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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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刺眼的阳光,带着点夏末独有的慵懒气息,就连京城里平日一向人头攒动的西街,这会也像是受到了季节变化的影响,略显得有些颓废。

    卖西瓜的小贩光着膀子坐在遮阳棚下,百无聊赖地有一搭没一搭摇晃着手里的破蒲扇,旁边客栈的小伙计站在店门口,一手拿着抹布,对着外面的大太阳伸懒腰,哈欠连天。

    过往的行人神情呆滞,好像忘了自己要去哪。

    而与这番缺乏生气的景象相比,此时离西街仅百米之隔的一栋大宅内,平静的外表下却是热闹不已。

    具体地点是宅内属于家眷活动区的后院,再具体点就是后院石桌旁的一棵老树,站在树下朝上看,除了茂密的树叶,隔挡了灼眼的阳光外,还能看到交错的树枝间垂下了两条腿。

    那两条肉乎乎的小腿,很有规律地晃来晃去,让挂在脚上的那双绣花小鞋的处境变得岌岌可危,树下站着三五个成年人,均是张开双手手心朝上等着,像是要接那随时会掉下来的鞋子。

    但比起他们小主子的安全,鞋子又算得了什么!

    “小姐!小姐你快下来吧!张妈的心都快教叫你给吓停了!”

    树下的三个人中,站在中间的那个脑后梳着发髻,身材略胖的中年妇女显得最为慌张,说出口的声音都带着哭腔。

    张妈是庄家请来的奶妈,从小看着庄家小姐庄绮雯长大,整整七年,感情和亲生母女没什么区别。

    今天吃过午饭,张妈怎么也找不到庄绮雯的踪影,还想着一向乖巧的小姐不会乱跑,决不可能擅自出府,怎么知道她倒真没有乱跑,只是太会找地方躲了,一个没注意怎么就上了树呢!

    先不论她是什么时候学会爬树的,这要是让老爷知道,小姐一个女孩子家学男孩子疯野,她这个做奶妈的绝对躲不过处罚,更别提万一小姐再从树上栽了下来,摔到哪

    “哎呦,我的大小姐啊!你一向都很听话的,这次是怎么了!”一群人围着树大呼小叫。

    树上,一直抱着一根粗树枝往前蹭的小女孩,终于像是听到了别人的呼喊一般,停了下来,一双圆圆的大眼,对树下仰到脖子快断掉的几人眨了眨,食指抵到唇前,朝众人“嘘”道:“小声点,别被娘听到!”

    “小姐再不下来,我们就去通知夫人!”奶妈旁边机灵的小丫头说。

    这话果然奏效,一听之下,庄绮雯淡淡的两道眉很委屈地拧了起来,放在她圆嘟嘟的小脸上,好不惹人怜爱。

    “好小翠,等我把宝物藏好就下去,千万不能让娘发现!”

    “不管!我这就去通知夫人!”小翠一见这招奏效,作势要走,树上的小姑娘情急下想拦又拦不住,手里一直紧握的东西就那么脱了手,比起那双绣花鞋更先掉在了张妈的手里。

    张妈也没想到自己还真能接着东西,低头一看,她手里的是一块臂粗细的木头雕成的动物,看上去是只兔子,倒还真是活灵活现的。

    “这是?”

    “啊!张妈还我啦!”庄绮雯这下彻底忘了自己是在树上,一只小手伸得远远,以为自己手臂会变长,能从张妈手里把树雕拿回来。

    可结果是她一边身体太过前倾,失去了平衡,身子一侧从那树枝上滑了下来。

    所有事都发生在瞬间,快到所有人还来不及尖叫,反射性地一齐拥上去,好几条手臂恨不能织成一张大网,实在万幸,仗着庄绮雯个子小没什么分量,还真的被本来在厨房帮忙的一个伙计接着了。

    那伙计像是捧着什么宝物,慌到不行,动也不敢动,众人围着他,将庄绮雯上上下下摸了个遍,确定小主子连根头发都没伤着后,才同时长呼口气。

    不管他人的心情,庄绮雯老大不乐意地,从张妈手里抢过那木雕抱在怀里,还很埋怨地仰着脑袋瞪这几个可怜的大人,尤其是放话要给她告密的那个小丫头。

    “坏小翠,以后再也不理你了!”

