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尚小说网 > 小花 > 第一章

第一章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最后的超级战士铁骨铸钢魂权谋天下:姑姑太撩人特种兵之军人荣耀张雯小龙雯雯错误的邂逅重生之绝世弃少程璟然赵苏禾

一秒记住【爱尚小说网 www.23xsw.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沐策,过来领今日的三鞭。”

    独坐在牢中闭目休息的沐策,闻言后站起身,熟练地拉下身上残破污损的囚衣,背过身子两手撑按在墙面上,麻木地等待着这每日必按时奉领的圣恩。

    撕裂空气的骤响、背上火辣犹如刀割的剧痛,这阵子下来,竟也渐渐成为一种习惯了。沐策面无表情地合上眼,直在心中想着,究竟是何时起,他竟将这等日子给过成了一种难言的习惯?而又究竟是为了什么,他竟会落到今日这等田地?

    勾敌叛国,为利卖国记得昔日在陛下惊天一怒中,似是这么对他怒吼的。

    啊,是了,确是如此。

    身心甚疲的他,总算是忆起了,他那身为一品卫国大将军的亲父沐盛,为权为利,勾结了塞外仇敌,结兵边塞,意欲颠反朝廷:他也忆起了,同样身为将军的兄长沐庭,为了敌国艳名远扬有若天仙的公主,和那驸马之位,不惜盗走军机地图与边境布防书,纠集了大军欲叛投于敌军之手

    闻讯怒火中烧的陛下,一夜之间动用了驻于边塞的四位驻塞将军,以雷霆之势将这恐动摇柄本的叛国之乱平息了下来,并在将父兄齐绑回京城后,圣旨一张张地下,仅在短短一日之内,快刀斩乱麻地将老父与兄长,自朝中一品大将军贬至七品芝麻官,到后来,陛下索性就连正规的章程也不走不等了。

    不顾满朝文武满心的惊骇与阻止,尚未搜集完罪证的陛下,迳自下旨跳过了刑部与大理寺,火速拔除了老父与兄长的功名,金口一开、御笔一挥,非但将他父兄二人给踢至天牢里候审,就连置身事外从未参与叛国一事的他,也一并给关进这不见天日的黑牢中。

    在鞭声沉寂已久,施刑的狱卒已远去后,一道年迈却熟悉的嗓音悄悄在他背后响起。

    “二少爷”

    浑身肌肉犹在颤抖不止,沐策乏力地偏过面颊,颇意外地看着三个月来首次见到的外人。

    身为沐府管家的沐伯,站在牢栏外好半晌,好不容易才适应了牢中昏暗的光线,瞧清了眼前人后,他一手掩着嘴,抖索着身子,颤颤地跪了下去。

    “二少爷您、您怎会变成这样”

    触目所及,在沐策那张蜡黄的脸上,双目混浊不堪,两颊深深凹陷,宽大的囚服下四肢枯瘦如柴,仿佛不堪一折,在他微微侧过身时,背上尽是鞭痕交纵错杂几无完肤这哪是他记忆中温润如水、风采翩翩的沐家二少?好好的一个少年郎,怎么才进这黑牢三个月的光景而已,就被折腾成如此形销骨立?

    “不是说过绝不能来探我吗?”沐策的嗓音听来有些黯哑。

    贿了万金特意来此通报的沐伯,眼中窜着泪花,哽涩得难以成言。

    “二少爷,今日午时三刻,老爷他老爷他”

    听了他的话后,沐策面上的神情无悲也无愤,仅只是轻轻合上眼帘,适时地遮掩住那不经意泄漏出疲惫的眼神。

    “伏法了?”如此迫不及待,就连秋决也不愿等上一等,看样子,陛下这回可是被他父兄给伤透了心。

    “是”

    他不抱希望地再问:“我大哥他人呢?”

    “昨日大少爷就已先老爷一步”沐伯更是深深俯首,直将额头磕在脏污的地板上。

    难以遏止的幽然长叹,伴随着沐伯断断续续的哭声,在牢中徐徐地萤绕着。

    “沐伯,你走吧。离开这儿后速带着家中奴仆远离云京,改名换姓,彻底忘了我沐家父子三人。”眼下他沐家已是家破人亡了,可府中的奴仆却是无辜的,他不能不抢在陛下再有动静之前先一步行动。

    沐伯两手紧捉着牢栏,噙着泪直朝他摇首“二少爷”

    “在斩了我爹与大哥后,陛下若犹是不解恨,迁怒于你们只是早晚。趁现下还来得及,你们老老小小,能走多远是多远。”他从未忘了,陛下可是人若犯我,必百倍千倍还之的人,赶尽杀绝,绝对是那位陛下做得出来的事。

    沐伯不得不开口证实他的推测“老奴听节度史府上的小厮说,陛下他他可能会诛老爷九族。”

    沐策的嘴角缓缓浑出一抹莫可奈何的笑意。

    “犯上这等大罪本就必诛九族,可我爹是孤儿,我娘生前又是个过继的养女,就算陛下真要诛九族,他也得瞧瞧,我沐家哪来的九族可供他泄恨。”

    “那二少爷您呢?”沐伯担忧地望着这位向来聪颖过人的自家二少爷“您可知陛下对您有何打算?”

