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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五章 作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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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津霖说这句话时脸色非常郑重,褚慧娴意识到是件非常重要的事,开口让他讲。

    他放下茶杯,笔挺站在她面前,抬眸注视着,他很怕母亲会受不住这样的消息,她很讨厌程欢,可以说程欢是褚慧娴这辈子最痛恨的女人,不论是惜蓉还是齐良莠,她对程欢的痛恨与厌恶都最深。因为程欢图谋算计了穆锡海的家财与股份,害她在丈夫死后都没有得到一份体面,她还扶持了沈碧成重新成为二太太,沈碧成对褚慧娴也隔着那么悠久的埋怨,程欢几乎颠覆祸害了整个家族,这样的仇恨根深蒂固,他觉得很难开口。

    他也知道这是错的,可很多时候人对了一辈子,就想着了魔一样,忽然克制不住做一件错事,即便心知肚明这件事很有可能倾覆自己曾经打下的一切,还是义无反顾栽进去。

    褚慧娴见他迟迟不开口,问他到底怎么了,穆津霖闭了闭眼睛,忽然噗通一声在她面前跪下,这一跪似乎非常重,她听到膝盖骨头磕在地板上的闷响,像要裂开似的,这样突如其来的动作令褚慧娴心里一惊,她手忙脚乱要扶他起来,但她屁股才离开轮椅,身体就摇晃险些坠落,穆津霖托住她身体将她重新扶回去,“母亲,您不用管我,我有话对您说。”

    “说什么也不用跪着,站着不能说吗。”

    穆津霖垂下眼眸,“我已经有了妻儿。”

    褚慧娴一愣,这样毫无征兆的坦白让她觉得惊愕,她很想高兴起来,毕竟是好事,她日思夜想终于美梦成真,但她又觉得没那么简单,她自己生养的骨肉她当然清楚,穆津霖绝不是胡作非为的人,更不可能有了妻儿对她隐瞒至今,他会第一时间讨她开心告诉她,让她一起分享这样的喜悦,所以他这句袒露让褚慧娴除了惊愕便是好笑。

    “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之前半点苗头都没听你提过。”

    穆津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和程欢的关系一直没有戳破,但也从不单纯,他暧昧不清步步纠缠,她没有明白回绝,可也不主动靠近,如果不是文珀的降生周逸辞的另娶,也许他们之间这层薄纱永远不会捅破。

    就这么若隐若现的挂着,她不会像受惊的兔子跑掉,他也不用为情而困顿,可他终是熬不住了。

    看着她那样绝望,眼中无声的哀求,他像被割了一刀,骨头连着筋,疼得撕心裂肺。

    他觉得自己抗拒不了程欢那样无助迷茫的眼神。

    他怎么能保持自己在大雾中也不迷路呢。

    程欢就是他的雾。

    铺天盖地,犹如一张隐形的大网,把他深埋其中,插翅难逃。

    他没想过。

    遇到她之前,他都没想过自己还能动心到这样无可操纵的程度。

    爱上父亲的妾室,弟弟的情人。

    他最不耻的就是这样身份的女人。

    因为他母亲就被这样的女人压迫了一辈子,也毁了一辈子。

    可惜天意弄人,他同样堕落在这份迷途之中,受着捉弄甘之如饴。

    他不确定程欢是否真的从自己心上剔除了周逸辞,他愿意给予漫长的时间一点点剜噬掉根脉,将他取代,将那些风花雪月变成一腔微不足道的叹息,把她完完全全变成属于自己的女人,他还有大把时光,他庆幸自己还不老。

    褚慧娴等了很久仍旧不见他开口,他不知在想什么,眼神是虚无缥缈的,甚至并不敢抬头和自己对视,她沉声让他说话,穆津霖抿紧两瓣薄唇,“我说不清是多久前的事,总之是儿子主动。”

    褚慧娴此时还没有往其他方面想,她只以为是哪个身份并不清白尊贵的女人,穆津霖看上了出了格,不敢对她坦白,怕自己瞧不上,不肯认可,她让他起来,穆津霖没动,褚慧娴这才说,“不管她是谁,只要肯安分懂事,恪守妇道,我不会低看她,我也相信你喜欢一定有你的道理。”

    穆津霖听出她还没猜到是程欢,他笔挺跪在轮椅前,“不管是谁母亲都可以接受吗,都愿意不计前嫌吗。”

