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尚小说网 > 炮群 > 第八章

第八章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爱尚小说网 www.23xsw.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一、盘面温度高达三千

    不愉快时,喝酒;愉快时,下棋;如果自己和周围人共同愉快了,苏子昂便呷着啤酒下围棋。那样,几乎可将自身化为一枚棋子摆上盘面。

    从指挥学院毕业至今,苏子昂没下过一盘棋,直到今天中午,他从新民晚报上看到半盘题为“平沙落雁”的局部定式,棋瘾登时如火如茶了,难过地扭动腰肢。朝坐在电扇下看报的政治处余主任说:“老余呀,会下棋吗?”

    余主任正在欣赏本团报道组写的题为哀乐终止之后——某团练兵片断。特别注意到,几处经他手滤过的文字统统保留住了,他颇感欣慰。又后悔:第四节的第三自然段本可以扩展成独立的第五节,那么文章就会再大一点,成为该报的重头“要文”把北京卫戍区某师的文章挤到陪衬地位去。这提醒他,下次审稿时,立足点再摆高一点,胆识再放开一点,别把材料可惜掉了。学学大师傅侍弄小冷盘,小小不然的几根菜筋儿,也能摆出老大阵容。苏子昂问话时,恰逢他这种心境。于是,他把报纸折叠一下,哀乐终止之后赫然显露,再把它放到办公桌左上角,用个镇纸压好,谁进来都可以一眼看见,矜持着:“可以让你一只马。”

    “问同志哥会不会下围棋?本人14岁时就淘汰象棋了,只保留围棋一个品种,在学院时都下疯了。看来你不会。”苏子昂大觉沮丧,本以为余主任是同道,要不他干吗弄半天姿态?原来是象棋,寡淡!

    余主任睑红一下:“不会。我以为是象棋呐。”

    “暧,你知道机关里有谁会下吗?”

    余主任断然摇头:“没有。”

    “连队呢?”

    “没听说过。”

    “瞧瞧咱们团这个素质,”苏子昂苦笑“只认得有车的东西。无论如何,计算员、指挥排长,智商比较高的行当应该下一下围棋。我估计,你们文体器材库里,连一副围棋也没有吧?”

    “没有。咱们智商刚好够用。一点多余的智商都没有。”

    “哎呀,你别误会。你一误会我心里就不安了。”苏子昂亲热地道“刚才是围棋崇拜者和象棋崇拜者的交锋。就像看足球,场外的球迷比场上打得还凶。我那番话,其实不涉及人的质量问题,纯粹是爱好上的分歧。在学院,我们和象棋团伙的人也是互相打击的,打完不伤感情。你尽可以刻薄我,怎么的都没事。”

    余主任轻松地微笑:“我理解,我理解,棋瘾犯了嘛。棋瘾不是病,瘾上来要人命。”把一场小危机搪塞过去,内心却深深记下苏子昂此刻对他的轻慢。不管怎么说,自己也是个副团职啊,是部门首长啊。

    “正如鲁智深饮酒时说的,‘口里谈出鸟来-哈哈哈。前段时间中日围棋擂台赛,还有‘应氏杯-什么的打得一塌糊涂,小半个中国都迷上了围棋。咱们团就没有迷上的?”

    “迷不上。”余主任傲然摆头“你看咱们团有一个进舞厅的么?有一个留鬓角的么?

    苏子昂被他的古怪逻辑弄得瞠目无言。

    余主任又分析道:“一盘围棋得了多少时候,整整两天!短的也要一天。人都下呆掉了,连队不宜提倡。机关勉强可以。”

    “唉,这种理解法”苏子昂苦恼地顿住。他真烦这种彼此错开老远的交谈,累人。

    余主任继续分析:“再说,管它什么擂台赛、应氏杯,天外的皮毛琐事嘛。影响不到咱们这块。想叫部队喜欢下围棋,很简单。主管爱下,下面自然就跟上啦。师机关为什么爱打乒乓球?刘政委爱呗。刘政委为什么爱打乒乓球?身子矮呗”

    苏子昂大笑,继续地说:“就、就这一句精彩-一不愧是智商刚好够用。”余主任起身出去了,交待文化干事两件事:“一、立刻叫俱乐部购置两副围棋,其中一副要最高级的。下午就上街买。”文化干事道:“那就是云子了,大号的。五十多块一副。中心商场体育柜有。余主任略惊:“你怎么知道那么清楚?二、查一下,全团范围内有谁会下围棋。不要以政治处名义调查,影响不好。以你个人名义打听。”文化干事嘻嘻笑着:“俱乐部还需要几副羽毛球拍呐,我一并买了吧。”“你时机抓得不错嘛买了!”

    回到办公室,余主任面不改色,站着俯视苏子昂,道“"团长哎,我马屁拍在明处。棋,你天黑前就有,云子,还是大号的,下棋的人嘛,也找去了。如果有,相信他也在犯瘾,不算强迫命令。如果没有,这个周末,你就转移阵地吧。”

    苏子昂沉吟道:“不管怎么说,咱们团党委这些人,一个是一个,谁都不含糊,是不是?”

    榴炮二营五连连长接到营教导员电话,查询:“上个月中旬,你们连是不是有个人外出跑棋摊上去了,赢了人家卖棋艺的老头?”连长答道:“有哇有哇,是四班长谷默,赢了十块钱,回来吹了半天。指导员批评过了,是赌博行为”教导员问:“围棋还是象棋?”连长说:“这可不知道,什么棋是次要的,没改变赌钱的性质”教导员说:“你查查他下的什么棋,立刻就查,我不放电话,等你的回音。”连长嘣地推开面前窗扇儿,朝远处哨兵喊:“那个谁呀?你叫四班长谷默跑步前来。”哨兵得令,枪上肩,取行军姿态开步走,到炮场传达命令。不一会,谷默率全班人员小跑步到达,手上全是油渍,他们在擦洗火炮。

    “都来干吗呀?留一个班长,其余人跑步回去。”连长愤愤道“那个谁,站岗不用心,传一句话也篡改掉一半。谷默你近些站好。我问你,你回忆一下,别忆错——上次你到棋摊下棋,下的是围棋还是象棋?”

    “围棋。”

    “确实是围棋?”

    “连长,这件事你们还记着呀,有那么严重?”

    “回答问题。”

    “确实是围棋。”

    “好,你回去吧,没什么事啦。”连长一直捂住话筒,看谷默走远了,才对话筒报告:“搞清楚了,他下的是围棋。”

    “那么,吃过晚饭以后,叫他到营部来,乘摩托车去团里,陪团长下棋。没问题吧就这样。”双方挂机。

    连长沉思着:乘摩托车去,这可是营里干部待遇啊。连里干部只有老婆来队,营里才肯派摩托接一下。老婆坐在挂斗里,一手还得扶着晃悠悠的行李堆,就这样也已经体现营里的关怀了。唉,陪团长下棋,太抬举他了,还配摩托车呐。干吗不能徒步?才七华里嘛。今后连里对他要严格些,以防他产生特殊化思想。连长决定自己亲自去通知谷默。走到炮场边,看见谷默正钻在炮身底下,口里叼一团油腻腻的棉纱,双手正在刮除污垢,两脚露外面,一蹬一蹬地用劲。连长感到满足,顿时改变决定,那消息多压一刻是一刻,你谷默到底还是我的人,不能叫你早早感觉自己不凡了。

    连长沉默着走开,相信自己是平静的、想得开的。他从炮库走到车库,从营房走到生产地,又从养鱼池、小作坊之间插进去,到达猪圈。沿途,他和每样东西都产生感情交流,认出自己的手迹,招惹了逝去日子。它们拽着他,仰仗着他,一处一处都十分可靠。把连队撑持到今天,多不容易。只有一连之长才配在这块说“不容易!”其余人即使说同样的话,也只是观众式的感叹罢了。他想他已经在连长位置上蹲了五年,不发牢骚不怠工,甚至不考虑还会把他压几年。但是,他们别太过分啦!调人下棋,还配摩托车,我们苦到今日,只配传个话儿

    他凝望白云深处,怔怔地,发狠地掀翻掉自己。做出决定:让老婆买个金戒指吧,她吵吵几年了,让她买个大的,让她快活快活,倾家荡产也买!凭什么咱们不敢快活。猪们哼哼卿卿,一溜儿把嘴架在食槽上,以为连长是喂食的。连长在心里踢它们一脚,快步离去。他又修改了主意,决定马上通知谷默。他把谷默叫到树荫下头,先问了问炮的情况,班里人员的情况,然后以命令口吻说:“6点半到营部报到,报到之后去团里,团长要找你下围棋。”见谷默无话,连长才补充道“可能是乘摩托车去。不过,回来时有没有车就不知道了。”又等一会,见谷默仍然无话,神情有些古怪。连长以大动作把两手拇指插进裤腰带,手掌按在腰上,挺胸收腹。在他印象中,这个姿势有列宁味儿也有周恩来味儿,蛮大度的。他宽容地笑道:“我知道你不想去,没用。你当个任务去完成吧。”

    “我去!”谷默低声说。

    “问题不那么简单哪,我考虑有几个可能。首先,真是下棋,那你就下呗,其次,下棋是幌子,团长用这种方式把人叫去,私下里调查情况。晤,出其不意,蛮像他的为人;第三嘛,是一边下棋一边了解情况”

    “下棋没法说话,一说话就乱套啦!”

