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甘蔗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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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哒哒哒”拖拉机的声音越来越响亮，像是一把老式机关枪在扫射。有一道光从叶子的缝隙中间直射进来，在我的肚子上生成了一个钝角三角形。随着拖拉机声音的临近，钝角三角形也跟随着在我的肚子上移动，最后它越过了一条长长的玉米叶子，消失了。青蛙和蟋蟀的声音再度漫延开来，间或还有几个女人叫骂的声音。我抓了一把稻草丢在身后，躺了下去，在我的上方，北斗七星正在闪。他们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来？不过，再迟点也没关系，这样舒舒服服地躺着，真好。
一个小时前，我还是坐在教室里，对着黑板上的英语试卷答案作校对，前排的阿忠转过来对我说，去甘蔗地不？我说，等下班主任过来查怎么办？他说，放心吧，刚才我去厕所的时候，看到她不在办公室，而且包也不在，应该是约会去了。我说，那万一她又回来呢？阿忠的嘴巴里发出了一声“啧”说你别这么怕死好不好。我说，我才不怕呢。阿忠说，你不怕，现在就走。我说行，走就走。
我得承认，阿忠很会用激将法。在上个星期跟2班打挑战赛的时候，我就上过他的当。那场比赛其实是阿忠自己想打的，但是他却跟我说，对方已经放出话来了，说我们中锋不如他们，根本不是一个档次。我猜得出阿忠是在激我，因为我的位置就是中锋，不过我没搭理他。见我不接话，阿忠闭了嘴巴。过了一会儿，他又转过身来，压低声音说，阿和，他们班的阿伟这几天好像跟咱们班的李燕有点意思吧。我说，你怎么知道，他拍了拍阿信的肩膀说，你不信，可以问阿信，我们昨天晚自修回去，都看见阿伟和李燕走在一起了。阿信转过身来，说这是真的，阿和，你小心哦。我说，关我鸟事，小心个毛！阿忠说，没事就好嘛，这么大声做什么。我这才发现大家都在看我，几十张紧绷绷的脸，几十双莫名其妙的眼睛，全都以我为中心，对着我，这当中包括了第一排的李燕。
我和阿忠一前一后出了教室，我转过头，看到坐在窗户旁的李燕正在看我，她今天穿了件蓝色的风衣，宽大的衣领竖在那里，刚好到她嘴巴的位置，这使她的整张脸看起来更加娇小，她还涂了唇膏，闪闪发亮的那种。但是她没说话。我对阿忠说，有烟吗？阿忠说有，我说给我一支，阿忠说你不是不抽的嘛，我说我今天想抽，行不？他说行，谁说不行啊。他掏出了烟，抖出了一支给我，说出去再抽。我说现在就点上，他说你想死啊，万一被其他班的班主任看到，我们就完了，我说你也很怕死嘛，他说，没错，我怕死，我就是怕死。
现在，那支烟还在我的兜里。我掏出来放在鼻子下闻了闻，一股稻草发酵的味道，有点呛鼻。我摆动着手指，让瘦长的香烟在我的指间翻滚，一直被我玩得软了，我才扔了它。手里空空，再没有别的可以摆弄的东西，让我有点不自在，要是那本小笔记本在身边就好了。那本李燕送给我的小笔记本，只有巴掌那么大，封面上是两个小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趴在栏杆上看着远方，右下角还有几行英文，连写体，大概的意思是：记录每一天，让它成为回忆的一部分。我是在上个月得到那本笔记本的，那天我生日。拿到笔记本后，我就放在了枕头旁边，第二天，抄写了一首小诗在上面，之后就再没翻开过。不过，从那时开始，我养成了一种习惯：在睡前或者半夜醒来，总要摸一摸那本笔记本，方方正正的硬皮封面，让我感觉很实在。
在玉米叶框出的那方天空中，一架飞机正在飞过，红色和蓝色的灯交替闪个不停。当它飞过我头顶时，我闭上了眼睛，把带着泥土和野草气息的空气吸进肺里，再缓缓呼出来，同时倾听着大路上的声音，大路上布满了细碎的石子，如果有人走过来，我应该可以听到“沙沙”的脚步声。已经过去半个多小时了，阿忠他们也该来了。
我们走到二楼时，阿忠说要找大明出来，我问他找大明干嘛，他说让大明请我们吃夜宵。我说他肯吗？阿忠从兜里掏出了几张卡片，说有这个，他肯定肯的。在阿忠的手里是几张艾弗森的卡片。阿忠走到窗户旁边敲了敲玻璃，坐在窗户旁的一个女生问他干嘛，阿忠指了指里面的大明，低声说，叫下他。那女生撕下了一个小纸条，揉成了一团，丢到了大明的身上，大明转过身来，阿忠朝他挥了挥手，大明合上书，弯腰从教室后门钻出来。阿忠把他扯过来，低声说要去甘蔗地。大明说你等下，他又回到教室里，收拾好书本，拎着书包出来。女生问大明，又要出去啊，大明对她眨眨眼睛，说出去玩会儿，你晚自修结束了，来东边菜场那边。女生说，那边挺恶心的，我不去。大明说，我们不待那里玩，就会合下，再去别的地方。女生说，那到时候你得在那边等着，大明说一定一定。阿忠插嘴说，你们有完没完啊。大明朝那女生摆了摆手，说走了。
