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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凤箫吹断水云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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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清晨醒来,澄澈日光莹透深绿窗纱,卫临已在殿外垂手伺立,我梳洗完毕,见他笑道:“本宫知道你很快会回来,只是没想到那么快。”

    他请了个安道:“昨天半夜就奉了圣旨专伺候娘娘的胎,所以今日一早就来向娘娘请安。”

    我点点头,临镜戴上一副金丝圈垂珠耳环,“永巷的日子委屈你了。”

    他笑,“微臣不怕,微臣知道娘娘有足够的本事翻转世事,福泽微臣。”

    “不是本宫有本事,而是温实初已经自顾不暇,本宫需要你在身边。”

    家常在宫中并不梳宝髻,委地长发一半用一只玲珑点翠垂珠扣松松挽在一侧,一半梳的油光水滑,结成一条辫子拿一支白玉簪子紧紧挽起,再用金嵌宝插梳拢起脑后碎发。梳头的花宜托起簪花小镜,前后相映,衬得镜中人明眸流转、神采奕奕。

    我披一件家常玉色印暗金竹叶纹的长衣,卫临把了脉道:“娘娘气色真好,无论失意得意,总是风采不减。”

    我淡淡一笑,“何来风采,不过是人活一口气罢了。”

    花宜抿嘴笑道:“娘娘这样打扮,大约是不见客了。”

    “今日大约是宾客满门吧。”

    “热闹如初,各宫都来向娘娘请安贺喜,连太后那边也派孙姑姑来慰问。”

    “花宜,你入宫几年了,见识不少,自然呢知道该怎么应付。”

    花宜旋身出去,我看卫临道:“胎气还妥当吗?”

    “还妥当,只是娘娘体虚时有孕,得多进温补之药,微臣自会去安排。”

    我抚着腹部道:“这孩子来得及时,是本宫的救星。没有他,也没有此刻的你我。你自己也善自当心,经历此事你该知道,在本宫身边做事,位高,自然也愈险,愈容易被人算计。”

    他浅浅含了笑意,“富贵险中求,古来如此。”

    我轻轻一嗤,“本宫最欣赏你心思坦白。”我想一想,嘱咐道:“有空也帮本宫看顾瑛嫔的胎。”

    向晚时分贞妃来看望我,我闲来无事,与她执了棋子黑白相对。北窗下凉风如玉,吹起殿中湘妃竹帘青青,传来莲台下瓣瓣荷香清远。远处数声蝉音,稍噪复静,我执了白子沉吟不决,揉着额头道:“也不是第一次有身孕了,不知为何,此次总觉得特别烦躁难言,神思昏聩。”

    贞妃一袭玉白绡衣,清雅宜人,“姐姐有孕以来接二连三受了许多委屈,难免分心伤神,损了元气。”她眉心微蹙,“姐姐可知道姜氏身边那位伺香小宫女死了?”

    我随手落了一子,问:“怎么死的?”

    “皇上下旨用了重刑,那宫女说是姜氏平时苛待她,与荷香两人对她动辄打骂呵斥,她才发了狠下麝香害姜氏。”

    “那是胡话!”我一嗤,“我还是那句话,小小宫女,哪里来这样贵重的麝香?又是谁给了她这样的胆子?敢谋害圣上宠妃,她真的活腻了么?”

    “皇上也是不信,再审时更用了重刑要问谁指使的,连钻手指的竹签子也扎断了好几根。那小宫女熬不过刑,咬舌自尽了。结果再查下去,在和姜氏一同入宫的采女刘氏那里找到了一模一样的麝香,刘氏一向对姜氏得宠最有怨言,家中本也有些财势,内务府的人便抓了她去应差事。”

    贞妃心软,不觉微露悯色。我低首弹一弹指甲,“妹妹也不相信是刘氏做的么?”

    “以假乱真,混淆黑白,素来是宫中之人最擅长的。”

    “可怜了刘氏,一进慎刑司的刑房,便是出来也成个废人了。”她眸中深显不忍之色,悄悄靠近我,“我心里揣测了半日,那一位是皇后自己举荐入宫的,会不会是她……她可有这样狠心么?”