    “那就只剩两个可能了。我考虑,团长说不定会问到我们连队干部情况。他上任不久,许多情况来不及掌握,初步印象是关键性的,你放开说,说透一点。我啦,指导员啦,你当班长的都了解,连队不就靠你们和我们撑起来的吗?你老谷和我也是多少年的感情啦。唉,我总想培养你,你没觉出我一直暗中下功夫锻炼你?团里对我也很重视,有谣言说,我要当营长啦,我根本不信。但我也不解释,由它去。好你准备一下吧,炮场别去了。”连长又等片刻,见谷默点点头,连长才不舍地走开,半道上又回望一眼,催促:“休息去呀。去吧去吧,抓紧。”

    谷默走到连队盥洗室,打了一盆井水,一头扎进清凉的水中,埋没了许久,抬脸深深喘息,油污在盆里化开。他眼睫挂着水珠,颤动却不落。谷默一直渴望和苏子昂接近,这种渴望由于强烈过度都硬化了。苏子昂有才干有魅力,是谷默视野中始终步步逼近的人。他很怕自己在他面前显得渺小,很怕自己引不起他的注意。他们接触过两三次,谷默要么把自己埋藏起来,要么把自己撑得很大气很雄壮。后来他也发觉那都是失态,就像胆小鬼有时会猛地勇敢起来一样。那片刻勇敢耗掉了多少自尊啊。谷默相信这回能叫苏子昂真正认识自己。纹枰对奕,铿锵手谈,径直把自己摆上盘面,数小时对坐无言,多好的境界啊。他只担心苏子昂棋艺太差,属于境界之外的痞子,只晓得朝盘面上扔子,棋早就输定还得一步步走完,收尽每一个单官,再一着着数目,仿佛有意侮辱赢棋的人。要是他入段了就好喽,与自己不相上下,瘾头一开,肯定遏止不住,彼此都缺不得对方了。吃罢晚饭,谷默乘营部三轮摩托车到团。驾驶员问他:“团长住哪幢房子?”谷默道:“不清楚。”驾驶员把车刹住:“你下去问问。”谷默坐着不动:“大概是老团长以前的宿舍。”驾驶员哦了一声:“你干吗不早说?真是。”把车开去了。驰至一排带院落的平房前,他停车:“到啦,快下去。”谷默下车,原地站着::“暖,哪间房是老团长以前的宿舍?”驾驶员奇怪地斜看他:“你手边的门就是。”“谢谢啦,”谷默点头“你的车跑得挺快的。”驾驶员不睬他,轰隆隆驰去。

    谷默站在院门口喊“报告”无人答应,便穿过院落,踏上房前台阶。透过纱门,他看到里头门开着,又喊了声“报告”仍然无人答应。心想自己再站着就像小偷了,便拽开纱门进屋。长茶几上摆着一块厚约五厘米的棋盘,棋盘上压着两只设开盖的棋子盒,谷默从熟悉的外观上知道里头是云子,喜悦地走近,开盖取出一枚黑子抚弄着,随手啪地敲在棋盘小目位置上,一阵畅快感弄得他腿脚发软,他笑了。笑得好透。公务员进屋,打量他:“就是你呀?你已经主动坐下啦?很自觉嘛。”

    谷默站起身。公务员摆摆手“坐吧坐吧,何必呢。团长一会就来。”

    谷默说:“我以前见过你。你跟老团长上我们连去过。”

    “大概吧。你们是哪个营啊?”

    “榴炮二营”

    “大概吧。哪个连的?”

    “五连。”

    “大概吧。叫什么?”

    “谷默。”

    “刚才那个戴墨镜的,开摩托送你来的?”

    “是的。”

    “他墨镜上贴一块小金纸。什么怪样嘛。”

    “那是外国商标,撕掉可惜了。”

    “我不信,好多外国是假外国。”

    谷默笑笑。公务员认真比划:“不是斜着贴的,你们营应该管一管。团长说,你和什么老头下过的一盘棋,请你先摆出来,他一会要看。”

    谷默道:“复盘?几个月啦,记不清了。”把两只棋盒都从盘面上拿开,打开盖,食中二指拈起一枚黑子,布上星位。又伸进另一只盒中拈白子,却拈出一个纸团。他看出是张发票,日期表明,这副棋是今天下午才买的。

    公务员把发票拿过去,铺展开,压到台灯下面。道:“对了,团长是这么说的,叫你先把那盘棋想一想,等他回来再摆给他看。”

    “我知道他是这么说的。”谷默尽量简短对话,盼望公务员快走。

    公务员生气地愣了一会:“厕所在大门左边,尿完要冲水。想喝茶自己倒,提醒你一句,你要是输得大惨,团长以后就不找你下了。我还忙别的事呢。”推门而去。

    谷默在盘面布上几子。十余分钟后,他忽然站起来,感觉到纱门外有人。苏子昂微笑着进屋,拍拍谷默肩头,眼睛却盯着棋盘:“继续摆,继续摆。那老头执黑还是执白?”

    “执白,”谷默落座“分先棋。老头开始不肯下。我先付了钱他才落子。”谷默陆续布上数十子,盘面渐渐丰满。苏子昂坐下,手里转动两枚棋子,注视棋局,几次欲往盘面上递子,又忍住,一言不发。待摆到一百三十七手,谷默重重将一枚黑子敲击上去,口里道:“他许久不再落子。就下到这里。老头把钱扔还我,收摊走了。”

    苏子昂凝思:“白棋可下嘛,干吗认输?”

    “我不知道。他一认输,我反而觉得难受死了,好不容易下盘棋,断在半道上。”

    “老头脸色呢?”

    “看不出脸色,也没说话。”

    两人惋惜一会,收了子。猜先,谷默执黑,在右上角星位投子,苏子昂在对角处占据小目。前二十余手,两人落子较快,由着内心冲动。待这股冲动劲被满足后,落子才慢下来,看看已进人中盘。谷默轻描淡写地在远处飞了一手棋。苏子昂半身朝后仰倒,僵硬了十几分钟。轻声说:“再摆一盘吧。”两人收起子,上下易手,苏子昂执黑先行,考虑许久,才投上第一子。然后走开泡茶,不断回头往棋盘看。谷默坐着不动,待苏子昂把两杯茶摆好,坐回对面,他才无声无息地摆上一枚白子。这一盘棋下了近二百着。苏子昂将手中残子丢回棋盒,又轻声说:“再摆一盘。”第三盘苏子昂仍然执黑,投出一子后,便注视谷默眼睛。谷默眼观鼻,半天不动子。苏子昂委屈地又投出一枚黑子,以此表明自己甘愿接受让二子局,谷默微微点头,啪地打上一子。从手腕的力度看,这时他才开始下棋。两人奔至中盘,各有两块孤棋胶接着,做生死之斗,着着都是胜负手。棋盘仿佛要从中裂开,每一子都在挣扎,引起的棋势的搏动一直波及到最边缘处。两人都使出极强硬手段,却又都是被迫的。胜负的界限越来越薄,呼吸使棋子表面沾了一层热气,使它们像在出汗。棋局不再是平面的,而是彼此紧咬着站起来了。

    谷默长考,把各种招数都算透之后,说:“我输了。”这是他下棋当中说的惟一一句话。苏子昂低低晤一声,表示听见了,仍然注视棋局。他已经无法从炽热思索中抽身,棋势的巨大惯性仍然带着他走。谷默发现:苏子昂其实没看出他输了。他如果不说出“我输了”而继续奕子,苏子昂也许会走出误着,这盘棋可能翻盘,胜负瞬间易手。如果是和别人下棋,谷默早这么干了,取胜之后再告诉此人“原本该你赢棋”等等,叫他备尝痛苦。但眼前是苏子昂,他不由地陷人一种纯净的棋境中,胜负一经算透,棋局即告终止。倘若硬往盘面下子,所有已经下定了的棋子统统都会排斥它。

    苏子昂凝视许久,点点头,把手中两颗子放回棋盒,身体往后一靠,说:“你看,盘面温度高达三千。”

    谷默只稍望一眼,便也感觉到棋势的炽热,棋子们几乎熔化。手都搁不上去。他吃惊地说:“都不像棋了。”呆呆地又看盘面“你干吗说三千?”

    “随便比喻吧。大概想起来了。聚能穿甲弹击穿复合装甲时,瞬间温度三千。”苏子昂看表“2点啦,把你拖那么久。饿了吧?吃些饼干。”苏子昂找出个点心盒“本该早拿给你吃。但我下棋的时候不喜欢吃东西,也不喜欢别人吃东西。慢慢吃,吃完我开车送你回去。吃啊,哦,你是想洗洗手吧?水在外头。”

    “不不。”谷默抓起饼干大嚼。暗想,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你的棋下得不错。作为业余爱好,足够自豪了。怎么学的?”

    “我父亲老叫我陪他们局长下棋。那个局长老在家养病,闲得慌,想下棋。父亲为了巴结他,就把我领去了,说请他指点指点我,我只好跟他下。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去。局长的棋臭死了,瘾头却好大。又不肯下让子棋,坚持要和我分先,下了大半年了,我不干了。父亲就自己陪他下,下完回来吃药片,他有病”谷默眼睛潮湿了“我骂他当小丑,供人家取乐。他听了照样下,下完照样吃药片。后来,连局长也不愿跟他下了,要找我下,父亲就求我。我找了个朋友,两人到局长家去,下给他看,局长拿点心侍候着,又下了十几次。局长看不过瘾,要自己下,我和朋友就推来推去。局长就不再叫我们了。”

    “我像那个局长吗?”苏子昂小心地问。

    “不!第三盘,你自愿被我让两子,那一会我好感动,一下子想起从前了。我、我敬佩你!再说,实战证明,让二子我让不动。”

    “想不到,你有陪人下棋的历史,怪不得下棋时一言不发,这种差事确实叫人心酸。”苏子昂沉吟着,问:“以后,让二子跟我下,你愿意吗?”

