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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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十五中秋节,林娣想起穷了一辈子的父母;如今解放了,穷人翻了身,倒也没有什么可牵挂的。只是一思念起儿子来,就有些鼻子酸,眼泪不知不觉的流了出来。

    “细虾爹呀,你可不要怪我呀!”她想到伤心处,就哇的一声哭了。“你在世,叫我••••••我••••••”

    左邻右舍的人,听见林娣哭得这样伤心,都走来劝慰。王婆说:“细虾爹不会怪你的,他在阴司也会晓得你的苦处。”

    “当日幸亏张嫂携了细虾去养,今日还活着,长得还不错,在同村,早晚也能见着。天下农民是一家嘛••••••”你一言我一语地劝开了。

    “唉唉,你们就不知道我••••••我好苦••••••啊!”说完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连在旁边的人眼圈也红了。

    一九四八年,这里还没解放,林娣夫妻俩全靠帮工过日子。这年,那地方正闹着灾荒,林娣家就吃竹花过日子。大人吃竹花还可以,小孩吃竹花就受不了。林娣有两个儿子:大的叫大虾,未过五岁;小的叫细虾,仅足两岁。林娣的男人眼看着两个儿子饿得皮包骨头,半生不死的,自己又没工做,借钱借米都借不到,就这样为生活忧郁死了。临死时,他还对林娣说:“你••••••养大了细虾••••••我死也闭得住眼。

    林娣自从丈夫死了以后,经常抱着细虾哭,谁也不知她流了多少眼泪,同村有个张嫂,今年四十开外,还没个儿女,众人便劝她把林娣的细虾抱去她家养着。张嫂说:“我也是个穷苦人,只怕养不起呀!”有的人就再三地劝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虽穷,但两餐粥还有得吃,你看林娣家连粥也吃不上;还是求你替她携养一个吧。”张嫂可真左右为难,心想:自己没有儿女,领个儿子来家养着,倒是件好事,可是又怕养不起细虾。再看看林娣,苦苦的哀求,实在可怜。心想只要自己省吃俭用,勒紧肚带,是不会饿死的,于是她就答应了把细虾接过来养着。

    当时,既没有写卖身契,也没订什么合同,只是由方老伯把细虾的时辰八字用红纸写下来,一起送给张嫂。在红纸后面写着:倘若有什么三长两短,各安天命。

    当时辰八字交给了张嫂以后,林娣还死死地抱着面黄肌瘦的细虾。她把邻居给的两个番薯,只剥了点皮吃,薯肉全喂了细虾。孩子吃饱了,她又慢慢地给细暇虾换衣服,洗脸,还整理这,收拾那••••••她做每一件事情都是慢腾腾的,活象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婆;她这样慢是为了能够使细虾在自己身边多过一阵子。到细虾临走时,她一把抱住他,呜呜地伏在他肩上哭起来:“我的好孩子,不是妈妈狠心,我实在没办法,我••••••”

    在旧社会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当年年底,大虾饿得害了重病,不几天就死了。林娣就一个人过着度日如年的穷日子。这一年,她显得老了,她的两只眼睛陷了下去,额上添了无数条皱纹,只见脸皮包着两颧,不见一点肉。从她脸上看来,这一年足长了十岁。她死了丈夫,又失去了两个儿子,她再也没有亲人了;连灶间仅剩下的一只猫也饿跑了,还有什么陪伴她呢?她只好一个人孤独的过着这穷日子。村里不论有个什么大事,她都是不闻不问;她唯一的念头就是想看看细虾。当她替别人家做活回来的时候,总是从张嫂门前过,并且走得特别慢。她是多么想见见细虾啊,那怕是看一眼也好。但是,每次不论看到看不到,都只有重新撩起她内心的痛苦。