我们三个顺着中间的楼梯下了楼，然后飞奔着出了教学楼的大门。门外是操场，我们上了跑道，向着东边走。第四排左边的篮球架，有人在练习投篮，看不清脸，只能隐约看出是一个穿白色短袖的男人。他的动作很利索，运球，加速，上篮，然后是“乓”地擦板进筐。阿忠说，一定是老金，全校左手运球这么好的，也只有他了。大明问，这么晚了，还打球，有病啊。阿忠说，这你就不懂了，在夜间运球，投篮都得靠感觉，感觉练好了，就很强大了。大明说，你说得真玄乎。阿忠说，篮球杂志上说的。大明说，你那么多杂志也不给我看看。阿忠说，给你？没几天都不知道拿到哪里去了，不过如果今天晚上你请吃夜宵的话，倒有个好东西给你。大明说请吃夜宵没问题，但要看看是什么东西。阿忠又把那几张卡片掏出来。大明对着路灯晃了晃，说还有吗？阿忠说就这几张，不要还给我。阿忠伸出手去夺，大明挡住了他，说好了，夜宵我请。阿忠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阿和，听到了吧，想想夜宵吃什么。
那个白色的身影投完一个三分球，捡起球走了，球场上安静了下来。阿忠拾起一块石子扔向了远处的树林，在一阵沙沙声过去后，传来了一声清脆的“啪”“真应该带个女人到这边散散步。”阿忠说，他把连衣帽戴到了脑袋上，大明还在看卡片。
在这样的夜晚，的确很适合带个女孩子出来散散步。两个人买根甘蔗或者一袋瓜子，一边吃着一边慢慢悠悠地逛，顺着跑道一圈一圈地走，如果脚不酸，可以一直走到寝室熄灯的时候。即使走累了，也没关系，在第四排篮球架后面过去几步有一带草地，时常有人过去坐着看书，草已经被坐得很软，到那边坐上半个小时也是不错的。不能坐太久，要不然，草地上的湿气会把裤子打湿。
这样一直走下去，我们将经过第三排篮球架。下午，我刚在那里打过球，半场斗牛，和阿伟他们班的几个。我对位的是阿伟。我伸手向阿忠要了球，在跨下运了两下，然后佯装左切，等阿伟撤步过来，我马上一个转身过了他，不过我没马上就投。我等着他扑过来，才一个擦板进了框。我对他说，你的速度不行。阿伟喘着气，瞪着我，说你有种再来。我说来就来，我让阿忠发球，仍然是同样的动作，过了阿伟，但是这次我选择了上篮－－空中换手上篮。落地，我转身对阿伟说，还来吗？他没说话，拿起放在篮球架下得矿泉水喝了一大口，然后摆开防守的架势，向我做了个示意我过来的动作。阿忠把球传给了我，对其他人说，他们要单挑，都让开。这次，我往后退了几步。先是三遍背后运球，这是我花了一个暑假练的，然后换到了左手，佯攻，阿伟没移动，他紧盯着我。我放慢了运球的速度，慢慢上前，故意往他身前拍了下，想诱使他陶球，可是他还是没动。我不想跟他玩了，拍了两下球，猛地击地拍向了他的跨下，人球分过，我自己闪到了他的身后，没想到这家伙反应还蛮快，在我接球的一瞬间，已经跳起，我只有硬上了。在上篮的那一刻，我换了手，左手上篮，同时用右手的肘部挡住了阿伟。球进，阿伟倒地。他捂住了鼻子，没出声，有一条鲜红的线条从指缝间挂下来。我说，还来吗？阿伟吐出了一口带血的痰，说你真没劲。说完，他抓起篮球架下的衣服和书包走了。
路过那个篮球架时，我看到阿伟丢下的那个矿泉水瓶子还在那里，中间已经瘪进去，是阿伟捏的。我不知道阿伟为什么不打我，换我，肯定干一架。
“阿和，下午你打得不错啊，特别是那几下过人，很像艾弗森。”大明朝我晃了晃手中的卡片。
“一般啦，还行吧。”
“不过阿和，我觉得你今天真的有点过了。”阿忠说。
“过个毛。”我弯下腰捡起一个石子扔向了篮板，石子砸中了篮圈“铿”地一声脆响。
“可惜了，打铁！”大明说。
“阿和，要不我帮你约李燕出来，你们好好谈谈，或许你们还有戏。”阿忠说。
“不用了，我自己的事情，还是我自己折腾吧。”我又丢了块石子，这次打板进框了。
“行行行，你自己折腾，搞不懂你们，等下到大路上，你先去玉米地那边等着，我跟大明先回我家拿点东西。”
“那你们得快点，别老磨蹭了。”
“很快的，顶多半个小时。”
我们穿过了第四排篮球架后面的那片草地，在那边有一条小路通向外面，不过被茅草遮着，得弯着腰穿过去。阿忠走在前面，我中间，大明跟在后面，我们三个一边拨着茅草一边往外面钻。约莫走了十几分钟，就看见大路了。我们在大路上分开，各走一边。我横穿大路，走进了菜市场，没走几步，鱼腥味就将我团团包围。菜市场里很黑，只有出口的一盏淡黄色的路灯亮着，我朝着那盏灯狂奔。跑到出口，我深吸了一口气。玉米地不远，十几分钟的路，我从路边的稻草堆上扯了一大把稻草带玉米地里，拨开高大的玉米杆子，钻进去，把稻草铺平，一屁股坐下去。这片地方，我们以前来过，不用担心阿忠他们会找不到我。
在玉米地里待到7点多，我总算听到了阿忠和大明的声音，还有一个女孩的声音。我轻轻地坐起来，等他们从我前面走过去时，我伸出手摸了下一个人的脚，跟着响起了一个女孩的尖叫声，阿忠他们大笑。我从玉米丛中窜出来，见到了一个穿黄色毛衣的女孩。阿忠拉着那女孩的手对我说，这是文娟，我女朋友，又对那女孩说，这是阿和，我兄弟。路上有车过来，在车灯的照射下，我看清了那女孩的脸，大眼睛，鹅蛋脸，下巴上有颗痣。我说你小子真贼，原来去了这么久，就是为了找女朋友啊。阿忠嘿嘿地傻笑，说文娟是六中的，今天正好有事回家。我说你别解释了，要不要我和大明先走，让你们单独约会。那个叫文娟的女孩对阿忠说，你这朋友看起来挺斯文的，怎么这么坏啊。大明拍着我的肩膀说，他是个闷骚，看样子挺好，心眼里可坏了。阿忠说别扯了，赶紧走吧，不是说好了去甘蔗地嘛。