    “就算侥幸不死,怕是这辈子再没机会踏出这黑牢了。”他仰首长叹,早就考虑过他可能会有的所有下场。

    沐伯不禁咬着唇,愈想愈是不甘“可您明明就是无辜的”

    京中人尽皆知,堂堂卫国大将军沐盛育有二子,一人从武一人从文,长子沐庭官晋将军长年驻守边塞,幼子沐策自小文武双全,年仅二十即状元及第,本应入朝廷吏部任职,却因适逢母丧,故守孝三年暂缓仕职。

    他们这位年少即才名冠京的沐家二少,这三年来虽未任职,也不涉半点朝政,却应恩师梅相之请,为恩师分忧礼部公务而住在恩师府中,与恩师门人同进同出,日夜抄编典籍,不但难得返回家门一步,一年之中甚至连父兄也见不上一面。

    这样的二少,怎会是老爷他们的党羽?怎会是陛下眼中同罪的逆臣?他明白过去三十多年来,陛下是有多么地倚重老爷,并赐予了全然的信任,故而在惊闻老爷他们叛国卖国之后,陛下心里那深沉难解的仇痛。可,二少爷确实无辜啊,他那双成日舞文弄墨的手,从未碰触到塞外的刀尖,也未沾染半点腥血,他不过是个一心守孝,又不忍见恩师忙碌,故而不辞辛劳为恩师分忧的孩子而已

    “覆巢之下,又有谁人何辜?”沐策目光平淡地看向牢外摇曳的火烛,枯瘦的面容在火光下显得阴暗不定“陛下再气、再恨,最多也不过就是再搭上我一命罢了。”

    沐伯振作地以袖拭着脸“二少爷您定不会有事的,您有所不知,您的恩师梅相近来都在为二少爷您奔波,说不定他能——”

    “叫他罢手。”

    他愣了愣“什么?”

    “这等杀头事,叫梅相别再做了。”沐策深锁着眉心“陛下是什么性子,梅相岂会不知?倘若他在这风口浪尖继续为我奔走,以陛下睚眦必报的性子来看,殃及池鱼只是必然。你若真为梅相着想,就想法子托人捎个信给他,要他务必断了救我的念头。”

    “就就算梅相不成,咱们、咱们也还有他人可想方设法”沐伯急忙抬首,却恐慌地发现他那一派淡然接受,全无为自己挣得一线希冀的目光。

    沐策朗眉微桃“然后再触怒龙颜,让他们不是掉了脑袋,就是一块进这儿来陪我?”

    “二少爷”沐伯还想说些什么好让他改变心意。

    “祸福无道,死生有数,真不需再为我搭上无辜性命。”叛国是何等大罪,眼下陛下只斩他父子二人,已是最小的代价了,在这节骨眼上再去触碰圣上的逆鳞,太过不智。

    哭跪在地的沐伯不禁朝他伸长了手“二少爷,您、您不能就这样放弃啊,您还那么年轻,又是无辜的您想想法子,就当老奴求您了”

    “沐伯,别再进来这儿了,留给你的银钱,是要让你们日后做点小本生意的,别再拿来这儿贿赂那些贪婪的牢头,知道不?”在朝他交代完后,沐策朝后退了一步,整了整身上的囚服,而后弯下身朝他深深鞠首“你若有心,就代我安葬我父兄,此恩此德,我沐策此生兴许是无以为报了,来日九泉之下,相信我父兄他们也会感激你的大义。”

    “二少爷”

    他决然转身走向黑暗的牢内一角,不再回首。

    “走吧,是沐家对不起你们,切记从今往后忘了我沐家是非,找个地方好好过日子去,千万别再回京了。”

    许久之后,随着杂沓而来的狱卒脚步声,沐伯的哭声渐渐地走远了,一室静谧中,毫无预兆地,滚烫的泪水突然漫过沐策的眼眶,豆大的泪滴顺着他的脸庞滔滔倾流,汹涌却无声。

    一滴滴静落在牢内沥黑色石板上的热泪,将黯色的地板滴上了点点黑渍。就着牢栏外头影绰摇曳的烛光看上去,像是黑色的血,又像是在提醒着他,这一切并非缥缈遥远的恶梦开端,而是血淋淋又刺痛人的现实。

    他深吸口气,两手紧握成拳,全身蓄紧了力气,试着想要抵抗那已在他胸中沉淀了好一会儿的父兄死讯。

    对于陛下的丝丝怨愤,刹那间划过他的胸坎,割肉刮骨似的,一下又一下地肆虐着他千疮百孔的心房,但来得更快更多的愧疚,又轻巧地将那些不该有的愤怒给流放至远处。逼得他不能恨,咬紧了牙关也不敢让半句怨尤泄漏在外,他只能将那喘不过气来的疼痛,混合着哽在喉中的酸楚,拌着血与泪全都奋力吞咽下腹。

    因他从头至尾皆很清楚,他的父兄,真的死得不冤,就连丝毫可让他们狡辩抵赖的余地都没有,他们,确实有罪。

    已凉的泪珠悬在他削瘦的下颔上,挣扎许久,终于落至地面捧碎成一地呜咽的泪光。

    自被关进了这黑牢起,对他来说,时间的流动变得异常地缓慢。

    漫长的等待似是永无尽处,这让他,一直都不敢睡、不敢歇息,犹如死囚将颈项悬在断头台前般,百爪挠心地等待着首级落地的那一刻。他不敢片刻放松绷紧已久的身子,不敢纵容自己松缓些许神智,只因他怕,他怕这临头的祸事,会自他父兄身上受延至他朝中的友朋身上。

