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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6.侦探不易做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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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4

    说实话,其实玛丽一直觉得自己的创作生涯非常幸运。

    虽然三个故事每个单拿出来, 放在十九世纪都十分具有讨论度。但是她第一个想到的故事是《连环杀手棋局》, 抛出了连环杀手的概念同时又直接描写了凶手的心理状态。爱德蒙的案件无疑铺垫了菲利普·路德的故事风格, 也正是这种风格, 既吸引了弗兰茨·哈维记者的认可,也换来了比尔·梅恩先生的批评。

    相比之下, 《狂欢之王》和《支票佳人》固然保留着玛丽想要保留的话题度和从现实切入的角度, 故事基调却没有那么深沉冷峻了。玛丽当然是有意为之,她不想让菲利普·路德的故事通篇灰蒙蒙的,却也得到了霍尔主编的好心警告:这样的故事有趣归有趣, 然而推理悬疑的因素不多,玛丽需要好好风格和题材之间的平衡。

    所以玛丽觉得,若是她用普鲁托或者格蕾丝女士的故事开篇, 未必会换来这样的注意。

    而这位比尔·梅恩先生呢,自《连环杀手棋局》开始就猛烈抨击菲利普·路德的故事题材剑走偏锋、哗众取宠,说对社会影响不好又不符合文艺创作的基本要求。拜布莱克伍德黄鼠狼给鸡拜年所赐,玛丽有幸亲眼见过他一面,当时评论家先生本人并不知道站在他面前的未婚小姐就是菲利普·路德, 只当玛丽是个读过几本书的乡下姑娘,客客气气地敷衍几句,并没有深入交谈。

    见过那么一面, 玛丽就对比尔·梅恩先生彻底失去兴趣了:玛丽不在乎旁人瞧不起自己的性别和出身, 但有人因为这两个原因直接放弃和你交流, 只会让玛丽觉得这个人狭隘又可怜。

    连布莱克伍德为他的“邪教”选择新娘时都不看出身和阶级呢。当玛丽意识到比尔·梅恩是个觉得出身低贱、不是男性的人不配谈文学和艺术的家伙时, 他在玛丽心中就什么都不是了——玛丽还不是穷人呢,她甚至觉得比尔·梅恩先生把《连环杀手棋局》批的一文不值,就是因为他觉得穷人和工人的苦难不应该写进小说里吧。

    所以,他这么一来信让玛丽有些惊讶。

    虽说她参与了光照会一案,但最大功臣不是她。按照比尔·梅恩先生心高气傲的水平,总不会写信向她道歉的。

    思来想去,玛丽还真想不通比尔·梅恩写信给她做什么。

    和其他信件一样,在提前获得玛丽允许的情况下,比尔·梅恩的信件也已经在杂志社提前打开过了。精致的信封被裁纸刀小心翼翼地割开,里面的信件叠的工工整整,一看就经由了特殊对待。玛丽顿时哭笑不得,这封信怕是已经在《海滨杂志》的工作人员之间传遍了吧!

    真不知道比尔·梅恩先生得知此事后会怎么想!

    玛丽拿出信件,认真阅读起来。

    和她预想的不太一样,比尔·梅恩先生不是来道歉的,也不是来骂她的。

    文学评论家的字如其人,工整标准的字迹处处体现了他的体面和高傲,和心情激动的哈维先生不同,比尔·梅恩的行文措辞也相当礼貌。他本人对待玛丽也是这幅态度:礼貌,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瞧不起人。

    但面对面是一回事,写信又是一回事。他流畅的语句让玛丽反而理解了评论家的为人:不是他故意瞧不起玛丽,而是比尔·梅恩先生就是这样的性格。

    因为布莱克伍德和几位文学业界和大学教授关系不错,评论家也在其中。所以比尔·梅恩首先对玛丽表达了感谢,感谢她揭穿了布莱克伍德和光照会的真面目,其次又相当委婉地肯定了玛丽的眼界——比尔·梅恩先生的原话是“我终其一生都在同钻研学术和追求艺术的人打交道,接触的是真正拥有智慧和懂得审美的人。并非不承认除了体面绅士,其他人也或许拥有这种天赋。但那毕竟少,我只是按照自己的经验行事,请玛丽小姐千万不要在意。”