我带头在前面走，大明走在我旁边，阿忠跟文娟慢腾腾地跟在后面。去甘蔗地还有一段路，今夜月光正好，可以清楚地看到甘蔗地的样子，高大的甘蔗耸立在那里，像一排沉默不语的人。大明一边走一边跟我说起了他们以前偷甘蔗的经历。大明说他当年是一帮孩子的头，在放学后他们骑着自行车，打从这条路上过，靠近甘蔗时，放慢速度，一手把着车，一手扭断甘蔗，一得手，就逃，纵使被田里的大人看到，顶多也只能骂几句。大明问我有没有这样干过，我说我不会骑自行车，大明快步窜到我面前，说你不会骑自行车？我说这有什么奇怪的，我小时候没学过。大明说你算是稀有动物了。他递了一条口香糖给我，我撕掉包装纸丢进嘴里，是薄荷味。
我们去的是东边那片红甘蔗，走到甘蔗地旁边，大明跳进甘蔗地，两只手抓住一根甘蔗，朝根部踹了一脚，甘蔗断了，他又折掉顶端的叶子，丢给我，我接过来放到路边。阿忠也下去了，文娟叫他小心点，阿忠对她挥挥手说没事。他走进了甘蔗地的深处。文娟问我不会有人来抓啊，我说不会，晚上没人来这。她离我很近，衣服都擦到了我的手，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深吸了一口到肺里，有种甜甜的感觉。在月光下，我发现她的嘴唇也涂了唇膏，闪闪发亮的那种，我说今年流行抹这种唇膏吗？她没回答，反问我好看吗？我说好看，好看。她接着说，今年很多女孩子都在用这种唇膏，好象是挺流行的。我说，原来是这样啊。她问，原来？原来什么呀？我说没什么，没什么，她说你真怪，说话无厘头。我说你跟阿忠什么时候认识的，以前怎么都没见过你？她说，很早就认识了，因为跟阿忠是隔壁，不过以前都在外省读书，到高中了才回瑞安。我跟着问她，那你什么时候做她的女朋友的？她说忘记是什么时候了，只记得有次阿忠问她愿不愿意做他女朋友，她就答应了。我说你就那样答应啦？她说是啊，我说你也有点无厘头。
阿忠上来了，他拖着一根粗大的甘蔗，他问我有刀吗？我说有，从钥匙扣上摘下了折刀给他，他用刀把甘蔗砍成了三段，选了中间的一段，细细地削掉皮，递给文娟，说吃吧。文娟接过去咬了一口，说真甜。阿忠笑了，说我拣了根最壮的，当然甜啦。大明也上来了，他没问我要刀，直接用牙齿咬开皮，再用手一撕，就把甘蔗上的一长条黑皮去掉了，重复几次，整根甘蔗的皮都去掉了，只是他的嘴巴也黑了。我捡起了一段刚才阿忠砍断的，也像大明一样咬掉了皮。文娟看着我，说你们真像流氓，我说干嘛还像啊，本来就是。文娟朝我丢过来一块甘蔗渣，说讨厌。我说阿忠管好你女人，太调皮了。阿忠讪笑，自顾自地削甘蔗，文娟又朝我丢了一块甘蔗渣。大明指着田埂说，还是到地头上坐着吃吧，我看有甘蔗叶堆在那里，坐着应该很舒服。在田埂上的确有一堆泛白的甘蔗叶堆在那里，大明捡起路边的甘蔗，当拐杖一样拄着过去，阿忠扶着文娟，小心地在田埂上走，我直接在田里走，田里的泥还是有点软，白色的球鞋粘上了不少泥，还好没陷进去。
那堆甘蔗叶已经很干了，阿忠要坐下，文娟拦住了他，她从兜里陶出了一包纸巾，拣出一张，铺在了甘蔗上，说坐吧。大明对我说，有女人真好啊。我说你不是也有女人嘛，他看了看表，说幸亏你说起，我都差点忘了，该去接阿紫了。我说你赶紧去吧，顺便买点喝的回来。阿忠说你买点酒吧，再买点吃的，大半夜的，喝点酒舒服。文娟说你什么时候学会喝酒啦？我说他早就会了。大明问我要买什么吃的。我说你看着买吧，有鸡翅膀什么的最好了。大明说行呀。他上了路，大踏步走了。阿忠说这家伙看起来真像土匪，文娟说干嘛还像啊，本来就是。说完对着我直笑。
我只带女孩到甘蔗地去过一次。那是在去年的冬天，也是甘蔗成熟的时候，我和李燕在晚自修结束后来到了甘蔗地。李燕说有点怕，我说没什么好怕的，就是折根甘蔗，咔一下，用不了几秒钟。李燕说你说起来好像挺刺激的，我说是很刺激的，去了你就知道了。我带着李燕抄了一条小道，那天没有月亮，只有清冷的风，刮得嘴唇发干。我在路边的一个小卖部买了一瓶水，喝了大半，李燕说你很渴吗，我说有点吧。到了甘蔗地，我给李燕折了一根甘蔗，还用小刀削干净了，李燕说回去吃吧，我说没事的，就这吃完回去。李燕吃得很斯文，把甘蔗嚼得细细的，还问我吐哪里好，我说你直接吐地上不就完了，真是个傻妞。我没什么心思吃甘蔗，都在想阿忠他们叫我干的事，我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好。等到李燕都吃完了，我还没想好。李燕说都吃完了，走吧，我说等等，她问我干嘛，我说你转过身来，李燕听话地转过了身，看着我，我抱住了李燕，李燕推开了我，说你干嘛呢。我说我喜欢你。她说你疯了，我说很正常，我又伸手抱她，她躲开了，说你别靠这么近，我害怕，我说有什么好怕的，你不是也喜欢我嘛。她说我还没确定，我说这有什么好确定的。她说你给我点时间，我好好想想。我说你别学电视剧一样，老背台词好不好。我又上前了一步，李燕退到了田里，田里还有积水，我赶忙拉住她，可惜晚了，她的一只脚已经踩了进去。李燕有点火了，说看你做的好事。我弯下腰，一边说对不起，一边帮着李燕脱鞋子。什么事都干不成了。我背着李燕走到了小卖部，在小卖部里买了双拖鞋给李燕，让她拖着，我自己则拎着换下来的脏鞋，就这么着一直送她回了家，到李燕家门口，她连句再见也没说就进去了。打那以后，李燕再也没跟我到甘蔗地去。