    “那正好,小姐你不理我,也比你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伤着自己的好,要是小姐再往这种危险的地方跑,我绝对会去告诉夫人!”

    庄绮雯摔下树都没喊没叫,这会儿看小翠一点也不怕她,眼睛里倒充起了泪花“那该怎么办呢,放在房间里被娘看到会被丢掉的,我好不容易想到藏在鸟窝里,还有鸟妈妈帮忙照看,可以陪小兔子说话。”

    她指的是怀里抱着的那个木雕的小兔子。

    因为想藏在别人找不到的地方,又怕小兔子自己会孤单害怕,才想到鸟窝这种地方,听明白她的话后,几个人都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叹气。

    “小姐,夫人怎么会丢掉你的小兔子呢!只要是小姐喜欢的,夫人什么不给呀,你房里的小东西可都堆积如山了,只是一块木头而已,夫人注意不到更不会去注意的!”

    “可就是会啊!凡是顾哥哥送给我的小玩意,总是过段时间就不见了,我上次无意中看到了,就是娘把那些东西都丢掉了的,丢在厨房的炉灶里!”

    庄绮雯见几个大人在听到她顾哥哥的名字后,都愣了一下,以为他们是不信,还掰着小肉手算了起来“真的呀!我的小马,小松鼠,还有孔雀!彼哥哥说好要给我雕一间热热闹闹的动物园的,可动物总是少,总是少”说着,又将怀里的小兔子抱得紧了些,怕它会活了长翅膀飞走一样。

    她口中的顾哥哥顾思朝,原本是她爹拜把兄弟的儿子,顾家跟庄家一向亲近,她跟顾思朝也是从很小就玩在一起,后来顾思朝的爹不知做了什么事被抓了起来,是她爹从中帮忙才保住了顾家唯一的子嗣。

    从一年前起,顾思朝就搬到庄家住了,她爹跟所有人说,要把顾思朝当成庄家少爷一样侍候,以后就是自己家人了。

    张妈僵笑了下,说:“小姐啊,大概是你看错了,是你不小心把东西弄丢了吧,老爷和夫人都对顾少爷视如己出,爱得不得了,夫人又怎么会烧掉,顾少爷送给小姐的东西呢。”

    “我怎么知道!”庄绮雯瞪大一双又圆又黑的眼,盯着小翠道:“总之一定不能告诉娘哦!我本来都已经决定好了,等顾哥哥送给我所有的动物后,我就嫁给他,可是,这样一来,不就永远都等不到了!”

    “好好好,我不说就是了!”小翠只得服了软,跟其他人交换了个无奈的眼神,又对庄绮雯说:“小姐,你的小兔子不要藏在鸟窝里了,小翠给你保管好不好?反正夫人也不会去下人的住所,我也能陪小兔子聊天呀。”

    “真的?”庄绮雯看她。

    “真的。”小翠点头“不过小姐也要答应小翠,要嫁给顾少爷这件事,以后都不要再提起了好吗?”

    庄绮雯似懂似懂地点了点头,又对他们眨了眨眼,说:“不过,我就是要嫁给顾哥哥的呀。”

    八年后。

    又是一个夏末,太阳懒洋洋地挂在天上,阳光下的人无不一脸疲惫,没精打采,就连小摊贩前永不停息的杀价声,这会儿听来也带着些例行公事的懒惰。

    卖首饰的小摊前,摊主为了提神一样无聊地打着蚊子。

    “小姐,这镯子真好看!”一个年纪看上去略长的姑娘,拿起一只翠绿的镯子,给站在旁边约十来岁的小姑娘看。

    看这两人的穿着打扮,定是哪家的小姐带着丫头出来游街。

    卖首饰的摊主顿时来了精神,面对这种一看就知是有钱又好骗的客人,他怎么能放过。

    庄绮雯接过递来的镯子,拿在手里看了眼,像是涂了蜜的嘴唇扬起了个很俏的笑“小翠小翠,就是喜欢这翠绿翠绿的小玩意,不如买下来呀?”

    “瞧小姐说的,我只是说这镯子样式讨喜,可没说要买呀!我哪里来的钱,又哪有机会戴这种东西!”

    “谁说要你买了?今天要不是你的帮忙,我又怎么能偷跑出来,当然是我送给你呀!”

