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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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甄意靠在宽松柔软的睡椅里,神思朦胧。

    落地窗开了,纱帘轻飞,外面是绵延的草地。樱花开到尾声,风一吹,花瓣轻盈坠落,洒满台阶和地板,落到她的脚边。

    “这一刻的感觉是什么?”言格坐在旁边的椅子里,陪她望着窗外的蓝天。

    “很放松,”她闭了闭眼,又睁开。

    “是哪一种放松?”

    “像,累惨了之后,终于可以休息了。”她长长呼出一口气。

    “身体累吗?”

    “不,心里很累,累得……累得想哭。”她极力稳住声音。

    言格侧过头看她,她看着天上的白云,表情凝滞。

    他轻声问:“有什么事让你无法释怀吗?”

    是什么事呢?

    好像是遥远的小学时代。火灾后,妈妈虽然重伤,但幸存,终日躺在病床上。那天,小小的甄意可以下地行走了。她坐在病床边,有些害怕地看着妈妈,因为她的腿断了一截,很可怕。

    妈妈嘶哑着说:“小意乖,看看医院门口有没有卖荔枝的,妈妈想吃荔枝。”

    “哦。”她从凳子上滑下来,左手挂着石膏,笨笨地走到窗边,踮着脚往外望。深城的街道绿树成荫,那么漂亮。

    啊,她看见卖水果的了!

    “有哩!”唔,她也想吃。

    “去给妈妈买一点儿来。”

    “哦。”她拿了钱,下楼去买荔枝。

    一小袋,水嫩嫩的。她拎着袋子,一边走一边抠痒。左手的石膏好痒啊,挠挠,再挠挠。她想先吃一个,可一只手剥不了,快点跑回去找妈妈。

    突如其来,四周有人尖叫,什么东西从楼上飞下来,“砰”的一声,沉闷无比。她低头一看,妈妈的眼珠都摔出来了。

    下一秒,附近的大人冲过来捂住她的眼睛,把她抱开。

    还是先走好啊,留下的,往往是最痛苦的。

    言格问:“觉得妈妈的死和你有关吗?”

    “我不听话,也不可爱,妈妈不喜欢我。不然,她应该舍不得跳楼。”

    “不是的,甄意。”他说,“人在孩童时期,想问题都以自我为中心。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认为发生的事情必须有解释,一旦解释不了,就是自己造成的。可事情其实不是这样。”

    而那个经历无疑给甄意留下了不好的暗示;只要不幸发生,便往自己身上拉责任。

    “不是吗?可是,这次呢……”甄意艰难开口,又咬唇,酸涩苦痛的情绪堵住嗓子里,让她窒息。

    她深深蹙眉,终于一闭眼:“如果我没拆穿,宋依她或许就不会自杀!”

    言格无声望着远方,直到身边的人呼吸又恢复平稳,才道:“这世上有很多事情都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你已经尽力做到最好,这就足够。至于结果,不要去责怪任何人,包括你自己。”

    “甄意,你要知道,这不是你的错。”他的声音那样柔和,对他的咨询者。

    她听了他的话,眉心慢慢展开,隐约平息了一些。

    渐渐,她睁开眼睛,望着窗外的樱花树发呆。

    “可我还是觉得好无力,”她疲惫道。

    “这两个案子让我彻底出名,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两个委托人都自杀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做得不够好,但我真的尽力。从头到尾,只有我自己知道一路走来受到了多少威胁和阻碍,看到多少阴暗。当然,我总是告诉自己,这就是我的职业,至少我能和那股不好的势力对抗。即使不做警察,即使只是律师,我也要做一个好律师。一直以来我都是这么想的,所以一直都很有信心,很有动力。但这次我

    为真正的凶手辩护,还毫无道德负担地想替她脱罪。现在回想,觉得很茫然,好像心里有什么被颠覆了。

    一面同情她,想救她;一面又无法无视她是凶手的事实,好痛苦。”

    言格认真听完,问:“你一直都这样介意凶手是谁吗?”

    “原本刑警出身,职业病吧?”

    “可你现在的职业是律师。”

    “……”

    她歪头看他。

    他眼神清澈,像黑曜石,那样不焦不躁。

    她复而望天。

    “是。我就是个矛盾体,想拼命维护我的委托人,但潜意识里还是希望他不是凶手!”