文娟吃甘蔗吃得也很细，吃剩的甘蔗渣白花花的，在她脚边堆成了一圈，她吃完一段，拿纸巾擦干净了手，对阿忠说要去方便下，阿忠说你去吧，文娟说你陪我去，阿忠说不好吧。文娟说我怕，阿忠说我在这边呢，有什么好怕呢，文娟说我就是怕嘛，你到底陪不陪。阿忠说陪，陪，起身跟去了。
还有几段甘蔗，我拣了其中的一段，劈成几个小段，堆在身旁，像吃瓜子一样，一片片地丢嘴里慢慢地嚼。阿忠和文娟去了甘蔗地的另一头，好一会儿了都还没回来。我喊他有没有事，他说没事。我没再喊，仍旧一个人嚼甘蔗。嚼到最后，感觉舌头和嘴唇都有点破了，我摸了下嘴唇，的确出血了。腿也有点麻，我站起来在田埂上走了两步，可是不行，脚不听使唤了，我只好又坐了下去，等脚慢慢缓过来。
8点多，大明回来了，带着在他教室里见过的女孩子，还有三瓶酒和一袋鸡翅膀。他问我阿忠呢，我指了指甘蔗地的另一头，说在那头呢，说是陪着文娟去方便，半天了都还没回来。大明笑了，大声地喊：“阿忠你他妈的，还有完没完啊，小心把嘴巴咬破了哦。”阿忠跑了过来，说你小子真坏。
大明把酒和吃的放到了甘蔗叶上，他拿起一瓶酒，用牙齿咬开了瓶盖喝了一口，说别客气，都自己拿，我和阿忠也各拿了一瓶酒，文娟和大明的女朋友拿了鸡翅膀。大明把酒递给他的女朋友，问她喝不，那女孩子接过去喝了一大口，阿忠也问文娟要不要来点，文娟说来一点吧，结果也喝了一大口。我说现在女孩子都强了，比我们还能喝了。文娟说，你可别小看女生，我们在寝室可是经常喝酒的。她的嘴巴里在嚼鸡翅膀，说出的话含糊不清，很好玩。我对大明说，介绍下你女朋友给大家认识下吧。那女孩子自己说，我叫阿紫，你就是阿和吧。我说真强哦，还有人知道我，大明跟你说的吧。阿紫说，我看过你在校刊上发过的文章，写得不错。我说，写着玩的。文娟说，看不出来，你还是个有文化的流氓。我说，算是吧。我不记得我有多久没参加校文学社的会议了，他们一直叫我当社长，我都没答应，后来，我推荐了阿伟，阿伟这混蛋。我猛喝了一口啤酒，差点被呛到，胃里有点犯恶心，停了一会儿，上来了一个饱嗝，带着酒气直冲脑门，我的眼泪止不住掉下来，不过不恶心了。我用袖子擦掉了眼泪，还好他们没看到。
“等下吃完了我们去打糖锤吧。”阿忠说。
“糖锤是什么东西啊？”文娟问。
“一句话说不清，总之是很好吃的东西。”
“那不能太晚，你知道我妈的”
“放心，10点以前，我们肯定回去。”
“对，10点以前，我们一定会让你们夫妻双双把家还的。”大明插嘴。
“你真恶心，光学这些？”阿忠捶了大明一拳。
“我是从我妈的录音机里听来的，她最近在学黄梅戏，不过我只记得这么一句词。”
“流氓！”文娟说。
“阿和才是流氓呢，你叫他唱忘情水给你听。”
“那首歌我听过，不流氓啊。”
“他把词改了。”
“哦，那阿和唱来听听。”
“那歌太恶心了，我不唱。”
“你不唱，我唱，给我一杯壮阳水，换我一夜不下垂”大明扯开了嗓子唱。
“别唱了，恶心不你？”阿紫用手掐大明的腰，大明笑着跑到了田里。
一瓶酒我喝不下，剩下的，我全倒到了田里。阿忠全喝光了，文娟又要去方便，不过这次她跟阿忠很快就回来了。我们拿着酒瓶上了路，朝着公路的方向走，路上看到有电线杆就用酒瓶敲一下，一直敲到酒瓶碎了才扔掉。
在公路边，有几处灯火通明的小房子，那是做红塘的作坊，现在是甘蔗收割的季节，也是它们最忙的时候。我们拿着削好的甘蔗进了其中一家。一进门就闻到了浓烈的香甜味，屋里挂着一盏布满了蜘蛛网的电灯，当中就一口大灶，一个头发蓬乱的老人坐在灶膛前烧火，另一个老人光着膀子在灶上的大锅边，用一根大棒不断地搅拌锅里冒着气泡的黄汤，香甜的味道就是从那里飘过来的。阿忠对烧火的老人说要打糖锤，老人念经似地说，自己带甘蔗两块，这里买三块，阿忠说我们有甘蔗，老人说那你们要等下，现在还不稠。阿忠问很快的吧，老人说很快的。
我们都凑到灶边烤火。这时，我看到我的掌心被酒瓶划伤了，一寸长的伤口，不过血已经不流了，阿紫从包里掏出了一个止血贴，说你贴下吧，感染了不好，我道了谢，文娟说你们男孩子真怪，都这么大伤口了，也没见你们喊疼，我说可能冻僵了吧。文娟给了我一张纸巾，让我擦下再贴。
大锅里的黄汤越来越粘稠了，老人搅拌的速度也越来越慢，他对我们说，可以了，拿过来吧。我们把手里的甘蔗递给他，他一一接过去，伸进锅里搅一下，甘蔗被包裹上了一层晶莹剔透的黄色外衣。等到几根甘蔗都裹上了这样的黄色外衣，阿忠从兜里掏出了钱递给了那个老人，老人把钱塞进了灶旁的一个小洞里。
出了红糖作坊，有连衣帽的都戴上了帽子，没有的也都竖起了领子，我戴上了帽子，耳边的声音变小了。阿忠在教文娟怎么吃，文娟轻轻地咬了一口，说真香。阿忠说这是瑞安没有的，你多吃点。我说阿忠你还真体贴，阿忠说等下他要跟文娟回家了，问我们怎么安排，大明说要送阿紫走，我说要去镇上的超市买点东西。阿忠说那就各走各的，我说行吧，就这么散了吧。我跟他们说了再见，先走了。