    我怡然一笑,赞道:“妹妹素来聪明。”

    花宜和品儿手中握着尺把长的翠绿蕉叶扇,一下一下地扇着风,花宜悄悄嘟囔了一句,“祺嫔跟了她半辈子,到死还是没有过孩子,娘娘可曾记得皇后赏她的那串红麝串,是人带着都不会有孩子。”

    贞妃面色一变,指尖一松,一枚黑子便乍然落了下去。我一笑,“妹妹错子儿了。”

    她郁然一叹,“这些年我冷眼旁观,总以为自己是猜错了。”

    “妹妹耳聪目明,心思细腻,必定不会只凭猜的。所以妹妹顾得好二皇子,我也请妹妹帮忙看顾瑛嫔。”

    她轻叹一声,“我尽力而为吧。”她托腮良久,转了话头道:“姐姐还不肯理皇上么?午后皇上在我那儿愁眉苦脸得很,其实这些事也怪不得皇上。”

    “是怪不得皇上,可人在其中,自己亲临了这些事,做不到不怪皇上。”我莞尔一笑,“妹妹别舍不得,一纵一收,我自有分寸。”

    目送了贞妃回去,我拾起一把团扇轻摇,道:“槿汐,陪我去给皇后请安吧。”

    槿汐望一望星子明亮的夜色,笑道:“娘娘勿要劳动了,这个时辰皇后怕是已经睡下了呢。”

    “你以为她会睡得着么?”我凝望夜色下重重殿宇宫阙,轻声喟叹。

    至凤仪宫时依旧有灯光数点自昭阳殿内殿的窗格漏出,仿佛不经意漏出的一星半点心思,让人探寻。

    迎出来的是绘春,她扬眉惊诧,“是淑妃娘娘,这么晚了。”

    我一笑,“皇后娘娘不也还没睡么?夏夜热得难熬,本宫来陪娘娘说说话。”

    绘春知我是有身子的人,并不敢拦,只得毕恭毕敬引了我进去,一路仔细为我看路,生怕我借机在昭阳殿生出什么事故来。

    昭阳殿大气开阔,南北长窗对开,凉风徐来,纱幔轻拂,清凉飘逸宛如仙境。皇后穿着家常香色衣裳在北窗下纳凉,她面朝里倚在紫檀木折枝梅花贵妃榻上,剪秋一壁为她打扇,一壁喁喁向她低语着什么。

    闻得我来,皇后尚未转身,剪秋先是一震,忙立起身来向我行礼问安。我吩咐了剪秋起来,笑道:“连着两日见了剪秋姑姑,才晓得什么叫前倨后恭,判若两人。”

    剪秋略略尴尬,旋即一笑,不卑不亢,“奴婢也是对什么人做什么事,那日淑妃身在嫌隙之中,奴婢也身不由己,还望淑妃宽宏大量不与奴婢计较。”

    她恭恭敬敬扶着皇后坐起来,皇后也不看她,只缓缓拢着头发向我道:“对什么人做什么事说什么话,淑妃言传身教也教了剪秋不少,难得有机会,她也该学以致用,才不枉费淑妃素日的教导。”

    “皇后娘娘客气了。”我盈盈笑,“剪秋每日伺候在皇后身边,自然受皇后耳濡目染最多,怎会有臣妾的教益,臣妾不敢妄自居功。”

    即便是夜来独自纳凉,皇后也是服饰整齐,头上虽未用任何钗环,却依旧把一个最简单的平髻梳得油光水滑,纹丝不乱。

    皇后的目光徐徐打量着我的小腹,“淑妃有身孕了,怎么还深夜出来走动,小心身子为上。”

    “有劳皇后关心,臣妾想起有身孕后还未向皇后请安,所以即便夜深露重也要赶来。皇后是中宫之主,臣妾不能失了礼数叫宫中嫔妃群起效仿。”我平视皇后,浅浅笑道:“何况自选秀以来皇后自损两员大将,臣妾也怕皇后心痛到难以入眠,所以特来安慰。”

    皇后半倚在榻上,靠着一个塞满了菊叶和粟米的蚕丝靠垫,微微一动,便有“沙沙”的声响。她温然微笑,“淑妃说话越来越有禅机,大约是心机深沉之人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本宫竟不明白。可别是淑妃有了身孕欢喜得说胡话了。”

    “皇后圣明。既然皇后要把臣妾的话当作胡话来听,臣妾就当是说胡话给皇后听罢了。”我拣了玛瑙盘中剥好的石榴子吃了几颗,“选秀之前,皇后娘娘一定费尽心机才找到这位与纯元皇后有几分相似的琼贵人和温柔妩媚的姜氏,皇后娘娘其实也很明白皇上喜欢怎样的美人,才能投其所好一击即中。至于皇上越看重琼贵人娘娘越高兴,既然期望如此之高,突然失去又怎会不勃然大怒呢,臣妾很佩服娘娘如此善于探知人心,臣妾实在是自愧不如的。”