    他的父兄已是负了国,在那沉重的罪愆下,他断不能再让那些一心为他设想的友朋,也被无端地牵扯进来,并进一步因此而送了命,因他,从来都不愿有负于人。

    直自沐伯的口中亲耳听到了那恶耗为止,他一直都不敢承认,此案确实已定谳终结了,就算是此刻,他还是不太能相信,陛下确实已将叛国卖国之罪钉牢打死在他父兄身上,并无祸延至朝中众臣的打算。他生怕事情一旦突生了什么变化,那么,好不容易踩过满地荆棘走到今日的他,恐怕得携着这份焚心的煎熬,回过头重新再走一回。

    聆听着泪水滴落的声音,被蒙去了视线的沐策,看不清眼前这片不知要伴他到何时才能休止的幽暗,也看不清昔日父兄身在马背上风姿飒朗的身影,他甚至就连自个儿也看不清。

    独自待在这黑牢中等待了那么久之后,在这夜里,他总算是可以低下头来,对自己的心好好承认,那些曾经拥有的过往,和在这世上,曾与他血于水的亲人,在今日

    俱已不在了。

    三年后

    天元四十六年,适逢圣心太后七十大寿,陛下特顺圣命,大赦天下。

    原本以为此生决计再无希望踏出黑牢的沐策,在此一波大赦中,竟意外地受到了恩典。陛下特意下了一道圣谕,将他由终身黑牢改判为流刑西北雪漠二十年,入秋后立即执刑。

    沐策还记得,起程的那一日,云京城中,难得地漫着一层薄薄的雾气,他坐在木制的囚车里,透过牢栏的间隔往外头看去,白色的薄雾与天顶上方的灰云厮磨交缠,将整座云京笼在云里雾里,怎么也看不清,就如同他的未来般,远看不见前方,近看不见退路。

    他不知,这一走,此生是否还能有机会踏上这片土地,他亦不知,在相隔千里外的雪漠那儿,又将会有什么样的日子在等待着他。

    可才踏上远行不过一个月,沐策的心中便不再存有半点微弱的期待星火,因他很清楚,无论他再如何对未来抱存希望,他的一双脚,决计是没有机会踏上雪漠那一方土地的。

    在这路迢道远的赴刑路上,白日里,金秋灿灿的艳阳,日日在他头顶上露出炙热的狞笑,在天际舒展着手臂,炽烤着他暴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肤;入了夜后,这三年来从没间断过的鞭刑,依旧夜夜领在他的身上,再任由深夜与黎明交会时分的露水,像只噬人的兽,一口一口地浸冻他的身子。

    这般水深火热的日子,哪怕新伤旧创不断的他再能隐忍,他最多也只撑上了一个多月,如此时而中暑时而风寒地隔着过日子,就算是铁打的人,也不得不倒下对天地称臣认屈。

    这日黄昏时分,向来走在官道上的囚车,一反常态地远离了城镇,来到了一处偏僻的山脚下,两名随行的押囚官将昏睡了数日的沐策自车上拖下,其中一名押囚官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可还有气?”

    “出多进少了。”他皱着眉,退了几步避开沐策身上那冲天刺鼻的汗臭味。

    “倘若他撑不下去,这囚,咱们还要不要押?”

    压根就不打算远赴雪漠的押囚官,扳着僵硬的颈子“我看,咱也甭押了,反正这小子病得去了半条命,加上陛下本就存心要他死,不如我就地解决他就是了。”

    过于粗鲁解开手铐脚镣的动作,猛然将发着高烧昏睡不醒的沐策给惊醒,他的身子大大一震,这才发现,押着他的囚车不知何时早已停下,且四下静寂,不闻任何人声。

    “沐二少,你也别怪咱哥俩心狠,依你这又是伤又是病的,横竖也撑不过这一路上的颠簸。既然流刑到西北雪漠是死,伤病饼度也是死,不如就由我哥俩在这儿直接送你上路,你看如何?”

    沐策闻言,极为缓慢费力地睁开眼缝,过久未进食未饮水,仅仅只是睁开眼这一动作,仿佛就已耗去了他浑身上下所有仅存的气力。

    “这三年来身在黑牢中的你可有所不知啊,就为了你沐家一家子,咱们陛下可是日日拉长着脸过日子。”押囚官蹲下了身子,调笑地拍着他不见血色的面颊“就因你的不死,陛下便益发心里不痛快,可偏偏陛下又寻不着个可光明正大杀你的理由。你说说,要是再这么让陛下不痛快下去,这还让不让上头的大人物们过日子?”

    堂堂一国之君,器量竟狭小如斯,一心只为泄愤而欲置他于死?杀人不过头点地,他父兄皆已在午门前伏法赎罪这还不够,还非得要他这无罪之人一解陛下心头之恨?

    沐策几不可见地喘了喘,微眯着眼,就着林里昏暗的天色打量着四下深山野林,不见归鸟、难觅人迹,的确是个杀囚弃尸的风水宝地。

    “所以说,你也别怨我,我就老实告诉你吧,其实今日要杀你的并非只陛下一人而已。”押囚官一手揪着他胸前残破的衣襟,半拖半拉地将他自山道上挪开,还不忘要他做个明白鬼。“你以为这三年来,是谁在对你下毒?除开陛下外,还有东西两宫的娘娘要你死,太后娘娘她老人家也要你死,你若是再这么拖着耗着不死,我们怎么向顶上的人立代?”