    “太好了。我估计,让二子局会互有胜负,双方可下。我随叫随到。”

    “我如果连输两盘,就接受让三子局。”

    “要是你连赢两盘,就改为让先。这一盘也算。还有,我向你保证,无论下到多晚,我绝不会耽误班里工作,绝不会向连里要补休。团长你放心,完全是我自愿的。”

    “那么好,从今天开始。你真不错,我惟一有那么点担心。”

    苏子昂驾车把谷默送回连队。进人营区时他闭了大灯。尽管如此,连长还是听到了车声,光着两条大腿奔出来,朝远去的小车望望,道:“快3点啦。团里派车送你回来,不错嘛。”

    谷默道:“团长开车送的。”

    “哦,我料到了。怎么样啊?”

    “就是下棋,没谈别的。”

    “不会吧,一句没谈?”

    “在车上,他问了问连队情绪怎么样?”

    “这不是谈了吗!你怎么说?”

    谷默道:“我说王小平凭什么记三等功,真要实事求是的话,应该给他个处分。就因为他死了,才立个功。一个换一个。结果,功不值钱,命也不值钱。”“你瞎说什么。团长的反应呢?”“笑了。车里黑,我没听见声音,但肯定笑了。”

    “还问什么了?”

    “没问。”

    “你休息去吧,想起什么再告诉我。我估计,他以后还会再找你下棋的。”连长回屋。谷默去补岗,他不愿意因为和团长下棋而少站了一班岗。他在营区走动,心里回味着棋。摹然,他站定脚,转脸朝家属房方向,似乎听见连长在斥骂谁,还有女人的哭闹声音淹没在树叶的沙沙中,后来连沙沙声也没有了。夜僵硬着。他想起父亲下棋回来,也是这样斥骂母亲。母亲一面顶撞着,一面把手搁在睡熟的小妹身上,惟恐她吓醒来。日子过去得真快啊,日子的味道却一次次被重复。像没过什么日子。

    二、站在士兵的枪口前

    第二天是星期天,起床哨比平时晚吹半小时。谷默被哨音扎了几下,条件反射地叫着:“起床,起床喽。”这是叫给班里人听的,是他每天清晨的一个习惯,如果他不跟着哨音吆喝两句,那哨音就显得不够完整。叫罢,他立刻又迷糊过去。约摸到周围人穿衣服了,他第二次醒来,快速把军装套到身上,两脚蹬进鞋里,和兵们同时着装完毕,觉得自己还多睡了一小会。

    连长从宿舍门口走过,在窗前停留片刻。尽管老婆来队了,他照样和连队同时起床,来看看兵们的起床动作。更重要的是,让兵们看到自己,特别是每天一睁眼就看到自己。

    连长脚跟前有一堆扫帚,他在扫帚边又着腰。于是兵们紧忙着去抢扫帚,没抢着扫帚的兵,也显示出忙忙碌碌的样儿。连长踱来踱去,仿佛马上要站住下发出指示,但他仍然踱着。有时,他忽然在某个兵身后停住,光看不吱声。于是周围的兵们也顺着他目光看那个兵,总能看出点毛病。要么是衬衣下摆设塞进裤带里,要么是裤带怪可疑。连长仍然不吱声,只朝那个兵的班长瞟一眼。这一眼尽够了,有责备班长的意思,也有授权班长责备那个兵的意思。排长们一般不露面,因为外头有连长有班长,他们即使出来,地位也不明确了。他们在屋里把时间对付过去,用检查的目光到处看。兵们几乎没注意到,连长踱着踱着就消失了。

    值班员吹响第一遍哨,然后甩哨子里面的口水。兵们就朝盥洗室拥去,洗脸刷牙。小值日早就给每只口杯灌满了水,牙刷上也挤了段牙膏。水声一响,兵们顿时活跃起来,闹闹嚷嚷,挤挤撞撞,因为意识到热腾腾的早饭已摆到桌面上了。值班员吹响第二遍哨,又甩哨子里的口水,站到饭堂外热腾腾的早饭已摆到桌面上了。值班员吹响第二遍哨,又甩哨子里的口水,站到饭堂外头固定位置上。兵们结束洗漱,毛巾挂成一排,长短一致,口杯把儿朝一个方向“呱唧呱唧”踩着残水出来集合。各班整队,跑步到值班员面前站下。

    连长又出现在值班员旁边,两臂自然下垂,和兵们一样。“唱支歌”他说。于是值班员就指挥兵们唱歌。如果值班员是一排长,他准挑一支最短的歌唱。如果值班员是二排长,他准先搓搓手,自语着“唱个什么呀?”再自答“唱个某某某吧”他的歌一般比较长。如果值班员是指挥排长,他准先叫“注意啦”手掌往队列当中一劈“二重唱!这半边唱第一部,那半边唱第二部。”有时他还劈两下,让全连唱三重唱。他能用两只巴掌指挥三部分人,口里也唱出三个开头。等唱完歌解散,连长回家属房吃去,通信员已把饭送去了,一样的稀饭馒头,只是量多点儿。通信员说:连长老婆比连长能吃,赶上个新兵饭量。吃饭时,谷默发觉,几乎全连人都知道他昨晚和团长下棋去了。陆续有人端个碗过来问战果,问团长下棋赖皮不赖?问你快要调团里去了吧?谷默告诉他们:“二比一。”他们不信,有人说:“团长才赢你两盘?别吹了吧。”排长隔着桌子朝这边训斥:“饭怎么吃的,有纪律性没有?”把兵们训散开,示意谷默过去。等谷默过到他身边,他又说:“算啦,没什么事。”又让谷默回来,满脸烦躁的样子。

    从这天起,谷默便从兵堆里给挤出来了,想回都回不去。上头有什么轶事,兵们老爱问他。想转志愿兵的人也偷偷地托他帮忙。谷默用一种捉摸不定的口吻回答他们,基本意思是:“等我见了团长才能定。”兵们就和他一同期待团长下棋的日子。一个多月过去了,团长再没召谷默下棋。谷默理解这种轻慢,他反复告诉自己:其实我早料到了,团长那天偶然来了兴致才把我叫去。他没兴致时也就没我这个人。他可以随意召我下棋,我却不能想下就下,不想下就不下,妈的这乐子是他的不是我的,妈的我再也不跟他下了。他觉得陪团长下棋和当年陪局长下棋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团长的棋比局长的棋稍好些,配得上他谷默的自尊心。把自尊心拿开了再看,下棋就成了他为上头服务。他渐渐地把那场棋看得像失贞那样羞耻。

    苏子昂确实遗忘了谷默,生活中充满比谷默重要得多的事情。那天,他处于极度郁闷中,便想在棋上头透口气,郁闷一旦排遣掉,那么用来排郁闷的东西,自然也就遗忘掉了。炮兵团共同课目训练已进行大半,还剩下轻武器实弹射击和考核验收,然后就可以进人兵种专业训练:射击指挥、阵地操作、有线及无线通讯、驾驶分队、观测业务,等等,有数十种之多,每种都是一个专业天地。在苏子昂看来,那时候炮团将散成数十块,技术意识将冲击军事意识,很难再一览无遗。所以他拼命要把共同课目训练搞扎实些,将一种军人精神贯注其中,使今后散布各处的专业训练形散神不散,并导人下半年的高xdx潮:协同训练。简言之,共同课目为专业训练打基础,专业训练为协同训练做铺垫,呈现“合——分——合”的态势。一个高明的团长,应该死抓住两头,把中间那一大块,交给下属们去发挥。苏子昂得到报告:明天上午,榴炮二营五连进行轻武器实弹射击。苏子昂便想下午到五连转一转,看他们状态怎么样。实弹射击时,他不再去了,以免给连队造成压力。他当然希望连队打出个好成绩,他知道,他不在场他们可能打得更好。或者说,打得“更真实些。”

    苏子昂叫上一个素质比较差的军务参谋,说:“跟我下连,我要修理修理你。”那参谋姓胡,尴尬地笑着,拎上黑皮包跟苏子昂上了吉普车。苏子昂拿过他的黑皮包:“里面是什么呀?”打开拉链看,一个旅行杯,一个茶叶盒,一本金庸的天龙八部三卷,还有一本“保密本”(统一配发的工作笔记本)苏子昂斥道:“唬谁呀?”“把皮包丢下,扎根腰带去就行了。”

    胡参谋没说话,下车放回皮包,找了根腰带来扎。现在他去掉了机关干部标志,像连队出来的人了,这使他感到不舒服。苏子昂当即夸赞:“嚯!精神多了嘛。其实,就你的体形而论,扎条腰带最潇洒了。你觉得这块硬实些没有?”拍拍胡参谋后腰“果然硬实些了。我有个体会,扎上腰带之后,连废话也会减掉好多。腰间束紧时,人们就不由得说一句是一句,取消废话。真该建议一下,军以下干部到部队统统扎腰带。这样,连肚子也大不起来了。”

    “我试试看”胡参谋从前座扭过头说“如果下一任团长又用另一套要求我,我怎么办?”

    “适应他的要求,这个你无法选择。如果一个参谋比首长更聪明更正确,因而拥有更大权威的话,肯定是这个部队的灾难。我也当过参谋,最难过的就是适应愚蠢的首长,其次是自私的首长。好啦,别问了,有些道理不能言传,因为言语罩不住它,一说出来就改变意思,你只有自己慢慢领悟,产生自己的道理。”“团长,我挺喜欢你。”

    “这是你的直觉。”苏子昂面色淡漠,不说自己是否喜欢他。

    “咱们到哪个连队?”

