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尚小说网 > 玲珑月 > 127|金笼

127|金笼

作者:白云诗诗诗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投票推荐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爱尚小说网 www.23xsw.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虽然设了君子局,卢老爷上次忿忿离开的神情毕竟令人印象深刻, 因此他若无其事又跑来做客的时候, 那个情景还是非常尴尬。黛玉兽忍不住吐槽:“你觉得卢老爷像谁?”

    金总心领神会:“像金孝麟。”

    “都是胖脸小眼睛, 嘴在下面笑哈哈的, 眼在上头东看西看。”露生偷偷地说:“还有一点点像……孔部长。”

    “哎, 怎么对友军乱开炮呢?”孔娘娘委屈!

    “我就是不爱他们这种神色, 蝇营狗苟地好不大方。”露生娇道:“你看六爷和石市长, 声清目正、气定神宁,一看就是端方君子,那多招人喜欢。”

    “你只能喜欢老子。”金总隔着门道:“赶紧出去呆着,我上厕所你也来挤,不嫌臭啊?”

    黛玉兽在门边露个小脸:“看你厕所里算账,怪好玩的。”

    金总刚在外面听了两个不错的公司, 心里盘算着跳过这群经纪人、自己单独去问, 又怕喝醉了醒来就忘, 因此尿遁了躲在厕所, 偷偷记在小本本上——捂着裤子笑道:“好玩!还有更好玩的, 我给你看看?”

    露生啐他一口,笑着去了。

    从楼下传来钢琴和小号的声音。

    圣诞节临近, 客人渐渐多起来, A带朋友B、B带朋友C, 总之只要有那么一两个派对精,管他生人熟人都能玩个通宵。底下的舞厅一整夜都在欢腾着吵闹的音乐,男人们在楼上喝酒玩牌, 他们谈论着投资的消息。

    大家终于知道了殿下的名讳,爱新觉罗·黛山,也知道了这位家庭教师名叫Helon King——最初只知道他是Mr.King。有些关注远东的人笑道:“我听说溥仪皇帝的英文姓氏,也简写作King.”

    金先生谦逊地说:“不一样、和王室简写不一样,我只是普通姓氏。”

    可能是警觉到上次自己暴露了什么,这几次教师非常礼貌了,但纯英文的交际场合,殿下依然显得很可怜——人的心态就是这样,在船上的时候一样也是英语交际,那时大家觉得他挺尊贵,现在看见他似懂非懂的样子,真叫女人们生出怜悯之心。

    “为了免于尴尬”,卢太太把殿下带到一楼去,女眷们跟他玩“中国麻雀”,稀里哗啦的,倒也十分快乐。

    于是战线被分成了两边,一边是金总炉边谈话,另一边是黛玉兽牌桌外交,这其中各种骚姿势不妨容后再表——露生回来向求岳叹道:“我看卢小姐腼腆温柔,以为她是秦小姐一般的闺门淑女,不料这样做得出!”

    “……她出老千吗?”

    “哪有,她牌品倒还不错,只是人品不如相貌。”露生且叹且笑,攀在求岳耳边,微微说了几句,把金总目听得瞪口呆:“我说什么来着?你把台子搭好,就有人蹦上去唱戏了——要是我没猜错,接下来,他们就该找翻译了。”

    果然一周之后,卢小姐带来了一个朋友,华人,约莫四十来岁,他是半路才跟着茜茜公主迟到前来,因此求岳在那头没得消息,门房见着卢家的汽车,给放进来了——此人西装革履,脑后却如章太炎一般留一截辫子,形貌不似随从、但也不甚倨傲。露生客气道:“难得他乡有同胞,先生贵姓?”