    说了这么半天,还不是别别扭扭承认自己一开始把玛丽·班纳特当成没见识的乡下姑娘是小瞧了自己嘛,你们“文学业界”的评论家都这么口嫌体正直吗?玛丽很是无奈,她第一眼还以为比尔·梅恩先生这是在写信骂她不懂艺术呢,结果仔细读下来,其实是在道歉。

    要是评论家的信件通篇都是这种拐弯抹角的话,玛丽肯定没兴趣读下去。但有了这层铺垫,接下来梅恩先生的笔锋一转,语气变得恳切起来。

    他确实是来道歉的,但仍然坚持自己的看法:那就是他不喜欢菲利普·路德的故事。

    “出于对自我个人艺术追求的坚持,”梅恩先生写道,“我绝不认可你的创作手法,玛丽小姐,请你原谅一名评论家对文学和文字有自己的理解方式。而我的不接受也绝非毫无根据,我有我的理由——若是没有光照会的事情,没有布莱克伍德将你的身份公开,菲利普·路德其人在我眼中就是个为了杂志销量和自身名气不惜一切代价的跳梁小丑。而你的第二篇连载《狂欢之王》更是使得我确认这点。”

    这倒是符合玛丽的猜测,她在动笔写《狂欢之王》之前就预料到有人觉得菲利普·路德是在蹭热度了。严格来说也没错嘛,玛丽就是想蹭热度来着,而且她还成功了,不仅成功,甚至得到了角色原型本人的支持。

    “但等到你的身份被公开见报,而在你之前,你我竟然还有过一面。这使得我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菲利普·路德——也就是你,玛丽小姐。你并非我想象的沽名钓誉之辈,而就像是我开头所说,是除了体面绅士之外难得拥有天赋的人,可惜的是你是一位女性,终究不能碰触到艺术的本质,我们的上帝还是太过残酷,在赋予你灵感的同时又让性别限制住了你。”

    玛丽:“……”

    虽然玛丽能理解这个年代的人认定女性的文学作品“小家子气”,无法拥有真正的艺术价值。但这种话直接当做夸赞说出来,玛丽是不会高兴的啊!

    当然了,玛丽不会因此生气的——直到二十一世纪还有人会以“这位女性作者的风格一点也不像女性”作为对作者本人的夸赞呢。百余年过去了,真不知道该说社会进步好,还是说社会原地踏步好。

    “我并非有意攻击你,玛丽小姐,希望你能理解我的理性和就事论事,”梅恩先生继续写道,“甚至可以说,我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因为菲利普·路德的故事完全可以写的更体面、更为精彩。你已然看到了社会上许多不平的事情,却始终将他们摆在表面,而非深入本质,揭露人性。也正因如此,弗兰茨·哈维记者说你在效仿陀思妥耶夫斯基,而在我看来,他说的对,若是路德故事不能继续开拓人类的灵魂,不能直面来自人性的物质,那你的创作也只能是‘效仿’,流于肤浅,始终差了一步,这是十分可惜的。”

    看到这儿,玛丽才明白梅恩先生的意思。

    “我有一位朋友,”他最后写道,“年纪轻轻,和你一样拥有天赋。当我第一次读到他的作品时甚至以为我们的大不列颠要再出一名拜伦——而最终他也的确做了拜伦做的事情,创作出无数诗篇的同时,也像拜伦一样满脑子不切实际的幻想。拜伦去希腊了,而他去了法国,那是一八七一年。”

    一八七一年。

    读到这个年份时,玛丽只觉得有用亲手碰触到历史的战栗感自背后直窜脑门。

    一八七一年的法国发生了一件影响了后世整个世界的事件。

    那就是巴黎公社运动。

    “一名英国人,”即便看不到本人,玛丽也能从梅恩先生的信件中读出无奈,“为什么要参与别国是非呢?他说自己在巴黎看到了希望,可他的希望有如泡沫般,两个月后就彻底破碎,连同他本人一起。政治运动摧毁了一名天才,玛丽小姐,你对社会事件的过分追逐让我看到了我朋友的影子。他姑且是一名男人,而你一位未婚小姐何必如此?菲利普·路德的故事我会继续关注下去,但倘若你仍然坚持己见,我也会继续批评下去。玛丽小姐,希望你能理解我不是针对你个人,而是出于自己的坚持。”

    比尔·梅恩先生的信件到此为止。

    凯瑟琳见玛丽放下信件,气鼓鼓地开口:“这人也太过分了,写文章批评也就算了,还要写信过来训斥玛丽,指手画脚告诉别人该怎么写作?”