    “榴炮二营五连。”

    “去不去营部?”

    “不去。直接到训练场。”

    五连的兵们正在瞄靶。他们在按树林带里卧一长溜。枪口前是连队生产地,生产地尽头插着几个胸环靶,距离枪口一百米。连长和指导员上前晋见苏子昂。苏子昂回礼罢,没与二人握手,佯作不见他俩伸手欲握的样子。他讨厌和人挨个握手,重复的礼节嘛,敬个礼足够了。一握手,连敬礼的味儿也不正了。

    他略问几个问题:“战士们饭量怎么样?”

    “超支得厉害,”连长说“每天超三十斤,平均每人超五六两。再这样下去,连队的结余要吃空了。”

    “让他们吃。超支部分,团农场补给你们,你们可不要克扣粮食。省几斤粮食,当心惹出更多麻烦,划不来。菜和肉呢?”

    “也不够啊,连里每天往锅里贴几十块。”

    “贴!这个时候不贴钱你什么时候贴?共同课目累死人,吃饱吃好才有情绪,最起码也要吃饱。连队精神状态怎么样?”

    “呱呱叫!”指导员抢先说“决心书有几十份了,党员带头,群众跟上,加班加点搞训练。”

    听到“呱呱叫”苏子昂就已不信,待听到后头他已是不说了:“谁叫下面加班加点的?不科学嘛。训练强度经过我反复研究、计算,接近最大限度了。再加强就是盲目热情,破坏性训练。必须坚决制止!你们鼓励他们了吧?”

    “没鼓励,没鼓励。我们只是理解战士们的训练热情,不予伤害。”

    “到底有多少加班加点的?你说实话,哪个班?战士姓名?几点到几点加班了?胡参谋等会挨个证实一下。”指导员支吾着,他把课余时间搞生产,课间休息时翻单杠都算做加班训练。

    “假话嘛广苏子昂沉声道,”我不批评你们讲假话,我批评你们把假话加上花边。现在哪个单位不讲假话?上头逼嘛。连我们也讲些假话。但是,别形成习惯主动讲,上头没逼你也讲。尤其是没讲好,变成蠢话。要我说,假话也得有质量。”

    指导员大红脸,难堪地笑。连长频频点头,仿佛他原本也要这么说的。

    “轻武器射击训练,到目前有多少课时了?”指导员明显地松口气,这个问题该连长回答。连长半仰着脸想了一会,又半低着头再想。“舌头丢了么?”苏子昂恼怒“自己连队的训练课时也弄不清楚?”

    “不不,我想搞精确些,原先的统计有点过。”连长小心地、坚决地道“七个半课时。保证!”

    “这个判断,把人格也搭上啦。”苏子昂笑。

    “连党性也一块搭上。”

    “训练效果呢?当然,枪响以后才知道,不过那时连傻子也知道。你当连长的,应该在枪响之前就能估计个大概。靶子是死的、没有对抗性,不存在对手问题。所以,练到什么程度肯定打到什么程度。你说个判断我听听。”

    “及格率百分之九十以上。全连总成绩优秀。”连长嘿嘿笑“我牛皮吹大了吧?”

    “够自信的,到时候看吧。”苏子昂在连长和指导员陪伴下走向按树林带,看战士瞄靶。连长提个检查镜,问他:“要不要检查一下?”

    苏子昂摇头“那是排长的差事,我不干。我劝你也别干。”

    “指导员凑近问,”团长你看他们练得怎么样?

    “苏子昂又摇头,”死功夫,看不出好坏,我又没法钻到他们心里去。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厌烦了。“胡参谋说,”既然没法钻到心里,你怎么知道他们厌烦了?”苏子昂道“感觉吧。要我瞄到现在,也会厌烦。”连长道“团长,到连部喝茶去。”苏于昂点头道“叫他们泡上.我等会就去喝。”说罢,大步走到瞄靶战士的前面,高声道:“注意啦,起立。”全体战士持枪起立,统统昂首挺胸,正视前方。苏子昂估计,他们早知道他来了,要不起立动作怎么这么快?

    “同志们好!”“首长好!”兵们大声回答,但不够整齐。

    现在,我到前面去当你们的靶子。十环的环心在这里“苏子昂指指自己胸口处一枚纽扣“你们按要领瞄准这里,击发。好,卧倒。”

    兵们机械地卧倒了,枪架在土台上。苏子昂沿菜地小径跑到一百米处,把插在那里的胸环靶拔出来扔掉,然后面对一串枪口站立不动。远处传来他的吼声:“标尺一,射击。”

    胡参谋脸都黄了:“连长,你们验过枪没?”

    “哪敢不验呢不过,这、这也吓死人。”连长顿足“战士打团长,叫人怎么想?”指导员小声而急促地说:“绝对不行。枪口对人,违反用枪规定。团长还带头。”他们急得要死,但是都不敢阻止。

    远处又传来苏子昂吼声:“击发呀,我没看见你们开栓动作。你们是当兵的吗?”兵们卧在地面上躁动着,有的回过头紧张地看连长。只听咋喀一声,有人拉枪栓了,是谷默,只见他瞄了一会,咋地击发。然后又开栓,再瞄准击发。有人开了头,兵们陆续跟着击发。连续击发几次后,居然亢奋起来,起劲地瞄着击发着。枪栓声和击发声响成一片,他们生怕打少了吃亏。令人畏惧的团长成了他们靶子,他们内心产生奇异的震颤。这种震颤无可言传,会在精神上持续许久。谁也不知将来的后果,眼前却很痛快。

    苏子昂跟靶子一样纹丝不动,注视远处的枪口。其实那些枪口已溶化在土色中,他注视的是想象中的枪口。细碎的击发声隐约可闻,每次开栓,兵们的肩头便起伏一下。他感觉到无数弹丸朝他飞来,他跟每支枪口都构一条抛物线,即:弹道。他再度获得一个近似敌人的角度,并从这个角度压迫他的士兵,以求激起他们的对抗。他也从中获得一种近乎享受的刺激,一种精神上的搏杀。好他妈的畅快!他当然知道“枪口严禁朝人”的规定,可他们知道这个规定造成多大的心理束缚么?违背枪的本质!兵们习惯于瞄向模拟人——靶子,一旦瞄向真人便恐惧得连枪都端不住了。苏子昂暗忖:要是宋泗昌看见这场面该多好,老头肯定会感到他受了侵犯。刘华峰呢?那家伙目光是带钩子的,说话不大吐舌头“别看你让战士们拿枪瞄着你,实际上你是在嘲弄战士们。晤,我就是这么个看法。”他会这么说的。苏子昂在靶位站立了十分钟,做出“停止”的手势,然后跑回来,问:“扳机扣得激烈不激烈?”

    胡参谋道:“好半天没人动,你把战士们吓死了。团长有必要吗?”指导员和连长用眼神鼓励胡参谋,然后,一个忧愁着,一个木讷着。

    苏子昂笑道:“我想让他们尝尝枪口瞄人的滋味,兴奋一下。没多考虑,就那么干了,你们可能以为我在显示自己吧?那好啊,你们二位也去显示一下。”

    指导员很快沉住气:“团长,我们没那意思。”“

    我是认真的,你们执行吧。快去,间隔十米,并排站到靶位上。”指导员和连长阴沉着脸,双双去了。苏子昂扫胡参谋一眼:“别老想什么对不对,先增长点欣赏力吧。”朝兵们走去,泛泛地问“怎么样啊?打上我没有?”兵们一霎时静极,从枪身上微抬头,用异样的目光看他。谷默在不远处叫道:“团长,我击中你五枪”兵们跟着活跃开,纷纷告诉他打了几枪,打在什么部位。从他们面部表情看,大多流露出亲近之色,仿佛内心正在小声说话。苏子昂高声道:“你们要对得住你们的连长和指导员,瞄准他们,继续练。”

    苏子昂退到兵们身后,缓缓走动,观察他们的射击动作。渐渐地肯定了他的一个猜想:瞄完真人之后,再瞄靶子,他们会更镇定更轻松。因为,他们瞄向连长指导员时,已经比刚才瞄他时镇定多了。他们的射击心理经过一番冲撞会更加结实。可是这么做,代价不小。作为一个团长,他那不容侵犯的权威被损耗掉些,兵们看他时的目光不可能再和从前一样了。崇拜和熟悉难以并存。

    十分钟后,苏子昂发出“暂停”口令,做手势召连长指导员归来。笑问:“站在枪口前有何感想?”连长道:“他妈的,无依无靠,犯罪似的,还有说不大清。我再想想。”指导员说:“我同意连长意见。”苏子昂暗道:你小子滑头。笑笑:“不是有茶嘛,咱们喝去吧?”喝茶时,苏子昂皱眉:“苦。”指导员解释:“政委爱喝这个茶。通信员怎么搞的!交待他泡嫩点嘛,还是泡老了。”做势要去重泡。苏子昂拖长腔调:“算啦,我也学学政委口味,你坐。坦率说,待会我一走,就给你们留下一个难题:“规定枪口不准朝人,今天朝人了,规定也破坏了,以后怎么办?”