    “同他说那么多干啥?快给他几脚就是了。”另一名倚在车畔的押囚官不耐地提醒“天就快黑了,出了林子后咱们还得找个地方过夜。”

    躺在路旁枯草丛中的沐策,不说不动地直视着押囚官庞大的身躯,矗立在他面前,仿若一座他永攀不过的死墙。

    押囚官朝他高高抬起一脚“来世投胎时,记得要睁大眼睛看好人家啊。”

    直袭在他胸腹间的重脚,一下下地,令他的胸骨发出濒死般的声响,鲜血直自他的嘴角不断冒出,顺势流下的腥热血液令他的颈间湿黏一片,令人盲目的剧痛似是无处不在,他捱不过,几脚过后便昏死过去。

    天地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不再有日夜辘辘响起的车轮声,深沉甜美的睡眠,如同一坛蜂蜜般的暖水,拉着他安心睡至梦多的最深处。他再也不必醒来面对这副半死半残的身子,也再不必清醒地面对那永无歇停的折磨,在他身后,人间之事已了,他只须放松了身子,漫步跨过死生之界

    忽然间,某种温热热的触感停栖在他冰冷的面颊上,拖回了他远走的神智,意识模模糊糊的他微蹙着眉,感觉似是有人正摸着他的脸庞,而在他身下,则又再次传来了马车那辗过碎石所造成的震动。

    将他半抱在怀里的来者,不停的以巾帕拭去他嘴里冒出来的血沫,并抬高了他的上半身以防他呛血回流至肺中,那双温柔的手,似是看出了他的需要般,徐徐轻抚着他因疼痛而不断抽搐的四肢。他微微动了动,挣扎地想睁眼看清来者究竟是何人,和接下来他将面对的,又将是死抑或是生。

    “别动,你伤得很重。”属于女子的绵软音调,轻轻在沐策的耳畔响起,适时地制止住了他加重伤势的举措。

    与自家小姐一块坐在车后头帮忙的花婶,在又湿透了一条巾帕后,忍不住扬声向坐在前头赶车的自家夫君催促。

    “老头子,动作快点,人都快没气啦!”这些血都是打哪儿冒来的呀?这小子是打算吐光所有的血不成?

    忙得一头大汗的花叔应着“我这不是在赶了吗?”真是的,山路歪歪曲曲地扭着,活像一条蜿蜒在山脊上的小蛇,天色又暗得就快不见五指,这能教他快到哪去?

    “忍忍啊。”苏默将沐策置在怀中,俯身在他耳边说着“就快到家了,你再忍忍。”

    家?他哪还有家

    吹拂在他耳际的温热气息,瞬间揉散了他的神智,也抽光了他的力气,他的颈子略略朝旁一歪,又再次投向昏迷的拥抱中。

    不知过了多久后,再次苏醒的沐策,隐约地听见在这干爆暖融的屋里讨论的人声,且音量愈来愈大也愈来愈吵。他勉强辨认着声音的来源,就在方才,那个曾在车上安慰他的女子,似乎正忙着在屋子里指挥着,又是命人添炭火,又是询问厨房里的热水烧好了没。

    喉间极度焦渴,沐策忍不住伸舌轻舔干爆龟裂的唇瓣,不想这么一动,浓浓的血腥气味顿时充斥在他的口鼻间,呛得他忍不住又再咳出几缕犹哽在喉间的血泡。

    屋内细细碎碎的人声霎时远去,幢幢人影朝他俯探过来,那几双自四处伸向他的掌心,有的忙托高他的后颈替他擦去嘴边的血丝,有的侧托着他的身子,在他身后规律地轻拍着,还有一双和暖的小手,则撩开他腕间的衣袖,小心地替他诊起了脉。

    “如何?”将人小心放躺回去后,花叔凑至苏默的身旁问。

    “这乱七八糟的”苏默将眉心攒得紧紧的“简直存心不让人活。”也不知他究竟得罪了何人,竟下这种狠手把他害成这般。

    眼前的这人,看上去也就只拖着一副摇摇欲坠的残破身躯而已,没想到这脉象一探,她却发现在他的身子里还一毒接着一毒窜来窜去,光是数数就有四种,谁晓得她探不出来的还有几种?

    她的目光再落至他略带扭曲的四肢,与那凹陷了一隅的胸骨上,登时投向他的目光,更是掺加上了些许的不忍与怜悯。

    有这么折瞎人的吗?他到底是犯了何罪、自何处出来的?单单坐在这儿定眼朝他一瞧,灯火下,他的十根指头差不多全断了,手脚的筋脉也明显遭人给挑了,在他胸口明显的几枚脚印下,也不知他的胸骨总共断了几根,更别提他那两个膝盖,是谁残忍得敲断了他的膝盖骨刑求的?