    “小姐你就饶了我吧,就算我不帮忙,你也要偷跑出来的,万一再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向老爷、夫人交待,所以还是我陪在小姐身边比较保险点,小翠不求小姐的东西,只求小姐快些玩够了,好在老爷、夫人发现前跟我回去!”

    一听这个,摊主有些着急,直灿笑着,便插嘴道:“两位真是好眼光,这镯子可是打西域过来的碧灵玉,咱们这里不产的,就是在当地也是十分珍贵的玉石,将这种玉石打磨成器,不是几十年经验的老师父可做不到,更何况是这么精巧的玉镯了,别的地方不敢说,但京城境内,只有我这一家有这种货,实在是可遇不可求的上上之品啊!”“啊?那这一定很贵吧?”

    “怎么会很贵?那贩玉的西域人跟我有交情,给我的是最低价,我卖出去也是最实惠的价钱,不多,五十两!”

    “五十两?天哪,我一个月工钱才二两啊!”小翠差点晕过去“小姐小姐,我们还是不要看了,这镯子我可不要,咱们快回府吧。”

    “别别!这做买卖嘛,也讲究个缘分,既然两位小姐识货,不如就二十两!当交个朋友了!”

    小翠还是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倒是梳着两根长辫子的庄绮雯,看着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觉得好玩,嘻嘻笑了起来。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别让来让去了。”庄绮雯将那镯子在摊主面前比划一下,嘻嘻笑着像在玩什么游戏“老板,这镯子二两我要了!”

    摊主口水都快说干了,瞧这位小姐穿着富贵,就看准了肯定是有钱人,没想到一开出的价钱,硬是比清早赶集的大婶还要黑,气得差点呕出血来。

    摊主顺了顺气,看这小姑娘怎么都过不了十五岁,说话没个正经,一定是来闹他的。

    “这位小姐,你一看就是个富贵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不知咱们这些小买卖人的不易,分不出二两和二十两的区别,可也别信口开价,欺负我们这些老实人啊!我这么有诚意,你还故意闹我,这就不对了!”

    庄绮雯眨眨眼,看这摊主又是为难又是气愤,又嘻嘻地笑了出来“我怎么不知小买卖人的不易?任何大买卖也都是从小买卖做起的呀!可不论什么样的买卖,做生意要实实在在的才是基本,这镯子明明是随处可见的玉石废料加工成的,甚至称不上是玉,石头还差不多,顶多也就值五十文,我知道小买卖人的不易,给你二两,你骗我们不懂不说,又说得我像恶人一样,如果不是小翠看上了这只手镯,以为我会在这听你编的故事?”

    “啊?这个是石头?”小翠惊呼。“也不能这么说啦,如果是这么大的,”庄绮雯两臂一挥在身前画了个大圈“还值点钱,但这么小的也就是拿来骗骗小孩子了。”

    “你你胡说!看你的样子,你本身不就是个小孩吗?我看你根本是没钱买,就诋毁我的东西,像你这种胡言乱语,以为说出去真有人信吗?”这会儿那摊贩脸已经变成了绿色。

    “你这人做生意真是不厚道!”小翠醒悟自己是被人骗了,指着摊贩骂了起来“看我们是女人和小孩就以为好欺负吗?要不是遇上我们小姐,难保要被你大敲一笔了!”

    “看你比这小姑娘怎么也要长上七八岁,这么大的人连点判断能力都没有吗?竟然信她不信我?”

    “为什么要信你?我们小姐见过的玉石,怕比你这辈子听说过的还要多!只怪你自己,什么人不好吹牛,偏偏要找上‘玲珑玉行’的大小姐!”

    庄绮雯得意地一笑,这感觉还真是不错!

    没想到她家的名字还挺好使,对方一听到,连最后那点强硬劲都不见了。

    玲珑玉,玉玲珑,玲珑庄的宝玉抵千城。

    这是京城百姓无人不知的一句话,而这句话所指的,就是她家的“玲珑玉行”

    如果说要寻玉、鉴玉,各地行家自然不少,但要说玩玉的行家里,聚集最多的地方,那无疑就是他们玉行了。

    托这家族环境的福,庄绮雯从小就是听她爹跟叔叔伯伯们论玉赏玉长大的,耳濡目染下,就算没专门人教过她玉器的知识,对于普通的玉石她也能说出个一二来,就更别提眼前这个,还算不上是纯粹玉石的镯子了。

    她知道就是二两这价钱也是开高了,果然,在摊贩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后,他还是乖乖地将那镯子让给了她。

    送了小翠礼物,在小翠崇拜的赞美声中往家走,庄绮雯的心情格外地好。

    这件事回去一定要跟顾哥哥说才行,都不知道他听到后,要怎么表扬她呢!