我没有去超市，直接回了出租房，路过李燕他们家时，我抬头看见三楼的灯还亮着，我想喊，可是最终也没喊出来。
“哒哒哒”拖拉机的声音越来越响亮，像是一把老式机关枪在扫射。有一道光从叶子的缝隙中间直射进来，在我的肚子上生成了一个钝角三角形。随着拖拉机声音的临近，钝角三角形也跟随着在我的肚子上移动，最后它越过了一条长长的玉米叶子，消失了。青蛙和蟋蟀的声音再度漫延开来，间或还有几个女人叫骂的声音。我抓了一把稻草丢在身后，躺了下去，在我的上方，北斗七星正在闪。他们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来？不过，再迟点也没关系，这样舒舒服服地躺着，真好。
一个小时前，我还是坐在教室里，对着黑板上的英语试卷答案作校对，前排的阿忠转过来对我说，去甘蔗地不？我说，等下班主任过来查怎么办？他说，放心吧，刚才我去厕所的时候，看到她不在办公室，而且包也不在，应该是约会去了。我说，那万一她又回来呢？阿忠的嘴巴里发出了一声“啧”说你别这么怕死好不好。我说，我才不怕呢。阿忠说，你不怕，现在就走。我说行，走就走。
我得承认，阿忠很会用激将法。在上个星期跟2班打挑战赛的时候，我就上过他的当。那场比赛其实是阿忠自己想打的，但是他却跟我说，对方已经放出话来了，说我们中锋不如他们，根本不是一个档次。我猜得出阿忠是在激我，因为我的位置就是中锋，不过我没搭理他。见我不接话，阿忠闭了嘴巴。过了一会儿，他又转过身来，压低声音说，阿和，他们班的阿伟这几天好像跟咱们班的李燕有点意思吧。我说，你怎么知道，他拍了拍阿信的肩膀说，你不信，可以问阿信，我们昨天晚自修回去，都看见阿伟和李燕走在一起了。阿信转过身来，说这是真的，阿和，你小心哦。我说，关我鸟事，小心个毛！阿忠说，没事就好嘛，这么大声做什么。我这才发现大家都在看我，几十张紧绷绷的脸，几十双莫名其妙的眼睛，全都以我为中心，对着我，这当中包括了第一排的李燕。
我和阿忠一前一后出了教室，我转过头，看到坐在窗户旁的李燕正在看我，她今天穿了件蓝色的风衣，宽大的衣领竖在那里，刚好到她嘴巴的位置，这使她的整张脸看起来更加娇小，她还涂了唇膏，闪闪发亮的那种。但是她没说话。我对阿忠说，有烟吗？阿忠说有，我说给我一支，阿忠说你不是不抽的嘛，我说我今天想抽，行不？他说行，谁说不行啊。他掏出了烟，抖出了一支给我，说出去再抽。我说现在就点上，他说你想死啊，万一被其他班的班主任看到，我们就完了，我说你也很怕死嘛，他说，没错，我怕死，我就是怕死。
现在，那支烟还在我的兜里。我掏出来放在鼻子下闻了闻，一股稻草发酵的味道，有点呛鼻。我摆动着手指，让瘦长的香烟在我的指间翻滚，一直被我玩得软了，我才扔了它。手里空空，再没有别的可以摆弄的东西，让我有点不自在，要是那本小笔记本在身边就好了。那本李燕送给我的小笔记本，只有巴掌那么大，封面上是两个小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趴在栏杆上看着远方，右下角还有几行英文，连写体，大概的意思是：记录每一天，让它成为回忆的一部分。我是在上个月得到那本笔记本的，那天我生日。拿到笔记本后，我就放在了枕头旁边，第二天，抄写了一首小诗在上面，之后就再没翻开过。不过，从那时开始，我养成了一种习惯：在睡前或者半夜醒来，总要摸一摸那本笔记本，方方正正的硬皮封面，让我感觉很实在。
在玉米叶框出的那方天空中，一架飞机正在飞过，红色和蓝色的灯交替闪个不停。当它飞过我头顶时，我闭上了眼睛，把带着泥土和野草气息的空气吸进肺里，再缓缓呼出来，同时倾听着大路上的声音，大路上布满了细碎的石子，如果有人走过来，我应该可以听到“沙沙”的脚步声。已经过去半个多小时了，阿忠他们也该来了。
我们走到二楼时，阿忠说要找大明出来，我问他找大明干嘛，他说让大明请我们吃夜宵。我说他肯吗？阿忠从兜里掏出了几张卡片，说有这个，他肯定肯的。在阿忠的手里是几张艾弗森的卡片。阿忠走到窗户旁边敲了敲玻璃，坐在窗户旁的一个女生问他干嘛，阿忠指了指里面的大明，低声说，叫下他。那女生撕下了一个小纸条，揉成了一团，丢到了大明的身上，大明转过身来，阿忠朝他挥了挥手，大明合上书，弯腰从教室后门钻出来。阿忠把他扯过来，低声说要去甘蔗地。大明说你等下，他又回到教室里，收拾好书本，拎着书包出来。女生问大明，又要出去啊，大明对她眨眨眼睛，说出去玩会儿，你晚自修结束了，来东边菜场那边。女生说，那边挺恶心的，我不去。大明说，我们不待那里玩，就会合下，再去别的地方。女生说，那到时候你得在那边等着，大明说一定一定。阿忠插嘴说，你们有完没完啊。大明朝那女生摆了摆手，说走了。
