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尚小说网 > 佛心红颜 > 第三章作茧自缚

第三章作茧自缚

推荐阅读:夜的命名术渡劫之王全职艺术家大符篆师最强雇佣兵之暗黑纪元侠武世界全能刺客茅山术之不死人超级六扇门暴躁的大隋

一秒记住【爱尚小说网 www.23xsw.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直到深夜,相忘还在想着慕容真一的话。然后又发了一阵呆,最后竟又不由自主、轻手轻脚地来到师父的门外,瞧瞧师父是否入睡了。如果没有,便去问候一下。

    静澄静静地坐在床上。窗外的布谷叫得令他心乱,他不由在心底叹息一声:“花香鸟语,锦绣青光,这一时一世都只是生而复灭的东西。唉,傻徒儿,难道你真的参不透么?”九年了,九年前,静澄还是少林十八罗汉中的人物,墙上一口戒刀,袖中一双铁拳,曾令江湖黑道人物人人敬畏,避之不及。“刀锋罗汉”的名号得来不虚。塞北大漠那一战,至今还在眼前:

    那一夜风如鬼哭,黑压压漫天疾云下,一百二十六名马贼尽数死在了马背上。血泉冲天而起,静澄的戒刀寒芒未退,马贼的头目已经是一具尸体了。骏马驮着死去的主人,唏律律一声长嘶,漫无目的地跑向黑暗深处。

    静澄敛衣下马,踏在鲜血浸透的黄沙上,那些再无神采的眼睛木然地看着自己。生命一旦干枯,无恶不作的马贼也就不再那样不可饶恕,毕竟人死万事空。看着这些眼睛,静澄似乎嗅见了自己手上的血腥。风好像在头顶旋转着,把方才地狱般的惨叫带了回来。人称罗汉,罗汉向佛,静澄却觉得这一刻自己竟是修罗!难道这就是二十年禅思的结果?一身济世的武功,到头却将这世间济得鲜血淋漓,难道这才是正法么?

    静澄疑惑地看向远处的影子,少年书生提剑执鞘,剑鞘上的青绸在风间猎猎飞舞。那是与自己携手退敌的人,这样的少年为何执剑呢?那个身影在风中竟是如此寂寞,静澄忽然明白,自己从未真正明白这个少年。即使是性命之交,谁也不知道彼此的心事。我们为何而战?又为何而生?那是静澄平生第一次有了这个疑惑。

    忽然间,他听见了一个低低的呼吸声,静澄戒刀一闪,将地下的一具尸体劈成两半,尸体下压着的一个孩子正瞪大清亮的眼睛看着自己。还有一个未除!静澄大惊,自己竟如此疏忽。多少年江湖历练,静澄也知道除恶务尽的道理,可是这一次他却没有拔刀,毕竟只是一个孩子啊。孩子惊慌地站了起来,木然地看着静澄,那双大眼中的懵懂神情让静澄锐利的目光渐渐柔和下来。

    静澄终于抱起了孩子,青衣书生有些诧异,他第一次看见“刀锋罗汉”的脸上现出这样的微笑。他这才相信此人不带刀,也确是个罗汉。

    静澄平静地说道:“连云七坞的恶霸萧旗就拜托施主代为劝化了,贫僧恐怕不能奉陪。”书生皱着眉头道:“和尚,不是说好了么,难道又不去了?我不懂什么劝化,我心中无佛,手中有剑,不是什么善类,和尚,你不是第一次听说吧?”

    “贫僧何尝不是?今夜一战,杀孽太重,贫僧自觉以往之非,‘除恶务尽’并非我佛正法。世间大智慧,大慈悲,不在除恶,而在人人向善,除去心魔。”

    “人人向善?除去心魔?”书生愕然,哈哈地长笑几声,忽然冷冷道“和尚,你不是疯了吧?”静澄摇头道:“贫僧却是要试试,天一亮,我就带这个孩子回少林,他便是我的弟子。我将毕生所研的佛法尽数传给他,十年之后,他武功佛法俱成之时,你我便可知道,到底武功能救天下,还是佛法能救天下。”书生冷笑道:“你是作茧自缚!”静澄道:“贫僧愿意承担。贫僧倒要看看,能不能教出个弟子,学武而兼修佛,更从武功中领悟我佛慈悲的真意。这是贫僧此后半生所愿。”

    书生冷笑,挥剑指向了孩子道:“你也是为他作茧!”静澄奇道:“怎么说?”书生道:“你怎么知道他就愿意随你出家当和尚?你又怎能将你所想的强加在他身上?人各有缘,随他所欲,与其让你带他出家,还不如让他当马贼,我十年以后回来杀了他!”

