时光是如此的短暂易逝,光听见谢云霓不同寻常的声音就让他吓了一跳,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他赶紧放开赵无咎去开门,原来不止谢云霓,所有的兄弟都来了,他们的脸色都是铁青。谢云霓几乎是一踏进门就痛哭失声:“初阳,令誉、令誉他”他话未说完便哽咽不已,泪水长流。

    夏煜的心一沈,难道自己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吗?难道令誉他“令誉突然去刺杀严嵩和严世藩,他他独自力战锦衣卫数十名高手,终于终于还是未能成功突围,当场就”

    朱桓哲颤声说道,夏煜一听,胸口犹如被大铁锤猛击了一记,颓然坐倒。

    “都是为了那个权汝修,本来令誉想要带他回成都来,他死活不肯,令誉只好在北京和他耗着,不知道为什么却又突然去刺杀严贼父子”曾晖含着泪说,一边恨恨地看着在一旁发呆的赵无咎。一切都是因这小子而起的!“赵无咎!都是你叫的什么人来!你究竟是何居心?!”他突然难以抑制地朝赵无咎狂吼着。

    赵无咎一时不知道如何响应,他的心里想的是若金先生不幸失手,那么汝修“汝修!汝修怎么样了?!”他瞬间回神,惊慌失措地问着。

    没有一个人回答他。赵无咎更加恐惧了,他苍白着脸“唰”的一声跪在了平时对他稍好的朱桓哲跟前,颤抖着声音问道:“朱先生,我。求求你告诉我汝修他到底怎么样了?!”他无助地悲鸣,不祥的预感使他全身犹如遭受断肠蚀骨般的剧痛。

    “他他在令誉的身边饮剑自尽了”朱桓哲终究还是不忍看着赵无咎狂乱的样子,说出了赵无昝永远也不想听到的残酷事实。

    “汝修”赵无咎痛急攻心,险些晕了过去,他不支地将手扶在身旁的椅子上。

    夏煜此刻努力稳住情绪站了起来,虽然悲痛难掩,他还是镇定地问道:“令誉的遗体”说到这两个字,他也终于禁不住流下了眼泪“现在何处?”

    曾晖垂泪道:“我大哥已经打点好了,不日便能将令誉的骨灰送回他去刺杀严贼之前曾经写下绝命书”曾晖颤巍巍地从怀中取出金誉的遗书。夏煜同样颤抖着接过,只见纸上只是寥寥数行字:

    众弟兄均鉴:誉丧父失母在严贼之手,幼弟汝修亦为严贼毒手摧残,心自恨之,义无再辱。今誓死刺杀严贼,不成功便成仁。誉自知资质驽钝,若难成事,铲除严贼惟望诸君耳。汝修若能侥幸得脱,恳请诸位务必看愚弟薄面,多加照看,弟九泉之下亦必瞑目。

    愚弟誉字

    夏煜心中大恸“令誉!令誉,你这又是何苦?”他明明知道自己不会成功,为什么还要去以卵击石?!没有强制地叫他回来,以致他丧命,自己在责难逃!夏煜的心里充满着对金誉的深深内疚。

    “赵无咎,你先离开这里。我们有事情要谈,你不便在此。”曾晖恢复了冷静,他不想看到赵无咎,于是不客气地下令他离开。夏煜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却终于忍住了。

    赵无咎木然地站起来,仿佛不知道身在何处似的,跌跌撞撞地推开怜逐居的门,投入了不知何时开始纷飞的秋日夜雨中。

    秋天,竟然来得如此的猝不及防;秋夜,竟然是如此的漆黑无光;而这绵绵的秋雨,竟是如此的凄凉悲怆,而虚无飘渺的幸福,究竟又消失在何方?他该去哪里寻找呢?他就算是找到了,又有谁能把它留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