    他道:“甄意,你这样做律师,以后会很痛苦。”

    甄意微微一愣,他在关心她,此刻,他是医生,还是朋友?

    “如果是你呢,如果你的委托人有罪,你不会有心理负担吗?”

    “不会。”

    “那是你性格使然。”她瘪嘴。

    “这和性格无关,甄意。”他放缓了语速,侧头看她,“我不同意你说的每一个字,但我誓死捍卫你表达自己想法的权力。”

    甄意心一震:“伏尔泰的话?”

    早些年,言格就喜欢哲学了。甄意爱屋及乌,跟着他泡图书馆,也马马虎虎记住了几句。

    “记性不错。”他唇角动了一下,不算是笑容,很快平息,“如果你愿意,记住一句话,‘约束律师这个职业的,不是律师的道德,而是制度。’这样,你或许会轻松些。”

    甄意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心口像被什么柔柔的东西撞了一下,温暖又安宁。

    她不知道他怎么会有这种能力,短短几句话就说进她心里。

    润物无声的理解,这种事,这种人,并不是每个人都能遇到。

    只是,好可惜。为什么后来没有在一起?为什么就松开他的手了?

    甄意心口发酸,泪雾弥漫上眼睛。她不动声色地轻轻吸了一口气,再度闭眼。这次,她真的有些困了。

    言格见她良久不说话,回头一看,此时,她已睡颜宁静,呼吸浅浅。

    还从没见过她这样安静的样子,他低眸,长时间静静地凝望她。

    多年不见,她的容颜没怎么改变,眉毛弯弯,睫毛长长,皮肤很白,像透明的瓷,从不会脸红。脖子上肌肤细腻如玉,莫名给人一种温凉的触感……

    风从窗外飞进来,清凉又温暖。地板上洒满了细小的花瓣,几步之外是蓝天,风在树梢,鸟在叫……

    迷蒙中,甄意感觉有谁给她盖了一条薄毯。

    她知道是言格。

    言格,记忆里那个话少却很会倾听的男孩子。

    这些年,越长大越发现周围的人只沉醉于吐露自身,却不从倾听别人的讲述;越长大越发现社会推崇演讲与口才,却不知倾听为何物;越长大越发现,他的难得……

    不像甄意遇到的很多人,说起自己的事,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听别人讲述,三心二意恹恹欲睡。

    是不像。

    窗外传来遥远的风声,朦胧中,她神思飘回中学时代,他们在一起后的有天下午。在那之前,她一直以为,她围在他身边的叽叽喳喳,他从没听过。

    其实不是……

    是夏天,蓝天干净得没有一丝云彩,太阳前所未有的大,空气闷热。

    体育课,言格独自在操场角落练习现代箭术,甄意不感兴趣,坐在地上揪草。

    一开始,她对他手中精致又高级的弓很稀奇,闹着说想学。

    他教她识瞄准器、箭座、弓震吸收器、中央安定器,一一解释作用。

    他安静地解释,她活泼地打断。

    言格始终有耐心,告诉她如何瞄准,如何放箭。可他并没有像电视里那样从背后抱住教她。连她手臂不直,他也只是拿支箭把她的手抬起来。

    数次脱靶还换不来他的手把手示范,甄意彻底失去兴趣。

    她做事向来三心二意;而他并非自己喜欢就希望全世界都接受并喜欢的性格,所以不强求。那天,他照例安静而认真地调弓射箭,她却因为郁闷的遭遇,一直坐在草地上嘀咕。说她前天晚上在楼道里摔了一跤,害她世界级的美腿留下了价值百万的伤疤,以后不能做腿模;又说教育要从娃娃抓起

    ,小孩子整天打闹砸坏了楼道的灯,父母也不赔偿,对公共安全不负责;还说政府要城中村改造,害他们那块生活区治安渐差……

    风在树梢飘。

    树叶刷刷的,偶尔落下来掉在她头上。

    她坐在阳光斑驳的草地,愤愤控诉了一节课。

    他不知听也没听,身姿挺拔地练习,专心致志地瞄准红心,射击。没回应,也没打断她的自言自语。

    放学后,他难得提出送她回家,一直到她家楼下。

    那是旧工厂里很灰很丑的一栋楼,她住在最高的五层。平常中午不回家,说楼上热得像蒸笼,热气密集让人无法呼吸。

    走到楼前,她抬头望他,脸蛋红扑扑的:“楼道很脏,不用送我上去了。”