    褚慧娴嗯了声,她不想计较那么多,如果豪门联姻并不能让他真的快乐,就算有再多的金钱又有什么意义,穆锡海死后她看透了许多,她知道世事无常,知道人心叵测,她只希望她的儿子不要重复她的悲剧,更不要像周逸辞那样,活生生被自己亲生母亲拖累垮。

    穆津霖看着自己母亲斑驳的白发,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残忍,他分明都清楚,却还是控制不了自己,注定要伤害一方的决定。

    他低下头,眉头蹙得很紧,几乎皱住了整张脸,可他必须开口,他无法隐瞒,以后的岁月那么漫长,这总要真相大白,他不能等自己母亲去世都还不了解这样的事,他可以不孝,但不能用欺瞒的方式不孝。他也需要给程欢一个承诺,为她铺平家人的路,被承认一直都是她非常渴望的,因为她从没有得到过真正的肯定,她总是藏匿在阳光背后,数着她身边的黑暗,她想要的每一步,他都希望自己坚定给予。

    他不愿带她脱离掉上一个阴影再步入下一个无可解脱的深渊。

    他希望从今以后的程欢,在他的保护之下肆意绽放,甚至可以疯狂闯祸,他喜欢她肆无忌惮的做事,哪怕他要去为她收拾残局。只要她是快乐的,没有忧愁的,永远微笑的,拥有这个二十岁的年纪该有的样子,他愿意给予天荒地老的守护。

    褚慧娴从佣人手里接过一杯白水,“行了,别跪着了,我巴不得你感情上有条出路,好像我霸着你不想你结婚生子似的,什么时候腾出空带她来家里看看,既然孩子也有了,总要把事情办了,不该委屈她。”

    佣人笑着弯腰搀扶穆津霖,“大少爷快起来,大太太都发话了,您还等什么,择日不如撞日,今儿天气好,晚上请那位小姐过来陪大太太吃顿饭,不管是怎样的姑娘,只要肯安安分分相夫教子,大太太没那么多说辞和要求,顶多配不上您,可这天底下配得上您的姑娘也不好找了。”

    褚慧娴吹着水面漂浮的茶叶,“想要配得上,不是官门千金就是贵胄名媛,普通姑娘哪个配得上你,可我不想逼着你非要门当户对才娶,感情不分高低贵贱,你喜欢就行。你父亲娶了这么多太太,不是戏子就是平民,不也伺候得挺好。齐良莠就不说了,她本性难改,顽劣放汤,沈碧成和惜蓉都是好女人,白玮倾倒是有家世,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东西,感情上低就有时候反而是个好结果。”

    佣人笑着说,“大太太最近参悟禅道,想透彻了许多,理儿就是这么个理儿,好人坏人不是以身份家世定论的,乞丐未必恶毒,衣冠楚楚的未必良善,娶妻得娶贤,娶善,娶真,知书达理本分守节,这才是好妻子的人选。”

    穆津霖心里稍微松了口气,他对褚慧娴信誓旦旦保证,“儿子选择的女人,善良贤淑聪明温顺,我很喜欢她。她只是经历坎坷,母亲应该理解世事无常的无可奈何,反正在我心里我只认定她,不管有多少反对,我都不会改变,也希望母亲可以成全,不计前嫌接受她,让我有个交待。”

    佣人捂着嘴吧笑得眉眼弯弯,“大少爷还真是头一次,这是遇到了多好的姑娘,怎么就这么稀罕。”

    褚慧娴忽然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这丝预感来自于穆津霖坚定中却带着躲闪的眼神,来自于他这番几乎光露的袒护,她眼前闪过一张面孔,一张虽然笑着可笑里藏刀奸诈阴毒的年轻面孔,她不动声色收敛了脸上的笑容,“这人是谁。”

    穆津霖说,“母亲认识,也见过,甚至一起生活过。”

    佣人一愣,这什么时候的事?她日夜寸步不离陪伴大太太伺候生活起居,怎么从来不知道这宅子里还出现过这个女人。

    “大少爷说见过,是哪位啊。”

    佣人忽然想起什么,“不会是三太太带走的九儿吧?”

    穆津霖抿了抿唇,“是程欢。”

    佣人彻底愣住,半响都发不出声音,程欢,那不是给周逸辞生了儿子的三太太吗?这么混乱不堪的女人,怎么能是她呢。

    佣人良久才回过神来,第一时间看向坐在轮椅上的褚慧娴,后者脸色已经灰白,无力瘫在轮椅上,像失去了魂魄,只剩下一口气吊着半条命。

    佣人搭在穆津霖肩头的手缩了缩,又更加用力握住他,“大少爷糊涂了吗?程欢是老爷的姨太太,是您名义上的继母,您怎么能学周逸辞犯这样违背人伦的罪孽呢?您积攒了半辈子的清白声誉,都甘心毁掉吗?”