    花叔在她面色愈来愈凝重时,心急地提醒她。

    “小姐,还是先把药灌下去吧?”瞧瞧他,气若游丝的,胸口都几乎快不见起伏,身子也僵得都快摸不到脉了,再这么拖下去,只怕下一刻人就没了。

    “行,就先灌下去顶着。”

    三人联手合力将一大碗热腾腾的续命汤药给灌至沐策的腹里后,苏默起身去屋里寻来更多的蜡烛,并对手捧着一盒金针等待已久的花婶吩咐。

    “花婶,麻烦你过来给他扎几针。”眼下这景况,他们也没工夫先去解那不知有几种的慢性毒了,总之先把人拉回来要紧。

    花叔一边小心翼翼压着沐策的身子不让他动,一边去移来已点亮的烛火好让自家妻子下针。

    “接下来呢?”

    “脱了他的衣裳。”苏默脚下一步也不停的往外走“我这就去配副药顺便煎了,你们将他能洗能擦的地方先清干净,记得仔细点别碰着伤口了。”

    拖着不快的脚步前去厨房煎药后,不过一会儿,苏默端着一碗药再次踏进客房时,她诧异地看着站在床前的花家夫妇,似正与床上的那名病患僵持着。

    “怎还都愣着不动手?”

    花婶为难地指着床上不肯配合的伤患“三姑娘,他”

    “醒了?”苏默走上前,意外地发现沐策在灌下那碗汤药后居然就醒了过来。

    “这下怎么办?”花叔很不忍心地低下头,看着沐策以断了的指掌揪紧身上的衣裳不让他们脱去。

    “照样动手。”苏默下手的动作制落得很,剥橘子似的,三两下便扯落那件破得只堪堪算是挂在他身上的囚衣。

    半清醒的沐策乏力地启口“你”“听话,配合点。”她淡淡地说着,拿过巾帕在热水里打湿了后,便开始擦洗起他胸前那不知多久前留下来的血迹印子。

    “别”眼看面前的陌生女子,如此不顾名声闺誉,一双手就这么放肆地在他身上纵横着,他不禁想找回那件被她扔至身后的囚衣。

    “得看看你的伤况才行。”大略擦去那些脏污和血印后,她示意花婶和她一块半翻起他的身子,想一并擦擦后头的背部,可她的目光方触及他的背部,身旁的花婶当下即忍不住红了眼眶。

    数不清算不尽的陈旧鞭伤,密密麻麻地遍布了他整个背部,直教人不忍卒睹。在那已泛白的旧伤上头,还有着近来新添的鞭痕,强大的力道撕裂了皮肤将肌肉外露而出,深红色的腐肉,张牙舞爪似的翻掀开来,化脓汩流而出的血水,腥臭得几令人掩鼻。

    一室的沉默中,那错纵复杂的鞭伤,不知怎地,缓缓勾撩起三人眼底闪闪烁烁的怒火

    对于这些伤痕的来龙去脉,他们三人无从想像,也无法猜臆,因为,这怎会是寻常人所能忍受的疼?那伤是一刀刀往心尖上刺下去的痛啊,可躺在他们面前的这位陌生客,却是从头到尾都没喊上一声疼也不道一声痛,他甚至,就连吭也没吭过一声。

    沐策奋力挣开她们躺了回去,嘶哑地道:“姑娘,男女授受不”

    “医者父母心,这儿没男女,只有父母。”苏默很快即抹去那份盘横在胸臆间酸楚的感觉,重新振作了起来“况且在这月黑风高、杳无人迹的山头,谁有闲工夫来这与你讨论礼教的问题?”

    花叔也吸着鼻子在一旁应和“就是就是,咱们口风紧得很,不会有人知道你跟哪个男男女女亲不亲的。”

    在沐策看似仍不愿配合时,苏默索性捧过他的脸庞,紧盯着他的眼眸一字一句地说着。

    “据咱们三个大致看过、摸过一回后,你浑身上下的筋脉已断得七七八八,骨头也断了大半,你还身中数毒。倘若就这么拖着不接不治,日后你就算侥幸不死,这辈子也定成了个废人。”

    花婶接口轻哄着他“所以啦,你乖乖的,闭上眼睡个好觉,待咱们缝缝补补再修上一修就成了。”

    “缝缝补补?”沐策听得发昏的神智当下回笼了一半,忍不住对她瞪大了眼。

    “细节而已,别太在意。”花婶摆摆手,趁他一个不注意,顺手就将他的鞋袜给脱了个干净。

    救人如救火,苏默也不管不顾躺在那儿的伤患意愿,迳自下达着指示。

    “花叔,扒了他的裤子,瞧瞧他腿上是否也有伤。”那件只遮到了膝盖的裤子实在是太碍眼了,她可不想事后漏了哪些伤处。

    “你们”动弹不得,只能任人鱼肉的沐策,犹想阻止已挽起两袖向他靠过来的花叔。

    “没事,大叔我就瞧瞧,不然我家小姐怎知该如何对症下药?”花叔客气地对他笑笑,在屋里另两个女人齐转过身去时,动作飞快地脱了他的裤子,细心地对他又摸又瞧了个遍,再将一旁备好的厚被盖妥在发抖的他身上。

    走上前告知伤况后,花叔即和另两个女人围成一个圈圈,立头接耳地讨论了起来,而这一讨论,就是两盏荼的工夫,这让等了好一会儿的沐策,忍不住对着他们三人的背影而生出了颗疑心来。

    “你们到底会不会?”怎么他愈听,就愈觉得好像很不妥当?这三人,他们该不会是冒牌大夫,或是只是对医术有些许涉猎的外行人而已?