    “敝姓常,常炳文。”常炳文礼貌道:“因卢温小姐不解中文,谈话多有不便,因此叫我前来做个通官。”当下替太太小姐们译了几句,不过是通闻姓名、客气的闲话,露生掂量着她们是考校求岳是否说谎,一一地谨慎作答——常炳文不住地举眼看他,倒教露生心里轻轻地打鼓。

    一时大家坐下开局,露生便道:“你们玩罢,总是我赢也没意思,看你们玩两盘再下场。”这话也是常炳文译过去的——自己在沙发上坐了,托腮看女人们打牌。其时美国风行麻将,犹太人中犹甚,只是白人手脚粗大砌不得牌,都用一根木尺在面前拦着,那情景着实好笑。常炳文自站在卢太太身后,指点她两句,过一会儿,轻轻地走来道:“听说您是旗人,不知是哪个旗?”

    这句话是用满语说的。

    露生心头一跳,便知眼前这人是真旗人,不似自己是学了满语来浑水摸鱼——清王室领上三旗,这问题答正黄镶黄正白都对,答镶黄是最保险的,也亏得是黛玉兽谨慎,临行前细细地跟老太爷问了清楚,都记在心里。张口欲答,忽然但转念一想,便觉此问有诈:皇子入籍封旗,宗人府必要造册,且需年满十五岁。德宗皇帝膝下无子,若真有十五岁入籍封旗的大阿哥,早就天下共知,哪会轮到溥仪?

    这问得真是好挖坑!

    转瞬之间,心中已转了数十个念头,脱口答道:“我是镶红旗。”

    那人不觉呆了一呆。

    这话也是留了退步,按金忠明的剧本,大阿哥是幼年离宫、尚未封旗,因此露生回答“我和珍妃一样,是镶红旗。”对方如果细究起来,就可以接着套路他。反正珍妃的死活就连善敏也说不准,毕竟除了当天行凶的太监,谁也没亲眼目击皇贵妃的死亡。

    他这头做好了准备,不料对方愣愣地看他半晌,柔声问他:“您身上这玉佩,哪里来的?”

    露生低头一看,这原是老太爷叫齐松义解下来的,正是当时栽赃姚厂长的那根玉柏枝。金忠明道:“这块玉原是西后所有,正正经经是宫里的东西,你把它带在身上——老佛爷的东西跟别人不一样,若真碰上往来宫中的贵人,一看便知你没有说谎。”

    露生不敢推辞,用红线串了,谨慎收好,一面问老太爷:“这仿佛是西后赏给格格的。”

    “你怕被善敏家的亲戚认出来?”

    “我怕画蛇添足,要给自己贴金、反而添了破绽。”露生说完,慌忙又道:“不是说太爷多此一举——”

    金忠明笑了:“善敏一家跑的跑、死的死,知道这事的人不多。而且这块玉的来历你不知道。”缓缓地将玉佩来历告诉了,原来是婉心格格当年私奔离家、把赐婚毁了,叫老佛爷脸上好没面子,亏得格格她老妈善于溜须拍马,进宫一通彩虹屁,吹得老佛爷又高兴了,不仅没怪罪这事,反而随手赏了她一个玉,说:“你那丫头养得不容易,爱怎么着怎么着吧,平日看她也怪疼人的,算我给她添一个妆。”

    这事只有善敏家的几个亲戚知道,因此金忠明说:“天底下没有这么巧的事,你拿着吧,若真担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就放在箱子里,看情况再做决断。”

    也是黛玉兽活该倒霉,早上跟求岳理箱子,金总见那玉佩精美,拿出来玩了一会儿,露生怕他弄坏了,抢来挂在脖子上——此时不免暗暗地埋怨自己手贱,含糊答道:“我从小就带着了。”

    常炳文遮掩不住的意外:“从小就带着?”

    露生顿觉心虚,只是面上不改颜色:“这有甚么稀奇么?看您这神色,倒像和它有渊源似的。”心里暗道,可千万别真是有渊源!

    还好,那人默然片刻,似乎有些惘然,笑说:“不过是看它像宫里的东西。”

    露生笑道:“别的也就罢了,玉是不混带的。”

    再然后,卢小姐和几个太太似乎又问了些什么话,露生跟求岳学着说:“好像是where、why。”但常炳文似乎兴致不高,也不大逢迎这些商人,不知跟太太们说了什么,大家就没再勉强,只管玩牌,玩到十点多钟,浑若无事地散了。

    求岳也觉摸不着头脑:“他没当翻译?”