    “淑妃客气了。本宫也自愧没有淑妃这般机巧百变,又福泽深厚。那日妹妹如何在皇上面前将姜氏小产之事与自己推脱得一干二净,本宫虽没有亲眼目睹,然而剪秋回来告诉本宫,本宫也能想见淑妃巧舌如簧的本事。”

    “皇后能这样想就是臣妾的福气了,原来臣妾巧舌如簧可以安慰娘娘,也无需娘娘为小媛失子一事费尽心思。只是折损了娘娘千辛万苦寻来的两位妹妹,臣妾也万幸没有被奸人暗算,思来想去,除了感谢皇后福泽庇佑之外竟是无人可谢。倒也为娘娘心疼,这笔买卖,只怕是娘娘亏损了呢。”

    皇后淡然一笑,理一理衣襟上攒珠流苏,“本宫不是生意人,不懂得做买卖,所以也不知何谓亏损何谓赚取。只是淑妃应该明白,做人做事不要因一时之事得意万分,宫中之事恰如天气万变。譬如昨夜一场风雨,侥幸云开月明,只是并非日日都有如此好天气,如此好运气。”

    我嫣然而笑,盈盈掬一礼,“皇后教导的是,所以不见皇后一面,本宫又如何心安好睡呢。恰如娘娘所言,来日方长。那么臣妾今日先告退,以后再来向娘娘请安。”我福了一福,欠身离去。

    才走几步,忽然听得身后沉沉一句,——“莞莞”。那声音极冷毒,似有无限怨恨,全凝在这两个字上。

    虽然是夏夜,我仍被这语气中的森冷激得一个激灵,明知她唤的未必是我,却忍不住停下脚步,驻足踌躇。

    皇后的笑影如同锋锐的剑气寒气煞人,一字一字道:“这么多年,你以为他那一声声‘莞莞’叫的是你?”我纹丝不动,只垂下眼睑看着裙脚上密密匝匝的团花刺绣,那么密的针脚,直缠得心也透不过气来,一丝一线的勒上去,勒到心底麻木,麻木得泛起凉意。

    我转身,忽地抬起头逼视着皇后,嘴角凝聚成一个无比甜美柔和的笑颜,缓缓道:“我知道。”

    她微微冷笑:“你果然知道。”

    “那不是我,也不是你。这个后宫里,从来没有别人,只有她一个。他心里,也是如此,永远只是如此。”我的声音不大,却足以在这个花香熏然的庭院里让皇后听清我所有的言语,皇后激灵灵的打了个冷颤,强自镇定道:“本宫和你们不同,本宫是皇后,是天下之母!”

    “皇后又怎样?天下之母又如何?这个宫里所有的女人都在斗,拿心计斗拿时间斗甚至拿命斗,谁也不例外。你以为我们会赢?错了,所有的人永远都只会输,半分赢面也没有。任凭你死我活,斗得过活人却斗不过死人,我们一生一世也斗不过死了的纯元。这后宫里唯一的敌手,从来就只有纯元。”嘴角凄微的笑凝结得僵硬,像开在秋风颓败的花朵,“其实这个道理皇后比我更明白,何苦又再自欺欺人。”

    皇后像是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尽了,身子一软,重重跌坐在座上。

    我盯着皇后道:“我很像她么?”

    她目光中如同凝结了寒霜冰雪,仿佛要把我整个人都冻住。我和她,整个大周后宫最显赫的两个女人,这样对视了许久,她才摇一摇头,“你们长得并不像,只是你站在那里,无端端就会让人觉得是她。”

    我戚然一笑,“可是,我并不是她。”

    皇后轻轻颔首,手腕上一串素金绞丝镯子在月光下闪烁清冷寒意,她微露倦怠之色,复又睡下,背对着我,“本宫也要歇息了,不睡好每夜的觉,哪有精神日日看淑妃的如花笑靥呢。”

    连着数日,玄凌连连赏下无数奇珍异宝,又一日七八回地遣了李长来问我安好。我只淡淡应对,也不甚理睬他。累得李长捶着腰向我打躬作揖,“娘娘就当是心疼奴才吧!奴才还有旁的差事,这一日七八回地被皇上当磨心使,奴才自个儿这身子也受不了了。”