    “医术?”苏默回过头,将他面上的怀疑看得清清楚楚。

    沐策虚弱地朝她点点头。

    “没瞧见我们正在参详吗?”苏默睐他一眼,回过头去接着与他们热烈交流“继续继续。”

    围绕在床边的火烛,将他们三人的身影,长长地拖拉至远处的墙面上。沐策找出所剩不多的力气,勾动手指,不死心地拉着苏默的衣袖。

    苏默不得不先安安他的心“我们三人虽习过数年医术,只是,我们得分工才能照顾你。”

    “分工?”

    “是啊是啊,就像我,我就只会接骨。”花叔漾着一张大大的笑脸,趴在他面前乐呵呵地向他解释。

    苏默举起一掌“我会诊脉配药。”

    “我会绣花。”花婶补上令沐策心房顿时急跳了两下的最后一句。

    当下某两人有默契地齐齐打在花婶的后脑杓上。

    花婶捂着脑袋瓜,委委屈屈地改口“我会缝筋缝伤口”

    大致上讨论完毕后,他们三人即各自回屋去找来等一下会派上用场的工具,并另铺了张床,垫上干净的布巾后再合力抱着沐策上去躺好。当花叔花婶还在房里四下来来去去忙着准备东西时,苏默取来先前已熬好待凉的麻沸汤,一匙一匙地喂至他的嘴里。

    “我不想死”对于他们的医术还是不能全然信任的沐策,困难的吞咽药汤之余,努力睁开肿胀的双眼,试着想从她身上得到一些能让他安心的保证。

    “我们不会让你死的。”苏默以巾帕拭去自他嘴角流下的药汁“你放心,绝不会。”

    “真的?”

    “嗯,我保证。”她沉稳地点点头,再把剩下的药给喂完。

    排山倒海的睡意缓缓席卷而来,喝完最后一滴药汤的沐策,在她要起身离开时,掌心悄悄地攥紧了她的衣袖一角。

    “别忘了你答应的”

    “对,我答应你的,待你醒来后,便会觉得好多了。”苏默伸手拂去他额边的一绺发丝,面带微笑地看着他沉重得快要张不开的双眼。

    “别灭灯”

    苏默低首再次看了看他掌腕上明显的锁铐痕迹,而后体贴地颔首。

    “知道了。”她的指尖,如春风般地拂过他的眼帘“知道了,安心睡吧。”

    随着远山的轮廓经风雪妆缀得朦胧模糊,风姿绰约的隆冬,正式宣布摆驾人间。

    说起来,沐策在这座名唤为桃花山的山顶,已待了快四个月的时间,这些日子来,沐策不但自鬼门关前走了一回,身子也大致上都复元了,此外,他还大抵弄清楚了这一家子恩人的概况。

    “唉,救了你一命,鸡棚里的一窝鸡就一只只都糟了殃,想想你也真是罪过罪过。”

    用过年饭后,苏默前来客房收拾沐策所用碗盘,却忽地对着桌上那一大碗被沐策喝得涓滴不剩的鸡汤汤碗,淡淡地说出她的感慨。

    花叔毫不迟疑地附和“是啊是啊,以前那窝鸡咱们都舍不得吃呢。”

    “哪像现下,全都专用来为你这难得的客人养病补身子。”站在床边替他掖着被角的花婶,头点得可勤快了。

    沐策默然地接受他们轮番的言语攻势,半晌,他只淡淡地问。

    “鸡肉呢?”

    “嗯?”他们皆没料到他会有此一句。

    “日日我所喝的皆是鸡汤,鸡肉呢?”他的目光一一扫过那一张张毫不心虚的脸庞“都进了谁的五脏庙?”他们也不去找面镜子照照,瞧瞧他们,一个个都吃得嘴角泛油兼带光,气色好得有若春回人间似的。

    说时迟,那时快,当下在场的某三人,纷纷扬手指向其他人忙着栽赃。

    “”他算是逐渐看清这些救命恩人的本性了。

    “咳咳。”苏默掩饰地别过脸伪装忙碌“趁着今儿个雪势不大,该办事的办事去,别都挤在屋里凑热闹。”

    “知道了。”某对夫妻欢快地应着。

    原本热闹不已的家中,在花家夫妇出了门后,一下子就显得安静清寂了许多,安静的屋子里,就只剩下跛了一脚的苏默,拖着脚步在屋里来来去去的声音。

    “睡不着?”收好碗盘要走的苏默,看着他犹在床畔坐着的姿势。

    他微微苦笑“都躺一早了。”

    “那就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吧。”

    怎么活动?

    他的身子尚未完全复元,腿脚也都还无力着,加上外头大雪覆山已有数日,那一地看似蓬松松的厚雪,一脚踩下去,可是会直抵人大腿腿根,他这行动不便之人可不想再给她多添麻烦。

