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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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家楼下不远处就有个车站,我每天都在那里等车去公司。因为这个车站前是大马路,后带青草地,左见报亭小卖部,右有流动厕所,上还有一个“巨大”的灯箱广告;我曾对我先生嬉称这儿是“五星级车站”硬件齐全嘛。不过,这里倒还真的是流浪者的天堂,经常都可以看到些流浪者盘踞在草地上晒太阳或者沿着车站不到20米的直径乞讨。

    那天清晨车站的人不多,我一边吮吸着精美的盒装牛奶,一边欣赏着秋天清晨冰凉的街景。车站后面那块青草地已在秋风的蹂躏下变成了枯草地了,也许是因为太冷的原因,今天的草地只有5位光顾者,他们是一家子。

    从五官看得出他们应该是少数民族,男人上身只穿了一件薄衬衣,他抄着手蹲在地上,眼睛却四周盯瞅着,也许是在看有没有被路人抛弃的较长烟屁股,因为他的脚边已经躺着五、六个烧着过滤嘴的烟尸了;女人是个瞎子,她的肩上披着她男人脏兮兮的旧夹克,怀里抱着个几个月大的小孩子,手里还揽着个四岁大小的小姑娘,稍大点的男孩子可能有七、八岁了,正靠在女人的背膀咀着手指。

    在这又饿又冷的清晨,这委琐的一家子,他们会在想什么呢?会不会是一块哪怕就快过期的蛋糕呢?我不由得向小卖部走去。当我拿着五个手工袋装蛋糕向他们走去的时候,我听到男人愉快的少数民族语言发音,他应该是在向他的女人说,有人给他们送蛋糕了。男人用跑了调的汉语跟我说着“谢谢”正好这时候车来了。

    我透过车窗看到他并没有吃蛋糕,他把蛋糕全部给了他的女人和孩子,继续蹲在那里四周盯瞅着和等待着其他的施舍。

    (二)

    差不多半个月后,我再次在枯草地上看到那一家子流浪者。

    也是冰凉的清晨,我喝着精美的盒装牛奶,为枯草地上的流浪者买了与上次数量一样多的廉价蛋糕。这次男人的身上已经多加了件有可能是在垃圾桶里拾来的劳保服,女人和孩子还是那样,贪婪的品尝着手指上残留的蛋糕屑。

    由于今天时间比较充裕,我走近了他们,清楚的看了看女人怀里小不大点的孩子,一张被冻红的很漂亮的脸蛋,长长的眼睫毛下面漆黑的眼睛也盯着我在看。

    “她叫苹,苹果的苹。是我拣来的。”男人的汉语水平明显的提高了许多。为着这个漂亮的汉族名字,为了这颗善良的心,我和他交谈起来。

    男人叫拉达罕,他告诉我,他们从家乡到这里已经三个多月了,大点的男孩子是他大哥的儿子。他大哥去年在外地打工的矿难中死了。嫂子跟外乡做生意的人跑了,听说是到了南方;后来听村里打工回来的人说,这个城市不愁吃不愁穿的是个天堂,所以现在他们全家都到了这里,一边找他嫂子,一边混口饭吃。

    拉达罕说除了他大哥和嫂子,也没有其他亲人了,他的瞎子老婆都是前几年他大哥在打工时拣回去的要饭女人;拉达罕反复的说着他家很穷很穷,现在到了这个城市,他觉得这里很好很好,除了没有固定的住所和有城管赶,其他的都是很好很好。他不打算回去了。苹是他们在这边拣垃圾的时候拣来的女孩,他决定就在深圳养大苹。

    上车前,我给苹买了几支牛奶,给拉达罕和他的女人和孩子买了小卖部里剩下的十来个廉价蛋糕,还有水。我不知道这点点食物够他们吃多久。本来我还想叫他在这里等我下班后,我把我先生的旧衣服找些出来给他们,这时候车来了。

    透过车窗我仔细的看了看拉达罕,实在是看不出这个已是孩子父亲的大胡子男人才21岁。我想他家也许真的很穷很穷。

    (三)

    冬去,春去,夏去,又是一年秋天。车站上巨大的灯箱广告终于撤下了“奶娘”似的美女丰胸广告,这次换上的是一副防止谢顶的广告。广告的画面很简单,半个傻乎乎男人的秃头,上面一种什么新型研究出来的生发剂,很傻;不过它的广告语倒是给我留下了比较深的印象“男人最大的烦恼”我先生看了笑着跟我说:“男人最大的烦恼哪里就是谢顶啊,痔疮才最叫人头疼。”

