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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鸩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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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伴月宫伺候的人不多,等有下人发现火势时,令熹微已经在火场里被烧得面目全非。

    宫中伺候的禁卫军似是算准了时辰,撬开着火的宫门之时,大火不偏不倚,正将淑太妃烧得只剩下一堆骸骨。

    可就算是只剩下骨头,也能看出她仍是蜷缩在一团,双手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肚子,似是在保护最重要的东西。

    辰曌将她的遗书公之于众,二人之间的丑事被摆在了台面上,皇权受到了极大的挑衅。淑太妃名誉丧尽,被剥夺了贵妃礼制,只悄悄葬去了城外九里坡的乱葬岗就算了事。

    令熹微死后,江琼林却被带离了暴室,移到盈晖阁养伤。

    辰曌从此绝口不提他的罪状,更没来由的将风头正盛的赵显之扔进了暴室,不消两个时辰,他便被酷刑折磨得断了气,尸身草草卷了个草席便扔了出去。

    几日后,等江琼林伤势渐好之后,安素云捧着那纸遗书来到他身前,问道:“江大人,这是令熹微死前留下的遗书,您要不要看看?”

    江琼林摇了摇头:“我从来都知道自己的目的,与她在一起,就是为了逼她自尽,这是她选的路,亦是我选的路,走到头了,于我于她都是解脱,何必再徒增烦扰?”

    “是,江大人想得通透,奴婢告退。”

    安素云面无表情的离开后,没过几天,江琼林又迎来了另一位访客。

    左丞相,公孙渺。

    “下官参见左相。”江琼林拖着残败的身子,跪地行礼。

    “你在暴室待过一阵,出来之后竟还能识礼数,倒是让本相对你刮目相看,”公孙渺扬起嘴角,淡淡道:“你知本相为何而来?”

    “为劝下官自愿赴死而来。”江琼林眼皮也没抬,一语道破公孙渺心中所想。

    公孙渺赞赏的点了点头:“先帝亲封令熹微为淑妃,贤良淑德是她的名号,你与淑太妃珠胎暗结,侮辱的便是先帝,而你起先是辰皇的男宠,而后又与淑太妃相交,你是两代陛下人生中的污点,可帝王,他不能有污点。”

    公孙渺一字一句,将江琼林的心戳成了筛子,也夺走了他最后求生的欲望。

    是啊,他早知结局是如此了。

    他只是可惜,日后在这波谲云诡的深宫中,自己再不能帮她一二。

    他从来都不想成为她人生的绊脚石的呀……他一直都将陛下的利益放在至高点,他一心想要成为她的助力,辅佐她成为千古一帝。

    他从来都是抱着这样的心态去做,可不得已,到最后还是成了她的拖累。

    她不愿处死自己,所以公孙渺才会出现在自己面前,光凭这一点,他已然觉得自己这一遭不冤了。

    “下官知道该怎么做了,多谢公孙大人提点。”江琼林目无焦距,一字一顿。

    “你是个聪明人。”公孙渺说完,便拖着年迈的身子离开了。

    公孙渺离开后,江琼林写下了一纸认罪书,写完后便由等候在外的侍卫递了出去。

    等做完这一切后,他整个人似虚脱一般躺在床上。

    他实在太累了,这一刻是自家道中落之后,最轻松的一刻。

    他不会再有噩梦缠身,不会再有心系之人镇日在自己眼前,抱着她不喜欢的人四处晃悠,自己也再不用伺候不喜欢的女子。

    他也不会再有明天了,却死得其所。

    这是他的终点,他喜欢的终点。

    ……

    第二日早朝,公孙渺便公布了江琼林亲笔写下的供词。

    供词上,他坦承自己冒犯皇室尊严,秽乱宫廷,无人臣礼,贪财纳贿,目无法纪,对上不敬,对下不和,妄自尊大,结党营私,排除异己等十项大罪。通篇下来,可谓字字珠玑,言之凿凿,连遣词用字都完美到无可挑剔,是一片难得的罪己文章。

    读过之人,无不觉得此人简直是罪大恶极,让人难以原谅。

    公孙渺当朝将此文公诸于众,辰曌越听心越痛。

    旁人可能不知道,但是江琼林的为人,她最清楚。

    “公孙渺,你不要逼人太甚!”辰曌陡然站起身,撩开珠帘。

    她站在御座之前,与公孙秒怒目而视。

    “微臣是为了陛下的名声考虑,史官不会喜欢江琼林还活着,他的存在,只会使您为世人所耻。”公孙渺抄着手,一脸淡然。

    “世人所耻又如何?朕还怕旁人的诟病吗?”辰曌道:“早在朕取皇位而代之之时,朕已经是众矢之的!朕要做这天下,独一无二的帝王,朕不怕他们!”

