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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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孤身一人上了前来相迎的舫船,然,今日宴席不在船上。

    “主子邀贵客上绿柳水苑一聚,这水路得走上大半个时辰,穆少可先在舫楼内养神小歇,待抵达水苑,小的再来通报。”

    穆容华刚踏进舫楼里,门随即被关上,两道高大身影扮起门神挡在外头。

    她形同软禁般被暂时囚在舫楼内。

    舫船行在川上,她出不去无妨,总还有几扇方窗供她往外探看。

    倘使她是伦成渊,欲在此艘船上将一名成年男子藏得神不知、鬼不觉,即便撬开所有船板亦寻不到踪影,该要如何办到

    该要如何办到?

    她接连探看了前后左右四扇方窗,再往舫楼内细心捜索,以为会有暗壁或隐室之类的机括,依旧徒劳无功。

    她又一次往窗外张望,四面窗皆看过,最后望着不远处川面上的某一点,看得有些入神,有些等等!有什么思绪几要成形!

    便在此际,船侧甲板上忽晃过一道身影!

    她胸中骤动,一颗心几要跳出喉头,哪还掌得住脑中那些尚未厘清的东西。那人背对她,身影转过舫楼边角,一下子消失在她眼界里。

    她赶紧奔到另一扇方窗往外再看。

    那人继续走,似在收拾前后两端的船绳,直到她奔向第三扇方窗,才见对方停步,与两名船夫模样的中年汉子说话。

    那人自始至终一直背对她。

    她看不到他的脸,却也觉得自己胡思乱想了,以为竟以为他是

    欸,怎可能是他?

    眼前之人身形虽与游石珍同样高大,但肩背更厚实魁梧许多,完全的虎背熊腰,而她家男人身材则属于精实型,肩宽胸广,腰身窄而精劲,浑身肌理平滑紧绷,不是她眼下所见的这一个。

    再有,那高大汉子竟顶着一头偏褐的黄发,长长辫子甩在脑后,那发色、发型倒像关外或西漠一带,那些以天为盖、地为庐的牧族人。

    适才她乍然一瞥之所以心悸神凛,只因那黄发大汉走路模样令她有些眼熟。

    然此际定眼再看,看到对方终于侧过半边脸,鹰勾鼻,高颧骨,鬓角黄毛纠结根本不是她脑海中那张轮廓深明的英俊面庞。

    无声叹息,苦笑,她落坐在离自己最近的那张椅上,心口急跳不歇,一时间只觉力气已竭似,连举袖抹抹额面都觉吃力。

    歇过片刻,她发现舫船进入一道较窄的水路,没过多久便泊岸。

    待下人来传,她模样已回复惯有的淡然,雅正容颜无一丝局促。

    下船时,她状若无意般环看周遭的柳林水景,留意到那名黄发大汉就跟在她身后,不过她与他之间尚有两名壮汉杵着。

    他没给她任何眼色,还与其他人一块儿堵住她身后路,像要防她逃掉一般。

    “快走,别胡乱张望!”离她最近的一名黑汉突然出手推她。

    “老锣你可别动粗,听说这位大少其实是个姑娘家,要怜香惜玉啊。”另一名较年轻的壮汉嘿嘿笑,贼目很不客气地朝穆容华上上下下打量。

    “这位是我家主子爷的贵客,你们放尊重点。”那名态度始终恭敬的下人冷冷道。虽出声护着贵客,却未对那几名随船的壮汉更进一步斥责,仔细端详,眉目间似有隐怒。

    穆容华将一切收入眼底,一边稳住被推得踉跄的步伐,继续拾步前行。

    看来这位国舅爷所置的护卫,并非自个儿栽培出来的人马,这些粗黑汉子与伦成渊的下人气质大不相同。

    “好,放尊重就放尊重,君子动口不动手嘛,老子也能当君子的。”汉子挑眉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惫懒模样。

    那名下人低低哼了声,没再言语,只沉默领着人往“绿柳水苑”去。

    几个随船的壮汉没能进到水苑内院。

    那些人瞧起来也没想进去,他们早早就转往另一方向,穆容华听他们说话内容,该是打算去灶房搜括美食和讨酒。

    “听说方才下船时,有人对你动粗?”少年的声音尚未定嗓,低柔中微带嘶哑,然语调是相当关切的。

    穆容华斯文端坐,扬眉凝望斜倚在亭台美人靠上的玉颜少年。

    一片柳柔湖绿的景致衬托那白衫素身,十五、六岁的孩子罢了,太过细致的五官教人不安,似隐隐透邪。

    来之前便听闻户部尚书家的小鲍子貌美无端,今日一照面,不知是否她多心,竟觉伦成渊这一身装扮,甚至所梳发型、发上玉冠等等,皆与她颇为相似。

    “是穆某东张西望,不懂规矩。”

    生意场上打滚多年,她自认有几分识人能耐,且见事甚快,这位当朝小柄舅、尚书大人家的独生贵公子似乎不喜她过分拘礼,既是如此,她便顺了他的意思,以

    “某”自称,以平辈之姿相往。

    “这儿没多少规矩。”他很快道,美目弯弯。“绿柳水苑是我自个儿的私宅,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没谁管得着我,什么礼啊义的、廉啊耻的,全扔进狗肚子里吧。”一顿。“但他们待你粗鲁,我会给你个交代,不令你委屈的。”

    她脑中一闪,顺势便问:“那些汉子听旁人之令,伦公子不好责骂吧?”