    林娣的家乡解放了,实行了土地改革,穷人翻了身,林娣家也变了样。她分了一间宽敞的大屋,里面锅、碗、盘、勺,桌、椅、柜、凳,样样齐全。在门外,还有个以前是地主用来种花的菜园,她在那里种满了木瓜,还养了五只母鸡和一群小鸡。木瓜黄澄澄的挂满树上;五只母鸡每天能下两三个蛋。这些还不说,最使她高兴的是分得了田地和一条大水牛。她自己又加入了互助组,小日子一天天地往上升。

    正因为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好,也就使她想细虾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加重。她孤孤单单地度过了这五年的苦日子,像是折磨了她半辈子,如今,她的生活变了样,这叫她怎能不思念自己的骨肉呢。每逢她吃一点好东西,总是想到细虾是不是也能吃到。她吃甜木瓜,也吃不出甜味来,她只是含着眼泪,思念当日皮黄骨瘦的细虾和自己的丈夫。她想:要是丈夫不死,这时一定是互助组里的劳动能手,大虾、细虾也都进了学堂,还可能再生一个小孩,把他送进农忙托儿所,自己安心去做工•••••。可是,她想的和眼前的事情完全不一样,丈夫和大虾都死去了,连细虾也不在自己的身边。她曾经这样的傻想过:要是张嫂愿意把细虾送还给她的话,那叫她怎样都可以,甚至她她愿意用自己最心爱的大水牛,去把细虾换回来。

    “唉,这怎么成呀?”林娣苦恼地自语着。“张嫂救活了细虾,养了他五年,她不是跟我一样,丈夫给地主折磨死了••••••她没个儿子,多孤单。她待细虾很好,就跟亲骨肉一样,如今她日子好了,还供细虾读书••••••我要是讨回细虾来,叫她怎样过日子?不成,我可不能那样忘恩负义。”

    林娣苦苦思念细虾的心情,张嫂早就知道了,这叫她也为难起来。

    自从张嫂抚养了细虾,对细虾就象亲儿子一般。她是个寡妇,她把这一生唯一的希望放在细虾身上。她想:细虾长大成人,能跟她一起劳动,这样,她这一辈子就不会孤单了。

    张嫂接细虾来养的第二年夏天,这一带又闹了水灾,她家一粒谷子也没收到,地主又把她仅有的一点口粮拿去抵了租子。在这样困难的年月里,她还对细虾说:“我宁肯吃野菜树根,也要把你养大。“她真的自己吃野菜,把省下来的几粒米,给细虾下肚。这种苦日子,直到土地改革时才算熬过头。

    张嫂跟林娣家一样,田地房屋,农具衣物,全分到,张嫂把分来的一块帆布,替细虾缝了一个书包。又把他送进了学堂。每天早晨,她到田里做工,总顺便把细虾送上学,直到那岔路口她还依依不舍地望着细虾的背影。她看着细虾长大了,胖了,聪明了,伶俐了••••••她嘴角上露出微笑,心里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愉快。

    林娣越想念细虾,张嫂就越苦恼;张嫂要是没有了细虾,今后又怎么过日子呢?她抚养了细虾五年,她痛爱细虾,胜过别人痛爱自己的亲儿。

    张嫂也越来越看得出,林娣没有了细虾活不成,就象她没有了细虾活不成一样。这就是使她越来越苦恼的原因。她有时苦恼极了,就只装作不知道貌岸然,甚至连想都不去想它。可是这事偏偏锁入她脑里,使她做事时在想,吃饭时也在想,而且一连几晚都想得睡不了觉。

    “唉“!她长叹了一声,翻了个身。她想得疲倦时,就蒙蒙眬眬地入睡了。但心里仍想着:细虾不能离开我,我也不能离开细虾!