    “你可以不怕他们,但是只要有微臣在一日,就绝不会让江琼林活在这个世上,您要保他可以,踏着微臣的尸体去便是!”公孙渺不疾不徐,瞧上去铁面无私,教人无法反驳。

    “公孙渺!你……”辰曌指着他,许久说不出话来。

    “微臣复议。”

    “臣等复议。”

    大殿之上,一半的文官举皆跪下。

    “好好好,你们一个二个,好好好……”辰曌颓然跌坐在龙椅上,身子摇摇欲坠。

    ……

    早朝过后,江琼林再次被打入天牢。

    平日里,他素日独来独往,没什么人情牵挂,在天牢之中,便是独自一人等待处决。行刑前一晚,他本以为今晚可以睡个安稳觉,却不想大半夜却还有人来探监。

    武瑞安拎了一只烧鸡和一坛仙人醉来,扔到他身前,道:“没什么好送的,给你送点吃的,路上也好做个饱死鬼。”

    “多谢王爷。”江琼林耸耸肩,会心一笑,随即大方地拿了一只鸡腿开始大快朵颐。

    “武王爷带来的,真是尤为美味。”江琼林边吃边啧啧嘴,眼里说不尽的满足。

    “有那么好吃么?”武瑞安疑道。

    “当然!”江琼林笑了笑,一脸风轻云淡道:“我本就是孤儿,父母已经先我一步而去,我在京中更加没有什么亲朋挚友,临死前还有武王爷惦记我,为我送来美酒佳肴,我也不算冤了。否则明日在黄泉路上做个饿死鬼,那可真是太凄凉了……”

    武瑞安越听越觉心凉,他似乎完全不怕死,也毫无遗憾。

    “你早就知道自己会有这个下场?”武瑞安道。

    “嗯。”江琼林点了点头,嘴里塞满了鸡肉,便不太顾得上说话。

    “你既然一早就知会如此,你为何还要去伴月宫?为何还要不清不楚的和淑太妃在一起?”武瑞安陡然提高了音调,显得有些生气和失望。

    “这是陛下召我进宫的目的,我所能做的,就是听她的话,为她除了淑太妃。”江琼林满不在意的笑了笑,仍是只顾着吃鸡。

    “你为什么不躲?”武瑞安蹙眉。

    江琼林想了想,往自己嘴里灌了一大口酒,将嘴里的食物都吞咽之后,才缓缓道:“我也试过要逃避,可若是我逃了,她就会继续沉沦下去,我不能让仇恨毁了她的生活。”

    “什么意思?”武瑞安一脸迷惑。

    “我的意思很难懂吗?”江琼林笑道:“陛下不是一个耽于享乐沉迷男色的帝王,她勤政爱民,是千古一帝,她的心思应该放在国家大事上,这些儿女情长的牵牵绊绊,便由我来替她解决。”他说完,满不在意地微笑,紧接着又灌了一大口酒。

    “嗝”地一声,他打了个酒嗝,借着酒意,又缓缓道:“如此这般,在往后的日子里,她便能开怀了罢?我这也算报了她对我的提携之恩,对么?”

    “只是提携之恩?你们明明……”武瑞安欲言又止,发现自己找不到一个妥帖地词语来形容二人的关系,而自己的身份也似乎有些尴尬。

    “明明什么?”江琼林一愣,旋即又道:“明明日夜同行,仿若一人?”