    再次看到拉达罕是在一个下午回家坐的公交汽车上,当时他大哥的儿子正在偷一个妇女的包,他在旁边掩护。我看到拉达罕的时候他也正好看到了我,我虽然感到失望得很,却也不愿去现场揭发他们。

    汽车到站后,我下车了,正巧拉达罕他们在这个站得手后也下车了。我走在前面,拉达罕加快步伐赶了上来,对我着笑,并且问我:“你还记得我吗?我是拉达罕。你以前给我们和苹吃过蛋糕。”他的汉语现在已经非常流利了。

    本来我不想和他再做任何沟通,但他提到了苹,那个在瞎女人怀抱里可爱的小女孩,那个在他们自己都不能解决温饱时候还决定抚养的无辜小生命。我想了想,便停下脚步对拉达罕说:“苹还好吗?”

    “她很健康,现在有那么大了。”拉达罕用手比划着给我看苹的大小。

    我看了一眼他的比划,就对他直接说:“你现在这样做是不对的。”拉达罕没有说话,低下了头。

    “你看看他,才多大?他可是你亲大哥的孩子的。”我指着男孩对他说,这时候男孩看我的眼神却是充满敌意的。我看了一眼车站周围人虽然不多,却也不好这样教育似的去批评拉达罕,我叫他在车站稍微等我一会,我有些东西要给他。

    (四)

    我抱着我先生的旧衣服下来的时候拉达罕还在,小男孩可能被他叫走了吧,没在跟前。我把衣服递给他说:“那整天气冷,衣服是我先生穿过的,收拾好了很久,准备给你们的,一直没有再遇到你们,现在拿给你吧。”

    我带着拉达罕到车站不远处的拉面馆吃面,拉达罕很感激我,称呼我为恩人。他跟我讲了这一年多来他们流浪的情况。去年初冬的时候,因为城管抓得严,他们一家流浪到了关外。在那里苹生了一场病,拉达罕花去了所有乞讨来的钱买药,后来到了实在是没有钱给苹看病了的时候,他们遇到了同乡。在同乡的帮助下,苹病好了;也是在同乡的帮助下,拉达罕和大哥的儿子有了现在所谓的工作。

    拉达罕又告诉我,他们现在已经住上出租屋了,他女儿每天都牵着他老婆去街上讨钱,多的时候一天能讨到两百多。他和大哥的儿子每天却要到同乡那去报到开工,晚上分了钱才回家,有时候要到凌晨才能回去。他不说我也知道“有时候”指的是当天收益不好的时候。

    拉达罕一边喝着面汤一边跟我讲,他现在已经开始在攒钱了,等再过段时间他就可以在另外的同乡那买个二手的烤架,到时候他就可以在街上卖烤羊肉串了。说到这的时候拉达罕特别的激动,他高兴的跟我描述了他的家乡是最出色的烤肉师傅,当时他的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点,我以为他是想念家乡了。

    天快黑了,我担心我先生在家等急了,我结束了谈话。在买单的时候,拉达罕说他今后也要开个面馆,专门卖他们家乡的拉面,他们家乡的拉面才叫真正的拉面。我知道他是真的想念家乡了。

    出了拉面馆,我急着要往家走,拉达罕跟我说了一些他的老实话,他说他给他们的同乡都打过招呼了,说我是他的恩人,不许他们打我钱包的主意,让我放心的坐车就是了。听了他的话我心里挺不是滋味的,我只能给他说,这样做不对,一定要找正当的工作做。

    回家后,我先生笑着跟我说:“男人最大的烦恼就是老婆回家晚,不作饭给老公吃。”

    (五)

    三月春暖花开的时候,我和我先生准备要个孩子,于是就把我母亲接到这里。我的母亲在家辛苦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拉扯大4个孩子,在该享受青福的时候,父亲却先她而去。至从父亲去世后就住到四川我二姐家去,终日与四周的邻里麻将、扑克,倒也潇洒。现在她又该操心了。

    那天早上十点过的时候我在单位接到母亲的电话,她在电话那头哭,断断絮絮中我知道了,母亲早上在买菜的时候钱袋被偷了,里面有父亲生前送给她的老怀表。我听后连忙请了假回家去。