    指导员和连长不做声,意思很明白:你说怎办就怎办呗。胡胡参谋踌躇道:“我看这事不提,放一放,冷却几天,也就含糊过去了。今后,还照规定办。”

    “最糟糕的办法,”苏子昂向周围看看“是不是?”剩下两人依旧不做声。“待会我去重申这个规定。我破坏了我修补,在全连面前检讨。”

    “团长,你这不是叫我们为难嘛,事情已经过去了,算啦算啦。”指导员笑嘻嘻道。

    “有始有终嘛。会做检讨,也是门艺术。”苏子昂饮茶,又道:“信不信由你,本人检讨一次,威望高一次。”苏子昂叫连长去训练场,让胡参谋到外头随便转转“看你能不能转出点名堂。”单留下指导员,告诉他一个情况:“刚才你和连长担任靶子时,全连二十七支步枪与冲锋枪,有十九支是瞄准你的,八支瞄准连长”

    指导员霎时变了脸。苏子昂慢慢呷着茶,观赏指导员脸色,由他沉默去。他不说话,那么他也不说。过了许久,指导员讷讷地:“我工作没做好不得人心。”

    苏子昂国视窗外,冷冷地道:“有时候,我真想劝劝我们的政工干部,研究一下美军的牧师,人家一个十字架一本圣经,就把思想工作做了,部队照样打仗。我们有这么多政工干部,哼!效果如何?效率如何?今天这个事,你好好想想,我对上对下都不再说,但你要透透地想一想。哦,提醒你一句:如果你要调查哪些人瞄准你,结果会更糟。我也不允许。告辞啦。”

    苏子昂叫回胡参谋,登车而去,奔下一个连队。他口里喃喃着:“有些人就希望上面不和,他活动余地就大了,拿一个对付另一个”

    “什么呀?”胡参谋扭头问。

    “没事。我在研究‘以下驭上-之术。”停会儿他又补充一句:“初级本。”小车从砂石质的营区通路上驰过。谷默远远盯住小车,从枪身上面抬起头颅。刚才,苏子昂只同他泛泛地打过招呼,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更没提下棋的事。他断定苏子昂有意识冷淡他,绝非疏忽或健忘。苏子昂何等潇洒地征服了兵们的心智啊,他不可能是一个轻言虚掷之人。除非他故作疏忽,故作遗忘。

    三、笑吟吟作麻辣文章

    下午最后一小时是交班会,团首长、机关各部门领导都须到会。值班员报告一天里全团的基本情况,以及这期间里上级的来电、来函,已落实和待落实的各种指示。

    苏子昂回到团部办公楼时,交班会已进行一小半了。值班员从记录本上扬起头,犹豫着,要不要重新汇报。苏子昂道:"别停下来。"在周兴春旁边落座。尽管四周沙发椅上挤满了人,这个位置却一直空着。苏子昂抓过面前一只竹茶叶筒摇了摇,空的。立刻有位干部给他端过杯茶来。苏子昂看看周围人,料定今天仍然比较平淡,事虽多,并无新奇处和严重处,人们认真的脸庞上都有些呆气。其实这帮人都是从下面挑上来的聪明绝顶的人,精力得不到充分发挥,便仿佛思索似的呆在那里。

    值班员是组织股侯干事,虽然照着记录本读电话记录,但每句话没出口之前已被他熔炼成文件一样的东西。“10时25分,师后勤张部长来电,霞虎山后期工程因台风干扰延期十天,目前正在抢建,争取‘八一’完工,拟调我部卡车四台,于明日14时到‘工程办’报到。此事意义重大,希按时抵达。借用车时限,暂定一周。师干部科黄干事来电,为筹备师党代会,借调我团干部一人,要求擅长文字工作,带个人行装,时限四十天。军炮兵处李参谋来电,万米通讯赛即将开始,速将内定人员初赛成绩报来”周兴春截断他:“要车,要人,要成绩,还要什么?”值班员看一眼记录:“明天中午有一位离休副军职干部乘车去厦门疗养,午饭时正好路过我团,军里让我们接待一下。”“哦,要酒喝,规格都先告诉了,副军职。就是说,退下来之前是个正师职,谁呀?不知道?打电话来的是谁呀?参谋长?那好好接待一下。”周兴春朝管理股长点头,股长眨眨眼,立刻转入踌躇状。周兴春询问地看看苏子昂:“要车的事,先放一放。我了解张部长,他该咱们六吨油呐。此事暂不答复,等他催来,就说车况不好,正在应付检查,上面规定不准动。要人的事,下面干部这么紧张,从哪个单位给他抽人去?没有基层观念嘛。这样,咱们还有个小刘在师宣传科帮助工作,答复于部科黄干事,说咱们同意把小刘借给干部科了,让他找宣传科要人去吧。”

    众人哧哧笑。“笑什么?不许外传。再往下说。”值班员又汇报了若干件事,周兴春都极有分寸地对付过去,几乎没有征求苏子昂的意见,连象征性地扭个头都免了,那轻快自若的劲头,简直可以刮些下来补给别人。苏子昂虽然同意周兴春对各个问题的处理意见,内心却隐忍着不快。明摆着,周兴春在向四周显示:我周兴春仍然是当家的,连团长也认可这一点了。苏子昂暗想,总有一天,周兴春会和他闹翻,结果必定两败俱伤。他应该把那一天推迟些,让自己站稳脚,再主动去选择那一天。

    周兴春告一段落之后,突然正容道:“下面,请团长做指示。”然后半侧身对着他。

    顿时情势逆转,仿佛周兴春是苏子昂下属,最终都得苏子昂决定。苏子昂猝不及防,被周兴春过度的尊重给挤到孤独位置上去了。他一言不发,摇摇头。周兴春说:“散了吧。”众人便下班。经过团长政委面前时,绕个小弯儿,不碰着他俩膝盖。那几步也绕得自然。

    待人走尽,周兴春把腿伸笔直,两臂朝后举,全身扯长扯硬,骨关节咋咋的响,肚腹也咕咕叫几声。他收拢四肢,道:“那位老干部干吗不今晚来,我有胃口陪他。”

    “这种事多吗?”

    “多!我团地处福厦公路正中间,来往的领导都爱在这儿打尖,去年的接待费四万多,师里补了一万,剩下的我们自己贴。”

    “我想,老兄不会让他们白吃的。”

    “嘿嘿,那自然喽。都是上级机关的人,接待几起,总有那么一起能拨下点物资啊经费啊。总后营房部一个助理员,手里都有十来万元的权限。实在没什么名堂的人,也能提供些内部消息,提拔调动,整编调级,什么话都有。他们也爱卖弄,要对得住满桌菜嘛。只要他们各自说一小点,到我这儿一综合,我知道的就比他们还多还准,嘿嘿。最没名堂的就是离休老干部了,又无权力又无消息,只有一堆架子,生怕被人慢待。唉,权力的好处,在失权后才体会深刻。不过,我蛮喜欢听他们穷聊,尖锐、有见解、无所顾忌,夹杂些自我安慰。我看干部政策应该改革,干几年就把他削职为民,然后再重新起用。就像把稻田水排尽,烤田!烤一烤,根子才肯深扎。老兄就被人烤过。”周兴春欲言又止,腹中又咕咕叫了。苏子昂趁势道:“据说,人饥饿的时候,智商和口才都特别好。”

    “真阴险你哪,有打击欲!吃饭去吧。”说着站起来,不在意地问:“榴炮五连情况怎样?”

    苏子昂估计已有人向他汇报过,便把五连情况如实告诉他,包括瞄靶的事。

    “好,好!精彩,有将帅之气。”周兴春大赞几声,略顿一顿,便又诚恳地低声道,

    “不过,他们值得你使这么多锋芒吗?不值嘛。你只要偶尔对了,‘寻常看不见,偶尔露峥嵘’,这‘偶尔’二字,把握得好,就是真功夫,智慧和锋芒全有了。你想,你那么有魅力,下头可能情不自禁地摹仿你,他们又没有真功夫,学不到你魅力中的精髓,岂不乱套?不知不觉当中,个人魅力成主导的了,规章制度成虚设的了。唉呀,我说过头啦”周兴春抱歉地看苏子昂。

    “说下去,说下去,我隐约觉得明白点了。”苏子昂鼓动他。暗想,这家伙善使曲笔“诱”字上有真功夫。

    “像你——不要驾驶员,自己开车。越过营连干部,直接扎到班里。像你——叫个兵上来下棋。这些事,我羡慕你,但我不敢做,怕下头错误理解。包括对一些规定的看法,我和你一样,也憋一肚子气,但我一般场合下不说,我不把自个深思熟虑的东西在一般人头上浪费掉,怪可惜的。要说,就在制定政策的人面前说,让他知道,你老兄除了位置比他低之外,其它方面都不比他低,金子都是埋在沙土里的,被埋进沙土绝不是金子的过错。唉呀,我又过头啦?”

    “早呢,阁下心里有道闸门,凡事都不会过头。继续说,好久没人这么开导我了。”

    “你知道我是诚恳的。我也知道,像你这样有才干的人,早晚有一天会上去!邓小平同志三起三落,最后还不是上去啦。你当团长,绝对是一个过渡,你别谦虚,咱俩都是注重现实的人,你再谦虚就是不信任我了,就是看不起我了。对嘛,说心里话,我一直在想如何给你当好助手,你是理想型的,我是实干型的,一虚一实,一左一右,正好配对。我想,在目前这个时期,咱们宁肯平淡些,从容些,你的希望在来日。目前你越沉住气,来日希望就越大。我也苦恼哇。有千里马没有伯乐,有伯乐没有千里马,千里马和伯乐都有了哩,又没有可供驰骋之路。我想透啦,流水不争先,行云不蔽日,配合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嘛。”

    苏子昂几次想说话,周兴春都抢在他前头把话说了,如同抢占了制高点。苏子昂感到他们双方都一览无遗,很多话只是更换一种表述来重复自己。周兴春早已适应他那种稳定的生活,在那种类似装配起来的生活中,他能焕发才华与机智,四周样样东西都靠得住,一眼能认出其中意义,好估价也好对接,瞄准个缝缝儿就能下脚,于是便生出感情,把自己交给那种生活,也等于交给一种稳定状态。

    苏子昂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中嗅出股不甘屈服的味道。周兴春微笑着递过来个弯曲的警告。看得出,他对自己那番话很满意:多个意向,富有张力。中国人不是爱吃饺子么,那番话就是个饺子,鼓鼓的,把许多剁碎的馅儿一古脑儿包在里头。苏子昂很想使这次谈话没有结果,或者结果不明,把它含糊过去。他觉得,对待周兴春这种干部想使这次谈话没有结果,或者结果不明,把它含糊过去。他觉得,对待周兴春这种干部,一认真就会出毛病。他哈哈大笑,直到周兴春也被感染得笑起来,他才恍然大悟地: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开始我也有点小怀疑,现在我全知道了。老兄要提拔为师政治部主任了,所以现在特别谨慎”

    周兴春大惊:“谁说的?没有的事!传播这种消息,等于谋杀我嘛。太不利了,太不利了,注意力全集中到我头上了。”歇口气,又道“一定是三团黄政委散布的吧?他自己欲擒故纵,所谋者大!老兄,再不要外传了,让事态平静地发展,好么?”