    当年“玲珑玉行”的创始人就是她和她顾哥哥的爹,小时候看她爹常和顾伯伯在一起,拿着玉器说得连饭都顾不上吃,而她通常就和顾哥哥在一边玩,边玩顾哥哥也边为她讲玉的知识,虽然那有点无聊,但却是她童年最美好的记忆。

    只可惜后来顾伯伯家出了事,从那之后虽然顾哥哥到了庄家生活,他们接触的时间更多了,可他却再也没有跟她一起玩得那么开怀,也再没给她兴奋地讲起玉器的知识。

    如果把今天的事情讲给他听,他应该会有点开心吧?因为他曾教她的事情,她并没有忘记呀!

    远远地就看到自己家门前围了许多人,庄绮雯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自己跑出去的事被发现了,爹派人出来找她,仔细一看,那些人都是附近的百姓,并不是他家的家丁。

    一群人围在她家门前议论纷纷地做什么呢?

    庄绮雯好奇地跑过去,只听他们在说什么衙门的事,再一看,守在他家大门两侧的竟会是两个差爷?

    “小姐,这是出什么事了啊?”小翠见府内正门大敞,还有穿官服的人看着,顿时没了主意,倒是投靠起她这个比自己还小上几岁的小妹妹。

    庄绮雯已经没心思回答小翠的疑问,报上自己的身分后,她连出了什么事都没问,人已经飞也似地奔去了正屋。

    出了什么事根本不用问,或者说她没那胆子问。

    家里四处都是官府的人,熟悉的家丁全都面露惊恐的神情,正屋的门也是向两边大敞着,可以看到里面站了一屋子的人。

    “爹!娘!”庄绮雯闯进屋内,只见他爹娘低着头站在几个官兵之间,突然听到她的声音,全都受了惊吓一样,眼睛瞪得老大。

    “雯雯!你怎么跑来的!”她爹先是一惊,而后马上将头转向另一边,冲着站在靠外位置的一个年轻人怒斥道:“顾思朝!你不是答应我看好雯雯,不让她看到这一切的吗?”

    庄绮雯也看向他爹怒骂的那个人。

    在围着她爹娘的官兵更靠外的位置,蓝衣的年轻男人笔直地站在那里,对于她爹的怒吼面无表情,那也是她所知的顾哥哥一向的表情。

    只是现在看来,不知怎的,让人莫名一阵心寒。

    不对不对,一定是错觉!彼哥哥的脸本来就像一张雕刻过的白玉,温润清透但毫无血色,她肯定是受气氛的影响,才觉得往常那么好看的一张脸,这会儿变得罗刹一般。

    “顾哥哥,这是怎么回事?”面对被官兵围住的爹娘,她跑去顾思朝那边,拉起他的袖角,细细的眉毛皱成了一个八字,一双圆溜溜的大眼也眯了起来,挤得眼中的水花随时都要滚出眼眶。

    然而那只衣袖的主人甩了甩袖管,动作看上去那么轻,甚至还有些美感。

    可她知道那力气其实很大,而且决绝,就那样将她的手甩离了他,仿佛被她碰到是件多么无法容忍的事。

    “我有派人看住她房门,但她并不在房内,也不在这个府里。”顾思朝没理会向他求助的庄绮雯,声音平板地对庄老爷说道。

    “骗子!你分明是想在女儿在面前羞辱我!还找什么理由!”庄老爹双眼充血,要不是有官兵围着,怕是要冲过来将他撕碎“好啊!现在你的目的达到了,所有目的都达到了,你终于为你爹娘报仇了!”

    什么?什么报仇?顾哥哥不是一直住在他家吗?她爹娘说过,要视顾哥哥为己出,说他也是庄家的少爷,还教他知识,让他打理铺子,这么多年了,都是这样的,他们不是一直过得很好吗?怎么会有什么仇恨,要找谁报仇?

    庄绮雯本能地向顾思朝投去求救的目光,而她对上了一双满是鄙夷,写满了仇恨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