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尚小说网 > 故千秋 > 第128章 未省旧心痕其三

第128章 未省旧心痕其三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爱尚小说网 www.23xsw.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何昱撕碎的每一片纸都质地上佳,色泽明净澄黄,和跃动的火焰作一色,那是方庭澄心砚堂的纸。她定睛看去,那些纸并不是空白的,每一张上面都林林总总地稀散列着些草药的名字,像是药方。

    那些字落笔古朴隽雅,不像是普普通通的药方,像是道家经书上的字。何昱的字同这有几分相像,却更加刻薄而锋利。

    朱倚湄心中疑惑,奇道:“这是什么?枢问堂的药方?”

    何昱手中动作不停,只微微地摇头,没有解释的意思。随着他手指翻飞起落,指尖纸屑簌簌飞舞落下,在晚风中轻旋如蝶,他掬了一捧纸灰在掌心看着,忽然刀刻似的唇角裂开了一丝笑:“可真美啊!”

    朱倚湄不明所以,不知道这一片黑沉沉的有什么美的,何昱静默地注视着掌心,慢慢握紧了手,喟然:“你说我焚烧的这些东西,在正对着圣湖的地方,能够远离阳世,到达幽冥吗?”

    朱倚湄回头看去,圣湖在月色下波光粼粼,浅浪照野冥冥,其下长眠着凝碧楼历代楼主,和所有埋葬在此地的弟子。传言中,圣湖的每一朵浪花,都是一个失去的魂灵。

    她有些恍惚,听到何昱在耳畔用一种近乎飘渺的语调说:“我死之后,便会葬在这片圣湖底下,一暝不视,那样空荡又阴暗的地方,灵魂如何能孤寂地生活千百载?”

    朱倚湄觉察到他语调中流露出消沉的意味,不觉暗惊,涩声:“也对,你我这样造了太多杀孽的人,只怕……”她一咬牙,直言不讳,“我们死后怕是要下地狱,辗转幽冥烈火,不得安生,这样的日子要怎生熬过去。”

    她神色淡淡的,眼里有依稀朦胧的水光,心里像被万针齐刺,忽而痛不可挡。不错,这七年以来凝碧楼平定江湖,她的剑下死者不知凡几,而何昱新的那个计划实施之后,更是一城一城的死亡。汝尘小镇只是死的第一批人,还有后来……她是罪无可赦,死后会沦落进地狱中去!

    那一刻,朱倚湄想起昔日爱人递来的书信上那一句话:“离开凝碧楼。”

    内心灼痛如沸的感觉再一次袭来,她茫然不知所以地站在那里,手指缓缓而痉挛着握紧了那柄璃若短刀。如果此时拔出刀来,一切她所纠结,便会在此刻有一个结局。朱倚湄微微发颤,手指摸索着顿在袖中,一动不动。

    到了此刻,即使面前这个人做了若许震古烁今、让人目眦欲裂的事,她依然无法对他拔剑。七年来朝夕相处的每一个点滴都是缓慢的毒药,侵蚀了她最初的心意,将她变成了和他一样的人。

    ——何昱这个人,不惜命、不怕死,为人刻薄而目光深远,对人心的算计更是精到毫颠,这些心智才干远非她所能及,就是这样的精妙算计,让在华棹原谋逆时举棋不定的人最终都不曾谋反,让自己毫不迟疑地一剑击杀了纪少汀,虽然她试图放走纪少汀的魂魄一条生路,然而纪少汀最终还是死了,忘痴剑亦因此而复生。

    “何昱”,最终,她只淡淡地唤了一句,轻而无形地收起了刀。

    何昱微拢起眉眼,似乎不曾注意到她些微的小动作,只是目光微闪,轻声:“你猜我烧的是什么东西?”最后一叠纸在他掌心猎猎燃烧,展翅的火蝶簌簌飞起,他静默无声地注视着,微笑,“知道药医谷主吗?这是他一路行医曾题写过的所有药方。”

    “我这样的人,到了下面去”,他俯身一指地下的万丈幽冥,“不知道要受多少苦才能弥补生前的罪孽。”

    火焰完全燃尽,黑影幢幢中,凝碧楼主的声音如同暗中的圣湖水静静流淌:“我死后到九泉之下,能与他的手书日日为伴,时时念着,纵然是百罪万劫加身,也并不难捱。”

    朱倚湄如闻惊雷,一时间怔怔地说不出话来,等到她回过神的时候,凝碧楼主已经翩然掠衣远去,宛如月色下的惊鸿一梦,仿佛先前那短暂的交心是不存在的。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忽然觉得从前对何昱的认知再度有了动摇。

    他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和林青释到底有怎样的过去?在彼此心中又铭刻下了怎样的烙印?

