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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痘疹(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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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整一日,我倚床不语,茶饭不思,眸光无神地凝视那残烛熄灭后凝成的一滩红泪,莫不是红烛也在为我垂泪?眼中一片酸涩,濛濛的隔了云雾一般。口渴,才微动身子想探身去摸旁边桌案上的水,却因体虚乏力,眼前一晃,满眼浮光跃金一阵眩晕。我忙伸手抓住了床栏,心在悸动不定。我定定神,忽听一个声音在重重帷幕外,“可是要喝水?”一声询问。

    我寻声望去,竟然是九爷怀铄,正向我而来。他声音极轻,我竟未曾留意他何时来在屋里。

    我的脸!我惊惶中一把扯过帐帏遮挡了颜面,声音瑟瑟地说:“别,别近前来。”

    我满心委屈,一颗心狂跳,他果然停了步。

    我如今这副丑怪的模样,若是孩子们见到怕都要吓哭吧?恐是九爷怕我照见自己镜中不忍目睹的模样吓哭自己,才吩咐人将镜子藏匿了,还编出那些痘神娘娘点麻子的鬼话哄慰我。泪水不禁辛酸而落。

    帘幕在秋风中轻卷飘摇,发出枯寂的声响,摇碎一地月光散落青砖地上,冰冷冷的,衬着他瘦长的影子渐渐移来。

    他却如毫不留意一般,徐徐行至桌前,提起那朱泥提梁小壶用手探探壶壁,叹一声:“凉了。”转身吩咐窗外说:“来人,添水来。”

    华衾深裹中的我面无血色,轻轻摇头,了无生趣般靠在床栏,身子徐徐滑去天青色蜀锦薄衾中,半遮了颜面蜷缩了身子,颓然说:“不渴。”旋即愁眉深锁,闭了倦怠的眼帘,两滴清泪便从面颊滑落,难以掩饰心中深藏的痛苦寂寥。

    只是我转念一想,如此未免失态,于是强打精神扮出几分笑容说:“九爷不必费心了。学堂里的孩子们还待九爷去授课。”

    心里一阵凄凉,空洞的眼神中满是悲哀。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是花就总有凋零的一日,我本该明白的。只是心里那一点点痴念,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注一)

    他轻轻一声叹,来至我床边轻声道:“漪澜,你只需安心养病,不要思虑过度伤身。”

    我抱膝躲在被衾内,肩头一抽一抽的,只是不想让他看见泪水,肩头衫子一片濡湿,凉凉的。我轻轻呜咽道:“一切自有天命,九爷不必劳神。”

    我声音含混沙哑,他伫立一旁不语。直到丫鬟端了汤水进来,他亲自来床边喂我,我才忽然发现他手背上几道深深的伤痕,似是划痕,颇有些深,凝了血痂。我担忧地问:“这是如何了?”

    他慌得一撤腕子,自嘲的一笑说:“不留心跌倒,被山石划伤。”

    我不禁去拉住他的手,抚弄他手背的伤痕,嗔怪道:“如何这么不小心。”

    却见他手腕上缠绕着绸帕,我忽然记起,那是我那夜狂躁垂死时狠狠咬伤的。我就要解开帕子去看他的伤处,他却抽回手笑了说:“小时候,哥哥就总笑我笨。坦坦的平地上行走,我都能跌跟头,摔得自己鼻青脸肿的。”

    他说笑着起身,苍白的面颊,气息微弱却平和自然:“你好好养身子,不可多想。”

    九爷走了,我依旧郁郁不乐,担忧那疱疹留下一生难以抚平的疤痕。

    傍晚时,佳丽兴高采烈地跑来,手里握着一个小巧的玳瑁镶贝的胭脂盒子递来我面前。

    我容貌已丑陋如此,还哪里有心思涂脂抹粉,心里一阵惨然,化作一丝苦笑说:“还能活几日尚且不知,这脂粉就免了吧。”

    “不是脂粉,是九哥千辛万苦弄来的。”她鼓励地目光望着我,小嘴一翘说:“澜姐姐打开时仔细些,是草药膏子,九哥去悬崖上踩来的芨芨草碾碎了和了些草药漉了一夜才漉出的药汁调制的。”

    芨芨草?那不是为我治痘疹退高热时吃的汤药吗,怎么是在悬崖上采来的?我不禁心下一惊。

    胭脂盒子打开,里面果然是墨绿色浓乳状的药渣,透出草药的清新和一股暗暗的土腥气。

    佳丽说:“九哥说,就用牙箸点些膏子涂去痘疹上,趁着这几日痘浆未破时就要点,一直这么洗净了面,一日点上八次,早晚不停的。待到痘疹结痂后,肌肤光润如初,定不会留痘痕的。”

    我将信将疑地望着她,她忙解释说:“这是民间百姓们屡试屡成的良方。”

    良方?不知是她们想来宽慰我的儿戏,还是这民间偏方果然如此。我淡笑了说,“若果然有这许多的奇方,怕是就不会有人对痘疹之疾谈虎色变了。”

    她见我眸光里满是犹豫,急恼道:“哎呀,你这个人如何这么多心呢?千年人参是好药,可也不是人人能得的呢。若不是这偏方可信,九哥哪里就不辞艰险顶风冒雨的爬去断崖绝壁上为你采药漉药汁呀?”话一出口,她忽然捂嘴,自觉失言。

    断崖绝壁?我心头一惊,骇然的睁大双眼,愣愣地打量她。

    她赌气道:“哎呀,反正也瞒不过你。九哥本是不许我对你讲的。原本打发几名小厮去辛苦就可以做的事儿,九哥却偏偏怕他们敷衍误事,自己随了庄老汉登悬崖爬峭壁,腿还摔伤了。”

    啊?我一惊,忙问:“九爷他如何了?”他本已瘸了一腿,还去爬那悬崖绝壁采药,更在大雨天,莫不是连命都不顾了?我一阵揪心,泪水就更是止不住涌出,拉住佳丽的手追问:“你快快告诉我呀。”

    佳丽见我认真着急的样子,才噗嗤一笑说:“好了好了,他不过是皮肉伤,涂些红伤药就妥了。只是九哥心里记挂你,派我来亲眼盯着你涂药,还有这个……”

    她回身,丫鬟递上两顶漂亮的轻纱帷帽,薄毡胡帽,一圈宽阔的帽檐垂下飘逸的玄色冰蚕丝珠光纱帷,纱帷边缘绣了飞鹤、兰草,颇是精巧。

    “九哥送你的,说是秋日里风大,澜姐姐的痘疹最怕沾染风沙,便是在房里行走燕居时,也是戴上帷帽的好。

    我心中顿时一阵感触,这哪里是怕风尘大沾染了痘疹,而是九爷知我爱惜容颜,羞于见人,才设法用这青帷为我遮面,保全我诸多的颜面尊严,不让人窥到我一脸的痘疹脓包而轻笑了我去。他一片用心良苦,怎么不令我感动?

    我手中握着那精巧的风帽,泪水盈睫。

    。

    注一:原文见《随园诗话》“有佟氏姬人名艳雪者,一绝甚佳,其结句云:‘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此与宋笠田明府‘白发从无到美人’之句相似。”

    意思就是说名将都在年轻时候战死沙场了,老了还能“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名将毕竟是寥寥的。美人大多也是红颜薄命,不等白发容颜苍老就死了,年老色衰就不是美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