我们三个顺着中间的楼梯下了楼，然后飞奔着出了教学楼的大门。门外是操场，我们上了跑道，向着东边走。第四排左边的篮球架，有人在练习投篮，看不清脸，只能隐约看出是一个穿白色短袖的男人。他的动作很利索，运球，加速，上篮，然后是“乓”地擦板进筐。阿忠说，一定是老金，全校左手运球这么好的，也只有他了。大明问，这么晚了，还打球，有病啊。阿忠说，这你就不懂了，在夜间运球，投篮都得靠感觉，感觉练好了，就很强大了。大明说，你说得真玄乎。阿忠说，篮球杂志上说的。大明说，你那么多杂志也不给我看看。阿忠说，给你？没几天都不知道拿到哪里去了，不过如果今天晚上你请吃夜宵的话，倒有个好东西给你。大明说请吃夜宵没问题，但要看看是什么东西。阿忠又把那几张卡片掏出来。大明对着路灯晃了晃，说还有吗？阿忠说就这几张，不要还给我。阿忠伸出手去夺，大明挡住了他，说好了，夜宵我请。阿忠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阿和，听到了吧，想想夜宵吃什么。
那个白色的身影投完一个三分球，捡起球走了，球场上安静了下来。阿忠拾起一块石子扔向了远处的树林，在一阵沙沙声过去后，传来了一声清脆的“啪”“真应该带个女人到这边散散步。”阿忠说，他把连衣帽戴到了脑袋上，大明还在看卡片。
在这样的夜晚，的确很适合带个女孩子出来散散步。两个人买根甘蔗或者一袋瓜子，一边吃着一边慢慢悠悠地逛，顺着跑道一圈一圈地走，如果脚不酸，可以一直走到寝室熄灯的时候。即使走累了，也没关系，在第四排篮球架后面过去几步有一带草地，时常有人过去坐着看书，草已经被坐得很软，到那边坐上半个小时也是不错的。不能坐太久，要不然，草地上的湿气会把裤子打湿。
这样一直走下去，我们将经过第三排篮球架。下午，我刚在那里打过球，半场斗牛，和阿伟他们班的几个。我对位的是阿伟。我伸手向阿忠要了球，在跨下运了两下，然后佯装左切，等阿伟撤步过来，我马上一个转身过了他，不过我没马上就投。我等着他扑过来，才一个擦板进了框。我对他说，你的速度不行。阿伟喘着气，瞪着我，说你有种再来。我说来就来，我让阿忠发球，仍然是同样的动作，过了阿伟，但是这次我选择了上篮－－空中换手上篮。落地，我转身对阿伟说，还来吗？他没说话，拿起放在篮球架下得矿泉水喝了一大口，然后摆开防守的架势，向我做了个示意我过来的动作。阿忠把球传给了我，对其他人说，他们要单挑，都让开。这次，我往后退了几步。先是三遍背后运球，这是我花了一个暑假练的，然后换到了左手，佯攻，阿伟没移动，他紧盯着我。我放慢了运球的速度，慢慢上前，故意往他身前拍了下，想诱使他陶球，可是他还是没动。我不想跟他玩了，拍了两下球，猛地击地拍向了他的跨下，人球分过，我自己闪到了他的身后，没想到这家伙反应还蛮快，在我接球的一瞬间，已经跳起，我只有硬上了。在上篮的那一刻，我换了手，左手上篮，同时用右手的肘部挡住了阿伟。球进，阿伟倒地。他捂住了鼻子，没出声，有一条鲜红的线条从指缝间挂下来。我说，还来吗？阿伟吐出了一口带血的痰，说你真没劲。说完，他抓起篮球架下的衣服和书包走了。
路过那个篮球架时，我看到阿伟丢下的那个矿泉水瓶子还在那里，中间已经瘪进去，是阿伟捏的。我不知道阿伟为什么不打我，换我，肯定干一架。
“阿和，下午你打得不错啊，特别是那几下过人，很像艾弗森。”大明朝我晃了晃手中的卡片。
“一般啦，还行吧。”
“不过阿和，我觉得你今天真的有点过了。”阿忠说。
“过个毛。”我弯下腰捡起一个石子扔向了篮板，石子砸中了篮圈“铿”地一声脆响。
“可惜了，打铁！”大明说。
“阿和，要不我帮你约李燕出来，你们好好谈谈，或许你们还有戏。”阿忠说。
“不用了，我自己的事情，还是我自己折腾吧。”我又丢了块石子，这次打板进框了。
“行行行，你自己折腾，搞不懂你们，等下到大路上，你先去玉米地那边等着，我跟大明先回我家拿点东西。”
“那你们得快点，别老磨蹭了。”
“很快的，顶多半个小时。”
我们穿过了第四排篮球架后面的那片草地，在那边有一条小路通向外面，不过被茅草遮着，得弯着腰穿过去。阿忠走在前面，我中间，大明跟在后面，我们三个一边拨着茅草一边往外面钻。约莫走了十几分钟，就看见大路了。我们在大路上分开，各走一边。我横穿大路，走进了菜市场，没走几步，鱼腥味就将我团团包围。菜市场里很黑，只有出口的一盏淡黄色的路灯亮着，我朝着那盏灯狂奔。跑到出口，我深吸了一口气。玉米地不远，十几分钟的路，我从路边的稻草堆上扯了一大把稻草带玉米地里，拨开高大的玉米杆子，钻进去，把稻草铺平，一屁股坐下去。这片地方，我们以前来过，不用担心阿忠他们会找不到我。
在玉米地里待到7点多，我总算听到了阿忠和大明的声音，还有一个女孩的声音。我轻轻地坐起来，等他们从我前面走过去时，我伸出手摸了下一个人的脚，跟着响起了一个女孩的尖叫声，阿忠他们大笑。我从玉米丛中窜出来，见到了一个穿黄色毛衣的女孩。阿忠拉着那女孩的手对我说，这是文娟，我女朋友，又对那女孩说，这是阿和，我兄弟。路上有车过来，在车灯的照射下，我看清了那女孩的脸，大眼睛，鹅蛋脸，下巴上有颗痣。我说你小子真贼，原来去了这么久，就是为了找女朋友啊。阿忠嘿嘿地傻笑，说文娟是六中的，今天正好有事回家。我说你别解释了，要不要我和大明先走，让你们单独约会。那个叫文娟的女孩对阿忠说，你这朋友看起来挺斯文的，怎么这么坏啊。大明拍着我的肩膀说，他是个闷骚，看样子挺好，心眼里可坏了。阿忠说别扯了，赶紧走吧，不是说好了去甘蔗地嘛。