    回家后,我先生已经先回家在安慰母亲了。我们绞尽了脑汁安慰母亲,可是母亲什么话也不肯说,只是躺在床上流泪。后来我想了想,决定去找拉达罕碰碰运气。

    我按照拉达罕告诉我他女人一般乞讨的地方去找他们,运气还不错,那天他女人和女儿都在,我给他女人说我有事找拉达罕,希望他下午的时候能给我个电话。我把写好的电话号码给了他女人和女儿各一份。我想他今天应该会抽空来看看他的女人和女儿吧。

    中午的时候拉达罕在公用电话亭给我打了个电话,他依然叫我恩人。我小心翼翼的把我母亲钱袋丢了的事告诉了他,试探着问他或者他的同乡今天在菜市有没有看到过一个墨绿色的钱袋。拉达罕很肯定的告诉我他是没有看到,他现在就去帮我问问他的同乡里有没有“看”到过。我很感激,祈祷着拉达罕能帮我把母亲的宝贝找会来。

    通话结束的时候,拉达罕告诉我他今天跟他同乡谈好烤架的价钱了,差不多下个星期他就可以正式卖烤羊肉串了,那时候一定烤最好吃的肉串送给我吃。我祝福着拉达罕,并答应到时候一定光顾他的烤摊。

    (六)

    傍晚,拉达罕大哥的儿子给我打来了电话,他说拉达罕把钱袋要来了,叫我到车站去拿。

    到了车站,只有拉达罕大哥的儿子在那,他手里拿着我母亲的钱袋,我接过钱袋打开一眼就看到了父亲遗留的那块金色老怀表,几乎也看到了母亲含着眼泪的微笑。

    我感谢之余,我顺便问男孩拉达罕怎么没来。这时候,男孩眼圈红了,他说拉达罕现在在医院,也许就快死了。我大吃一惊,忙问是怎么回事。

    男孩告诉我,拉达罕下午在同乡那很快就帮我找到了钱袋,可是同乡说钱袋还了就算了,里面的怀表就不给了,拉达罕不答应,于是两人就打起来了,后来同乡的兄弟也来打了,他们拿水管把拉达罕头都打破了,流了很多血。后来同乡看拉达罕快死了才算了的,并且把怀表拿了出来扔给拉达罕。拉达罕就叫我先把东西给你送来,他自己去了医院。

    (七)

    在男孩的带领下,我和我先生到了男孩所谓的医院,一家在出租屋开的私人诊所。长木椅上,拉达罕正在输液,头上包了厚厚的纱布,额头那块还明显在渗着血,他女人和女儿都在陪着他。

    问题虽然不像男孩说的那样严重,但我还是要求拉达罕马上就去正规的医院医治,医药费用都没有问题。拉达罕没有同意。他也许是对的,他现在什么证件都没有,是不能随便进出那些大场所的。

    等拉达罕输完液,他带我们去了他租的屋子,在那里我看到了在地上爬着的苹,她的腰上栓着根塑料绳子,绳子那头系在大木床腿。苹已经大了许多,她有一头乌黑的头发,虽然现在很短,我相信今后她一定会有两条油亮的大辫子。

    拉达罕的家很简单,有半个房间堆放他们拣回来的垃圾;那张大木床的房东留给他们用的,一家五口,通铺;床边有个塑料盆,墙角还有个大纸箱,箱子上放着几只碗。拉达罕很愉快的告诉我再过几天烤架就可以拿回来了,那时候房间就会显得更挤了。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瞎眼女人也在笑,我知道他们都是开心的。

    离开的时候我给孩子留下了些钱,拉达罕很感激,只是对着我说:“恩人,我听你的话,不再去偷了,等我卖羊肉串赚了钱,一定好好报答你。”

    我笑了笑,给他了我最真的祝福。

    (八)

    三个多月之后,拉达罕住的那片出租屋半夜发生了火灾

    那段时间,拉达罕在车站附近摆起了一个小小的烧烤摊,他大哥的儿子也在旁边帮忙吆喝;因为喜欢苹,也因为感激拉达罕帮我找回了母亲的怀表,我每个星期都会接苹到家里来洗澡和玩耍。

    很久以前,我就觉得“意外”总是发生在人们最幸福的时刻。那天我接苹到家里洗澡,晚上看着白白嫩嫩乖巧的苹,我舍不得当晚就送她回去,于是就对来接苹拉达罕说我今天想留苹在这住一晚上,她实在是太可爱的了。拉达罕很高兴,一口就答应了。苹幸免没有在他家的死亡名单里。

    我和我先生去相关部门办理了收养手续,正式抚养了苹。

    我想,等苹大了,我就给她讲她的恩人的故事。

    2004/03/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