    “如果我得不到自己喜欢的女人,得不到一份快乐,我要那么多虚无缥缈的东西又有什么用。我是和某个人生活,还是和这座城市的人言可畏生活?”

    佣人被他一番话噎住,哑口无言。

    穆津霖到现在已经四十岁,人生过了大半,他什么都好,唯独私人大事始终没有着落,甚至没有半点眉目,大太太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说不准什么时候睡着睡着就撒手人寰,她唯一放不下的就是穆津霖。

    穆宅这么多年,其实就他们母子相依为命,穆锡海对大太太薄幸,女人失去丈夫的疼爱,也只能在子女身上延续后半生,她怕极了,怕极自己闭上眼,他还是形单影只,没人嘘寒问暖。

    她怎么能瞑目。

    可她更不能接受那样一个女人。

    毒害着,搜刮着,欺诈利用着她唯一的儿子。

    “你和她有了孩子。”

    褚慧娴心里没由来的慌乱,“她生下的儿子,到底是周逸辞的还是你的。”

    穆津霖没有隐瞒和欺骗,这事也瞒不住,周逸辞不会对文珀罢手,一场相残的战役无可避免,褚慧娴早晚都要清楚,还不如坦白。

    “是他的。”

    她听到这荒谬的答案忍不住笑出来,“你是疯了吗?你是生不出来吗?落魄到去捡别人孩子领养的地步?”

    “母亲。”穆津霖打断她,“如果不是程欢,文珀和我当然没有半点关系,所谓的叔侄也不过是名义,我不认他,他更不会认我,可程欢与周逸辞已经断得彻彻底底,孩子是她的骨肉,当然也是我的,我有资格视如己出,他身上也流淌着父亲的血脉,您就不疼爱吗?”

    “荒唐!”

    褚慧娴厉声斥责他,削瘦枯黄的额头暴起条条青筋,灰白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我只知道程欢是你父亲的女人,不管这其中有多少曲折恩怨,一天是终生是,她现在脱离了穆家也是悄无声息,所有人都还当她是三太太,她打着这样的招牌受人敬重,却还想要不守妇道,她太贪婪太无耻。她可以远嫁,没人拦得住她不甘寂寞的心,可不能在滨城祸害你父亲的清誉,更不能破坏穆家的名声!你们兄弟两个,是碰不到女人了吗,非要争抢这样一个贱妇!”

    褚慧娴一辈子文雅,最愤怒时也没有出言不逊,可现在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内心一拨接一拨不间断的怒火,她无法接受程欢和她儿子厮混到一起,还私定终身的荒唐。

    “她跟父亲不是自愿,是周逸辞当时强迫她,她没有其他选择。”

    褚慧娴红了眼睛,她真恨啊,为什么穆家的男人,分明那样理智精睿,却独独在感情上错得那么离谱,好像闭住了一根筋,被女人骗得团团转。

    她忍不住流下眼泪,几乎在顷刻间湮没了她整张脸,“儿啊!你聪明反被聪明误,你才经历过几个女人,你根本看不透女人。女人没有那么单纯,更没有那么懦弱,那都是给男人的假象,给这个社会的错觉,单纯软弱的只有小孩子,不谙世事的还怀抱着的孩子!”

    浑浊的泪从颧骨滑落下来,没入她两瓣嘴唇之间,“周逸辞逼她,她是傻子吗,她没有思想没有脑子吗,她如果真到了被牵制住一切的愚蠢地步,她耍什么阴谋诡计,把你父亲刮得干干净净。她不愿意,周逸辞还能杀了她不成?”

    “您以为不会吗?”穆津霖握拳嘶吼出来,“您在高门大院深居简出,早已不清楚滨城是怎样的天下,这世道并没有您参悟的禅道里那般宁静简单,其实复杂到令人生畏。就像我从来报喜不报忧,您也不清楚我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父亲去了,穆家几乎倒了,一屋子女人您以为凭什么活成现在这样舒心尊贵,是父亲的余威?是四分五裂所剩无几的财产?都是我和周逸辞,是我们另外一面的凶狠残暴在支撑着。”

    “不管你怎样说我都不会同意!这是耻辱,是让整个家族蒙羞的奇耻大辱!和我一同伺候你爸爸的女人,和我吵得天翻地覆,把这个家搅得乱七八糟,她忽然变成我的儿媳妇,抱着一个野种,夺走我辛苦培养四十年的儿子,津霖,你让你母亲一张老脸到底往哪里放!”