    我舀了燕窝慢慢吃完,方道:“这话,你自己回皇上去。本宫也不乐意一日七八回的见你这愁眉苦脸。”

    “奴才哪里敢呢!”李长讨饶道:“娘娘避着皇上不肯见,皇上每回见了奴才都要问上许多话来。”

    “那你便去回皇上,不必费心赏下那么多东西来,本宫都不喜欢,全退回去吧。”

    李长苦着脸道:“那可更不成了,皇上瞧奴才这点小事也做不好,定要杀了奴才呢。”

    我“扑哧”笑出声,“皇上这样看重本宫是不坏,可同样有身孕的瑛嫔只怕会吃心呢。”

    晋封瑛嫔的旨意在次日午后遍传六宫,因着身孕的缘故,江沁水循例被晋封一级,升为五仪之首的婉仪,又迁出玉屏宫,独居芳心院养胎。

    午睡醒来沐浴后,身上金银花浸泡的清香还未散去,我便前往芳心院去看望江婉仪。入芳心院时还是午后时分,炎热的暑气被院中铺天匝地的芳芷藤萝一隔,只觉清凉惬意,别有天地。连偶尔从枝叶缝隙间落下的星星点点日光,亦是带了温柔气息的橙色小光晕。我笑道:“怪道叫芳心院,原来好处皆在这芳芷藤萝上。”

    迎出来的碧禧是沁水的贴身侍女,原是太妃身边伺候的人,因而极是得力。她陪笑道:“是呢。搬过来前奴婢已问过太医,太医道这些藤萝香花皆是静气宁神的,对养胎格外有益,要多谢皇上和娘娘择的好地方呢。”

    我扶着她的手进去,随和问道:“你们小主呢?”

    她微微显出忧色,“在里头逗鹦哥呢。娘娘也劝劝小主吧,总这样闷着是要伤了孩子的。”

    我心下疑惑,“可是因为想家么?”

    碧禧忧心忡忡地摇头。我安慰道:“宫里是非多,难免你们小主有不高兴的地方,本宫自会好好劝解她。”

    碧禧引了我进去,院子里静静的,一只丹顶鹤缩着脚在大卷翠绿的芭蕉下睡得正酣。廊下一溜放着时新花卉,多是洁白的香花,馥郁雅洁。青花缸里粉色碗莲开了两三朵,底下游着几尾大眼红泡金鱼,尾巴一摇,恰如一把红绸羽扇迤逦拖开。江婉仪绣衣锦裳,云鬓高拢,倚着美人靠坐着,抬头百无聊赖地逗着镀金架子上那只黄腹红嘴鹦哥。

    “婉仪。”我柔声唤她。

    她不意是我来,惊惶地转头,颊边犹有泪痕未曾拭去。我心下疑惑,含笑拉了她坐下,道:“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妹妹以后可别这样了,幸好是本宫,若叫别人看见岂非无事也要生出许多是非来。”

    她急忙拭了泪痕,勉强笑道:“多谢娘娘关怀,是嫔妾太不小心了。”

    我一壁打量她新居,一壁问道:“住得还习惯?宫人们伺候得可上心?内务府一应照顾是否周全?”

    她垂首恭谨,“有娘娘的照拂,皇上也很关心,一切都好。”

    “既然一切都好,妹妹为何总是人前欢笑,人后伤心?”

    “没有啊。”她掩饰着笑道:“嫔妾只是思念家人而已。”

    “是么?”我看着她,仿佛不经意道:“今晨去向庄和德太妃问安,本欲请妹妹的家人入宫陪伴,谁知太妃告诉本宫,妹妹早年入府便是孤儿,家中已无一个亲人,不知妹妹思念的家人是谁?”

    她面上一惊,脸上的血色迅速退得无影无踪,她嗫嚅着道:“因为家人早亡,所以……所以思念家人。”

    我伸手抚一抚她的额头,温柔道:“妹妹受惊了吧,所以神智糊涂说起胡话来了。”我停一停,看向她的目光已经有了探询的意味,“这都要怪宫中守卫的羽林郎不好,不能护得妹妹周全,连让妹妹心安也做不到。”

    “娘娘说什么?”她倏然站了起来,惶恐地睁大了眼睛,极力想挤出笑容来,“娘娘说什么羽林郎,嫔妾半句也听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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