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尚小说网 > 陈传龙文集 > 带进棺材的忏悔上

带进棺材的忏悔上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最后的超级战士铁骨铸钢魂权谋天下:姑姑太撩人特种兵之军人荣耀张雯小龙雯雯错误的邂逅重生之绝世弃少程璟然赵苏禾

一秒记住【爱尚小说网 www.23xsw.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汪老汉在弥留之际,最想见的人不是儿子,也不是孙子,而是不亲不故没有一点血缘关系的狗剩。

    汪老汉说,如能见上狗剩一眼,把心窝里话对狗剩说了,就会心甘情愿的死去,堂堂正正地离开人世,一辈子不会再有遗憾。

    汪老汉这个心愿令所有的人都吃惊,想不通。

    谁也弄不明白老汉会有这么个奇怪想法,而且这个愿望根本不可能实现。狗剩死了都快三十年了,就是活着也该有四十出头了吧。那一年狗剩被水冲走的时候,是十岁、十二岁还是十三岁,庄里人谁也说不准。真要是狗剩回来了,恐怕没有人能认出来。从十几岁的孩子一下子跳到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这中间的变化有多大,可想而知了,恐怕是走对脸也没有人能认得出来。狗剩家里没人了,绝户了。那场大水过后,狗剩的家人就从梨树坡消失了。当然,绝户的不止狗剩一家人,还有几户人。可是汪老汉不想其他几家人,也不想在那场大水中死去的老伴,偏偏只想狗剩一个人,这就稀奇了。狗剩死的那年还是个孩子,庄里人对他没有太深刻的印象,现在回想起来狗剩长得什么样,没人能说清楚了。

    汪老汉临死前想见一见狗剩,这是老人最后的心愿了。人活一辈子图个啥?俗话说得好,干干净净的来,干干净净的走,没有遗憾,也不枉来世上走一遭。汪老汉的俩儿子都很孝顺,要是其他的愿望,儿子想尽千方百计也得满足爹的要求。再说了,如果狗剩活着的话,不管他在天涯海角花多大的本钱,也要请他回来见爹一面,满足爹最后的心愿,不就这一次了吗,一辈子的最后一次了吗?娘在那场大水中淹死了,只剩下爹一个人,怪不容易的。大水过后,爹一直没有再娶亲,怕俩儿子和后娘合不来,生闲气。算起来爹从四十四岁孤身到现在,二十九年了。在这二十九年里,他老人家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把弟兄两人养活大,还给每人盖了三间房子,娶了媳妇,完全尽到了当爹的责任,做儿子的有啥理由不孝顺爹哩?但是,再孝顺也救不了爹的命,看着爹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想走又走不了的痛苦样子,弟兄俩心里难受。弟兄俩一面为爹准备后事,一面陪着爹走过人生的最后时光。爹这盏燃烧了七十三年的老油灯已经耗尽了油,着不下去,就要熄灭了,这时候再不陪他老人家,以后想陪也没机会了。

    狗剩,大叔对不住你呀,狗剩,大叔对不住你呀爹又在断断续续说胡话了,声音不大,话语也不清,只有大儿子大狗能听懂。爹这话真是胡话,爹有啥对不住狗剩哩?狗剩家和汪家一个在庄西头,一个在庄东头,平时不来往。梨树坡以汪姓和谭姓为主,狗剩家姓谭,汪家和谭家表面上没啥冲突,可也不和睦,暗地里叫着劲。狗剩和大狗大小差不多,按说是经常在一起玩耍的,但大狗记忆中没有和狗剩玩耍过的印象。不知道从哪辈子传下来的规矩,大人也没教,似乎受大一点的孩子的影响,一代一代成了不成文的规矩,姓汪的孩子找姓汪的孩子玩,姓谭的孩子找姓谭的孩子玩,汪姓孩子和谭姓孩子极少来往。比爹小一辈的狗剩肯定和爹接触更少,要说谁对不住谁,那纯粹是瞎胡说。再说了,狗剩没死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凭爹的老实相,绝不会做对不住狗剩的事吧。