    露生摇头:“只有一句,他走的时候跟我说,如今八旗子弟懂满洲话的很少,不知我怎会学得这样好——那脸色好疑惑的样子。”

    “他不是也会说吗?”

    “只说了两三句,后头就换回汉话了。”露生有些懊恼:“我是不是弄巧成拙了?”

    这事越琢磨越奇怪,为防万一,他们把管家叫来,细问那个人的身份,管家道:“他啊,他是怀特夫人的文官。”

    “……哪个怀特?”

    “Thaddeus White,前任驻华领事。”管家波澜不惊地回答,看他那神情是也在evermore见过的,“他夫人就是中国那位公主……德龄公主?”

    求岳和露生的脸色全变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上楼进屋,谁也没说话。求岳是没想到卢文雷会找到德龄格格,这是真正了解清廷的人,很显然,猎物起了疑心,今天就是来试探殿下的真假——果然不是小白兔,甚至还是头老狐狸。

    他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应对,一抬头见黛玉兽无精打采地向床上去了,赶上两步要看,露生慌得别过脸,偏是屋子大,床远,一时跑不到床边上去,伸手扳过来一瞧,果然两个眼里湿漉漉的,倒也没有哭出来,低了头无措道:“我今儿说错话了。”

    求岳心中好笑,歪头问他:“哪句错了?”

    露生轻声嗫嚅道:“我也不知道哪里错,只是横竖知道惹祸了。”

    他不问还好,一问这泪是怎样也忍不住了,想求岳万里重洋的奔波到此,费心设局,真是有德无德的事情都做了,偏自己谨慎不足,在人面前露了破绽;再一想临行前只顾着学说满文,却没想着好好问过太爷,问八旗子弟可会说这个?太爷没想到这一层是他年迈心短,自己不是大意是什么?再想今天常炳文那神情,多有疑虑,自己怎么不知扬长避短,说了好些心虚的话!一路上只是穷想自己何处说错,心里焦急,倒觉得句句都错——跟来美国就是为了帮着求岳,怎的临到用时不能帮忙、反而添乱?越想越恨、越觉懊恼,那两个眼睛止不住的泪就下来了。

    金总站在旁边真是笑死,黛玉兽估计就是那种打辅助打不好气得以死谢罪的类型,责任感太强还偏长个玻璃心,幸好这年代没游戏,要有游戏他能在键盘上死一百回。慌得搂了他,又不敢笑,好言好语地问他:“你既然不知道正确答案是什么,为啥上来就背锅呢?”

    露生忍着泪道:“我应该先着人赶紧叫你过来。”

    “你叫我我也不能来啊,咱们俩一合体那不叫卢太太她们看穿了吗?你跟常炳文说话,露不露馅还没定论呢,我要是过去了,那就是百分之百大露馅,这你自己也知道呀?”

    露生的眼泪就有点儿停了。

    “小朋友心理素质还是不过关。”

    露生的眼泪又上来了。

    金总看他那两汪泪涨潮退潮的着实搞笑,又觉怜爱,舍不得再把他逗哭:“好啦,哭又不能解决问题。”笑着抓了他的手,“咱们看问题乐观一点,叫我说,今天常炳文来,不仅不是坏事,反而还是好事。”

    露生的眼泪一秒停机。

    金总拉他在火炉边坐下。

    “坦白说,我挺佩服卢文雷的,他能放下我跟你之间的烟|雾|弹,先来求证你的身份,这人脑子很清楚。但是也说明一件事,那就是他上钩了。”求岳将拨炭的铁钩划着壁炉,“露生啊,人心就是这么坏,卢文雷更在乎钱,而不是在乎跟你的交情。”

    如果卢老爷想要揭发教师,根本不需要求证殿下的真假,他可以直接让常炳文把翻译好的信笺递给殿下。

    露生也是点头。他这一个月来周旋在一群听不懂的鸡鸭鹅中间,求岳不在身边,行事唯赖察言观色,倒也不觉得委屈,只是今天在自己的项目上发挥失常,深觉愧对托付的众人,因此急得哭了,此时焦急过去,心中反而澄明,“我明白你这意思,我是担心身份揭穿,害你在纽约无法立足,那接下来的事情就没指望了。”

    “要是坐牢你害怕吗?”