我带头在前面走，大明走在我旁边，阿忠跟文娟慢腾腾地跟在后面。去甘蔗地还有一段路，今夜月光正好，可以清楚地看到甘蔗地的样子，高大的甘蔗耸立在那里，像一排沉默不语的人。大明一边走一边跟我说起了他们以前偷甘蔗的经历。大明说他当年是一帮孩子的头，在放学后他们骑着自行车，打从这条路上过，靠近甘蔗时，放慢速度，一手把着车，一手扭断甘蔗，一得手，就逃，纵使被田里的大人看到，顶多也只能骂几句。大明问我有没有这样干过，我说我不会骑自行车，大明快步窜到我面前，说你不会骑自行车？我说这有什么奇怪的，我小时候没学过。大明说你算是稀有动物了。他递了一条口香糖给我，我撕掉包装纸丢进嘴里，是薄荷味。
我们去的是东边那片红甘蔗，走到甘蔗地旁边，大明跳进甘蔗地，两只手抓住一根甘蔗，朝根部踹了一脚，甘蔗断了，他又折掉顶端的叶子，丢给我，我接过来放到路边。阿忠也下去了，文娟叫他小心点，阿忠对她挥挥手说没事。他走进了甘蔗地的深处。文娟问我不会有人来抓啊，我说不会，晚上没人来这。她离我很近，衣服都擦到了我的手，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深吸了一口到肺里，有种甜甜的感觉。在月光下，我发现她的嘴唇也涂了唇膏，闪闪发亮的那种，我说今年流行抹这种唇膏吗？她没回答，反问我好看吗？我说好看，好看。她接着说，今年很多女孩子都在用这种唇膏，好象是挺流行的。我说，原来是这样啊。她问，原来？原来什么呀？我说没什么，没什么，她说你真怪，说话无厘头。我说你跟阿忠什么时候认识的，以前怎么都没见过你？她说，很早就认识了，因为跟阿忠是隔壁，不过以前都在外省读书，到高中了才回瑞安。我跟着问她，那你什么时候做她的女朋友的？她说忘记是什么时候了，只记得有次阿忠问她愿不愿意做他女朋友，她就答应了。我说你就那样答应啦？她说是啊，我说你也有点无厘头。
阿忠上来了，他拖着一根粗大的甘蔗，他问我有刀吗？我说有，从钥匙扣上摘下了折刀给他，他用刀把甘蔗砍成了三段，选了中间的一段，细细地削掉皮，递给文娟，说吃吧。文娟接过去咬了一口，说真甜。阿忠笑了，说我拣了根最壮的，当然甜啦。大明也上来了，他没问我要刀，直接用牙齿咬开皮，再用手一撕，就把甘蔗上的一长条黑皮去掉了，重复几次，整根甘蔗的皮都去掉了，只是他的嘴巴也黑了。我捡起了一段刚才阿忠砍断的，也像大明一样咬掉了皮。文娟看着我，说你们真像流氓，我说干嘛还像啊，本来就是。文娟朝我丢过来一块甘蔗渣，说讨厌。我说阿忠管好你女人，太调皮了。阿忠讪笑，自顾自地削甘蔗，文娟又朝我丢了一块甘蔗渣。大明指着田埂说，还是到地头上坐着吃吧，我看有甘蔗叶堆在那里，坐着应该很舒服。在田埂上的确有一堆泛白的甘蔗叶堆在那里，大明捡起路边的甘蔗，当拐杖一样拄着过去，阿忠扶着文娟，小心地在田埂上走，我直接在田里走，田里的泥还是有点软，白色的球鞋粘上了不少泥，还好没陷进去。
那堆甘蔗叶已经很干了，阿忠要坐下，文娟拦住了他，她从兜里陶出了一包纸巾，拣出一张，铺在了甘蔗上，说坐吧。大明对我说，有女人真好啊。我说你不是也有女人嘛，他看了看表，说幸亏你说起，我都差点忘了，该去接阿紫了。我说你赶紧去吧，顺便买点喝的回来。阿忠说你买点酒吧，再买点吃的，大半夜的，喝点酒舒服。文娟说你什么时候学会喝酒啦？我说他早就会了。大明问我要买什么吃的。我说你看着买吧，有鸡翅膀什么的最好了。大明说行呀。他上了路，大踏步走了。阿忠说这家伙看起来真像土匪，文娟说干嘛还像啊，本来就是。说完对着我直笑。
我只带女孩到甘蔗地去过一次。那是在去年的冬天，也是甘蔗成熟的时候，我和李燕在晚自修结束后来到了甘蔗地。李燕说有点怕，我说没什么好怕的，就是折根甘蔗，咔一下，用不了几秒钟。李燕说你说起来好像挺刺激的，我说是很刺激的，去了你就知道了。我带着李燕抄了一条小道，那天没有月亮，只有清冷的风，刮得嘴唇发干。我在路边的一个小卖部买了一瓶水，喝了大半，李燕说你很渴吗，我说有点吧。到了甘蔗地，我给李燕折了一根甘蔗，还用小刀削干净了，李燕说回去吃吧，我说没事的，就这吃完回去。李燕吃得很斯文，把甘蔗嚼得细细的，还问我吐哪里好，我说你直接吐地上不就完了，真是个傻妞。我没什么心思吃甘蔗，都在想阿忠他们叫我干的事，我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好。等到李燕都吃完了，我还没想好。李燕说都吃完了，走吧，我说等等，她问我干嘛，我说你转过身来，李燕听话地转过了身，看着我，我抱住了李燕，李燕推开了我，说你干嘛呢。我说我喜欢你。她说你疯了，我说很正常，我又伸手抱她，她躲开了，说你别靠这么近，我害怕，我说有什么好怕的，你不是也喜欢我嘛。她说我还没确定，我说这有什么好确定的。她说你给我点时间，我好好想想。我说你别学电视剧一样，老背台词好不好。我又上前了一步，李燕退到了田里，田里还有积水，我赶忙拉住她，可惜晚了，她的一只脚已经踩了进去。李燕有点火了，说看你做的好事。我弯下腰，一边说对不起，一边帮着李燕脱鞋子。什么事都干不成了。我背着李燕走到了小卖部，在小卖部里买了双拖鞋给李燕，让她拖着，我自己则拎着换下来的脏鞋，就这么着一直送她回了家，到李燕家门口，她连句再见也没说就进去了。打那以后，李燕再也没跟我到甘蔗地去。
