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尚小说网 > 芳华 > 第8章

第8章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爱尚小说网 www.23xsw.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何小曼跟着母亲嫁到上海安福路之后,弄堂里的女人们不知道这个又瘦又小的六岁女孩叫小曼,都叫她“拖油瓶”。在里弄里择菜剥豆的她们看着何厅长的轿车开到弄堂口,车里下来一个年轻女人和四五个箱子,箱子都下完后,大家以为嫁妆就这些了,女人却又探身到车里,拽下一个小人儿来。何厅长娶亲,一条弄堂都是知道的,但女方还带了件活嫁妆来,大家就为厅长抱屈,认为厅长不大合算了。人们不知道的是何厅长在太行山老区还有个家,大军解放了上海之后,他又给自己成了个家,娶了个上海入伍的看护。女看护跟他参加了抗美援朝,已经怀孕的她牺牲在朝鲜土地上。何厅长那天同时失去了新媳妇和儿子,也失去了还没有过热的新生活。战争尾声中他负了伤,得到转业机会,他坚决转业上海。他那个还没有处熟的新媳妇,就是他在战上海时娶进门的。找一个上海女人对于何厅长,含有在哪里失去就在哪里夺回的意义。何厅长随着大军征服上海之后,渐渐感到这征服并没有落实,娶上海女人是他持久永恒地征服上海,是把征服落到实处。用我们当下的话来说,打下上海这座城只是取得了硬件,而把上海女人娶到家里才是掌握软件。可是等他从抗美援朝战场回来,上海姑娘跟解放大军的婚恋大联欢已经散会,上海姑娘从最初的崇拜热昏中醒过来。他当上了建筑厅厅长之后,暗中指定人事处长做媒人,先把本单位的单身女人梳理一遍。两年过去,媒人在女制图员,女统计员,女土木专家那里都软软地碰了壁。上海姑娘们对一个三十多岁,一婚再婚,呼出大葱味儿的老革命没有感觉,也看不出合算来。厅长几年鳏居,家不成家,年纪长上来,头发少下去,于是厅长跟媒人更改了指示,黄花闺女拉倒了吧,给他对付个“二锅头”就行,但一定要上海女人。媒人问要先拿小照看不,他摇摇手,上海女人,会丑到哪里去?小曼的母亲就这样给推到了何厅长面前。梳一对大辫子的小曼母亲相貌是超标的,并且那对大辫子给她的年龄也造了个骗局。

    那年小曼的母亲二十八岁,弄堂里都说她看着也就二十二岁。在邻居眼里,这对娘儿俩就是大小一对无壳蜗牛,爬进弄堂,爬进何厅长的屋里,在何厅长坚实的硬壳里寄生。

    小曼的继父以为自己征服了小曼母亲,不费一枪一弹,征服在战前就完成了。他从未意识到,小曼母亲对于他的征服正是从他拿下她后开始的,从她低声下气进入那套大房子开始的。母亲的低声下气给女儿做了行为和姿态的楷模。母亲都寄人篱下了,拖油瓶更要识相。何家保姆是太行山老区的妇救会员,厅长的远房侄女,一盘水饺端上桌,破了皮儿露了馅儿的饺子,必定堆放在小曼面前。小曼的筷子绕过破的直取好的,保姆的眼睛就会看看厅长,意思是,看看这个拖油瓶,还挺把自己当个人,上你这做大小姐来了!小曼母亲此刻便会动作极大地将露馅饺子分出两份,一份夹到自己碗里,一份夹到女儿碗里。保姆你挑剔不出她什么,人家等级观念森严,自己知道地位在哪里,饺子若有剩的她会吃几个,没剩的她就用饺子汤下面疙瘩。假如小曼为吃烂饺子沉下小脸,母亲会泪汪汪地在她床边坐一会儿,喃喃几句:“要不是为了你有个好环境,我会嫁给他吗?”或者:“勿好忘本哦,没有他你连破饺子都没吃的……”这个“他”是母女俩在私下里对何厅长的尊称。最厉害的是:“你还嫌姆妈不够难,是吧?还要跟他们作对为难我,是吧?!”每说到这一层,小曼就不行了,一把抱住妈妈,嘴巴喉咙被呜咽塞满,但心里都是誓言:我会更懂事的,我绝不会再让妈妈为难的。

    小曼的日子在弟弟妹妹出生前还是能过的。弟弟是母亲带她住进何家的第二年年底来的。弟弟是怎么来的小曼似乎都明白。一天夜里她在大睡房门外听见那张大床的弹簧嘎吱了一个小时。一般只要门里一安静,她就马上钻回自己小房间。因为她知道母亲很快会出来,到马桶间去洗。母亲很讲卫生,她卫生了之后,会端盆热水,伺候继父卫生。可是那天夜里,出来的是继父,他在马桶间里卫生完,走到小曼房门外,敲了两下门。她不作声,继父说:“才几岁就干上特务了?偷听偷看的!我跟你妈是两口子,听见啥你跟谁告密去?”