    “爹,你醒醒,醒醒。”大狗握紧了爹的手说。三天前爹开始昏迷就翻来覆去说这几句话,爹一说这话,大狗心里就难受,一个七十多岁的人了,在临死之前对一个外姓孩子说对不起,这让作儿子的感情上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大狗想把爹唤醒,爹并不听儿子的呼唤,爹听阎王爷的,爹这几天和阎王爷打得火热,正在一步一步往阎王爷那边靠拢。汪老汉依然一句接一句的叫着狗剩的名字。“咳——”大狗长叹一声,望着爹痛苦不堪的样子,真想替爹受这份罪。

    其实,汪老汉昏迷的第一天,大狗就请教了庄里年纪最大的汪三奶了。汪三奶八十七岁了,身板还很硬朗,经过的事多,明白的事理也多。汪三奶用十分坚定的口气说,是狗剩家的老宅与你家的宅子有冲突,你家在东南,他家在西北,正好对角,那年大水是从西北往东南冲下来的,狗剩也是被大水往东南冲走的。狗剩从梨树坡走出去,路过的最后一家就是你家,回来时还要沿着冲走的方向返回,先经过的就是你家。大水过去快三十年了,你不是听说过一句老话嘛,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其实那是说鬼魂的,鬼魂飘忽不定,每过三十年就要挪挪地方。狗剩的魂离开咱梨树坡近三十年了,所以要回来,回到他原来的老宅去。你知道,鬼魂专拣身子弱的老年人和孩子附体,想脱成人,回到阳间。狗剩经过你家时,恰好你爹快不行了,就赖在你爹躯壳里不肯走,你爹和狗剩斗,想赶走狗剩那龟孙,可又干不过他,你爹斗败了,就向狗剩讨饶,一句一声狗剩俺对不住你,狗剩俺对不住你,你听见这句话以为你爹真的对不住狗剩哩,其实不是,是你爹被他斗败了,向狗剩那龟孙赔礼道歉哩。

    “噢——”大狗长叹一声,恍然大悟了,原来是这样呀,怪不得爹临走了,谁不想专想狗剩哩。大狗觉得汪三奶真不愧是名副其实的半仙,爹和狗剩的魂斗架,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事,凡人咋能看得出来?要不是汪三奶指点迷津,俺大狗做梦也想不到是这么回事。大狗在佩服汪三奶上面简直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那,那有办法破嘛?”大狗诚惶诚恐地问。汪三奶闭着眼没说话,不知道是在想办法还是去那边秉报去了。过了好大一会才缓缓睁开眼,慢吞吞地说,大凡世间一切都有立有破,鬼魂也不例外,它有办法整治人,人也有办法整治它,要不怎么有和尚道士阴阳先生捉鬼驱鬼哩。“是,是,三奶说得对”大狗头点得捣蒜似的,想早点知道咋赶走狗剩那小子,心里急得如火燎,也得耐着性子听汪三奶云天雾地的侃。汪三奶又说了好些阴阳间的事,才终于说道出了破解的方法。汪三奶说,大狗哇,你去狗剩家老宅上烧把纸,祷告祷告,为狗剩指点回家的路。阴间一片漆黑,狗剩看不见路,有了引路灯,狗剩不迷了,就会从你爹的躯壳里出来,回到他家老宅。