    “好好。看来,上头确实看中你了?”苏子昂叹然。他原本不知此事,只是和周兴春说笑而已,不料真撞出大动静来。他一面恨自己迟钝,一面庆幸这玩笑开得壮观。

    周兴春一字一沉吟地道:“昨天,集团军党委研究通过了,近期往军区报。”

    “你居然一点风也不向我透露,你这不是侮辱我嘛?把个大好事捂得死死的,不信任归不信任,我理解提拔本身就近乎一场危机。但是,不信任到这种程度,实属罕见!我太伤心了。”苏子昂气愤地连连摇头“老兄真有深度,把我封锁得好苦。”

    周兴春拍打他膝盖,叹息着:“这种事,瞬息万变。你信不信吧,出去撒泡尿,回来就没位置了。我想好了,不到下命令那天,我就只当没这回事。我希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闹哄哄只会造成破坏,干扰上级决心。”

    “所以,你怕我给你惹麻烦。”苏子昂苦恼地说“都说官越大胆子越小,其实不对。是在要升官还没升上去的前夕,胆子最小。”

    “我承认,我承认。无论如何,请老兄近几个月内睁大眼,上上下下别出事。关键时刻,还是要靠感情我把话说到这个程度,脸红啊。”周兴春仿佛吐个泡沫,声音轻极了。脸色深了一分,大概就算"红"的意思。

    苏子昂慨然应道:“有数!你那么诚恳,我能不配合吃饭去吧?吃饱了再说。”他不肯再陪人家窘迫了,搞得两人都奄奄一息。

    周兴春让苏子昂头里走,然后才并肩跟上。楼道里响起空洞洞的回声,显然人已走空了。周兴春沿途环顾,发现有敞开的门,就顺手把门碰死。看见地上有个纸团,便用脚尖把它踢到纸篓边上。略一犹疑,又回身拾起它塞进纸篓,按它一按。不满地道:“大少爷作风,我肯定那纸上只写了一两个字,就揉了扔掉。三分五一张呢。”

    拣过这个纸团,再往前走时,周兴春的步态和气概已经焕然一新,领先于苏子昂半肩,每一步都迈得自然而雄阔。他歪过头来:“我参军时,就在这楼里当公务员,后来当公务班长,快二十年了哦。唉,弹指一挥间,眼看这楼一年年老下去。”

    要告别的口气。苏子昂听了有点难过,半辈子窝在一个地方不动,还叫日子么?他问:“现在你是本团最高首长了,对这种跨度自豪吗?”

    “好像你又瞄准什么了。我肯定你正在心里拧我。”

    “师里刘政委跟你一样,从当兵起就没离开过这个师,他谈到这一点时也很自豪。你们简直跟个痣似的生在部队身上,不过,军以上干部恰好相反,频繁调动。嘿嘿,一头老不动,一头动得厉害。所谓治军之道吧。”

    “跟你在一块,我非变坏不行。”周兴春苦恼地皱眉“你应该到大地方施展才华去。你知道我们干到这一步多不容易?你呀,老在暗示:如果当年不这样,可能比今天更好。挑动我们自己对自己的不满情绪。”

    走出楼道口,乐曲声轰然增大。一个女声在电子乐器伴奏下吟叹着,就是听不清她的唱词。她老在一般人不会倒气的地方倒气停顿,就像在文件中乱点逗号。周兴春朝架在树上的大喇叭望一眼,说:“那棵香樟多少年都不肯长,我跟他们说是叫它给震的,他们还不信。”

    “一旦到位了,谁都不想动它。”

    两人进人饭堂,几张餐桌上都散满残羹,干部都已吃罢离去。苏子昂挑了张干净些的桌面坐下,避免看那堆带肉渣的骨头。说:“可能没菜了吧。我定的一号菜。”

    周兴春说:“没了更好。”朝门洞扬声喊“小刘呀!”

    炊事班长奔出来收拾桌面,动作利索。问:“是马上吃还是稍等等?”

    苏于昂听懂了。“马上吃”是吃现成的“稍等等”是吃另做的。他膘周兴春一眼。周兴春道:“边吃边等吧。”苏子昂暗赞:精彩。

    炊事班长领会了,奔回去忙。苏子昂笑着:“来晚了有来晚了的好处。有时真得善于晚到。”

    周兴春叹道:“你是一团之长,要叫个干事来晚了试试。就过日子而论,我情愿一辈子在这里干,一切都顺溜溜的。”

    炊事班长捧着大托盘过来,拿下四只小碟:松花蛋、花生豆、肉冻、香肠。周兴春挟起一片厚厚的香肠,亮给苏子昂看。说“瞧这片肠的厚度!要在师里,还不剖成两片啦。要在军区,还不剖成三片四片啦。咱们这儿一片就是一片!所以说,有时我并不羡慕上头。”搁进嘴,很响亮地嚼着。苏子昂附和道:“这个例子很典型。”赶紧也嚼上一大片。周兴春道:“小刘哇,我还寄存在你这一瓶五粮液吧?”

    “在,就来。”

    苏子昂欢喜道:“妈的,你一提到酒,我就感动!”

    “五十多块一瓶,还是托了人的。团里弄了十二箱。控制使用,足够应付两年。一般性的接待,不上名酒。”周兴春对正在斟酒的炊事班长道:“小刘啊,二级厨师证书拿到没有?”

    “政委还记着哪,嘿嘿,刚刚拿到。要不是你逼我去地方受训,我还没那远见。地方大师傅都说我傻蛋,说能有还不要嘛,它相当于一个局级干部,到香港都摆得开。”

    苏子昂扑哧一笑:“什么都用官职标价。上次我到普陀山,人家告诉我,这庙里方丈就是个厅级和尚,出门坐‘桑塔纳’。”

    “去,再拿个杯子来,我和团长共敬你一杯,我们炮团总算出了个人才。”

    炊事班长两眼睁得碟子那么大,叫了声:“政委关怀”便说不下去了,浑身乱动。

    “拿杯子!”周兴春仿佛叫板,尾音很长。

    “免啦,免啦。我从不喝酒,政委最知道我这样吧,我就用酒瓶盖儿陪两位首长喝一盅。”炊事班长抢过那只拇指大的塑料酒瓶盖子,朝里头倒进少许酒,两只手高高举起它“敬首长!”

    苏子昂道:“你是在点眼药水吗?”

    周兴春道:“干!”和苏子昂哨地碰一下。又和炊事班长碰,没碰出响来。

    炊事班长仰首饮尽“谢首长啦,慢吃。我再去炒几样菜去。”他将两只杯子斟满酒,离去。

    苏子昂用筷子点着他背影:“老兄把他加工成什么啦?乖得跟个小蝌蚪似的。上有父母官,下有子弟兵,你这叫怀柔政策。我先把话说在前头:小刘虽然有一技之长,我们也不要重用,此人太甜!”

    “当然。我有警惕,不提他当干部,转个志愿兵还行吧?让他发挥专长。咱们花了钱送他受训,怎么的也该把投资收回来啊。"见小刘端一道鱼羹上来,他不说了。两人一阵乱吃,间或互敬酒,不需劝,抬抬手就干了。周兴春又提到师里的开会通知,说:“我估计着他们该开会了,通知就到了,叫各团去一个主官。我说团长,你去吧。也好和其他团的领导熟悉一下,感受感受当前气氛,我留下看家。”

    苏子昂酒意蒙胧中说:“我去。看有什么新精神,没说开几天五天?妈的,我又上当了!下次再开会,请你先告诉我几天。”

    四、姚力军越瘦越精神

    炮团团部距师部八十多公里,会议上午9时开始。苏子昂和驾驶员起个大早,扒了两碗炊事班下的面,六时三十分驾车出发。他们赶到师部小礼堂,外头的停车场还是空着的。苏子昂提起皮包下来,看见师政治部一个干事站在小礼堂门口吸烟,两眼蛮有精神。

    苏子昂朝他走去,干事急忙把大半支烟虚握到左手掌内,迎上前敬礼,脸上浮现接待专用的笑容:"苏团长到啦。到得早。"抢先两步接过苏子昂的皮包,陪着进人小礼堂。苏子昂注意到那支烟仍然虚握在干事左手掌内,没舍得扔。他叫不出那干事的姓名,人家既然这么熟悉他,他反而不便问人家姓名了。他与干事聊几句过渡性质的话,搞清了其他各团领导都没到。炮团驻地远,所以到得早,不敢像其他团那么从容。苏子昂瞟见干事左手掌老在冒烟,急道:"你忙去,忙去。"