    苏默朝他笑了笑,熟练地将他的一条臂膀搭在她肩上,就像做过几百回似的,直接半扶半托地让他站起,领着他一路走向她常待的厨房。

    将他在厨房一角的小床上安顿好后,她将一大盆蒸好放凉的粟子递给他要他剥亮。

    “来帮帮忙吧,咱们今晚吃粟子饭。”花叔说过了,他那接好的指头得勤加动动,才能早日恢复原有的状态。

    沐策拈起一颗表面光滑的甜粟,按她的话活动起已接回指骨的十根长指,方剥开的粟壳泛着淡淡的甜香,无声地混合进厨房里各式的香气中。

    花了点时间才剥完一盆粟子的他,看着苏默站在灶台前的身影,恍然地忆起,数月前他们三人是如何合力将他这条命给救回来的。

    也不知他们三人是否曾拜过什么世外高人为师,当初她说他们分工合作才能治好他的伤,实际上也确是如此。

    当初狱卒奉命废去他一身的武功,故刻意挑断的筋脉,已被手艺高明的花婶接了起来,她还刮去他背后的腐肉,缝合好鞭伤所造成的伤口:花叔则花了近一个月的时间,这才将他身上所有骨断骨裂的地方接回,并在口中叨叨念着伤筋动骨一百天,强押着他在床上结结实实地躺了三个月;而苏默,她最后还是查清楚了他身上总共中几种毒,为了这五种效果不同的慢性毒,每日他一睁眼,就可瞧见苏默手捧着一只药碗站在他的床前,每日在他即将闭眼入睡前,站在他床前的,也定还是捧着另一碗不同汤药的她。

    浓郁的药香,日日充斥在这座位在山顶上的宅子里,花叔三不五时拿着自制的伤药往他的身上敷,花婶天天都笑咪咪地拿着金针往他的身上扎,家中负责掌杓的苏默,更是巴不得他能多生出两个胃袋似的,动不动就拿食物往他的嘴里塞。

    经历过三年的黑牢生涯,他本以为他的手脚就注定得废了,可经过他们的妙手回春后,身上该好的地方,渐渐地有了起色:该长肉的地方,终于不再瘦骨嶙峋,风一吹就跑;他的面色也不再蜡黄得吓人,经过上等药材的滋养后,现下时不时还能在他颊上浮出两朵健康的红晕。

    聆听着炉灶里柴火烧得正旺的噼啪声,沐策自窗口向外看去,与暖气融融的厨房相较下,寒风割面的外头,山林中的雪势出乎意料的大,乱琼碎玉染白了群山,天际也灰茫茫的迷蒙成一片。

    也不知那对花氏夫妇现下驾车走到哪儿了这几日来,他们俩每日都忙着下山采买吃食,以免再过阵子大雪封山后,他们一家四口会饿死在这座山头上。

    他掉过头来,灶前的苏默已清理好花叔一早去山潭里钓来的鱼儿,准备再次给他熬鱼汤收收伤口。望着她那道他已然熟悉的背影,他不禁细细地在脑海里回想起那些关于她的事来。

    自认识她起,他就听家中另两人一个叫她小姐,一个喊她三姑娘。听花叔说,他们夫妻俩是这位苏三姑娘家中的下仆,自从开药材店的苏老爷举家迁至云京后,他们两人就留下来与三姑娘一块住在这座桃花山山顶上相依为命。

    只是,为何苏家会独留下她一人,而不携她一块进京呢?

    站在灶台前的苏默,今日又将她那一头长发编成了一串发辫,搁在她的身后不让它妨碍她做事。灶台底下炉内的火苗,照亮了她那张虽是不施半点脂粉,可总给人种幽艳感的美丽脸庞。

    虽然他从未开口过问,但她看上去,年纪约莫也有二十了,早已过了一般女子出阁的芳龄他无声地再将视线往下挪移,注视着她那只跛了的右脚,隐隐约约的心疼,又再次在他的胸臆里凭添了些许,他想,或许这就是她至今尚未嫁人的原因。

    当灶台上那锅炖肉的香气充满了整间厨房时,沐策定眼数了数她忙碌的成果。

    “今儿个菜色这么丰盛?”不是还有小半个月才过年吗?

    “鱼汤是给你补骨头收伤口的,炖免肉是希望你胃口变佳多吃些好长肉的。”苏默头也没回地向他解释“角落边的参汤,是给你补气的。”

    自心底深处骤然升起的感激,顿时将沐策的心房充填得饱饱满满的,他有些承受不起地别开了目光,转首投向窗外在雪势中不见身影的远山,不再投映在她总是为他辛苦的背影上。

    苏默忙了一会儿,转身见他呆愣在窗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她遂自一旁煎药专用的小炉上为他倒了一碗参汤,待碗身不那么烫手后,才拉过他掌心要他捧着慢慢喝。

    “暖暖手。”

    沐策低下头看着这碗由多年老参久熬而成的参汤,色泽金黄莹莹如蜜,虽是固元补气,却也一眼即可看出此物价高难得,可苏默却像是不要钱似的,总是日日熬给他当水喝。

    “下回开窗前,记得先添件衣裳。”她去房里找来一件花婶亲手为他缝制的大衣披在他的肩上,再顺手替他掩上身后的窗扇“你的身子还没大好,尤其是浑身上下的骨头,可半点也受不得寒气。”

    “我”他犹豫地启口,可话到了嘴边,却反而不知该怎表达才是。

    “嗯?”