    汪三奶的话被大狗奉若神明,金口玉言,千恩万谢后才迈出汪三奶的家门回家。得到灵丹妙药的汪大狗,兴冲冲的往家赶,心想,这次一定能把死鬼狗剩赶走,摆脱他小子的纠缠。

    回到家里,大狗迫不急待地叫二弟二狗去集上买香买烧纸,带着祭礼去狗剩老宅祷告。

    二狗对狗剩没有一点印象了,狗剩活着的时候,二狗还小,不过四岁的样子。四岁以前的事,二狗大都记不得了,对娘倒还有个模糊印象,至于狗剩嘛,连他长几个鼻孔都说不准。狗剩这个名字,二狗从来没有听说过,自从前天爹病了,嘴里老念叨狗剩长狗剩短的,二狗才知道庄里过去还有一个和哥差不多年龄的小孩叫狗剩。1975年8月份那场大水二狗是记得的,这是他四岁以前惟一记得最清的事。二狗隐隐约约记得是娘将他抱到一辆架子车上,架子车很小,娘怕架子车在水里翻跟头,没上车,娘双手抓着架子车把,身子浸在水里,守护着二狗。二狗还记得,自己拼命地哭,要跳下水扑到娘怀里。娘就哄他吓他说,别哭了,再哭老猫就来了。二狗不敢哭了,趴在架子车上,不眨眼地瞅着娘。老猫是流传在当地的一种专门吃小孩的鬼,关于老猫骇人听闻的故事很多,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大人们常常讲给孩子们听,专意吓唬那些不听话的孩子。娘还不放心,就用绳子把二狗捆到架子车上,以防掉到水里。突然,一个浪子打过来,漫过架子车,漫过娘的头顶,哇一声,二狗嚎叫起来,闭着了眼睛,还喝了一大口水,等到二狗再次睁开眼睛时,娘没了踪影,从那以后,二狗再没见过娘。娘是为了救自己才死的呀。二狗常常自责,这一辈子也偿还不上娘对他的恩情了。更让二狗心中不安的,是娘死后连尸首也没个下落,想给娘烧张纸送些钱花也没地方,二狗只能把对娘的思念寄托在心中了。

    二狗没给娘烧过一张纸,心里有愧,现在让他给狗剩那狗杂种烧纸,二狗才不愿意呢,更不愿意为狗剩引路,狗剩算个什么东西,也配俺给他烧纸?大狗三番五次劝说,二狗才勉强愿意去。大狗说,不为别的,只为咱爹好不好?要不是为咱爹,别说你不愿去,俺也不愿去呀,你不是给他个死鬼烧纸,只当是给娘烧张纸吧,好不好?大狗给弟弟说话客气得很,不敢命令,他了解二狗,牛脾气上来了,谁也劝不住。二狗心里骂道,娘的,狗剩狗崽子,要不是为俺爹,俺说啥也不能为你烧纸呀,你个死鬼,俺们可不是给你烧纸下跪啊,俺是为俺爹,不是为你,哼,便宜了你小子,趴在佛爷脚面上的臭虫,倒让你个龟孙赚了大便宜了,呸,俺不是给你狗剩下跪,是给俺爹俺娘下跪。狗剩喃喃地嘟哝着出了门。

    二狗从集上回来时,天已经黑严了,二狗不敢耽搁,摸黑往梨树坡西北走去。狗剩家过去住的地方是庄子边沿,现在不是了,早被包围到中间了,二狗问了好几个上年纪的人,才打探到狗剩家老宅的大概位置。上年纪人都知道,狗剩家朝南大概二十步的样子,有一眼井。过去梨树坡人吃水都到这里挑,这眼井里的水甜,没有碱性,烧出来的水不结水垢。发大水那一年,水井被淤平了,庄里所有的房屋被推倒了,树被连根拔出,曾经遍布庄子四周的梨树没留下一棵,梨树坡只剩下一个庄名的空架子了。活下来的人就是凭这口被淤平的水井才找到庄子原来的位置。回到庄里的人在医疗队的带领下,重新掏挖那眼水井,喷撒消毒剂,那眼井又为梨树坡人服务了二十多年。这几年条件好了,嫌挑水麻烦,家家打了压水井,那眼井才渐渐淡出了视野。不过老人们都说,压出来的水没有那口井里的水甜。过去井旁有一个大场子,是庄里人的活动中心,有事没事,大人来这里坐坐,聊聊,小孩在附近玩耍,吃饭时端着碗跑半个庄子来这里闲聊,一顿饭能吃一两个钟头。谁来挑水了,有事没事也坐一会儿,凑凑趣,一挑子水挑到家要半天,老婆气得嘟哝说,挑趟水这么长时间,就是尿也尿一挑子了。女人嘟哝归嘟哝,汉子们挑水的时候还是一去半天。后来来这里人的少了,场子被人用做宅基地盖上了房子,井边慢慢长起了荒草,掩蔽了井口,怕孩子们掉进井里出事,有人就用石板将井口封死了。从此,那眼哺育了梨树坡人几百年的水井彻底走完了自己的路。