    小礼堂实际上是一幢大会议室,苏子昂看看桌椅安置的格局,估计自己的座位应当是在某处,便过去坐下,摘除军帽,按规定摆好。看墙上石英钟,还差二十分钟才开始会议,他感觉自己挺嫩,到得像公务员那么早。他肆意打量,面前整齐地安放着笔盒,十六开白纸,两种墨水,回形针和俦实兜物,每个座位前都有?份。其规格和样式与大军区党委会议室相同。他知道它们主要不是供来使用,而是用来提供一种严肃气质,一种会议氛围。偶尔也被人摆弄几下,以示沉思不已。四周字画不多,但都很大,很猛。一幅苍鹰图高悬于正面墙中央,其实偏向一侧会更有味道。苍鹰方眼弯缘,翎羽乍起,仿佛听到口令正扑翅欲起,墨色渲染得极为霸气。间隔数米处是一幅行草,苏子昂先数清楚它有多少个字形,再一除,判别出每句五字,不会弄乱喽,才在心里按住它念。

    数清楚它有多少个字形,再一除,判别出每句五字,不会弄乱喽,才在心里按住它念。终于念出内中两句,"宁为百夫长,不做一书生,"暗笑它绝对是书生意气,书生笔墨,讨壮士喜欢。再间隔数米是一幅竹,苏子昂见它就烦,凡是会议室必有此物,略去不看。再下去是一幅行楷,录苏东坡赤壁怀古,竟是宋泗昌手笔。苏子昂暗惊,他也雅到这地步啦,肯定好,不好怎敢挂?心头一快,眼顺得很,一字字猜着认下去。直觉是前半幅气韵磅礴,后半幅是在竭力磅礴。他想大概是写到后头,让人家喝彩声扰乱了手劲。不过,落款那块"泗昌"二字虽小,仍是一身劲道。苏子昂追着这二字想,摹然佩服了:宋泗昌大胆!敢写不算,还敢挂在这块。别的军区领导谁敢?怕人追究其中渊源,和这个甲种师有何特殊关系。宋泗昌就不怕犯忌。再想,苏子昂连刘华峰也一道佩服了,他敢在师的核心部位高悬宋泗昌的字,此人一向谨慎从事,居然也这般爽朗起来。仿佛故意爽朗似的,偏叫你看,偏叫你跟不上他的境界。

    外面有渐近的汽车引擎声,一辆北京吉普驰人停车场。远处,还有几辆正在道口拐弯。苏子昂知道各团的领导到了,看表:9点差几分,人家才叫好素质呢。所有车辆俱不鸣笛,熟练地进人停车位置。苏子昂起身相迎,他在本师的实力表格上已熟知各团领导的姓名,但彼此从未会过面。他期待有个人替自己介绍一下,左右望望,周围只有几个公务员。他只好硬着头皮出门,预备自己将自己推荐给他们,再亲热片刻,总之,弄得自然点。他看一眼头辆吉普车的牌照,三团的,便高声朝刚从车内下来的上校喊道:"吴团长到啦,哈哈哈。"热烈地笑。

    吴团长诧异,苏子昂趁势道:"我刚到炮团工作,苏子昂呗。"

    "噢!苏团长,大名鼎鼎。"吴团长奔过来握手,然后推着苏子昂走向其他几辆车,"老刘,这是炮团的苏团长,这是一团刘奋团长。老孙,过来呀,见见老苏"

    苏子昂相当轻松地和各团领导认识了,亲切寒暄,仿佛上一辈子就相熟。都是团一级的干部,谈笑便相当放得开,相继掏出烟盒,彼此从对方盒里拈一根抽,又抢对方的精致打火机,佯嗔假怒,粗豪地笑。苏子昂为配合感情,也叼上支烟。他挺感谢吴团长替自己介绍,不费什么事就进了圈子。摹地有人跺了一脚,几乎是忍痛叫着:"苏团长,你真年轻啊。"众人立刻哑然。

    苏子昂从外貌上看出,他们岁数普遍比自己大。正想挖苦自己两句,忽然发现他们笑容都硬在脸上了,再过会,又一起松开笑了。如先前那样攀谈,只是偶尔投来含蓄的一瞥。吴团长道:"快开始了,咱们进去吧。"拽住苏子昂胳膊。苏子昂随他人内,再次暗谢他解脱自己。他俩挨着落座,苏子昂凑过头去:"老吴,哪年兵啊?"吴团长告诉他自己是哪年兵,顺带把其他几位团领导的岁数、兵龄也告诉了他。介绍中,他口角始终保持些许微笑,眼睛却毫无笑意,末了"啊哟"一声:"你看你看,光顾介绍别人,老兄你还没把我对上号呐"有意停顿凝视他。

    "你不是吴团长么?!"

    "我叫黄水根,三团政委。吴团长探家了。"

    苏子昂大窘,心想这筋斗栽得丑。其他几位团长正诡笑着望他。他对黄政委又恼恨又佩服,自己叫他"老吴老吴"叫半天了,他现在才暴露身份,镇定得叫人害怕。苏子昂刚刚和各位见面,就为自己的自信付出了代价。他想,道歉哩还是反击哩?又想,道他妈的鬼歉,他把我当呆子展览。"哎哟老吴,不不老黄——看我都难改了,你可真沉得住气,无怪乎别人说,你要提师里政治部主任了,我完全相信。"

    "嘻,肯定是你们周兴春散布的,非让他赔酒不可!回去告诉他,主任这位置,我上不去,他也上不去,"又一次停顿凝视,许久才道,"可能是从外头调人。假如我站在全局角度考虑,也是这样最妥当。"

    此语一出,苏子昂真的有点喜欢他了,他整人整在明处,看问题不避忌讳不惧惨痛,一步到达终点。在这类人身上,不会有什么质量不高的苦恼。苏子昂心头乱算,却默然无语。面前若是个带敌意、才气很足的家伙,他会侃侃而谈机锋不绝;但他如果喜欢面前这人,稍受点感动便立刻口拙。

    师机关的科长们杂沓地来到小礼堂门口,略让一让,再一股脑儿挤进门框,有十好几位。已坐定的团领导们或起立或欠身,忙着朝各方向握手、颔首、欢笑,仿佛竞赛似的,看谁更忙得厉害。苏子昂也做出亲热表情,不管认识与否,人家伸手他就握,肩膀也被人拍了好几下,对话都是半截对半截,才说到半道上就被下一位科长揽走。众人热闹一阵后,各寻位置坐下。虽然没有规定座位,但一落座职级就明朗了。团领导坐在当中宽大会议桌旁,科长们坐在外围窄条会议桌旁,师领导还没来,但麦克风已摆在铺着蓝色天鹅绒的台面上。四周茶杯盖叮当响,公务员执壶沿途充水,接着是各种拉链哧溜哧溜响,会议气氛陡然扑面。苏子昂测览几眼小本上的汇报提纲,忽觉身畔寂静,再朝前方望时,刘华峰和姚力军已经到位了,简直跟一道阳光落地那样又庄严又无声息。刘华峰个子矮,身段却益发挺拔地坐在藤椅内,目光缓缓绕场一周,速度均匀,没有在任何人身上留连。扫视完毕,便静坐不动。他的姿态一下子影响到全场,大家也陆续进人凝定状态。刘华峰身边的位置是师长的,此刻姚力军正立在这位置上,用目光点验人员,点罢坐下时,把藤椅稍稍往边一拉,再坐进去。这样,他就全不引人注意地从原先位置上偏开半米多,很自然地使刘华峰居于会场中心。由于9点钟才开始会议,上午就不再"休息"了,会议紧凑地开到吃饭时间,姚力军才宣布散会。满场椅腿嘎吱嘎吱响,大家起身展臂弯腰。苏子昂感觉饿得舒畅,开会比操炮更耗费体力。他随着团领导们朝招待所餐厅踱去,注意到科长们渐渐朝机关食堂方向去了,并没有谁挽留他们一道吃,他想这大约是惯例。刘华峰和姚力军最后出门,团领导们站下,一齐朝他们喊"留下吃吧"、"唉呀呀别走啦"等等,刘华峰微笑着摆摆手:"陈副参谋长陪你们,"简略应一句后,继续朝前走。

    "请进吧,比不上你们团里油水厚哇。咱们吃宽敞点,六人一桌吧。"

    团领导们步人餐厅,先不落座,站在桌边观看。六个八寸碟,摆成朵大梅花。

    当中是红艳艳的海蟹,周围分别是:红烧四鸡腿、清蒸鲜黄鱼、辣子鸡丁、凉拌猪肚丝、菜心香交庀喝省f种虽不多,但是分量充足用料扎实,地道的团?干部传统。陈副参谋长笑眯眯地两手撵鸭子似的挥着:"坐啊坐啊,不够再添。"黄政委摘下大檐帽,就手朝屏风顶上一挂,众领导也随他脱帽挂到屏风顶上。苏子昂看见不远处有衣帽钩,但他不愿脱离群众,也把帽子挂到屏风立柱顶上。黄政委伸手朝桌面画了一圈:"老陈啊,你到咱三团时,三团待你是什么感情?你还差点意思嘛。"陈副参谋长连忙正色解释:"欠着欠着。下午还开会,规定不许上酒。各位想喝,晚上到我家去,茅台西凤我拿不出来,绵阳大曲还有半打,不满意你们就把我劈喽。"