    “哼,他们的头儿不也得听我的,只要我发话,定然要他们好看。”

    得到证实,穆容华对他透狠的语气笑笑不予置评。

    她静了会儿再启新话题——

    “伦公子虽无官职在身,然身分尊贵,当个闲散贵人尽可享人间富贵,为何对从商一事感兴趣了?”她拱拱手笑道:“当然,阁下欲与广丰号合作,那是穆某讨都讨不来的荣幸,只不过所谓士农工商,商排最末之位,对于一名高高在上的皇亲国戚执意走入商道一事,穆某到底感到好奇啊。”

    伦成渊眼神略荡,斜倚美人靠的姿态徐缓坐正,学起她的从容坐样。

    “也没什么,突然来了兴趣,就随意玩玩。”

    玩?

    想来,这位天之骄子出身礼教大家,莫非被束缚得过了头,疯了似挣开伽锁,便觉任何事皆能随意玩玩?!

    “那我十一族弟穆行谨呢?伦公子当日是同我族弟玩起,玩到忘了将他归回吗?”问这样的话万分行险,但她偏信本能。

    伦成渊含金汤匙出世,家世显赫,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能治得住他的恐怕没有。这般的人习惯旁人对他们毕恭毕敬、战战兢兢,倘是突然有人反他、嗔他,倒是更令他受用。

    人性里,有时偏就摆脱不掉这般贱性。

    她赌了这一把,没料到眼前的美颜少年竟直接脸红给她看!

    提到十一弟,他脸红这究竟什么意思?!

    “他谈起你时,脸上发亮,目光也是亮的,他很崇拜你,我是能瞧出来的他若也能用那样的眼神看我,我都不知会多么多么”“多么”如何?他忽然不说,却也不否认她适才所问的。

    穆容华胸中突突跳,袖中的指攥紧又放松,面上仍清清淡淡。

    “行谨现下可在这绿柳水苑里?”

    “他不在这里。”伦成渊将手里书扇一折一折慢吞吞摊开,那模样像为何事沉吟,既沉吟不决,眉宇间便染狂热神气。

    美少年此时所思之事,定然令人惊心。

    她深深呼吸吐纳,沉静再问:“伦公子却是知晓我十一弟的行踪,是不?”

    他一握折扇,抬眼迎视,望着她抿唇不语。

    “伦公子?”

    “我想向你求亲。你嫁我吧。”

    气息一窒,穆容华手里的折扇险些落了地。

    美且清贵的少年,内心翻腾的心思果然非一般人追及得上

    “因何是我?穆某虽为女儿身,却足足长你十岁。”

    “他喜爱你,但不能娶你,我代他迎娶,从此三人谁也不离谁”

    “绿柳水苑”的主人不让她走,美其名是留她多住几日,实则要她给出答复,而且只接受他要的那一个回答。

    结束在内院柳湖亭台那儿的谈话,穆容华被下人迎到一处雅轩歇下。

    伦成渊允她在内院游逛。

    她方才穿过回廊试图走往外边,一出内院就被挡下。挡她的是一群与这座清雅水苑格格不入的粗黑壮汉,今日随船的几名汉子亦在里边。

    “伦公子家世显赫,要什么样的女子不能够?但若要娶亲,还是得家中长辈看上的、喜爱的,门当户对方为好,穆某区区一个商家女,难以匹配。”

    “你都能跟人私奔,何妨再奔一次?”

    “再奔跟谁?”

    “我。”

    “奔往何处?”

    “出海。我有金有银、有船有人,我我南边有座小岛,去到那里再不回来,天高皇帝远,谁还管我”

    提到行谨时,伦成渊全是以“他”作称,那抹沉吟与狂热在曈底交叠。

    伦成渊亲近穆家、亲近她,并非对她有意,最大症结仍在行谨一人。

    他说行谨喜爱她、崇拜她,她明了那般感情,如同她喜爱这个十一族弟,佩服他的经商才能与百折不挠的傲气,所以她也喜爱行谨、崇拜行谨。

    正因信得过行谨,知他绝对能托付,她才敢在诱邀男人私奔前,留书一封便把整个“广丰号”交到对方手里。

    她和行谨的手足之情再纯粹不过,落入伦成渊眼中,为何会被扭曲得如此严重?他说行谨不在水苑里,当时细看那眉眼神色不像假话,若行谨不在此处,是不是有没有可能被一群黑汉挡回,她没多纠结,随即退回水苑内院。

    仅仅想尝试罢了,如此目的达成,得到结果——她确实被软禁。

    不过就算轻易能离开,她也不想就这么离去,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挨着伦成渊,不信嗅不出行谨踪迹。

    万千思绪在脑中盘桓,她努力要厘清这盘根错节的局面。

    信步走往水苑内的天然柳湖,湖边栽种无数绿柳,柳树成林,她不经意地拨开一大把垂柳,人忽而怔住。

    那黄发大汉的身影就在层层叠叠的翠柳之后。

    双臂交盘于胸前,那站立的姿态竟是再熟悉不过啊!

    终于啊终于,她得以近些看进对方眼里。

    怎会认不出?怎可能认不出?!

    他再怎么易换容貌和身形,那双眼永远是他,蕴含着只有他才会有的、令她动心不已的神气。

    此时此际,那双眼喜怒难辨若真去分辨,说真格的,她觉得似乎怒远远大于喜,怒很多,喜几乎没有,男人正对她冷冷发怒中。

    可,有什么办法呢?

    她就是很欢喜很欢喜啊,一颗心抖得都快碎散,强忍着悸动,眸眶里却不听话地涌出什么来,这般难堪软弱,却觉这样还是好的,她宁愿难堪软弱

    于是双腿挪动,任由柳条一波波拂扫素身,她笔直走近。

    垂颈,脸低低,拿头顶心耍赖般蹭着他的胸膛。

    好勉强好勉强才稳住声音,如若叹息——

    “游石珍,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