    二狗用步子丈量一下,才约略找到狗剩家老宅的位置,一户谭姓人家的猪圈。二狗向主人打了招呼,要借用一下他家的猪圈,那家人爽快答应了。虽然这不是一件吉利事,但汪老汉都快死了,谁还忍心和他计较呢,再说了,二狗的二杆子脾气他是知道的,要是不让二狗烧纸,闹起来,谁惹得起?汪谭二姓近二十几年来关系处得不错,自从大水之后,谭姓和汪姓人之间和好了,很少再有人讲究家族观念。残酷无情的灾难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拉近了,在大水中,有汪姓人救谭姓人,也有谭姓人救汪姓人,在严酷的事实面前,两个有着多年积怨的家族团结到了一起,并肩与洪水战斗。洪水过后,无人提起以前的不愉快,谈论更多的是在水中互相帮助,互相搭救的感人事迹。二狗跪在猪圈的围墙边沿,掏出香燃着,毕恭毕敬地插到地上,十分虔诚的样子。红红的香头火在漆黑的夜里格外耀眼,数个香头火汇聚成红通通一片,随着风的强弱而忽明忽暗,照亮了猪圈一角。猪对于二狗这位稀客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热情,相反,倒显得十分冷淡,二狗一出现,它们就不情愿地躲避到角落去了。二狗朝猪圈俯下身,毕恭毕敬跪下来,面向猪们嘣嘣嘣磕了三个头,很响亮的三个头,祷告说:“各路大仙在上,俺汪二狗在此为各位大仙磕头了,俺不求钱财,只求各位大仙看在俺一片诚心的面子上,别让那些小鬼小妖打扰俺爹,别让俺爹再受罪了,让俺爹走得顺顺当当。俺爹如果对各位大仙有所冒犯,俺替俺爹在此赔礼了,还让大仙多多包涵,高抬贵手,放俺爹一马,把狗剩引走,俺和俺哥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各路大仙的大恩大德。”嘣嘣嘣,祷告完二狗又对着猪磕了三个头,那态度那姿态虔诚得很,似乎猪就是各路大仙,猪能管住狗剩的阴魂,让他爹安安稳稳的上路。猪很高傲,猪对二狗的崇高礼仪并不领情,连礼节性的示意也没有,吭吭叽叽地撒了泡尿后躲闪到猪圈更深处去了。

    “吞儿”一声,猪圈的主人没敢笑出声,掩着嘴拧身进了屋。二狗这小子说得驴头不对马嘴,不不伦不类,倒是对他老子还挺孝顺。进了屋好一会,猪的主人还没把笑撵回肚子里去。

    二狗怀着激动的心情回家了。二狗以为,为各路大仙上了香磕了头,大仙们一定会帮忙赶走小鬼狗剩,让爹清清净净地活着或者死去,少受些痛苦。二狗向大狗汇报了烧香许愿的经过,弟兄俩都想当然的认为这一下大功告成了,就像把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请到自己的三间瓦房一样,哪方小鬼小妖也不敢来打扰爹了。弟兄俩兴奋得连晚饭也顾不上吃,守在爹的床边,等待着奇迹的发生。

    汪老汉再一次清醒了。这几天汪老汉忙得很,比大狗打零工的那家总经理还忙,马不停蹄地在阳间和阴间来回奔波,在阳间待一会儿,在阴间待一会儿,哪一方都想兼顾,哪一方都舍不下,哪一方也都想把他留下,汪老汉恨不能把一个身子劈成三半。大狗看在眼里疼在心里,那些该死的小鬼把爹折腾成啥样子了,尽让爹活受罪,还不如让爹早点走好呢,起码让爹少受点罪。

    汪老汉醒过来也没忘记在那边和狗剩的瓜葛。汪老汉用蚊子哼哼般的虚弱声音问:“德呀,有狗剩的信了吗?”德是大狗的大号,汪老汉人快去那边了,还能准确记住这边人名字,不容易,更不简单。

    “正在找。”大狗垂下目光低声回答,不敢看爹那黄表纸一样黄的脸。大狗揣摩,到哪里去寻狗剩呀,只怕连狗剩的骨头也没处寻吧,在那场大水中被淹死的人,能寻回来尸首的没有几个,更何况是大水过后二十九年了,骨头都沤糟了吧。可这话又不能对爹说,只能搪塞。去西方极乐世界前,给他老人家一个满意回答,也算是对爹尽的最后一份孝心吧。

    “快,快,快找呀,爹等,等,等不及了。”汪老汉很有些遗憾了,生怕等不到那一刻。每个人来世上走一遭都不容易,年轻时是过一年少一年,中年是过一月少一月,到了老年,不是过年过月,是过天了,过一天少一天。对于汪老汉来说,是过时辰过分钟了,过一分钟就少一分钟了,说不定哪一会过去到那边就回不来了。汪老汉心里急呀,十万火急,比儿子二狗大狗还急。