文娟吃甘蔗吃得也很细，吃剩的甘蔗渣白花花的，在她脚边堆成了一圈，她吃完一段，拿纸巾擦干净了手，对阿忠说要去方便下，阿忠说你去吧，文娟说你陪我去，阿忠说不好吧。文娟说我怕，阿忠说我在这边呢，有什么好怕呢，文娟说我就是怕嘛，你到底陪不陪。阿忠说陪，陪，起身跟去了。
还有几段甘蔗，我拣了其中的一段，劈成几个小段，堆在身旁，像吃瓜子一样，一片片地丢嘴里慢慢地嚼。阿忠和文娟去了甘蔗地的另一头，好一会儿了都还没回来。我喊他有没有事，他说没事。我没再喊，仍旧一个人嚼甘蔗。嚼到最后，感觉舌头和嘴唇都有点破了，我摸了下嘴唇，的确出血了。腿也有点麻，我站起来在田埂上走了两步，可是不行，脚不听使唤了，我只好又坐了下去，等脚慢慢缓过来。
8点多，大明回来了，带着在他教室里见过的女孩子，还有三瓶酒和一袋鸡翅膀。他问我阿忠呢，我指了指甘蔗地的另一头，说在那头呢，说是陪着文娟去方便，半天了都还没回来。大明笑了，大声地喊：“阿忠你他妈的，还有完没完啊，小心把嘴巴咬破了哦。”阿忠跑了过来，说你小子真坏。
大明把酒和吃的放到了甘蔗叶上，他拿起一瓶酒，用牙齿咬开了瓶盖喝了一口，说别客气，都自己拿，我和阿忠也各拿了一瓶酒，文娟和大明的女朋友拿了鸡翅膀。大明把酒递给他的女朋友，问她喝不，那女孩子接过去喝了一大口，阿忠也问文娟要不要来点，文娟说来一点吧，结果也喝了一大口。我说现在女孩子都强了，比我们还能喝了。文娟说，你可别小看女生，我们在寝室可是经常喝酒的。她的嘴巴里在嚼鸡翅膀，说出的话含糊不清，很好玩。我对大明说，介绍下你女朋友给大家认识下吧。那女孩子自己说，我叫阿紫，你就是阿和吧。我说真强哦，还有人知道我，大明跟你说的吧。阿紫说，我看过你在校刊上发过的文章，写得不错。我说，写着玩的。文娟说，看不出来，你还是个有文化的流氓。我说，算是吧。我不记得我有多久没参加校文学社的会议了，他们一直叫我当社长，我都没答应，后来，我推荐了阿伟，阿伟这混蛋。我猛喝了一口啤酒，差点被呛到，胃里有点犯恶心，停了一会儿，上来了一个饱嗝，带着酒气直冲脑门，我的眼泪止不住掉下来，不过不恶心了。我用袖子擦掉了眼泪，还好他们没看到。
“等下吃完了我们去打糖锤吧。”阿忠说。
“糖锤是什么东西啊？”文娟问。
“一句话说不清，总之是很好吃的东西。”
“那不能太晚，你知道我妈的”
“放心，10点以前，我们肯定回去。”
“对，10点以前，我们一定会让你们夫妻双双把家还的。”大明插嘴。
“你真恶心，光学这些？”阿忠捶了大明一拳。
“我是从我妈的录音机里听来的，她最近在学黄梅戏，不过我只记得这么一句词。”
“流氓！”文娟说。
“阿和才是流氓呢，你叫他唱忘情水给你听。”
“那首歌我听过，不流氓啊。”
“他把词改了。”
“哦，那阿和唱来听听。”
“那歌太恶心了，我不唱。”
“你不唱，我唱，给我一杯壮阳水，换我一夜不下垂”大明扯开了嗓子唱。
“别唱了，恶心不你？”阿紫用手掐大明的腰，大明笑着跑到了田里。
一瓶酒我喝不下，剩下的，我全倒到了田里。阿忠全喝光了，文娟又要去方便，不过这次她跟阿忠很快就回来了。我们拿着酒瓶上了路，朝着公路的方向走，路上看到有电线杆就用酒瓶敲一下，一直敲到酒瓶碎了才扔掉。
在公路边，有几处灯火通明的小房子，那是做红塘的作坊，现在是甘蔗收割的季节，也是它们最忙的时候。我们拿着削好的甘蔗进了其中一家。一进门就闻到了浓烈的香甜味，屋里挂着一盏布满了蜘蛛网的电灯，当中就一口大灶，一个头发蓬乱的老人坐在灶膛前烧火，另一个老人光着膀子在灶上的大锅边，用一根大棒不断地搅拌锅里冒着气泡的黄汤，香甜的味道就是从那里飘过来的。阿忠对烧火的老人说要打糖锤，老人念经似地说，自己带甘蔗两块，这里买三块，阿忠说我们有甘蔗，老人说那你们要等下，现在还不稠。阿忠问很快的吧，老人说很快的。
我们都凑到灶边烤火。这时，我看到我的掌心被酒瓶划伤了，一寸长的伤口，不过血已经不流了，阿紫从包里掏出了一个止血贴，说你贴下吧，感染了不好，我道了谢，文娟说你们男孩子真怪，都这么大伤口了，也没见你们喊疼，我说可能冻僵了吧。文娟给了我一张纸巾，让我擦下再贴。
大锅里的黄汤越来越粘稠了，老人搅拌的速度也越来越慢，他对我们说，可以了，拿过来吧。我们把手里的甘蔗递给他，他一一接过去，伸进锅里搅一下，甘蔗被包裹上了一层晶莹剔透的黄色外衣。等到几根甘蔗都裹上了这样的黄色外衣，阿忠从兜里掏出了钱递给了那个老人，老人把钱塞进了灶旁的一个小洞里。
出了红糖作坊，有连衣帽的都戴上了帽子，没有的也都竖起了领子，我戴上了帽子，耳边的声音变小了。阿忠在教文娟怎么吃，文娟轻轻地咬了一口，说真香。阿忠说这是瑞安没有的，你多吃点。我说阿忠你还真体贴，阿忠说等下他要跟文娟回家了，问我们怎么安排，大明说要送阿紫走，我说要去镇上的超市买点东西。阿忠说那就各走各的，我说行吧，就这么散了吧。我跟他们说了再见，先走了。
我没有去超市，直接回了出租房，路过李燕他们家时，我抬头看见三楼的灯还亮着，我想喊，可是最终也没喊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