    露生不假思索地摇头:“我只想跟你在一块儿,在哪儿我无所谓。”

    这话说得自然而然,并不是什么表白的倾吐,是一种天经地义的柔情。求岳不觉一怔,想告诉他其实计划稳妥,即便揭穿也有后手,不知为什么说不出来,说出来是辜负了这份痴心——默然片刻,他摸摸露生的额头:“跟着哥哥上贼船了。”

    露生把头伏在他膝上:“十年修得同船渡,贼船也是渡。”

    两人依偎静思,但见暗红的炉火在银炭上跳跃。求岳拿过扶手椅上的报纸,花花绿绿的广告缝隙里,没人注意到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建筑公司换了股东。低头看看露生,趴在他膝上,自己也觉困倦,刚想说“先睡明天再说”,忽然听管家敲门道:“先生,有你的电话。”

    “谁?”

    “卢温先生打来的,他想约您见一面,就现在。”管家慢条斯理,“要替您回绝他吗?”

    求岳心中一喜,和露生两眼一瞅,不慌不忙地向门外道:“告诉他,我马上到。”

    管家在门外甚觉莫名,心说今天是怎么回事儿?一个已经离职的领事,夫人只算半个名媛,倒把这两位弄得表情奇怪——半夜又出去会客。不过他修养很好,因此温文尔雅地回答:“好的,先生,为您备车。”

    卢文雷约在城中的俱乐部里。

    外面下了点薄雪,落进泥土就消融不见的那种,只给空气增加了清冷的霜雪气。求岳车在路上开,听见后面的汽车按喇叭叫他,停了车下来一看,卢老爷从车窗里露出冻红的鼻子:“俱乐部关门了……”

    金总:“圣诞节啊大哥,凌晨两点了。”

    卢老爷:“……”

    金总:“来我车上说吧。”

    卢老爷:“上我的车。”

    金总有点好笑地看他:“我车上有饮料,过来喝一杯,瞧你冻得这个样。”

    旧时代还是有很多捉襟见肘的地方,未来的汽车暖气充足、坐垫也能加热——这一点金总和卢老爷都没辙,但若能未雨绸缪,至少可以保证你的汽车能在刺骨寒风里开辟一个温暖的小天地。求岳领着卢文雷上车,扑面一股暖风舒畅,他感觉自己这车才是人坐的,摘了手套和大衣丢给司机:“口袋里有烟,跟卢老爷司机聊天去吧。”又问卢文雷:“喝茶还是咖啡?也有威士忌。”

    卢老爷感激地接过司机递来的暖水袋:“热茶就好。”

    司机小心地披上主人的大衣,下车去了,车内的暖气给四面玻璃都蒙上白雾,倒比俱乐部要隐秘得多。求岳瞧卢文雷慢慢地啜着热茶,身上的衣服还是几小时前那一套,心知他是半路掉头回来的,笑着问他:“再来一杯?”

    卢文雷摇摇头,放下杯子:“今天冒昧地带朋友拜访殿下,他没有不高兴吧。”

    “他有什么好不高兴的,殿下一向很高兴。”

    “您把殿下当小孩子对待。”

    “宫里的孩子嘛……都是这样的,缺乏阅历,学的也是一些老古董的东西。”求岳听出他话里有话,漫不经心地笑道:“以后他做了皇帝,工作还不是交给我们处理吗?有摄政大臣,皇帝不用操心——”

    “别开玩笑了。”卢文雷打断他的话:“殿下落到你手里,还有机会成为皇帝吗?”

    求岳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不怕我在咖啡里给你下毒?”