    忽然,门“嘭”地一声开了,走进一个女人来。仔细一看,这人原来是林娣,她披头散发,像个疯人一样。

    “把细虾还给我吧,好心的张嫂呀!”林娣大声哭叫着,哀求着。“没有细虾,我活不成哩!”说完就伸过手来抢细虾。

    张嫂一手抓住细虾就往背后拉,想用自己的身子摭住细虾。

    “不成,他是我的心肝宝贝!你这忘恩负义的人,你就不记得当日写的时辰八字,背后还写着‘倘若有什么三长两短,各安天命’吗?我养了他五年,千艰万难,才养成他今日这个样子。”张嫂一面用身子遮住细虾,嘴里发抖地说着。

    “张嫂呀,我不是反口覆舌,我不能忘恩负义。当年••••••地主••••••,这雷打火烧的,他害得我们到这般田地••••••”

    张嫂正想分辩,林娣已经扑过来,一把抓住细虾的手,抢过去了。“哎呀”!张嫂惊叫一声,就醒了。原来是一场恶梦。

    张嫂醒来出了满身大汗。她慌忙把身旁的细虾紧紧搂在怀里,像怕梦中的林娣真的会把细虾抢去似的。

    细虾也被叫声惊醒了。他问:“婶婶呀,你为什么‘哎呀’一声?”张嫂说:“乖乖,没有什么,你睡吧!”

    过了一会,她突然问道:“你妈对你好吗?”

    “好!”

    “你妈好,还是我发?”

    “两个都好。”

    “乖!”她紧紧地搂着细虾。“你要跟我一辈子,你妈叫你回去,你也不要回去,知道吗?”

    “唔。”

    大约一袋烟工夫,细虾又天真地问道:“婶婶,我们都是一家人。老师说:往后我们成立了生产合作社,大家都是社员。那不是像一家人吗?”

    张嫂久久不出声,房里静悄悄的。细虾又睡着了,鼻子里发出小小的鼾声。

    张嫂翻来覆去睡不着。她紧闭起眼睛,极力不去想,但脑子不由地偏要想,而且想的事情可多啦。“要是林娣真的来抢细虾,该怎么办呢?”她想起有一次,她从墟上回来时,刚要踏进家门,看见林娣拿了一个夹心饼给细虾,细虾高兴地吃着。就在这当儿,林娣扭转了脸,因为眼泪已从她脸上一滴滴的流了下来。张嫂看见这情景,鼻子一酸,泪水积满了眼眶。很久很久,直到林娣走得不见影了,她还说不出话来。

    原来,林娣这次来,不单是买个饼给细虾吃,还送来两个大木瓜和十个鸡蛋。

    “婶婶,这是妈拿来给你吃的。”细虾把木瓜和鸡蛋放在桌上。

    张嫂听了这话,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来。她想:这木瓜和鸡蛋不会是送给我吃的。

    “乖乖,你吃吧,妈是拿来给你吃的。”

    细虾噘着嘴说:“妈说是拿给你吃的。”

    “乖乖,是拿来给我们俩吃的。大家都吃。”张嫂说完这话,眼睛不由自主的湿了。

    俗语说:“吃过老姜知姜辣。”穷人的心就只有穷人才摸得透。

    “唉,这怎么办呀!”他把细虾拉到怀里,又把脸贴到他额上,喃喃地说着。

    她想:要是真的没有了细虾,自己该怎样的生活?她好像看到自己孤零零的影子,看到自己衰老,看到自己无依无靠地生活着。

    她爱细是虾,真比爱自己的性命还重要;如果没有细虾,这就叫她过得没意思。但是一想到林娣,她就冷了半截。

    “她没了亲生儿子——细虾,又怎么过呢?岂不是比我现在还要凄凉吗!”张嫂如今又想到林娣的心事。

    她又想起土地改革时,工作队的同志来到她家,问她丈夫怎么死的,她的话还没到嘴边,眼泪已流了出来:“同志,还不是怪那斩千刀,斩万刀的地主,害得我丈夫早早死去。”她吐着苦水。“唉,怎不叫人伤心,我无儿无女,向人要了一个来养••••••

    “林娣又为什么没了丈夫,连个儿子也养不起,还不是跟自己一样,被地主害的。“她自言自语地想到这里,像是看见眼泪汪汪的林娣,站在自己跟前。

    “她好苦呀!”张嫂痛苦地想着说着。“我能忍心拆散人家的骨肉吗?她是个好人,也是被地主害的啊。”