    莉迪亚:“我看就得让他吃个亏,亲自见见布莱克伍德是什么人才好。”

    玛丽摇了摇头。

    明明收到信件的是她,玛丽反而要出言安慰两个愤愤不平的妹妹:“要训斥的话,也得当事人在意才有效。我根本不在意这些□□,你们两个就不要操心啦。”

    而且在她看来,比尔·梅恩先生也不是在指点江山。这封信件写到最后,与其说是他在和玛丽对话,不如说是梅恩先生在扪心自问。

    玛丽不了解他的为人,也不了解他的人生经历,区区见过一面,只能让玛丽大概知晓他的性格,却不能深刻体会到比尔·梅恩的灵魂。

    他自诩理性和就事论事,但玛丽看来,梅恩先生绝不理性,他诉说的一切,不论是反复强调的坚持,还是“恨铁不成钢”觉得玛丽浪费天赋,苦口婆心地劝她“改邪归正”,统统基于一个根本不理智的理由:梅恩先生的好友死在了巴黎公社运动之中。

    他说他在“作者”菲利普·路德身上看到了自己天才好友的幻影,不希望“他”浪费天赋、早早夭折,无非是不理解自身好友的选择罢了。

    甚至玛丽在想,这十几年来,伴随着比尔·梅恩在文学业界的地位上升,评论家可能会越发意难平——若是好友没死,若是他不多管闲事,而自己一样关注于“艺术”,可能会取得更高的成就。

    也不算错吧,毕竟人死了什么都没了。

    玛丽既不反对比尔·梅恩先生的看法,但也绝不赞同。

    他认为自己的好友多管闲事,像其他人一样惋惜玛丽·班纳特是为女性,直言除了体面人之外的平民穷人懂得艺术是少数例外,听起来极其可恶,但说到底,仍然是自身经历和阶级左右了自身的价值观罢了。

    资本家们不理解工人罢工——明明他们都给了工资了,凭什么说一句他们“剥削”呢?这简直是无理取闹;合格淑女们不理解玛丽坚持——嫁人之后又不是不能做自己的事情,何必非得等婚前签下那份合同呢?

    观点不一样,多数和成长的环境以及阶级限制有关。玛丽能理解比尔·梅恩先生高高在上地说一句好友的牺牲毫无意义,甚至是浪费天赋,因为他不像哈维记者一样亲眼见到过穷人们究竟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她不赞同,但也不打算反驳,除非梅恩先生亲自体会过贫民窟们人们的生活,感受一下穷人只会更穷的压迫带来的绝望,否则玛丽和梅恩先生动口吵架,得到的也无非是一句轻飘飘的“穷人变穷是因为他们不努力”而已。

    但玛丽觉得,梅恩先生纵然高高在上,他的建议也拥有自身价值。

    至少他不认同菲利普·路德,却认同陀思妥耶夫斯基嘛。他在文学上的看法可谓是说到了玛丽心坎里:他说玛丽再努力也只能是“效仿”大文豪,要是想成为大文豪还有一段距离。这样评判,虽然梅恩先生嘴上说玛丽·班纳特身为女性不配接触到艺术本质,但实际上他已经是把菲利普·路德放在一个“可能名留青史”的标准来要求玛丽创作了。

    这算是反向认可吧,而且他说的对。玛丽现在的目标是畅销书作家,她的梦想是成为斯蒂芬·金,而非心理现实主义的代表作家。不得不说比尔·梅恩先生确实是一位文学修养深厚的人,他能看得出来玛丽的追求,并且指出这样的追求不对——而身为作者,谁不希望自己的作品在受欢迎的同时,能够拥有更深刻的意义呢?

    话又说回来,要不是认同菲利普·路德的价值,何必如此上心,《海滨杂志》的连载本身就不配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相比,还不是希望玛丽能写的更好嘛。

    期期骂,期期追,还要写信,一边别扭地故作清高,一边又承认玛丽写得好,整封信看似充满了指点江山的教训,还有些态度自相矛盾,反而透露了梅恩先生的真正看法:他确实认为玛丽的作品很有潜力,但碍于“纯文学评论家”的面子没法直接承认罢了!

    这是什么黑粉啊!玛丽还觉得挺有趣的。

    “我得写一封回信,”玛丽想了想,宣布道,“刚好从加莱到巴黎还有一段时间,我可以在火车上写信。”

    “你要写回信?”