    卢文雷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玩意:“是呀,所以说防人之心不可无。”

    ——银色的雷明顿德林,保证一枪死透,不愧是西部老哥。

    两人沉默地对峙了片刻。

    “何必呢?我们都是讲利益的人,你死我活的没有必要,我来之前就已经跟警局的伙计打过招呼,相信您也一定做了准备。”卢文雷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胖肉:“再说了,医院离这里挺近的,没必要闹腾一通、让自己受罪。”他掉头看看金先生,发现对方没有什么举动,于是愉快地把枪口对准他,“行了,咱们来谈谈你偷窃的事情吧。”

    根本不需要翻译,从第二次聚会开始,卢老爷让太太支走了殿下,和所有美国淑女一样、他那博学多才的女儿善于绘画和演奏——卢小姐和殿下以琴会友(当然也以麻将会友),她在眉目传情方面特别擅长,又富于母性天分的温柔,终于压倒了林小姐和柯小姐,赢得了同殿下单独相处的机会。

    她把殿下诱到了书房里,在纸上精妙地画了一幅她父亲的速写,殿下一看就明白了:“爸爸。”

    这个词倒是世界共通,卢小姐柔媚地点点头,三笔两笔,又画了一个胖女人。

    “妈妈。”

    卢小姐莞尔一笑,把炭笔递给殿下,含情脉脉地,她望着他。

    当天晚上,卢文雷赞美女儿:“我的乖乖,你可真是行!”在语言不通的情况下,这丫头居然用笔谈套出了殿下的话:他的母亲因为不受皇太后的喜爱,被迫离开宫廷,但父皇偷偷给了她母亲很大一笔钱。但这笔钱在哪里、有多少,卢小姐语言不通,因此无能为力。再问下去,殿下就露出伤心的样子,不愿意再玩了。

    卢小姐忖度道:“柯家有个华佣,如果叫来的话,应该可以问得出。”

    “说什么呢?这个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卢文雷瞪了她一眼,“柯恩和林肯都在疑心这件事,现在是谁拿到证据,谁就抢占先机。”

    “那您为什么不行动?”

    “行动……你是一个傻女孩。”卢文雷咕哝道:“这也许是机会,但也许是一个大骗局,你就不想想,他怎么那么懂你,一下子就明白你要问什么?”

    卢小姐有些呆住:“可我看他非常纯情……”

    “他看你还觉得温柔呢!”卢老爷把个手里的雪茄搓来搓去,搓到发热了,“看着吧,他告诉了你这件事,接下来,他就会问你要钱了——要是我没猜错的话,如果他们真是骗子,他们就会来要钱。我查了他们长岛的那座房子,过户的银行不明,只有税款缴齐了。”他翻眼看着女儿:“孩子,等你有了丈夫、学会打理事业,你就会知道,越大的机会就越可能是欺骗。”

    很长的一段沉默后,卢小姐心有不甘:“可他并不知道我会画画,如果不是我诱导他,他怎么会说出这件事呢?”

    卢小姐的疑惑也是卢文雷的疑惑。他明白女儿的心情,因为钱不够多、没能给她足够丰厚的嫁妆,导致她上一桩婚事被人捷足先登——卢小姐是哭着离开英国的。只有卢太太那种蠢人才会想要把女儿嫁给中国人,在这点上,女儿的头脑倒是和自己一样清楚,如果能拿到金库的钥匙,又何必嫁给金库的守门人呢?

    ——前提是要先证明,他们是真的王室后裔。

    灵机一动,他拉着女儿的手:“乖乖,你不是有个住在三藩市的女同学吗?”

    卢小姐愣了一下:“您说Daisy?”

    “是呀,要是我没记错,她认得真正的中国人。”

    卢小姐也想起了这位女朋友,中学的时候,她们同在三藩市念书,那位女同学是外交官的女儿,生日宴会上她邀请了一个混血男孩,说他的母亲是中国的德龄公主——想到这一节,她脸色有点难看:“我和Daisy……虽然有交情,但我们很久没联系了,再说了,您还想让公主来我们家做客吗?”