    言格说:“我本来就没这个打算。”

    这样的话,甄意从来不会生气。

    “那再见!”她笑容大大的,冲他招招手,一溜烟跑进楼道不见了。

    她像百米冲刺,一口气跑上5楼,衣服汗湿贴在身上也不顾。冲进屋,书包都不扔就跑到窗边往外张望。

    如果能看到言格挺拔安静的背影,在落日余辉的林荫小道上缓缓远去,她会开心得像吃了冰淇淋。

    可院子里空空荡荡的,霞光在晃荡,却没有他的影子。

    怎么会!

    她急了。

    5层楼她用时不过15秒,跑得心脏都快衰竭。

    她不甘心,神经质地冲出门去。姑姑和表姐一脸狐疑地看她来去如风。

    老式的楼梯间里,扶手锈迹斑斑,台阶垃圾遍布。窗口很小,太阳还没下山,楼梯间就开始昏暗。

    往楼下望,只见一条条黑黢黢的扶手,某层楼一个微白的影子。甄意一愣,蹑手蹑脚走下去。一点一点,她弯过楼梯,就看见。

    言格踩在住户的煤球堆上,仰着头,够着手换灯泡。

    他身子修长,舒展得像一只箭,白衬衫背后有点汗湿。

    楼道很黑,墙上灰扑扑的,全是油烟和涂鸦,只有窗口微弱的霞光穿透他细碎的短发。

    他仰着头,双手拧灯泡,天花板很脏,灰尘簌簌地坠。突然,他飞快低头,有飞屑掉进眼睛里了。条件反射去揉,却只是拿手背抵住了鼻梁。

    手指已经脏了。

    他闭着眼睛,静止一秒后,用力摇摇头,不动了。

    甄意立在十几级的楼梯上,屏着呼吸。

    昏暗中有哪家炒菜时油锅吱吱的吵闹,空气里弥漫着酸豆角炒肉的香味。

    终于,言格再度抬头,拧了一下。

    一刹那,乳白色的灯光从他手中倾泻而下,白纱般将他笼罩进虚幻的梦境里。手一松,圆锥形的灯光发散开去,柔软地铺满整个楼道。

    甄意听见,她的胸膛,心怦怦跳动的声音。

    言格一跃,从高高的煤堆上跳下来,一抬头见甄意立在楼梯上,一脸感动地看着他,眼神里写着要以身相许。

    灯光从他头顶落下,衬得他的脸格外白皙,眼眸也格外清黑,脸色格外的……尴尬。

    “你听到我说话啦?”她欣喜道。

    “我又不是聋子。”他别扭着头,“你嘀嘀咕咕了一节课。”

    “啊,我好罗嗦。”甄意吐吐舌头。

    “嗯,说话毫无逻辑,抓不住重点。”

    练习射箭时,他就纳闷了:这么简单的事,她怎么能滔滔不绝说出一篇演讲来?

    不过,除了觉得“世界级的美腿”有待商榷,他还是瞬间抓住了她的意思。

    “给你概括一下:有人砸坏了楼梯间的灯,没人维修,你在黑暗中摔倒了。”

    一句话概括她一下午的嘀咕。

    甄意:“……还,真是。”

    但不管怎样,她开心死了,几步从楼梯上蹦下去,踩在最后一级,缩短了和他的身高差,轻轻一踮脚,双臂就缠住他的脖子:“言格,你对我真好,我喜欢死你了。”

    她小狗一样在他脖子上蹭。

    言格浑身不舒服,寒毛都要竖起来,要是平时他早把她揪起来甩开了,可偏偏手上全是灰,脏死了,他骨子里无法这样不礼貌地碰人。

    不舒服不舒服!

    可他也不能后退躲避,不能把她从台阶上拉下来。

    他见识过她超凡的黏人能力,她绝对会死不松手,双脚悬空,吊死鬼一样挂在他的脖子上,甩都甩不掉。

    言格无奈地在心底叹气,默默决定,时刻准备着,等她一松手,就发挥自己的速度优势,立刻跑。哎,他真是服了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