    凯瑟琳露出了吃惊的神情:“你还说你不在意,玛丽!哈维先生急火火给霍尔先生写信打听你的信息你都没有第一时间回复,太不公平了吧。”

    “那不一样,”玛丽失笑,“当时大家都还不知道菲利普·路德是谁呢。而且我觉得梅恩先生的语气高傲,可他的建议也确实有用。路德和他在报刊上‘交流’许久了,给个正面回应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当然了,重点在于虽然这封书信的语气还是不讨人喜欢,但玛丽觉得梅恩先生的本意不是如此。

    而且……不管梅恩先生出于什么理由选择和玛丽直接交流,道出内心真实的想法,那么出于尊重,哪怕他们的看法不同,玛丽觉得自己也应该回一封信说出自己的观点——这可和一开始的哈维先生不同,记者只是好奇菲利普·路德其人,在前往米尔顿之前,他暂时还没萌生同路德沟通的欲望。

    班纳特三姐妹在船上摇摇晃晃,离开了港口,在加莱登陆。

    而踏上法国的领土不过是旅行的开端,虽然港口城市里各色人等来来往往,但周遭路人们说出口的法语叫凯瑟琳和莉迪亚又紧张又惊讶。

    玛丽多少会一点法语,可以和人们进行日常沟通,那班纳特两个姐妹则完全是前来观光浏览的了。

    艾琳托人在加莱港口接应玛丽三人,拿了钱财帮忙接送的人话并不多,只是帮助班纳特三姐妹提前买了票,叫了辆马车送她们前去火车站。

    接着又是一场极长的火车行程。

    十九世纪的法国没有TGV,玛丽和两位妹妹只能坐在车厢窗边看着车外的风景咣当咣当前行,放平心情,忽视车上的不方便外,倒是也有一番风味。

    特别是在风景之下执笔写信。

    玛丽不打算和梅恩先生讨论他的朋友多管闲事,跑来法国刚好撞上巴黎公社运动是对还是错。人已经去世二十余年了,死者为大,他是对是错如今已然不再拥有意义。

    在表达观点,她先是客客气气地感谢了比尔·梅恩先生给出的专业意见。

    “哈维先生开头之后,”玛丽写道,“读者评论家们总是要拿‘菲利普·路德’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相比,我认为这完全是在捧杀这个笔名。如你所说,我执笔创作完全是出于不甘在南方乡村嫁人相夫教子,从而自谋出路,找到养活自己的办法罢了。很感谢你能看到菲利普·路德和他的故事——也就是我和我的故事中含有潜力。能够获得专业的认同,这是我的荣幸。但在我看来,不论今后路德,亦或者说,玛丽·班纳特的作品拥有或者不拥有真正的艺术价值,那都是一名作者理应追求的东西,也就是梅恩先生你所说的,人性的普遍意义。”

    话到这儿,玛丽顿了顿。

    既然梅恩先生话说的不客气,完全不掩饰自己的高傲本性,那玛丽也就不委婉了。

    要是面对面交谈,对于咄咄逼人的人,玛丽多少还会挂出自己的标志性假笑来掩饰本身直截了当的性格,但现在通过纸笔交谈,委婉诉说多少有种欲盖弥彰的意味。

    况且梅恩先生也没遮遮掩掩啊,既然他这样“尊重”自己,直抒胸臆,玛丽要是不表达自己的真实看法,反而是瞧不起他带着不屑一顾的认可了。

    “但我不认同的天赋论。”

    在论述自己的想法之前,玛丽把自己的观点写了出来。

    “梅恩先生你认为只有体面绅士才能接近到艺术的本质,而穷人和女性‘偶有灵感’也不过是少见的例外。而在我看来,这样的结论完全没有触及到问题根源。不是只有体面绅士能掌握艺术,而是艺术一直掌握在体面绅士手上。而穷人,也不是缺少天赋,而是缺少绅士们经受的教育。”

    同样的,女士也是如此。

    玛丽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仗着小聪明在十九世纪写出观点新颖的小说连载没问题,但她要真是一名如同歇洛克·福尔摩斯那样智商超凡凌驾凡人的人,早在二十一世纪就考上牛津剑桥啦。

    但在玛丽看来,考不考得上是一回事,能不能考是一回事。

    剑桥大学一直到一九四七年才允许女性作为正式大学生入学。难道在一九四七年的女性们统统没有那个智商进入剑桥大学吗?她们缺少的可不是智商,而是足够进入剑桥的基础教育。同理写作也是如此。