    “这”静澄大惊。“人各有缘,世间哪可能都是菩萨?你逼他做佛,便如同逼他做鬼,也不知你是悟了,还是昏了?”书生长叹一声提剑上马,幽幽地道“和尚,你佛家人,不懂人间事,好自为之,不要好心害人。”纵马驰出几步,书生忽地转身,大声道“和尚后会有期,倘若下次你来度我出家,我一剑砍了你的秃瓢!”

    静澄的心意终是不改,天明的时候,带孩子回了中原:“从今以后,你就叫相忘,尘世的一切,还是忘了吧”

    “呼”的一声风响,静澄面前的烛火熄灭了。四周一片死寂,静澄没有动。许久,他摸索着身边的火石打亮了蜡烛,道:“故人远来!请进请进。”随着一阵长笑,青衣书生长驱直入,转瞬就端坐在静澄对面。慕容真一懒洋洋地说道:“和尚,四年不见,小和尚长大了,你却已经老了。”静澄脸上难得露出了笑容,说道:“贫僧老,施主未必不老。”慕容真一促狭一笑:“不要叫我施主,我可没银子施舍给你。”

    静澄默然片刻,道:“见过相忘了么?”慕容真一似笑非笑道:“见了,我对小和尚有愧,当初一时疏忽让他落在你手心里,所以我先去看了小和尚。”静澄忽然严肃起来:“慕容,勿以外道乱其心智!相忘这些日子魔障在心,我十年心血,能不能助他驱逐心魔,就看日后的开导了。”

    慕容真一苦笑道:“和尚,我若是答应了你,怕是误了小和尚呢。”静澄道:“从何说起?”慕容真一道:“相忘从大漠中来,就给你关在庙里。他到底想不想当和尚,你从未问过,”慕容真一摇头“小和尚可怜,连自己所好所恶都还不明了,便给你诓进了佛门。若是由他自己,谁知道他会不会比现在快乐呢?”

    静澄叹道:“佛门净地,无苦有乐。”慕容真一轻哼一声:“连外面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怎么知道佛门就是无苦有乐的净地?”“歪理。”静澄有了一丝怒气。慕容长叹一声,无可奈何地抠抠耳朵,对着窗外喊道:“小和尚,我不愿意得罪你师父,又误了你一次”静澄一皱眉,问道:“你今次前来,莫非”慕容真一哼了一声:“本以为你在扬州,不必我亲自动手,谁知道你非但没杀了他,还为他诵经开坛。”静澄道:“虔心向佛,总是善意,我佛门不弃。”

    “听说陇西淫贼李秋炎近日举动嚣张,江湖中人无不欲杀之而后快。我若是李秋炎,每奸淫一个女子,就请大师开坛宣讲金刚经,那是否就罪孽全消了呢?”慕容真一笑道。“多加劝导,总有向善之日。”静澄合十叹息,

    慕容真一摇头道:“还是用剑快一点。”静澄道:“我拦不住你。”慕容真一冷笑道:“我只是问你是否愿意和我走一趟,龚家的虾兵蟹将未免太多了些。”静澄低声道:“慕容,你且将壁上戒刀拿予我。”慕容真一眉头微蹙,取下戒刀置于静澄面前。“拔刀。”静澄低喝。“拔刀?”慕容真一吃了一惊。“拔刀。”静澄点头。

    刀出鞘,只有半尺长的短刀在月下泛起灰白色的光芒。缓缓收刀回鞘,慕容真一木无表情:“什么时候断的?”静澄木然道:“第二天清晨。”微风飒飒,慕容真一消失在门外,隐隐一声叹息,然后什么都没有了。