    她当时站立的位置跟继父仅隔一扇门。她的哆嗦都传导给门了,因此继父应该看得见七岁的她哆嗦成什么样了。母亲也在门外说话了。母亲声音是柔的:“曼曼呀,你不会做这种事的对吧?不会偷听的,对吗?就是去上了一趟马桶,对吧?”

    继父火了,“我会听错?我干侦察的时候,你们在哪儿呢?这小丫头一天到晚偷听!”

    母亲说:“曼曼你出来,告诉他你会偷听吗?”

    继父也说:“出来!”

    小曼的脊背顶住门,一声不吭。等那两口子的骨缝里都是料峭春寒了,才放了她,回大睡房去了。他们回去很久了,小曼还站在原地,脊背和门扉,不知谁更冰冷。第二天没人提这事,一场高烧救了小曼。母亲跟单位请了假,全职做女儿的看护,一条小毛巾沾了水,在她烧焦的嘴唇上轻拭。她嘴唇上的燎泡破了,干了,舌尖触上去像舔着了掉渣的酥皮点心。

    她的高烧持续七天,什么针剂丹丸都不见疗效。每次睁开眼,都看见母亲的脸。那脸在三天后小了,尖了。高烧来得猛,去得也猛,第八天她就浑身冰凉了。母亲紧紧搂住她,母亲少女一样苗条的身体搂得她那么紧,后来小曼知道那时她跟才是一根肉芽的弟弟都在母亲怀里,只是隔着母亲一层肚皮;由于孕育而附着一层薄薄脂肪的肚皮。

    我想,那是小曼的母亲最后一次紧紧抱她。小曼跟母亲这种无间的肌肤之亲在弟弟出生后就将彻底断绝。那个拥抱持续很久,似乎母亲比她更抱得垂死,似乎要把她揉入腹内,重新孕育她一回,重新分娩她一回,让她在这个家里有个新名分,让她重新生长一回,去除她拖油瓶的识相谦卑,去除她当拖油瓶的重要和次要的毛病,在这个上海新主人的家里长成一个真正的大小姐。可以想象,小曼一生都会回味母亲那长达两三个小时的拥抱,她和母亲两具身体拼对得那么天衣无缝。她也让自己成了个放大的胎儿,在母亲体外被孕育着!

    继父推开门,母亲不情愿地松开女儿,懒洋洋地趿拉着鞋向门口走去。她听见母亲和继父小声地对话。继父问母亲一个礼拜都睡在这里,什么意思。母亲说方便照顾孩子嘛。继父又说,今晚回去睡。母亲不作声。小曼竖着耳朵听母亲和继父一声不响地干架。母亲又开口了,为女儿这场离奇的高烧找原因,说孩子活活给吓病了。那是她很少看见的在继父面前挺直脊梁的母亲。

    那之后九个月,弟弟来了。弟弟长到三岁,一半在小曼的背上度过。她爱驮弟弟,因为她爱看她驮弟弟时母亲的微笑。其实,小曼驮弟弟时,继父也是微笑的。倒是保姆常常亮出大嗓门,喊她快放下大胖小子吧,她本来小个儿,再驮个胖弟弟更不长个儿了。就那样,小曼把后来作弄她欺负她的弟弟驮大了。弟弟来了之后,妹妹也跟着来了。妹妹简直就是继父的女版和童版,大眉毛大鼻子,个头也大得出奇,粉红脸色就像把继父的皮肤直接抻到她脸上。后来听刻薄邻居说,那叫猪肺脸色。弟弟和妹妹很快显出了北方人种的优势,祖祖辈辈吃高粱小米苞谷的血缘,一旦有了鱼肉蛋奶的辅助,马上被优化。小曼很快驮不动他们了,他们三四岁骨骼先就搭建出未来身高体格的框架。弟弟四岁大听见弄堂里对他这个姐姐的称呼“拖油瓶”。五岁的一天,弟弟宣布,拖油瓶姐姐是天底下最讨厌的人。随即又宣布,从头到脚拖油瓶没有一个不讨厌的地方。小曼对弟弟的宣布不惊讶,某种程度上她是同意弟弟的,也觉得自己讨厌。她深知自己有许多讨厌的习惯,比如只要厨房没人就拿吃的,动作比贼还快,没吃的挖一勺白糖或一勺猪油塞进嘴里也好。有时母亲给她夹一块红烧肉,她会马上将它杵到碗底,用米饭盖住,等大家吃完离开,她再把肉挖出来一点点地啃。在人前吃那块肉似乎不安全,也不如人后吃着香,完全放松吃相。保姆说小曼就像她村里的狗,找到一块骨头不易,舍不得一下啃了,怕别的狗跟它抢,就挖个坑把骨头埋起来,往上撒泡尿,谁也不跟它抢的时候再刨出来,笃笃定定地啃。弟弟最受不了这位拖油瓶姐姐的是这一点:当你挖鼻孔挖得正酣畅的时候,自以为处在私密状态,却突然发现拖油瓶在看你,并且已经看了你很久。还有的时候,一个饱嗝上来,你由下至上地冒泡贯通,却发现拖油瓶一道目光过来,黑色闪电一般,让你怀疑她早就在埋伏阻击这个饱嗝。那时弟弟的单词量成语量大大增加,一语道破拖油瓶姐姐“贼眉鼠眼”。弟弟身高赶上小曼那年,小曼偷偷穿了一件母亲的绒线衫去学校的文艺宣传队跳舞,晚上回到家,弟弟妹妹在餐桌上便开始了对口相声,弟弟说:“喏,屋里厢做老鼠,外面轧台型!”妹妹说:“老鼠着件红绒线衫,台型轧足!”“老鼠眼睛涂得墨彻黑,穷放光了!”“脚踢到天上去了,老面皮!”“红绒线衫一穿,老鼠变人了!”“偷得来的吧?姆妈侬阿是有一件红绒线衫?”