    “既然要讨论艺术,请允许我用音乐这种艺术形式距离,”玛丽写道,“同样的耳朵聪明,一名新生儿出生在铁路上,日日夜夜听到的是火车轰鸣,童年因为对声音过于敏感而作出不同于寻常孩子的反应,是要为父母增添困扰的;但倘若这名新生儿出生在贵族之家,不愁吃穿,自小聆听到的是莫扎特和贝多芬,其人生自然与铁路工人的儿子截然不同。”

    写到这儿,玛丽想了想,继续写道:“当然,我也认同你的看法,先生,总会有例外产生,但例外并不能证明你的观点,只能证明穷人和女性与你口中的‘体面绅士’不处在同一个起点上。不是铁路工人的儿子没有音乐天赋,而是他们不能接受同样的教育。同样写作也是,你认为我身为女性是一种可惜,因为女性无法碰触艺术的本质,可在我看来,不是我们没有天赋,是压根没有拥有‘天赋’的权力。”

    写到这儿,玛丽的观点阐述完毕了。她觉得说到这儿就好,再往下说难免又会发散到政治上面,而政治观点与政治观点的对抗势必会让局面变得非常难看,因为这不是能说服对方的问题,就像是梅恩先生和他的那位支持巴黎公社运动的朋友一样,朋友死了二十多年了,梅恩先生还是难以释怀。

    “我的姐妹认为我没有必要同你写回信,”玛丽总结,“因为我一直没有对任何反面评论发出任何回应,这次与你回信,就是打破了自己的坚持。但我认为这完全不同,之前你批评菲利普·路德的故事,写文章抨击,发表在报刊上,针对的并不是我,而是刊登在《海滨杂志》的连载。但现在,你直接写信于我,是选择和我沟通,想要得到我的回复。尽管你或许不那么想,可在我看来,这是你愿意与我平等交谈的表现。”

    哪怕交谈的内容不是褒奖和表扬,也仍然是愿意和玛丽沟通嘛。虽说玛丽也不是每封信都回复的,但哈维记者写信询问米尔顿的情况时,她不也回了。

    写完信件之后,玛丽找了个机会,在火车经停站时委托乘务员将信件寄了出去。

    在抵达巴黎之前,玛丽还同艾琳写了几封信,汇报自己的行程。她原本还想写信给福尔摩斯的,但离开伦敦时歇洛克·福尔摩斯说不能确定蒙苏的情况,要她先去巴黎等待,导致玛丽在路上也不知道他在蒙苏具体住在哪里,只得作罢。

    再火车依然在咣当咣当,再美丽的风景盯久了也会看厌的。

    车上无聊,转站又麻烦,旅途花费在路上的时间一久,等到踩到巴黎火车站的地面上时,玛丽只觉得自己的双腿都在发飘。

    而她的两个妹妹则兴奋的仿佛火车站地板烫脚似的,两个班纳特家的小女儿不懂法语,又难掩兴奋之情,只能拽着玛丽叽叽喳喳,凯瑟琳一句话没说完莉迪亚又接上一句,好不容易在伦敦安静一点的两个姑娘,一时间暴露了青春期少女本性,让玛丽顿时感觉自己回到了朗伯恩。

    “停停,你们两个等一下,”玛丽被她们吵的头疼,“先别兴奋,见到艾琳再兴奋也不迟,巴黎这么大,火车站人又不少。万一找不到来接我们的人,咱们就走去歌剧院吧!”

    当然不至于走过去,玛丽就是吓唬吓唬两个妹妹,而这果然奏效。

    “那,那接我们的人在哪儿?”凯瑟琳又激动又紧张地问。

    “艾琳说是她的女仆,二十来岁,棕色头发,”玛丽回想着艾琳的回信说道,“今天会穿着蓝色裙子,拎着个篮子,篮子里装着鲜花,便于咱们认出她来。她会带人在站台等待。”

    “那还等什么?”

    来到新的环境,在伦敦束手束脚做了好久合格淑女的莉迪亚,终于有机会再次活泼起来。她一面拉着凯瑟琳,一催促玛丽快点走。好在即使她们行李众多,可艾琳的女仆来得很快。

    在众多旅客之间,一名个子不太高、鼻尖长着雀斑的棕发姑娘带着两名仆从走了过来,她好奇地端详着三名年轻的小姐,而后操着一口带着法国口音的英语问道:“请问是班纳特小姐们吗?”