    “找,去,去,去天津找了吗?”汪老汉使出全身力气说。

    “去了,群星去三天了,估摸快回来了,爹,群星一回来,就把狗剩带回来了。”大狗用十分坚定的口气说,好像真的派他的大儿子群星去了天津似的。汪老汉几天前就说派人去天津找狗剩,这会儿一醒过来还没忘记那档子事。这又让大狗几个人犯糊涂了,爹到底是清醒还是迷糊,他们也搞不清了。要说清醒吧,爹非要找狗剩,这不是明摆着白天说梦话吗?要说迷糊吧,爹能记住狗剩的名字,还知道天津,这一点儿也没错呀。

    去天津是爹啥时候也忘不了的事,一辈子最光荣最露脸的一件事,也是老人家去的最远的地方。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村里想办一个饼干厂,全村人大都不懂机械,只有汪老汉开过拖拉机,多少知道一点。听说天津有生产饼干的机械,村长就派汪老汉先去打探打探。回来后,汪老汉成了庄里的排场人物,高中皇榜衣锦还乡一样风光,全庄几百口子人,人老几辈子也没谁出过这么远的门,见过这么大的世面,只有汪老汉走得最远看的世面最多。那几天汪家成了庄里热闹的地方,比村长家还引人注目呢。每天晚上吃过晚饭,或者干脆端着饭碗,蹲在汪老汉的院子里,听汪老汉讲天津的所见所闻,天津的高楼,天津的车流,还有天津人的生活方式说话口气,聊到兴奋处还忍不住站起身比划两下天津人的手势天津人的动作、走路姿势,在他们看来,天津人扭屁股都跟电影上表演一样精彩。梨树坡人被汪老汉讲得神魂颠倒,如醉如痴,心想,什么时候也能去走一遭开开眼界就是死也值了。爹在向乡亲们讲述天津见闻的时候,大狗觉得爹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满面春风,话说得特别多,特别得体,根本不像平时那样笨嘴拙舌的。一辈子老实巴脚的汪老汉在人前总是萎萎缩缩,从没有堂堂正正的在人前露过脸,这一次让汪老汉露足了脸,成了汪老汉一辈子最风光的事,这样的事怎么能忘呢?就是临死前,也是最值得回味的露脸事。

    听说派了孙子群星去天津找狗剩了,汪老汉放心了,混浊无光了多日的眼睛猛然之间有了神采,放着金灿灿的光,眼珠子活灵活现地上下转了几下,人一下子精神了许多,说话也有劲,脸上现出了淡淡的血红色。

    大狗看到爹从死亡边缘赶回来,不但没有高兴,反而更忧心忡忡了。四十多岁的大狗知道,这不是好兆头,这是爹临别时的回光返照。这样的事大狗见多了,很多常年卧床不起或者病歪歪的人,突然之间身体一下子好起来了,有精神,能吃能喝头脑清晰,说话有气力也在理,没经过事的人还为病人高兴,事实上有经验的人绝不这样看,这样的情况不是病人好了,而是不久于人世的先兆,是回光返照。

    大狗握紧了爹的手,想象着爹不久就要走了,一阵隐隐之痛从心窝深处慢慢窜过来,眼角挂上了两粒泪球。

    汪老汉有气无力地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脑海里清晰地回忆起多年前在天津的一桩往事。那一天上午他乘公交车往一家机械厂赶,汪老汉贪看车外的景色,特意坐在窗户边,一路上汪老汉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窗外,一直盯着一闪即逝的人流、车流、高楼、街道看不够。第一次进大城市的汪老汉,对天津的什么东西都感到好奇,感到新鲜,恨不得把眼前的所有东西都印在脑子里,回村向乡亲们卖弄。在一座高楼下面,有一个人边走边吃东西,步伐很快,急急忙忙的样子,像是上班要迟到似的。人家不愧是大城市人,天天都很紧张,哪像咱乡下人,时间富裕得用不完,成了最不值钱的东西。公交车跑得很快,眨眼间与年轻人并齐了,超过年轻人了,坐在窗边的汪老汉忍不住特意望了那年轻人一眼。