    “这有什么关系呢?就算是十几年前,我们邀请她,也不算失礼,更何况她现在也不是名媛了。”

    “我不去。”

    “你好好想想,你去是不去?”卢老爷安逸道:“你妈可还想着把你嫁给中国人呢。”

    卢小姐纠结了一会儿:“那我要坐飞机去。”飞机很时髦,“而且还要前阵子我看中的那个钻石表,不然我在Daisy面前会很没有面子。”

    “行吧!行吧!这就是你的圣诞礼物!”真是赔钱货色,卢老爷不爽地应下了,想一想,又嘱咐:“不过这事你得小心一点,万一他们没有撒谎,那公主反而会保护他们——你别跟公主实话实说,要说得巧妙一点。”

    卢小姐依言去了,去了一星期,不知道在干什么鬼东西,可怜卢老爷日日在家盼望,去长岛玩牌也心神不宁。偏偏长岛这边又不像他预料的一样开口要钱,反而是花钱花得很爽快。卢老爷对人家的排场已经麻木了,他既不羡慕、也不嫉妒,只觉得百爪挠心,因为感觉这钱如果属于自己,一定不会这样瞎浪费——他甚至试探性地问过金先生,问他买了这么大的房子,是否资金周转会有不便?投石问路地:“如果您有生意想要合作,我愿意做您的合伙人。”

    卢文雷心道,如果他是骗子,他一定会很高兴!

    然而教师拿傻逼的眼神看他:“不,这方面我倒是不烦心。您怎么会这样想呢?”

    “一直受您的好意,来这里做客……我以为您是想要跟我在商业上有些合作。”

    “卢温先生,劝劝他吧。”那几个经纪人在旁边笑道:“中国人这方面思维太保守了,他总想单干——有个合伙人,不是更顺利吗?”

    “是呀。”

    然而教师婉拒道:“事关殿下的财产,我必须慎重。”似笑非笑地,他看着卢文雷:“如果您很忙,不来也没关系,殿下的性格是有些黏人,太纵容他,也不是好事。”

    所以自己能来只是因为殿下无聊吗?!

    卢文雷慌忙说:“不,我很愿意来陪伴殿下。”

    卢老爷虽耻辱但侥幸,尽管如此,他还要脸,因此隔天就推脱没去长岛,自己在家里郁闷地听广播、看报纸——翻着华尔街日报,他忽然看到一则小公告:

    Sverdrup公司董事会改组,宣布迎来新的股东Helon King,债务清偿完毕,从12月开始正常运营。

    卢文雷大吃一惊:“Helon King——这不就是那个家庭教师吗?他居然偷偷地收购了公司!可这件事情为什么没在聚会上提起呢?!”想起他跟那几个经纪人窃窃私语的神情,怀疑变成了懊恼:“该死,这只野猫手脚真快,他已经在转移财产了!”一瞬间,他又冷静下来:“从报纸上看不到真东西,有个公司也不能代表什么,我不如去看看这间公司到底是干什么的——骗子们常开皮包公司。”

    事实又把他的脸给打了。

    Sverdrup公司就在纽约,华尔街很正规的办公楼里,而且是老公司。卢文雷假装是谈生意的客人,跑过去一看,不由得愣住了,对面的经理是他从前的下属。

    这是一家建筑公司,罗斯福新政时期,这种承包公共工程的公司很多,而且因为国家扶持,业绩通常都不错。这居然是非常合理且正经的投资。

    “卢温先生,好久不见。”下属见了他也挺意外:“这边还没开放私人业务,您是有工程要转让吗?”

    卢文雷讷讷道:“哦,不是,我离开太平洋公司很久了——听说你在这里,顺路来看看你。”这谎扯得自己老脸都红了。

    下属颇为揶揄地微笑:“那可真难得,当初就是您把我裁掉的。”

    卢老爷脸红如猪肺。

    费了吃屎的劲,赔了好多人情,卢老爷终于从下属嘴里抠出了几句实情:这公司在田纳西河大坝承接工程,一时周转不灵,股东跑路了,幸好有新资金注入,明年妥妥的利好。至于负债多少、偿清了多少,下属就不肯说了。从他志得意满的表情来看,卢文雷心想,一定是全还清了,他问下属:“所以现在是他控股公司,对吗?”