    她涉过长阶进入古庙的时候,摆放着神兵的地方一片寂静。长风穿檐,森然的刀剑挂满四壁,一件件奇门兵器陈列在架上,杀气四溢。朱倚湄觅了一处空架子,一动未动地站了许久,缓缓拂袖抬手,将那一柄璃若短刀放在了高台上。

    高台上供奉着凝碧楼历代死者的兵器,从今日起,她身体内便有一部分长久的死去。朱倚湄缄默地行礼,良久后转身而望,临窗的那张长案前,仿佛还依约能看见那个幽闭于此的纤弱男子,黑衣,红衫,仿佛深秋的苔叶即将凋零。

    她不知道那个人叫什么名字,也只一言不发地靠近看过一眼,听对方讲过一句话。从她和何昱入主凝碧楼的那一日起,那个人就自尽死了,那时候,新任的凝碧楼主默然许久,淡淡地说了一句,厚葬。

    那个人是楼里的上一代高层,是金夜寒楼主的左右手,在日日议事同居的耳鬓厮磨间爱上了她。他曾三次不请命而离去,替金夜寒剪除谢拾山的羽翼,亦三次将谢拾山击成重伤。人心如海底磁针,后来,金楼主随意寻了个由头将他关在这里,与四壁兵刃为伴,了此余生。

    她来到神庙里的第一日,黑衣人坐在窗边工工整整地写着簪花小楷,满满地三张纸笺,后来她才知道,那是对方的绝笔,虽然就连这样的诀别书,都被何昱阅后即焚,再也不曾有第二个活人见过。

    朱倚湄进去的时候,那个男子微微抬头——他已经被囚禁斗室二十载,满头霜发如雪,神色却不见苍老。她看见对方旁边有厚厚一叠白绢,有些好奇地走过去察看。

    那人立时抬手拢住了面前的纸卷,转向一旁的白绢,轻声细语地解释道:“我在记录这里每一把兵刃的故事,你看,长安抔、七星剑、簪缨、辉珞鞭,每一件兵刃都有一段来历和故事。”他说话的声音很轻,仿佛只是一串没有用力的气音,又仿佛害怕惊扰到了什么。

    朱倚湄站在那里看着,恍然间就觉得,那些东西成了他这二十年里唯一的慰藉。那人没有再理会她,挥笔独自沉浸在某个遥远的故事里,她看了一会,就离去了。

    后来何昱给他办了很体面风光的葬礼,不曾将他当作楼中的叛逆之臣对待,葬礼上是一张久远的泛黄画像,画上的男子在窗口的夕照里微微而笑,鬓发间的红穗和场外夕阳、眉间丹砂作一色,像一片脆弱到透明的秋叶。她献上了一束白绢,行了一礼,静默离去。

    如今,七年了,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朱倚湄低低地感叹了一声,将脸颊贴上璃若冰冷的刀刃——若是人心易变,譬如那个人,譬如她自己,譬如长渊,是否只有这些刀剑才是永恒?

    夜幕深如坠,许久之后,窗外有一只雪白的鸟扑簌簌飞去,黑豆似的眼珠转了转,从凝碧楼的每一处角落上扫过。白鸟的腿上绑着厚厚一叠卷起的纸,它飞得有些吃力,却仍旧很快一飞冲天,消失不见。

    “湄姑娘”,在夜色最深最黑暗的午夜前,忽然有一道女声平平地唤出了她的名字。

    这是谁?怎么走到近前来,她竟然还没有发觉?朱倚湄悚然一惊,直起身来,蓦地觉察到眼前一黑,有一道人影如凌波仙子翩然掠直,站定了,她将目光移到对方脸上,惊愕万分:“寒衫?”

    “不对,你是云宗主!”她失声,终日冰冷倔强的脸容上咔嚓裂开一条缝,有难以掩饰的震惊一掠而过,却很快维持住了平静,冷然,“不是让你短时间内不要同我直接联系吗?你这一路过来,可有人看到你?”

    她的声音充满了疑虑,低低地说:“你这样太容易暴露了。”

    站立在台阶一端的女子身着广袖流仙裙,声音泠泠如环佩相击:“不必担忧。”她手腕一翻,掌心玄铁令牌的字在月光下历历在目,那只有孤零零的“玄衣”二字。

    “楼里的玄衣影杀,怎么会是你?”朱倚湄倒抽一口凉气,接过来仔细端详那一面令牌,确认无误。楼里向来是不知道影杀的真实身份的,唯有他们接任务时才会来楼中,像暗影一样来去无影踪。

    等等,玄衣影杀的任务……她是被派去击杀陆栖淮还是阿槿?

    看出她的疑惑,云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顿足如风掠来,无形无影,用近乎耳语的奇特语调低声道:“在汝尘小镇,我接受了扑蝶令,去击杀一个人。”

    “谁?”朱倚湄暗自警惕,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一寸。

    “陆栖淮。”云袖话音淡漠,垂下眉眼,神色望不真切,“我与他同行月余,生死交关四次,先后动手六回,还是没能杀得了他。”

    “何必交浅言深。”朱倚湄亦敛了眉眼,手指抚过袖口,淡淡,“云宗主上次问我,那个假扮你的凝碧楼女子,到底是什么身份——让我来告诉你。”

    “她是另一个你。”朱倚湄近乎无声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