    黄政委又笑:"急了吧。我要的就是这份感情,酒算什么。"苏子昂忽觉胳膊被人一拉,不由地随那人坐下去。刘奋团长在他耳畔说:"别听他们扯淡,咱们开始行动。"说着用餐巾纸揩筷子。苏子昂才发现那一大盘田鸡腿正在自己面前,而清蒸黄鱼距刘团长最近。原来这桌面不会旋转。吃罢饭,团领导们又在院内闲站。黄政委摸出几根牙签,一人领了一根去,边剔边啐,聊了不少时间,快上班时,众人才回屋和衣小卧片刻。下午是各团汇报,团领导们都不愿先谈,因为大家才睡过午觉,精神还没恢复,会削弱会场效果。于是便按序列,一团在前,团长刘奋只好先谈。苏子昂应当是最后一个谈,他有些担心准备好的观点被人家先谈掉了。很注意听,越听越放心,便端过茶杯轻辍慢饮起来。无意间和端坐首位的姚力军目光一碰,才晓得姚力军一直在注视自己,目光里有警示意味。看看周围,人家都在拿笔记录,惟有刘华峰和自己光听不记,但刘华峰面色严谨,显然句句都吃下去了,惟独自己潇洒到了轻慢地步。苏子昂提笔在小本子上画了几笔,再看姚力军,警示目光没有了。

    苏子昂慨然感叹:力军非当师长不可,否则,他自己都不会饶过自己。

    轮到苏子昂汇报时,还差二十分钟散会。这时候发言效果最差,因为人们隐隐约约已惦记晚饭了,讲一半还得挂起来。待明天讲下一半时,这一半搁了一夜已走味了。正踌躇间,姚力军宣布今天就到这里,明天接着谈。苏子昂有点惋惜,他已准备在二十分钟内完成汇报,给人一个重点突出。简短精彩的印象,自信比他们一两小时的发言还要深刻有力。姚力军的关怀剥夺了他一个牛刀小试的机会。

    晚餐依然丰盛而不奢侈,有人开始担心几天下去该发胖了。黄水根政委淡淡道:"不会吧,只可能有人累瘦喽。"说发胖的人赶紧将话题转移。天黑透了,团领导们一个个愈发精神,苏子昂提议打牌,众人空喊好哇好,却没人动弹张罗牌。公务员过来请苏子昂接电话,他立刻料到是谁了。黄政委悠然道:"谁的电话啊?不打进屋里来打到值班室去。"苏子昂不语。姚力军在电话里道:"子昂啊,想跟你聊聊,空不空?咖啡给你泡好啦,咱俩聊天是一种精神体操。半年多不见,我得把自己找回来"

    苏子昂喜道:"咖啡别加糖,你住哪?"

    "跟你说你也摸不到。去车接你了,你看见03号伏尔加就上。小陈会送你来。对了,最好别惊动其他人。"停会儿又说,"其实知道也没事。"

    苏子昂还是老样子,处处谨慎又怕失掉豁达。他不回屋了,拿过几份报纸耗时间,估计车该到了,便朝外走。经过团领导们下榻的房间时,见全空了,只剩黄政委一人独坐在客厅沙发里看电视,他身姿未动,眼睛却朝过道一闪。苏子昂只得站下应酬一句:"不是说打牌吗,他们人哩?"

    黄水根摆摆手:"去吧去吧,各取所需嘛。"一副雍容大度姿态。苏子昂又在心里赞他一下,无欲则刚。又暗忖,其实他端坐在观礼台上呐,表面正经,暗中窃笑,以为我看你不出?

    苏子昂乘伏尔加几分钟就到达姚力军宿舍,一幢五间一套的平房。进门闻到股油漆和灰浆的味道,再往前便是浓郁的咖啡香气。他循着这股香气拐进客厅,姚力军正歪在躺椅上沉思,猛见苏子昂,跳起来捉住他觳拍打不止,口里一片吟叹,热情得使苏子昂有些窘迫。两人坐下对望,一时找不到话说。苏子昂感动了,为了掩饰心情,端过大杯盛的咖啡呷了一口,感觉它们像颗铅球滚人腹中,再在身段里化开,缕缕上浮,直达鼻腔与脑髓。好久没尝到它了,部队不欣赏此物。他说:"老兄瘦了。"略觉鼻塞。

    清瘦使姚力军两眼硕大有神,鼻凸高耸,昔日柔滑的口角变得硬朗朗了,足足年轻下去七八岁。这全是瘦出来的魅力力。骨肉里头发光。

    姚力军宁静地注视苏子昂,几分钟不说不动也不转移目光。显示出从来没有过的矜持,大概是居于优势地位的人的习惯。他的矜持压迫着苏子昂。苏子昂道:"我进来时,你僵在这儿,在想鲁娜吧?我猜?"鲁娜是姚力军娇妻。

    姚力军嘎嘎笑:"不瞒你说,放下电话我就在想她,妈的从来没这么狠想过!真想。都迷迷怔怔了。怎么回事?老姚我也是丢得开的人嘛,大概是因为你到了,带来点旧情,我一下就联想到家了。"姚力军仿佛在夸自己,雄赳赳擂着椅子扶把。

    "乖乖。事业成功,情欲旺盛,状态极佳!"

    "不要你给老子总结。你呐,还是老毛病,一见面就刺探别人在想什么。不好,进攻性太强。"姚力军让自己冷却掉,轻问:"归沐兰怎么样?"

    "承蒙关怀。应该还好吧。"

    "应该?!"

    "否则我怎么说呢。"

    "否则我怎么说呢。"

    姚力军理解地点头:"暂时不谈。哎,你看我干得怎么样?在下面听到什么反映没有?你一向刻薄,给本人这半年来个评价。"

    苏子昂良久思索,缓慢吐露道:"感觉上干得很结实,一碰便知有后劲。才华也使用得挺适度,威大于智,才大于情。没有扭曲自己屈从别人的印象,也没有假轻松的印象。学院里的两年储备,开始生效了,抓人抓素质,抓事抓关节。下面谈你不多,但是一旦谈到,便正容正貌的,从不拿你的轶闻开玩笑,这点不简单。军委常委大区司令,下面都敢开他们几句玩笑;你没有在玩笑里被贬值。总之,很成功。弄得我都有点失望喽。"

    姚力军快活地对搓双手,仿佛体内有物辘辘转,半天稳定不下来。看得出他还和以前那样重视苏子昂的意见:"谈点缺点!我现在特需要提高警惕。妈拉巴子,缺点不怕,关键是缺点长在身体哪个部位,这可是你说的。"

    "似乎没有值得一提的缺点。你适合于干副职,一旦当上主官,你的缺点可能大批暴露。我想,要不出意外的话,你离师长位置不远了,也就是说离暴露弱点不远了。"

    "到底是你,讲毛病也讲得人相当舒服。真是的,我若当不上师长,干吗要当这个副师长。我虽不如你,但比周围人还略强些。你不同,你是为下世纪准备的师长,本世纪不合用。"姚力军独自大笑,忽然半道上卡住,甩手指定杯子,"喝咖啡。"久久凝视苏子昂。

    "老兄把自己换来换去的,干吗?"

    "有个消息,刚刚证实。我们师可能在年内拉上前线轮战。就是说,要打仗!你怎么啦,干吗一点不兴奋?我以为你会快活得裂掉呢。"

    "我也不知道。"苏子昂垂首沉默。姚力军也惊讶地沉默了。过了许久,苏子昂低声说:"很多军人不能珍惜这种幸运,我想我们要珍惜,把它当一生中最后一仗来打。"

    "师长正在军区开会,听到点风就拼命争取。政委知道消息后笑了,说这种仗名堂多得很,他现在就可以为战后的事发愁了。"

    "那是你们的事,我不管。我只需要实现自己一次。否则,我老觉得自己既是军人又天天在背叛军人。我现在有点新婚前夜时的慌乱,真是一言难尽啊。战争,居然是真的。老天有眼。"

    "归沐兰好吗?"姚力军再度问。

    苏子昂听出他已全知道了。便说:"我们遇到了危机。"把自己同妻子分裂,同叶子的感情,尽情倾吐给姚力军,一点不做隐瞒。姚力军不出声地惊叹着。问:"你和她发生过关系吗?"问毕又知失言,脸臊红了。苏子昂冷冷刺他一眼:"发生与否有那么重要么?告诉你,我想和她发生关系,可她害怕,她属于那种贴着-犯罪-边缘爱你的姑娘。我后悔没和她发生关系,也许她也会后悔,这就是我与她最平庸的地方。最不自然的地方。我爱妻子,也爱叶子,我觉得不矛盾。我根本不想后果,只准备承担后果,但不能事先就被后果吓住。我讨厌心细如发、事事圆满。我觉得自己再不来一次精神危机就该老了。人一辈子总该精彩一回吧,否则晚年怀旧也淡而无味了。不管老天给你多少次机会,我只当最后一次来对待。此外,如果一次机会也没有,也不过分伤感。啊,这差不多是我对战争的态度了。说真的,和平与战争,挺像妻子与情人,尽管它们二者势不两立,可我都说不清更爱哪一个。我精神上挺贪婪。我脑海里能够兼容冰炭。我憎恨偷情,暴露自己比隐蔽自己更痛快。"

    姚力军佯作平静地呷着咖啡。从姿态上看,苏子昂讲的这些他仿佛都思考过了。可他为了使杯中咖啡不抖动,指关节都捏白了:"我还是羡慕自己。我绝不受你那份罪。唉,你好久没这样彻底交心了,我不感动也得感动。"啼嘘吟叹。"因为战争靠近——今晚我对谁都会毫无保留,不仅是对老兄你。战争,光是它的气味飘来,就足以使人超常发挥了。"苏子昂缓缓扫视屋内,目光与窗外夜色一碰,便胶住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