    她重重拍打自己胸口,哭得几乎窒息,“我没有任何希望了,你看得到,妈妈的婚姻是一场笑话,妈妈的人生也是一个悲剧,我只有你,你是我活下去的希望,是我最好的良药。你能理解我的良苦用心吗?我为你好啊儿,我会害你吗?如果不是为了你,我宁可削发出家,也不愿在这个冷漠的宅子里熬这么久,你知道看着你爸爸的所作所为,就像拿一把剑插在我的心脏,我忍受着这样的痛,把你拉扯大,看你有所成就,我要你走正路,要你听话,要你明白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你做什么我都不管,可你娶谁,必须遵从我。”

    褚慧娴的每一声啼哭与坦白都让穆津霖心如刀绞,他看着母亲为穆锡海白了头发,看着她在那段占据了她一辈子的婚姻中苟延残喘,她每一次落泪,都加剧了他对穆锡海的恨意,他曾发誓永远不会让母亲难过,可现在他不得不望着她的眼泪咬牙扛下去,他无法妥协,他知道一旦妥协,他和程欢根本没有余下的岁月。

    如果他早就决定妥协,他也不会出手带她走,这不是把她逼到绝境,让她走投无路吗。

    前面是悬崖峭壁,后面是回不去的荆棘。

    她带着文珀,只有死的份儿。

    “母亲刚还说愿意不计前嫌接受她。”

    褚慧娴死死捏住扶手,她身体几乎要从轮椅上腾空,泪眼过后的极致愤怒使她的面容变得扭曲和狰狞,“可我不接受程欢,除了她!天底下的女人,不管曾经怎样的身份和经历,哪怕再不堪龌龊,只要你喜欢,你拔不出来,我都能咬牙认下,唯独她,至死也不行!”

    穆津霖看出她的悲伤和激动,根本听不进去任何解释与劝告,她所有的仇恨愤怒不甘都爆发在他要娶程欢这件荒谬中。她恨毒了程欢,厌弃到骨子里,恨不得同归于尽来解脱他,她觉得程欢是一条蟒蛇,随时张开沾满毒液的大口将他生吞活剥,连尸骨都不留,他没法解释他所认识的程欢是怎样的女人,他和褚慧娴看待的角度不同,她看到了程欢最可恶的一面,而他看到了她最美好的一面。

    善与恶的敌对,是无法中和的。

    穆津霖夹在这样的为难中也红了眼睛,他用手埋住脸,良久没有出声。

    佣人走过去蹲在褚慧娴脚下,握住她的手低低哀求,“大太太,儿孙自有儿孙福,这话您自己不也常说吗,只要大少爷觉得好,他心甜,咱们不管了,行吗?程欢二十岁,她那么年轻,换个方式想,您二十岁时候,不也做过错事吗,谁年轻的岁月步步走得那么稳妥啊,都为了活着,她不易,大少爷既然喜欢她,总有他的原由,怎么都要接受,何必闹得母子不愉快,不中听的话,咱们都什么岁数了,还能活多久啊。”

    褚慧娴拼命压制的崩溃和绝望在佣人劝告下一腔泄出,她仰面哭嚎着,叫嚷着作孽,作了天大的孽债,还也还不清。

    她不知道事情怎么变成这样,为什么,为什么那个女人抢夺了她丈夫,拿走属于她的东西,还来祸害她儿子,她当初那么央求那么警告,不要碰触津霖,否则她死也不会放过。程欢满口答应,可做起来又是一套,这样表里不一歹毒贪婪的女人,她怎么放心得下。

    她没本事留住丈夫留住家财,留住儿子这样卑微的心愿,都不被满足吗。

    津霖喜欢,他什么都肯给,他这辈子恐怕都要毁在那心机百出蛇蝎女人的手里。

    “我就问你一句话,你用我们的母子情分做赌注,你到底和程欢断不断。”

    穆津霖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与痛苦中听到头顶传来的这句话,他所有颤抖都僵滞,他难以置信将濡湿的双手从脸上挪开,露出一条窄窄的缝隙,透过其中看到被窗纱阻挡的微茫的阳光,他再移开更多,直到露出他整张悲伤的面孔,眼底纳入这个生养他的女人最决绝的眉眼。

    “母亲…”

    “你回答我。”

    穆津霖忽然匍匐在地上,他额头抵住冰凉的地板,那种寒冷,刺入到他骨头里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