    慕容真一刚走,门又“吱呀”一声开了,相忘静静地走到师父身边,恭谨地垂手而立。静澄爱惜地打量着自己惟一的弟子,缓道:“为师等你很久了,坐吧。”相忘小心地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平时他并不害怕静澄,可今天不一样,因为今天傍晚在龚家门前师父都看清楚了,相忘也知道。

    久久的沉默,静澄竟没有说话,相忘也不敢出声。月光洒在两人之间,相忘不安地挪动着脚尖。“相忘,为师且问你,你随为师九年可曾后悔过?”静澄终于说话了,声音很轻,也很陌生的感觉,相忘从来没有听他这么说过话。“师父再造之恩,弟子不曾后悔!”小和尚慌慌张张地回答。“果真?”相忘使劲地点着头。

    静澄心里一暖,轻轻地按在相忘光光的脑门上,微微点头道:“这就好,这就好。”他又问“今天下午又见到明小姐了?”相忘什么话也不敢说,只是点了点头。静澄接着问“在这许多女施主中,明小姐是不是最美的一个?”相忘万没想到师父会这么问他,一下子就懵了。他当然是知道答案的,在相忘看来,明月怎会不是最美呢?可是这答案却不能告诉师父。静澄安慰他道:“但说无妨。”憋了许久,相忘终于低低“嗯”了一声。静澄长叹:“明小姐固然是最美的,可是到头来世间却有没有美丑?”

    相忘小声道:“弟子愚昧”要是没有美丑,难道明月和斋事房的朱大娘长得一样么?相忘想着也觉不可思议。静澄悠然道:“人生短短,多不过百年,红颜枯骨,纵然是锦绣皮囊,还不是归了一抔黄土?今日之荣华美貌,明日之丘墟白发,明小姐纵然美貌,能得多少年红妆如今日?桃花虽是繁华,一年当中又能多少日花发?红尘都是梦幻泡影,沉迷此间”静澄沉思良久,断然喝道“乃是入了魔道!”

    相忘大惊,叩头到地,冷汗直冲出每个毛孔——魔道!静澄续道:“沉迷于一时爱恋,便无法一心求真,不能一心求真,谁能引你看世间正法?不能参透盛衰无常、人世变幻的真谛,你又拿什么去普渡众生,化解冤孽?爱欲缠身是外魔附体,心魔自生,内外交煎破你禅道!你自己已是冤孽,又能对天下的冤孽如何?”静澄一掌击在相忘头顶“去,自参自悟,再来见我!”相忘浑身汗透,战栗着退出禅房,双腿一软就倒在了禅房外。

    红日西沉,黄昏浓浓的倦意笼罩着千年古寺。

    相忘在打坐,面对着微笑的鱼篮观音。明月已经多长时间没来打搅他了?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他已经记不清了。他还记得自己心里一个劲地祈求菩萨让她回去让她回去吧,那么,现在真的起作用了,明月真的回去了么?相忘猛地想起一个更加重要的问题——她还会来么?

    缓缓地,缓缓地,相忘把头回了过来。然后,他呆在那里了。明月正倚着禅堂的门槛,竟似睡着了——莫非她在这里坐了很长时间?她什么时候来的?相忘望着她痴了。明月粉红的裙角拖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靠着斑驳的门柱,在一片柔和而苍老的夕照中,似乎凭空靠在阳光里。

    相忘鬼使神差地走到她身边,蹲下去看她,这是和尚生平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看见睡梦中的女孩儿——看见睡梦中的明月。她睡在夕阳里,睫毛轻轻盖在眼睑下,安静得像个孩子,无忧无虑的孩子,或者哭累了的孩子。“她累了么?”相忘问自己。

    是啊,明月是不是很累呢,可是她为什么不走?她是不是有话要告诉自己呢?她有什么话非要告诉自己而不能告诉别人呢?可是自己不理睬她,她是不是很委屈?听说女施主们委屈起来会哭,那明月会不会呢?