    莉迪亚:“啊……是,我们是的!”

    玛丽:“你就是安妮,是吗?”

    “我是,”艾琳的小女仆绽开一个灿烂笑容,“请跟我来吧,小姐们,克莉丝汀小姐等你们很久了。”

    “等等。”

    凯瑟琳有些茫然:“克莉丝汀小姐?你是不是找错人啊。”

    “啊。”

    安妮稍稍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是克莉丝汀·戴伊小姐!她五岁时从伦敦来到巴黎,父亲死后随了继父的姓氏,也改了一个法国的名字。她去伦敦的时候,应该说自己名字叫做艾琳·艾德勒,是克莉丝汀小姐没错。”

    玛丽:“……”

    那一瞬间,玛丽顿时明白艾琳口中心心念念的“爱人”究竟是谁了。

    叫克莉丝汀·戴伊的巴黎歌剧院女高音,还有一名性情偏执的爱人,这除了《歌剧魅影》里的情节,还能有其他可能性吗。

    艾琳竟然和克莉丝汀是一个人!

    玛丽顿时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不过,看艾琳深情款款的模样,这位敢爱敢恨的克莉丝汀好像早早地就和魅影终成眷属了,她的子爵呢?干脆就没这回事了吗。

    “原来是这样,”玛丽笑道,“在伦敦,还是艾琳·艾德勒女士的名头更为响亮。”

    “我们只有在私下里才会称呼她为克莉丝汀的,”安妮解释完,又好奇道,“原来克莉丝汀小姐在伦敦也很出名吗?英国人也喜欢歌剧呀!”

    玛丽:“…………”

    这是什么法国人对英国人的偏见啊!

    玛丽点了点头:“当然,终于来到巴黎,我必须得感受一下艾琳的正式表演。”

    “啊……”

    一听到这话,安妮露出了失望的色彩:“这两天估计不行了,小姐。最近剧院出了命案,都惊动了外国来的大侦探呢。”

    外国来的大侦探?歇洛克已经回到巴黎了吗?

    玛丽还没来得及问,就听安妮继续自顾自地说道:“剧院的小芭蕾舞演员都说,是歌剧院里的幽灵杀了人!迟迟找不到凶手,才惊动了前来度假的大侦探。”

    等等。

    艾琳不是拿到了镇定神经的药方吗?怎么听起来《歌剧魅影》的悲剧还是发生了,而且她离开伦敦回到巴黎也没过多久啊,而且,一个歌剧院凶杀案,若是艾琳的爱人干出来的,歇洛克·福尔摩斯还会公开宣布自己接下案件?这可不是他的风格啊?

    到底是什么情况?

    玛丽的思路有些跟不上现实发展的思路了,她拉住安妮:“先带我去见见艾琳,说不定我能帮上什么忙。”

    她满肚子问题,又觉得不好直接问一名女仆,离开火车站前玛丽灵机一动,买了一份今日的报纸。

    直到这个时候,玛丽才后悔自己穿越之前的外语课只顾着摸鱼了。拿到报纸之后满眼的法语让她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坐在考场里对付阅读理解的日子。好在报纸阅读并不是最难的部分,她连蒙带猜,大概拼凑出了还算有用的信息。

    和玛丽预想的一样,报纸上关于剧院凶杀案的新闻,与《歌剧魅影》原著中的情节基本一致。报道上说是巴黎歌剧院闹了鬼,两名剧院经理饱受骚扰,就在昨夜,一名场工竟然被“幽灵”吊死在了舞台中央,导致今晚的演出全部取消。

    倒是没有任何话语提到了歇洛克。玛丽想了想,或许是因为他在伦敦出名,而巴黎人则完全不在乎英国发生了什么吧。

    玛丽和两位妹妹跟着女仆安妮上了马车。安妮的性格格外开朗,虽然她英语说的不太好,但见凯瑟琳和莉迪亚好奇,一路上不停地为两位班纳特小姐介绍路途的景色和巴黎的特色,丝毫不掩饰自己身为巴黎人的骄傲。

    而玛丽呢,则满心都是歌剧院发生的凶杀案。

    这导致马车在艾琳·艾德勒女士的幽静美丽的宅邸前停下来,玛丽下车之后,见到艾琳那张温柔又熟悉的面孔,顾不得打招呼,直接举起了手中的报纸:“这是怎么回事?你在信中可一个字也没提。”