    母亲说她哪里有红绒线衫,他俩一定记错了。

    弟弟立刻冲下楼,冲进亭子间。弟弟妹妹出生后,小曼就换到朝北的亭子间住了。保姆从亭子间搬了家,此刻住露台和三楼之间的六平方米储物室,比较方便她管理露台饲养场,那里养了五只鸡两只鸭。弟弟从亭子间回来空着手,没有搜出成果。

    妹妹叫起来:“姆妈,就是那件呀!有条黑领边,两个黑绒球的!”

    继父一面看报纸一面吃母亲给他挑出的田螺肉,对着报纸皱皱眉头。

    母亲想起来了,说:“哦,那件啊。那件是要送给姐姐穿的。大姐洗坏了,有点小了。”

    老区来的保姆被母亲尊称为大姐。大姐一听不干了:“我洗坏啥了?!你那毛衣让虫蛀出好些洞眼子,对着太阳你看看,跟笊篱似的!”

    母亲说:“是啊,虫蛀得一塌糊涂。我一直想补补给小曼穿的。”

    这话听上去合情理。家里的次货旧货在去废品收购站垃圾箱之前,有个中转站,就是小曼那儿。有次保姆炖鸡汤忘了摘掉鸡嗉子,鸡在挨宰前吃撑了,嗉子里正被消化的米粒儿煮熟,胀破了嗉子。等保姆闻到鸡汤馊味的时候,那些被鸡的胃酸泡过的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保姆不知怎样善后,等女主人从越剧团下班回来处理。女主人说,倒了吧。男主人来自革命老区,说,汤倒了,鸡洗一洗还可以吃嘛。所有人——除了小曼,都说,谁吃啊,恶心还来不及。保姆说,恶心什么?洗洗干净,放点儿酱油,给小曼吃。

    所以母亲说要把虫蛀的毛衣给小曼穿,时局暂时太平了。

    晚上母亲来到小曼的亭子间,劈头就问:“我的绒线衫呢?”

    小曼不作声。

    母亲开始翻抽屉,柜子,箱子。这个女儿没几件好东西,多数衣服是母亲自己的,改改弄弄就到了女儿身上。因此弄堂里的人看到的拖油瓶常常是古怪的,老气的,外套小腰身,但比例错了,本来该收腰的地方,收在了胯上,垫肩本该在肩膀,却落在大臂上。母亲一点响动都没有地在小曼屋里抄家,最后毫无斩获。

    “我的绒线衫呢?!”

    小曼不吭声,死猪不怕开水烫。

    “我晓得你喜欢它。等你再长大一点,姆妈会给你穿的。你长大了,那绒线衫姆妈就穿不出了,穿了也要给‘他’讲话了。现在你穿它嫌大的,对不对?”

    小曼摇摇头。大是大,不过现在就拿过来,可以确保拥有权。就像她把红烧肉埋进米饭,狗把骨头埋进泥土。

    “那件绒线衫我现在还要穿呢!我一共几件绒线衫,你晓得的!”

    母亲凶恶起来,脚尖踢踢她的脚。小曼认为面对自己这样一个讨厌人,母亲太客气了。

    “你偷我东西,没同你算账,现在你是要活抢,对吧?!”

    ……

    “小死人!小棺材!听到吗?拿出来呀!”母亲上手,食指拇指合拢在她耳朵上。她被母亲从床沿拎起,耳朵着火了一样。母亲另一只手在她背上掴了一记。她心想,打得好,再打呀,每掴一记她都挣下一部分红毛衣,最后红毛衣就是她挣来的。可是母亲就掴了一记,她的手心一定比她的背更酥麻。

    母亲开始拎着她向亭子间门口走,一面低声说:“你要‘他’请你去谈话吗?”

    继父单位里的人最怕的就是被厅长请去“谈话”。家里人也最怕“他”请你去谈话。小曼赶紧撩起身上的外套,下面就是那件红绒线衫。她慢吞吞脱下外套,再撩起绒线衫底边,从下往上脱,疼得也跟蜕皮一样。她的头最后钻出红毛衣,母亲发现女儿哭了。

    母亲认为这个女儿最讨厌的地方就是不哭。不哭的女孩怎么会正常?现在她却哭了。母亲鼻头眼圈也跟着发红,替拖油瓶女儿擦了擦泪,捋平她因为脱毛衣蓬起的头发,嘴里保证,等她长大一定把它送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