    相忘有很多问题,但是都没有答案。他现在只知道自己很害怕,害怕明月忽然不见了,甚至害怕会回到刚才那一刹那,害怕他刚才回头的时候只看见一片夕阳,而明月不在那里。

    相忘一声不吭地蹲在那里看明月,心里想:“红颜枯骨很可怕么?永恒真的那样重要么?”蓦地,明月修长的睫毛动了动,睁开双眼,露出清清的眸子。大约没想到相忘就在眼前,她羞得耳根通红,她本该恼火,无论作为闺中少女或者官府千金,她都该愤怒的。可是明月没有,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相忘的眼睛。在那双眼睛里她看到了一些东西,那是她从没见过的东西,而且她一旦看见,就撤不回目光,甚至听得见心儿在一下下地跳。

    她刚来的时候,其实很想一甩袖子就走的,这个小和尚今天居然不理她!和尚很了不起么?比都指挥府的千金更尊贵些?难道自己就该乖乖地等他,任他对自己不理不睬?他到底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可是偏偏自己今天很不争气,下了好几次决心还是没能走,因为心里太乱了。昨天去看了龚家的大少爷,爹娘分明有把自己嫁出去的意思。可是自己一点也不喜欢龚乾那张粉嫩如女子的脸,更不喜欢他恭谨中透着寒意的腔调。总之,从头到脚她都不喜欢,没有半点地方比得上相忘。况且明大小姐也不想出嫁,出嫁了就不能来寺里看和尚,不能再看这个让自己生气的和尚,看不见他打拳,也看不见他发呆,更不会看见他脸红无论和尚多么让自己生气,明月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想见到他,想告诉他,自己不想嫁人。

    渐渐地她感到很累了,只好坐在门槛上看他礼佛的背影。明月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心里的委屈却说不出来。谁叫自己就是想见他?可是究竟是为什么?他真的那么好么?而且,他是一个和尚啊!

    (慕容真一摇摇头,把屁股下坐着的坛子拿出来,拍着拍。)

    两个人就这样互相对视着,似乎已经忘记这样看了多久。和尚终于站起来,回到鱼蓝观音下去了,鱼蓝观音居高临下,慈祥地看着他们。明月看见余晖勾勒出他侧面的轮廓,呆呆地不说话。“相忘!”外面有人喊和尚。“来了!”相忘一惊,急忙跑了出去。只留下明月一个人在小禅堂里。

    明月打量四周。禅堂顶的层云宝栋蓝漆剥落,好像无数利剑悬在头顶,厚重的灰尘覆盖着每一尊佛像。十八罗汉们有的哭,有的笑,可那都不是人的表情,天王瞪着圆凸的眼珠怒视而来,明月忙将眼睛挪开。再一看,鱼蓝观音的笑容竟也是那么的木然,那不是慈悲,而是毫无生机的完美!

    屋顶的黑暗好像压了下来!明月很害怕。她匆忙跑了出去,在台阶上喘了口气,看看太阳,已到回家的时候,顾不得等相忘,一路小跑跑掉了。

    相忘走出禅堂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台阶下的角落里,慕容真一手提一只小酒坛,一手抹着嘴,脸上正挂着一层似笑非笑的表情。“小妞儿很美啊,”慕容真一撇嘴“小和尚比你师父有眼光!喜欢她吗?”相忘没有回答,脸色灰暗暗的。“因为你是和尚么?”慕容真一摇摇头,把屁股下坐着的坛子拿出来,拍着。周围静悄悄的,只有他拍击坛底的嘭嘭声和坛中嗡嗡的回响,起而复落,宛如一支古老的歌。

    天,渐渐黑了。慕容真一慢慢站起身来,喃喃地说:“小和尚,我今晚要去翠红小苑,明天走,我不来看你们这些臭秃驴了嗯,我答应过你师父,但我醉啦,所以我告诉你,你可别给你师父说人生几十年,生也快,死也快嗯,能喜欢的人总是不多错过一个,就少一个”说完这话,慕容真一突然蹿起来,舒舒服服地躺在了禅堂的屋脊上,仰望着漫天星星低声地念叨“嗯,错过一个,就少一个”忽然他轻轻从屋顶弹起来,狸猫一样踏过数重房屋消失在夜色里。只留下那个酒坛子,歪歪斜斜地挂在屋檐上,让庄严的禅堂显得分外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