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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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娘捂着剌痛的面颊,觉得每个人都欺负她。“不信你可以问她们!”

    见叶大娘和周大娘都在逃避自己的目光,韵娘不禁起疑,但就算问了也没用,一样不会告诉她的。

    “奴婢送大奶奶回房。”麻姑想拉着主子离开。

    韵娘不肯走,直瞪着秋娘,故意激她。“难道你不敢说?”

    “有什么不敢说的!我这个族兄可是翁媳乱|伦”才说到一半,秋娘的嘴巴已经被人捣住。

    “住口!”叶大娘高声斥道。

    周大娘捂嘴的动作还是晚了一步。

    “翁媳乱|伦?意思是相公的生身父亲不是公爹,而是”韵娘脑袋有一刹那的空白,那可是难以见容于世的禁忌,败德又龌龊的勾当,所生下来的孩子,一辈子都摆脱不掉“孽种”这个恶名。

    “呵呵”秋娘扯开周大娘捣在嘴巴上的手,像哭又像是在笑。

    “就算现在知道也已经晚了,你已经嫁进邢家,只能认命自己的相公有那种肮脏又丑陋的出身,是不是跟我一样不想活了?”最好全天下的女人都跟她相同悲惨,才有个伴。

    “快带大奶奶回房!”叶大娘对麻姑喝道。

    麻姑拉着主子就出去。

    这回韵娘没有异议,任由麻姑带回到位在二楼的厢房,坐在床缘,一脸怔然,还没完全回神。

    “大奶奶没事吧?”麻姑只怕她会气大当家隐瞒这么天大的事。

    韵娘很慢很慢地将目光焦距调到麻姑脸上,然后听到自己开口说话。“不要骗我,跟我说真话!”

    “是真的。”麻姑只好招了。

    她微启朱唇,却不知该说什么,脑子比方才更紊乱了。

    “大当家不是故意不说,而是难以启齿。”换作任何人都是一样。

    “你们全都知道,就瞒着我?”韵娘无法谅解唯独自己被蒙在鼓里。

    麻姑低着头。“大当家就是担心大奶奶知道这个秘密之后,无法忍受怀了他的孩子,才会命奴婢煎了那碗害人的汤药,更不想让自己的孩子跟他一样受尽羞辱,被人看不起”

    这就是要她喝下避子汤的原因?

    为何不早说呢?

    这种事早该在上门提亲时,就该明白告知不是吗?

    可若在成亲之前便知道,她会答应这门亲事吗?韵娘不禁扪心自问,当时大娘坚持要把她许给萧寅成,最后不是逃就是死,只怕也不得不同意嫁进邢家,但在心境上肯定完全不同,不再是抱持感激的心情,而是迫于无奈之下,不得不嫁,这么说来,似乎还得感谢相公没有事先告知。

    但韵娘还是希望他能够在两人成亲之后,亲口告诉她,而不是从别人口中得知,有种被人蒙骗的感觉,一时之间也厘不清自己的心情,究竟该不该怨他刻意隐瞒,更无法消化这么惊人的秘密,想到头都鼓胀起来。

    “大当家也知道这个秘密是瞒不了一辈子的,到时大奶奶说不定无法忍受跟他同住一个屋檐下,甚至同房,才会把大奶奶送到别庄来住”这些话麻姑老早就想讲了。

    韵娘觉得脑袋快炸了。

    那个男人真是太自以为是了,连问都不问一声,就替她做了这些决定,就认定自己一定会顺从吗?

    “即便如此,大当家还是处处为大奶奶打点,像是每两三天就吃一次的苏州菜,就是他让叶大娘请村子里的一位苏州媳妇儿特地来别庄里煮的,无非是担心大奶奶吃不惯徽州菜,会失了胃口”麻姑一股脑地说道。

    “还命人做了好几件披风给大奶奶,就是担心原有的衣物不够保暖大当家对大奶奶真的用心良苦,大奶奶一定要相信。”

    这下她真的气到想要大叫。

    那个男人为她安排一切生活起居,好过得安稳舒服,却不让自己知道,韵娘真正想要的却不是这些。

    “我要睡一会儿”她揉着太阳穴喃道。

    麻姑帮她盖上被子,见韵娘闭紧眼皮,也不知还能为大当家说些什么好话,只好退出厢房。

    韵娘再度醒来,已经是巳时了。

    她没有起身,只是望着帐顶,想到围绕在相公身上的秘密,终于揭开一角,得以窥见藏匿在其中的黑暗面。

    不堪、丑陋、肮脏光是这几个字眼,就比烙在身上的印记还要来得严重,那是融在骨血中,永远洗刷不掉的。

    也就难怪嫁进门那一天,前来闹洞房的邢家亲友的态度会如此诡异,既不尊重,又语带轻蔑,根本不把他当做一家人,韵娘实在无法想象邢阜康是在这种充满敌意的环境之下长大成人,又受过何种羞辱和讥讽,让他连孩子都不敢要了。

    相公不是不想要,而是不能要。

    可她是他名正言顺的妻,有资格知道一切,不该一个字都不说,然后私自做好各种安排,根本没有顾虑她的感受。

    想到这儿,韵娘不禁用力槌了下床榻,坐起身来,要是那个男人此刻站在自己面前,她铁定也会狠狠赏他一记耳光。

    韵娘愈想愈是生气,索性掀被下床,感受到空气中的寒沁,很快穿上大袄和百福裙,然后坐在镜奁前梳头。

    “一送郎,送到枕头边二送郎,送到床头前四送郎、送到房门边,左手摸门闩,右手按门闩,不晓得门闩往哪边五送郎,送到楼梯头,左手搭栏杆,眼泪往下流”

    楼下又传来婶婆的十送郎,不只是唱得肝肠寸断,连听的人也不禁泪眼汪汪了。“船家啊!今天撑俺家郎哥去,何时撑俺家郎哥回”

    她穿上披风,下了楼,才发现外头飘起雪来了。

    “婶婆!”韵娘走向坐在东厢房门口石阶上,穿着绀青色袄裙,头上戴着遮眉勒,满脸皱纹,看来很老很老的妇人身边。

    “下雪了,快进屋里去。”

    婶婆听见有人说话,偏头看着她,然后咧嘴笑开了,可以看到两排牙齿几乎掉了一半。“媳妇儿,你来带我回家是不是?”