    天啊,这一眼差一点让汪老汉吓昏过去。就在汪老汉扭头眺望年轻人的时候,也是鬼使神差吧,汪老汉从心里觉得他见过那人,禁不住心里咯噔一下,第一次来大城市怎么能见过他呢?与此同时,公交车迅速移到了年轻人前面,汪老汉又仔细瞅瞅,天啊,这不是庄里的狗剩吗?汪老汉将脸贴在玻璃窗上,鼻子都挤扁了,眼睛瞪得青柿子一样圆,是的,没错,是狗剩。虽然十多年没见狗剩了,但狗剩的脸庞没变,还能从那人的面相上分辨出狗剩以前的印象,鼻子尖上的颗黑痣是狗剩最显眼的标志,那脸盘,那眼睛,那神态,那走路的姿势与狗剩再相似不过了,不,更像是狗剩的爹。狗剩比以前高了,白了,体态还是过去那样偏瘦。狗剩,汪老汉想喊却没有喊出来。眨眼间汪老汉超过了狗剩,将狗剩甩在了后面。公交车在一刻不停地飞奔,汪老汉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那人,脖子很快扭成了烧鸡,拧成了麻花,连身子也被拉直了,几乎平躺在椅子上了。周围乘客轻蔑地瞧瞧这个乡下老头,鄙夷地默默骂道,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少见多怪,对什么都新鲜,看不够。谁也没有把汪老汉的反常举动当成一回事,乡下人的好奇,从来都不值一提。这时候的汪老汉完全不在乎别人的蔑视,他只在乎狗剩。大水过去了十多年,随着年龄增长,五十岁以后的汪老汉,一天天心事重起来,夜里常常梦到狗剩,记不清有多少次了,汪老汉从梦里呼喊着狗剩的名字惊醒,醒来后惊出一身冷汗。梦中的汪老汉总是被狗剩抱着腿,拼命地死死抱着不肯撒手。醒来后,汪老汉还觉得脚腿冰凉,痠疼,似乎狗剩的阴魂不散,一直纠缠着汪老汉不放。这事汪老汉一直说不出口,没法向人说。这是汪老汉一辈子的缺德事,是死了进不得祖坟的亏心事,虽然没人知道,大水过后痛苦记忆渐渐被抹平了,很少有人愿意再提发大水时候的痛苦往事,但汪老汉不能原谅自己,汪老汉的良心不能原谅自己。一个人能逃脱各种各样的外界惩罚,却不能逃脱自己对自己的惩罚,更不能逃过良心的谴责。汪老汉一直没有勇气向外人道出心灵深处的罪孽,所以,汪老汉一直在承受着来自内心世界的煎熬。这个突然而至的年轻人让汪老汉有了赎罪的机会,有了可以向当事人当面忏悔而减轻自己罪责的机会,再不能放过了,这次要是失去了,也许永远不会再有机会了。汪老汉已经受够了,汪老汉不想再受了。汪老汉要勇敢地站出来面对现实,直视曾经犯下的滔天罪行了。

    “停车,快停车!”汪老汉站起身朝前面司机叫喊。汪老汉的狂呼仅仅引来了一车嘲笑声,其他的什么都没改变,车依然不要命地狂奔,窗外的景物依旧向后倾倒,司机更不会把乘客的命令当句人话。一团火烧到了汪老汉的眉毛,汪老汉有了灼伤的疼痛,顾不了那么多了,汪老汉挥舞着双手吼叫:“快停车,快停车,俺有急事!”哼,汪老汉的呼叫没能让车停下匆忙的脚步,却遭来了更多鄙夷的呵斥声,别说你有急事,就是你命在旦夕,你急着回家奔丧,也不会挡住车轮滚滚向前的步履。汪老汉迫不急待地钻过人群,站到车门前,等待着开门。门并没有按照他的意愿打开,这让汪老汉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顾不了农村人进城的自卑与萎缩了,学着城里人的样子坚忍不拔地叫喊:“师傅,师傅,停停车,俺下去,俺有急事。”司机没有因为汪老汉的口气缓和,拍马屁似的叫两声师傅而领情,司机是谁?是全车人的领导,是几十人共同的一把手,天天听的好听话成箩筐,绝不会为了一个乡下人的两句好听话而受宠若惊。