    张嫂想着想着就呜呜地哭了。她舍不得细虾离开她,但更不愿拆散人家的骨肉。她这一辈子,向来不说叫人难过的话,也不愿做叫别人难过的事。

    天蒙蒙亮,她就起了床。这一夜的时间,好像比一年还要长。因她流了很多眼泪,一夜又没睡好,眼圈儿显得有些红肿了。

    她站在窗前,望着天边的鱼肚白天色,不多一会,放出一大片红霞,接着,一轮红日渐渐地爬上了树梢。她还不愿离开半步,她心里七上八下地,也不知打了什么结子,真不是滋味。

    她呆呆的坐在那里很久很久,直到她自己坐厌了,才慢慢地离开坐位。她半想不想地走近土地改革时分到的衣柜跟前,轻轻的打开柜门;她那迟缓的动作,比一个八十岁老太婆还要慢。她把柜里的衣服一件件的翻着,好像那些衣服有千斤重。直到她翻出最后一套小衣服时,她几乎变成了一块石头。

    这一套小纱衫,是土地改革时分到的,张嫂舍不得给细虾穿,一直把它锁在柜里。

    张嫂把纱衫紧紧握在手里,一会,又把它丢下,捂着脸哭了起来。

    “婶婶!你怎么又哭了?”哭声吵醒了细虾。

    “没什么,乖!我••••••我••••••不愿拆散人家的骨肉。我••••••送你回家跟你妈去。”

    说完,她一口气收拾起细虾的衣服,拖着细虾的手,就到林娣那儿去了。

    这会,她不但没有哭,而且还那样从容,心里反觉得舒畅。

    林娣看到张嫂把细虾送来,这对她来说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大喜事。可是,她却又大哭起来。

    她紧紧搂着细虾,把头伏在细虾的肩头上。她从没有哭得这样厉害,这回她可以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了。

    “虾呀,我把心血都想干了,今天••••••谢天谢地。我的张嫂啊!叫我拿什么报答你的恩德?你花了几年的心血••••••”

    张嫂呆呆的望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听到林娣的哭声,自己的眼圈也红了。

    她看林娣哭的那样伤心,就扭转脸去,看着林娣园子里的几只大鸡。接着,林娣送鸡蛋给细虾吃的情景,又映在她的脑子里。她想:林娣的日子多好啦,细虾往后一定能天天都吃上鸡蛋。从鸡蛋又使她联想起当日接细虾的情形。那时,细虾饿得皮包骨头,现今却肥肥胖胖的,这是对她最大的安慰。

    “我这样做,不要说能对得住天地神明,也对得住林娣母子俩。”她俩眼看着园子,嘴里这样轻声地说着。

    霎时,张嫂想起自己有件要紧的事要做,就急急地回家去了。屋里只剩下林娣母子俩。

    “我拿什么报答你呢?张嫂,你多好啊,你这样肯怜悯人•••••我,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她说着就抬起头来,却不见了张嫂。

    停了一会,她从牛棚里牵出自己的大水牛。她一面洗刷着,一面对牛说:“牛呀牛,我把你当作礼物,送给细虾的恩人。”说完,又摸摸牛头,好像有点舍不得。但到底她还是赶着牛到张嫂家去了。

    在路上,林娣又遇到了张嫂。只见张嫂咧着嘴,老远就说:“我忘记把细虾的时辰八字带给你,还有一份田。”

    林娣像是没听到她说些什么,自己还是抢着说:“张嫂呀!我把毛主席分给我的牛送给你。”

    “这成什么话!”

    “不成,不成!我不能叫你吃亏。快牵去吧,牵去吧!”林娣赶着牛过来,张嫂又截住,又把它赶回去;林娣又赶过来;这样来来去去,把牛赶得在路上直打转。旁边的人看着都笑了。有个青年还说:“以后我们入了农业生产合作社,就像一家人一样,还是林娣牵回去吧。”

    林娣和张嫂都笑了,但眼里却积满了泪水。她们一面流泪,一面笑;一面笑,一面流泪。

    这是她们最后流的一次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