    “我叫韵娘,不是婶婆的媳妇儿。”她试着解释。

    “媳妇儿,咱们回家吧!”婶婆笑弯了眼。

    看来真是年纪大了,连自己媳妇儿的长相都忘了。“我真的不是。”

    她拉着韵娘的手。“我一直在等你来接我回家,好一家团圆。”

    这句话让韵娘喉头一窒,不忍心毁了她的期待和希望。“婶婆”

    “你叫错了,应该叫娘才对。”婶婆笑嘻嘻地纠正。

    韵娘叹了口气,只好先顺着她的意思。“是,娘。”

    “咱们回家去吧!”她说。

    “娘,这儿就是咱们的家了。”韵娘把她从地上牵起来,想到麻姑说婶婆的儿子媳妇都不要她了,除了待在这儿,应该也没有人愿意收留才对。

    “咱们以后就住在这儿好不好?”

    “以后都要住在这儿吗?”婶婆看了看四周,神情有些不安。“好是好,不过阿旺呢?他知不知道咱们在这儿?”

    她心想“阿旺”应该就是婶婆那个不孝的儿子。“他当然知道,等他从外地做生意回来,就会来看娘了。”

    闻言,婶婆安心地直点着头。“那就好、那就好。”

    “外头冷,咱们到屋里去。”她扶着婶婆回到东厢房。

    婶婆紧紧地拉着韵娘。“媳妇儿,你可不要再丢下我了。”

    “再也不会了。”韵娘安抚地说。

    “好、好。”婶婆顿时笑得老眼都眯了。

    周大娘这时端着一盘咸蒸糕,来到厢房门口,见到屋里的画面,有些惊奇,因为婶婆很少跟谁特别亲近,就算是她和叶大娘,也不太理睬。

    “这是婶婆最爱吃的点心,刚蒸好,要趁热吃。”

    婶婆赶紧拉着韵娘坐下。“媳妇儿,她的咸蒸糕做得好,不输我自己蒸的。”

    “媳妇儿?”周大娘满脸疑惑。

    韵娘只好小声解释。“婶婆把我误认为是她的媳妇儿了。”

    “媳妇儿,你也来吃吃看。”婶婆把筷子塞进她手中。

    “是。”韵娘只好挟一小块来吃。“真好吃。”

    婶婆也拿起筷子,挟了一口,用剩余的几颗牙,慢慢地咀嚼。

    “阿旺小时候最爱吃这个,不管我蒸多少,都不够他吃不过现在老了,这两只手都不中用了,再也没办法做给阿旺吃”

    “是谁说的?下回娘要是想自己做,就让周大娘在旁边帮你。”她希望让婶婆对未来还存着期待,人一旦有了希望,就会想要活下去。“等阿旺回来,要是吃到娘亲手做的,一定会很开心。”

    “你说得对。”婶婆笑咪咪地回道。

    待她们吃过了咸蒸糕,婶婆坐在椅上就打起盹来。

    周大娘把她扶到床上躺下,盖好被子,这才和韵娘一起出去。

    “婶婆每次见到大当家,都会把他当做死去多年的相公,拉着他的手说阿旺开始学走路了,要不然就是说阿旺已经会叫娘了,大当家就只是陪在身边,静静地听着,他比邢家其他人好太多了。”

    说到这儿,她有些惶恐不安地望着韵娘。“若是连大奶奶也瞧不起他的话,大当家真的就太可怜了。”

    韵娘愣了愣。

    她会瞧不起相公吗?

    若是打一开始就知道相公是那种不见容于世的出身,或许会心怀芥蒂,无法很快敞开心扉接纳他,夫妻之间,恐怕会出现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必须经过更长时间的相处,才能慢慢地了解彼此。

    但她是在完全不知情的状况之下,嫁进了邢家,也接触到邢阜康这个男人,当他逼自己喝下那碗避子汤,心中不是不怨,接着又被相公打发到别庄,以为是不要她了,但她同时也在这个地方知道更多相公私底下的面貌。

    像相公这样善良又无私的大好人,可比那些有着好出身的名门显贵,更加值得赞赏和尊敬,甚至为他心动

    心动?是啊,她怎会不心动呢?原本只是抱着感激的心态,嫁给他为妻的,但是如今韵娘得知这个男人的苦衷,还有所做的善行,以及那份处处为她打点的温柔体贴,又怎会不喜欢,更别说有一丝瞧不起了。

    能够喜欢上自己的相公,是何等幸运,有人当了一辈子夫妻,未必就能产生男之情。

    周大娘不知何时走开,只留下韵娘一个人站在檐廊下,看着不断从天上飘下的白色雪花,想着等相公下回再来别庄,一定要跟他把话说清楚讲明白,她不在意他的出身,也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可以让自己留在他身边吗?

    她想与相公做一对名副其实的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