    终于熬到公交站点了,这几分钟在汪老汉看来,感觉长得没了边沿,在他五十多岁的人生经历中,只体验过两次这样难熬的时间,上一次就是大水下来的那天夜里,汪老汉一个人爬上了一棵树,虽然保住了命,却没有父母妻子和俩儿子的消息,那一夜慢得出奇,简直比他以前的四十多年还长。车停稳了门还没有打开,仿佛司机故意和他作对似的,终于门开了,汪老汉腾地一下跳下车,发疯一般朝后面跑去。等到汪老汉气喘吁吁地跑到刚才那座楼前时,哪里有狗剩的影子?汪老汉失魂落魄地站在狗剩走过的地方,从恶梦中醒来一样,茫然四顾,希望从匆匆的人流中找到狗剩的踪影。汪老汉在原地等了好久,也不见狗剩来。过了很久,汪老汉也觉得莫名其妙了,好像狗剩约好和他在这里见面似的,错过时辰再等下去狗剩也不会来了。汪老汉悻悻地走了,一面走一面想,也许是看花眼了,那根本不是狗剩,偌大的天津城几百万人,想找一个人也如大海捞针,更不用说能碰到一两千里外的家乡人了,这么大的城市这么多的人口,与狗剩长得相似的人绝不止十个八个,是的,一定是看花眼了。汪老汉又一次在心里为自己开脱。发大水那年,狗剩才十一二岁,大人都死得不计其数,他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怎么能活下来?狗剩八成不在人世了,汪老汉想。一想到狗剩的死,汪老汉再没有勇气想下去了,狗剩的死与他汪昌林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甚至可以说,狗剩就是他汪昌林杀死的

    “狗剩呀,娃,俺对不起你呀,对不起你。”汪老汉用几天来少有的清晰完整的话语说。大狗只好顺着爹的话说:“爹,别想那么多了,好好养病,等你病好了,俺带你去找狗剩,爹,好好休息吧。”大狗将爹伸到外面的胳膊放回被窝里,又掖紧了被子。大狗知道爹在说胡话,离死期不远了,爹活到七十多岁也算知足了。在村里,只有八十七岁的汪三奶比爹大,爹应当满足了,所以,几天以来,大狗在老人面前能尽到自己该尽的孝道就行了,并没有伤心得死去活来,人总是要死的,就像他种庄稼收庄稼一样,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不过有一点让大狗心里不安,爹该走不能痛痛快快的走,老是被狗剩纠缠着也不是个长法,总得想个办法,和兄弟商量商量咋办才是。

    刚合上眼又睁开了,汪老汉感觉到有人进屋了。是的,没错,是二儿子二狗进来了。尽管二狗蹑手蹑脚怕惊动了爹,可还是被爹察觉到了。二狗很奇怪,爹昏迷几天了,咋这样清醒?见爹睁开眼睛,二狗只好径直走过去,轻轻叫了声:“爹,你醒了?”汪老汉是醒了,但不是从睡梦中醒来,而是从昏迷中从死亡中醒来。几天来,梨树坡人都在谈论汪老汉的奇怪事,也不知道这老汉咋那么怪,一会儿到阳间,像正常人一样啥都知道,一会儿去阴间,尽说些不着边际的鬼话。汪老汉没理会二狗的问候,汪老汉说:“才,群星回来没有?”“还没回来,去了三四天了,快回来了吧。爹,群星回来一定能把狗剩带来。”二狗也像哥一样,处处哄骗着汪老汉。“才,快些呀,爹怕等不及了。”二狗挪近两步,坐到床上给爹掖了掖已经很紧凑的被子说:“爹,估摸着群星这两天就回来了,说不定今晚就回来了。”“嗯,嗯。”汪老汉心满意足的应了两声,又开始说糊涂话了:“狗剩,娃,俺对不住你呀,对不住你。”汪老汉闭上了眼,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从此再不睁开眼了。

    二狗知大狗兄弟俩相互看了一眼,悄悄叹了口气。大狗朝外屋的媳妇示意一下,让她进来照看着爹,和兄弟走来到了院子里。“二狗,你看,爹这样子,你也去狗剩家烧了纸许了愿,爹还是那样,狗剩这小子咋那么难缠,一直扑到爹身上不走,咋弄哩,咳——”大狗长长吁口气,燃上一支烟,倚着墙蹲了下来。