    玛丽的焦急只换来了艾琳的一声苦笑,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招呼凯瑟琳和莉迪亚:“你们的房间已经安排好了,快去休息,行李不用管,会有人帮你们整理的。至于你,玛丽。”

    等到安排妥当三位班纳特小姐的行李和住处后,艾琳又嘱咐安妮带着两个好奇难耐的姑娘去宅邸和周遭街道转转,支开了玛丽的两位妹妹,艾琳才找到和玛丽独处的机会。

    “你放心,”她说,“我很好,谋杀案并没有殃及到我和我的朋友们。”

    艾琳说出这话时隐隐带着担忧,但是却并不紧张。

    她的反应叫玛丽顿时放心了。

    若是她的那位爱人,歌剧院的幽灵干的这件事情,艾琳绝对不会那么平静。但是到底他成为了嫌疑人,而玛丽明知道事情的大概过程,却又不好直接问艾琳的魅影怎么样了,她只得斟酌语句,换了个方式问道:“那该怎么办,歌剧院就要这么一直关闭下去吗?不会影响到你……你的生活吗?”

    艾琳深深地吸了口气。

    她看向玛丽,那双含着水光一般的眼神一如玛丽记忆中的让人心安。只是这样平静的目光也让玛丽知道,艾琳明白她是在试探,在等她说出具体真相。

    “嫌疑犯是我的爱人,”于是艾琳坦荡荡开口,“但绝对不是他干的。”

    她拉住玛丽的手,总算是流露出几分真切的担忧,却也不掩饰自身的坚定:“这件事情很复杂,我先简略给你说明:在巴黎歌剧院,我的爱人确实被称之为‘幽灵’,他也的确干过报纸上说的恐吓经理的事情来,但你一定要相信我,玛丽,埃里克不会杀人,我从伦敦带回来的药物很有效,近日以来他平静了很多。出事的那天晚上,我和他一直在一起,必要时我可以做人证。”

    那就好。

    听到他们在一起,玛丽彻底放下心来。

    这样就足以证明艾琳的魅影不是凶手了。她点了点头,免不了有些好奇:“所以,他叫埃里克?为什么别人会叫他幽灵?”

    “这……一言难尽。”

    艾琳犹豫了一下,觉得玛丽第一天抵达,着实不是诉说自己爱情故事的时候。她只是叹了口气:“你来了就好,埃里克可以说是隐居在巴黎歌剧院里,这件事情一旦闹大,对公众,对剧院,对他的病情都没有好处。我相信你,玛丽,或许你能在记者们挖掘什么神秘事件之前找到真凶。”

    “有歇洛克在呀,”玛丽理所当然地说,“既然他答应了你调查这件事,我想不用担心。”

    “福尔摩斯?”

    艾琳微微蹙眉:“他没在巴黎,又怎么会调查此事?”

    玛丽:“……安妮可是对我说,这件事情惊动了一位外国来的大侦探。”

    艾琳一愣,随即明白过来。

    “不是福尔摩斯先生,”她勾了勾嘴角,“那位大侦探明日约我去剧院做个例行问话,你若是好奇,不如和我一起去。”

    不是福尔摩斯?

    还有谁能在这个时代,称得上一位外国大侦探的?

    玛丽一头雾水,直到第二天,刚来到巴黎不过二十四小时,她就跟随艾琳·艾德勒女士来到巴黎歌剧院,直接参与进了一起神秘的谋杀案。

    也正因如此,玛丽得到了答案。

    那位大侦探借用了剧院经理的办公室。玛丽跟着艾琳走进门时,看到椅子上男人的装扮,立刻知道这是谁了。

    他看上去年纪不太大——和福尔摩斯先生相仿。身材矮小、却神采奕奕,上唇的八字胡修理得整整齐齐,身上的条纹西装和脚下的皮鞋可谓是精致到一丝不苟的程度。这位男士看到两位女士走进来,停顿两秒,而后开口:“Bonjour,Mesdemoiselles(日安,女士们)!我想左边的那位是克里斯汀小姐,右边的这位应该是克里斯汀小姐的女伴吧。”

    诸多特征,让玛丽立刻意识到了这位是谁。

    外国大侦探,除了歇洛克·福尔摩斯外,还有一位比利时人。阿加莎·克里斯蒂女士笔下几乎和福尔摩斯先生一样著名的角色,同样二十多岁的赫尔克里·波洛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