    武瑞安点了点头:“是。”

    “可是我们之间,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呀。”江琼林微微一笑,笑得倾国倾城。

    “……”

    武瑞安不知是被他所说的话所震骇,还是被他的笑容所惊艳,许久都不曾说出一句话来。

    江琼林见武瑞安怔忪,又继续说道:“她是一个好皇帝,一个好女人,亦是一个好母亲。”

    武瑞安一脸惊讶,沉默了许久,愣愣道:“你是第一个这样评价她的人。”

    “因为懂,所以不舍她难过,只要是她想要的,我便尽力去满足她,就像你之于狄姑娘,这是一个男人,对自己心爱的女人的保护,亦是我不枉此生的意义之所在。”江琼林说完,闭上了眼睛。

    二人沉默良久,江琼林又舒了一口气,道:“我从来都不怕死,过去也曾有无数次想到过要去了结自己的性命,直到后来遇到陛下,我的人生才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渐渐地,我开始怕死,倒不是因为不舍这世间的荣华富贵,也不是为了我自己。”

    “我只是觉得,如果我死了,陛下就又成了孤家寡人了,我怎么舍得她难过。”江琼林摇头失笑,待他顾自说完了心中所想,才发现站在武瑞安的角度,或许并不适合听取自己这一番言论。他到底是辰曌与献帝的儿子。

    “抱歉,你就当没听过罢,往后的日子,也就没有我这个人了。”江琼林喝完最后一壶,将酒壶重新放置规整,递到了武瑞安脚边。

    武瑞安和他说这么多,已经知道自己说什么也没有用,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谁也救不了他。

    他见着江琼林这幅满不在意的模样,却觉得更加的生气。

    他宁愿他指着天骂,指着地骂,指着所有人咒骂,骂命运不公,骂天地不仁。可是他没有。

    他反而怡然自得,乐在其中。

    江琼林见他脸色不睦,又是淡淡地一笑,安慰道:“打透了生死关,生来也罢,死来也罢,参破了名利场,得了也好,失了也好,不过红尘一遭,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便好。我想要的……已经得到,你不必为我难过。”

    “……”武瑞安听罢,心中却更加的发堵,“但愿你是真的不难过。”说完,他觉得自己呆不下去了,便转身走出了牢房。

    “不要怪陛下,她很爱你。”江琼林在背后喊了一句。

    他说完,武瑞安已经不见了踪影,天牢的石门在他身后重重地落下,将外头自由干净的天空隔绝在外。

    陪伴江琼林的,便又只剩下无边的黑夜与寂静。

    ……

    第二日下朝后,辰曌在太极宫中坐了许久,直到掌事女官来问:“陛下,白绫已经备下,要送吗?”

    辰曌怔忪地抬起头,眼中一片悲凉。

    又过了许久,她才不得不摆摆手,点了点头。

    她终不会为了一个男宠得罪一群肱骨大臣。她对他究竟是什么心思,连她自己都不明白。

    就在安素云捧着白绫退下时,辰曌叫住了她,道:“不要白绫,换成鸩酒。”

    “是。”安素云颔首,躬身退了下去。

    ……

    当安素云捧着鸩酒,来到江琼林面前时,他正捧着那副《春树百花斗艳图》摩挲,他的嘴里哼着愉悦轻松的曲调,一声一声,在幽暗的地牢中回想,就似地狱里回荡的梵音,安抚这牢里即将赴死的死囚,还有自己即将结束的生命。

    “奴婢请江大人上路。”安素云淡淡道。

    她的声音里没有感情,只是机械的宣布他的死刑。

    江琼林看着这杯泛着幽光的毒酒,松了一口气。

    他的眼中没有害怕,没有犹豫,反而充满了柔情。

    他笑了。发自内心的开心。

    因为辰曌到底还是记得。

    记得自己曾经对她说过:“如果有一天你想要我死,记得不要用匕首,刀剑无情,那会让我尸首不全;也不要赐白绫,它会让我的脖颈变得很难看;我要完完整整的来,完完整整的去,死了也只当是睡着了。”

    “请姑姑帮我带一句话给陛下。”江琼林淡淡道。

    安素云没有说话,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江琼林也不管她答不答应,仍是固执道:“请您帮我转告陛下:‘是你给了我一个美好的希望,一个让人欣羨的前途,是你给了我光明的未来,让我曾经尝试过张开羽翼,虽然你也同样折断了我的翅膀,但是我永远记得,没有你,我就从未体验过翱翔’。”

    江琼林说完,未再多言,也不希冀安素云会回答。

    他顾自将鸩酒一饮而尽。

    从此世间再无牡丹公子,再无江琼林。

    有的只是一个关于男娼的传说,沦为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为世人所不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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