    “没什么。”

    “咱们来做今日的功课吧。”她端来一只大铜盆,在盆中兑好了烫脚用的热水,然后拉过一张小凳坐在他的面前,脱去他的鞋袜擦高他的裤管。

    沐策看着她熟练地在膝上置了一张干净的布巾,将他泡热了的一脚搁在上头,擦干了水珠后,拿起那一大盒她也不知加了什么配方的药膏,仔细按压着他脚底的穴道,而后一双小手由下而上,缓慢游移至他酸疼的膝盖替他推拿,一点一滴的,舒缓了这三年来总在冬夜里折腾着他的疼痛。

    一开始,他还会拒绝她这等过于亲匿的举措,可她总是满口的医者父母心,说既是父母,那还能对他起什么心思?等到时日一久,他也就渐渐习惯成自然,那个曾留在嘴里的“不”字,看在她如此期望他恢复健康的份上,也就再也说不出口了。

    “疼不?”在他额上冒出颗颗细汗时,她抬起头来柔声问着。

    “还好。”

    “会疼就说,别装闷葫芦忍着啊。”她放下他的脚浸回热水里,再捞起另一只来。

    “知道了。”

    “今早起来时花婶有没有给你扎针?”苏默一贯地问着,很怕那个忘性大的花婶今日又落下了。

    “扎了,她没忘。”

    “昨儿夜里没听见你咳,胸骨还疼吗?”两脚都推拿过一回后,她打湿两条方巾,热烘烘地敷在他的膝盖上。

    他这才想起她就睡在他的隔壁房“好多了,睡前有照你的吩咐用热巾敷过再睡。”

    答完这些她每日必定会问的话后,他俩便不再言语。沐策不语地看着她,那目光看得是如此认真专注,这让她有些不自在地缩了缩肩头。

    “你怎一直盯着我瞧?”她抬首望进他那双写满了疑惑的眼眸。

    “有些话,我想问问。”他闷在腹里已经很久了。

    “问吧。”她很大方。

    “为何要救我?”

    “想救就救了。”这算什么问题?她是个医者,难道要她见死不救?

    “就算我来路不明?”救起他的那一日,想必她定也发现那两副手铐和脚镣了。

    “你一直很介意这事?”她拍拍他的膝盖,没想到他这个该好好养病的病人,脑袋竟那么不安分,没事还想东想西想那么多。

    “是如此。”长年培养出来的疑心,让他即使再怎么感谢她对他的恩情,他却不能告诉自己可以放下怀疑,全然地去相信这份善意。

    苏默沉吟了一会儿,以布巾擦去手上的药膏,起身走至厨房的小碗柜前拉开其中一只抽屉,取出一封两个月前收到的来信。

    “这儿有封信,你瞧瞧。”她将信递给他,接着又坐回他的面前,拿起药膏继续未完的工作。

    看完全信后,为信中内容大为震惊的沐策,抽回还搁在她膝上的一脚霍然站起,但早有准备的苏默,很快地即伸出两掌把他给压回原位坐下。

    “别乱动,不治好来,你是想在日后像我一样当个跛子吗?”就知道他会有这种反应。

    沐第一把捉住她的皓腕,神色森然地眯细了一双眼。

    “你如何知晓我是何人?”

    “三年多前,我曾在云京的大街上见过你一面。”她不慌不忙地拉开他那一根根用力过度的手指。

    他的声音顿时再添几分冷意“如此说来,你是刻意救我?”

    “非也。”苏默小心地避开他那盯得人浑身发毛的目光“那日救你时,一开始我并未认出你来,因此我并非是刻意救你,直到你的脸消肿了,这才认出你是何人。因我不知你为何会落到如此境地,所以才写了封家信去问问嫁至云京的家姊,而这,便是回信。”

    他身在此处之事,既然她的亲人已知情,那么她的亲人是否会告知他人,或是不经意透露给与他此案有关之人

    看出他八成在想些什么的苏默,直接截断他脑中的想法“放心,在信中我就是随口一问,并未说出你在此地,我没打算将你供出来的。”

    沐策沉默地看着她在说完这话后,便又十指节奏有致地在他膝上按着。

    “你图什么?”这些年来,看遍了朝中生态与京中人情冷暖后,他不得不这么问,也难以阻止自己将人性的品格,再次阴险地放在天秤上来衡量。

    “别自抬身价了。”苏默没好气地赏他一记白眼“本姑娘有屋有田且银钱不缺,再者,你有罪无罪,那也与我无关,我不过就是半路经过,再顺手救了你而已。”

    真只是这样?

    “不信?”她看着他眉心千千结的模样“那就等着日久见人心吧。话说回来,你一个被革了功名,还被诛了九族的流刑之徒,又能让我图些什么呢?”

    他明显地放松了身子“这话说的也是”如今的他,无势无钱无利,即使榨干了他也生不出什么油水,她的确是没法在他身上得什么好处。

    “好了,别再多想,把参汤喝完后躺着歇歇,我去柴房拿些柴火来添。”

    “三姑娘。”沐策轻唤住收拾好铜盆正要走的她。

    她侧过芳颊“嗯?”

    他总觉得他必须说清楚“我非刻意私逃,是押囚官们见我病重,故将我弃之等死。”

    “我知道。”苏默点点头,并没有说破他其实不是被弃之等死,而是遭人踹断了胸骨欲置于死地。

    “留我在这,日后会不会给你们添麻烦?”对于这些救了他一命的恩人,他并不希望住在山顶与世无争的他们,将可能会因他的缘故,进而打搅了他们原本平静的生活。

    苏默好笑地道:“能添早添了,荒山野岭的,哪来的麻烦?你安心住着养伤就是。”

    “我真能留在这?”

    她顿了顿,突以一种深沉诡谲的目光看了他好一会儿。

    “当然可以,家中不差一双筷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