    “哥,要不,咱还去问汪三奶去?”据说,汪三奶会过阴,这是全村人都深信不疑的,常有外庄人来求汪三奶去过阴,解决阳间人解决不了的阴间事。有一种说法,老年人和小孩儿秉性弱,眼睛弱,能看到阴间的事,小孩子看到也不知道是阴间事,阴阳分不清,长大了也忘记了,不知道曾经见过阴间事。体弱多病的老年人也能看到阴间事,但他们说给人听,没有人会相信,都以为是说胡话,病糊涂了,也就没有人拿他们的话当回事。还有个别人比如汪三奶这样的人,能过阴,阴间阳间事都能看见,能看见死去多年的人,在阴间啥穿戴啥打扮干啥事都能看见,更神奇的是阴间人过去在阳间做的神秘事,只有极少数人知道,汪三奶一过阴,和阴间人一说话也能知道,并且说得丝毫不差。有一次,一个二三十里外的牛屎大顶山的一个男人慕名而来,求汪三奶给他破破,说他死去的媳妇夜夜缠着他不放,晚上睡不着,白天没精神,快把他折磨得皮包骨头了。汪三奶听了那人的叙述,没再答理他,一闭眼,身子一抖头一摇,睡着了。其实不是睡着,是到阴间去了。到了阴间的汪三奶还用阳间的嘴巴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呜呜啦啦了十多分钟,周围人谁也不敢吭声,连大气也不敢出,虔诚地望着汪三奶的怪诞动作,没一个人怀疑,也没人敢怀疑。约略过了十分钟,汪三奶身子抖两抖头猛摇两下,睡醒一样,汪三奶千里迢迢从阴间回来了。汪三奶一回到阳间就瞪着眼睛盯着那汉子问,盯得那汉子心里起毛,低下头不敢看从阴间带信的人。你媳妇是不是喝药死的?汪三奶问。这一问,把那人一下子问得没了底气,佩服得五体投地。老天爷啊,汪三奶,一个小脚老婆,不出门就知道几十里外发生的事,而且还是好几年前发生的事,知道得清清楚楚,简直和神仙差不多,不,比神仙还神。来人当场就趴在地上给汪三奶磕了三个头,嘣嘣嘣,货真价实的三个响当当的头,连一点假都没敢掺。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汪三奶都把他在几十里外阳间的事说得毫厘不差了,他还敢不说实话吗?是的,那人说,他对媳妇不好,动不动对媳妇拳打脚踢,不把媳妇当人看,媳妇受不了,娘家又没有兄弟撑腰,一气之下就喝药自杀了。也许是觉得死得冤,死得窝囊,到了阴间也不放过作恶多端的丈夫,夜夜来找他,搅扰得他吃不好睡不安,活着受罪,生不如死。这只是汪三奶算得准算得神大家都知道的一件事,还有更多让人想象不到的事呢,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如今改革开放了,政策宽大了,上面也不干预,这些事可以明目张胆地搞,要是“文化大革命”时候,大家都害怕,可是,仍然有人趁三更半夜偷偷摸摸来找。在方圆几十里地,没有人不知道汪三奶是半仙,能知阴阳两界的事。牛屎大顶来的汉子得到了破解方法,喜笑颜开,把带来的丰厚礼品奉上去。不过,汪三奶不收,汪三奶从来没收过谁的礼品,这也是全庄人都知道的,据说,收了礼品,汪三奶就不能过阴了,就算不准了。有的人实在过意不去,临走,将几包点心悄悄放在门口,汪三奶发现了,送给临居孩子们吃,自己坚决不尝。要说汪三奶利用迷信收敛钱财显然说不过去,据汪三奶自己说,她老人家是代替各路大仙连通阴阳两界,向两界通风报信的,其实,只是一个跑腿的小卒子。不过,大家都认为这是汪三奶的自谦话,在外人眼里,汪三奶是个了不起的人,深不可测的半仙。

    二狗一说找汪三奶破破,大狗立即答应下来,虽然前天汪三奶说让去狗剩家老宅烧香没有灵,可神仙的话也不是句句都灵的,可能是心不诚吧,弟脾气硬,没有完全按汪三奶的话去做也说不定。这次俺自己去,一定能灵验。大狗心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