    “当然啰。”下属报复地说:“他是个中国人,从不裁员。”

    卢老爷憋屈地吃屎,还得赔笑,但心里是窃喜的,因为证实了买下这间公司的就是家庭教师!

    是的,窃喜,坦白说他一直希望这件事情是真的,戳穿一个骗子固然令人心安,但那也意味着一笔横财变成泡影,尽管商人的本能一再告诉他,这有危险,但他还是想要求证,希望这个有利可图的机会不是一个坑!

    “这样规模的公司少说也要几十万美金。”卢文雷心想:“可这不符合常理,一个建筑公司,怎么转移财产呢?”

    “……那、那你们有没有什么金融部门呢?”

    “没有!没有!”下属大仇得报,爽得尾巴乱翘:“即便有,也不对联邦开展业务,没别的事就请回去吧,我们中午很忙,没工夫喝茶。”

    卢文雷:“……”

    ——不对境内开展业务,但却操办海外金融。

    好像明白了!

    那一晚他彻夜未眠,不停地思考着这个闪着金光的迷局,所有证据都指向转移财产,而和诈骗十万八千里。眼前仿佛是一个深渊,而他战战兢兢地举着灯,向下照过去,害怕看见的是白骨,渴望看见的是金子——他甚至回想起在蒙大拿淘金的日子,就是这种心跳的感觉!

    要跳下去吗?

    就在这个百爪挠心的当口,卢小姐回来了。

    她没能带来德龄公主,但带来了她身边的文官。当天会见的情况不必赘言,常炳文在车上疑惑地问卢老爷:“令爱告诉我那家人是前清的贵族,为什么你们都尊称他殿下?”

    “贵族不是都称殿下吗?”卢老爷含糊其辞,紧着追问:“他是真的贵族吗?”

    “嗯……而且受过很好的教养。”常炳文沉思片刻,严肃地问:“卢温先生,你是否对我隐瞒了什么事情?”

    “没有!没有!”卢老爷信口开河:“我的女儿嘛,有点喜欢他,所以做父亲的希望了解一下。”

    常炳文愕然地凝视他:“恕我直言,令爱未免高攀。”

    卢文雷掩饰住狂喜,尽量表现得惊奇:“高攀?”

    常炳文自觉失言,转脸目视前方:“也对,逊清的贵族称不上贵族……”几乎是有些恳求地,他又转回脸来:“不过令爱是开明的西方女性,卢先生又是家财万贯,这反而是屈尊下嫁了——何不找个门第相当的家庭呢?”

    卢文雷几乎在心中呐喊出来:是的!你说对了,我是高攀,因为他是帝王之后!这些中国人怕他们复辟的君主娶一个美国皇后,因此才拐弯抹角地想打消我的念头!

    果然,他们在保护这个小殿下,幸好,来的不是德龄公主本人!

    最后一环也扣上了。

    卢文雷感觉不能再等下去了。

    公路边,冬季的风刮过秃枝,发出尖锐的啸声,隔着汽车玻璃也仍能听得清楚,远远地还能听见海潮的鸣响,像质问、也像嘲笑。

    教师面色涨红:“你为了这笔钱,真是费尽心思。”

    “没有您费心得多。”卢文雷举了太久的枪,感觉手有点麻:“我的好朋友,希望你想明白一点儿,现在我们是和时间赛跑,如果那个文官向公主汇报此事,那么你转移财产的事情也会被揭发。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跟我合作呢?我也有公司,可以为你提供账户。”

    教师砌词狡辩:“没有证据,我只是在为殿下管理投资。”

    “诚实一点不好吗?”卢文雷笑道:“那你来回答我,为什么你收购的公司,没有登记殿下的姓名?”

    教师的脸色变了。

    “美国是一个讲法制的国家,任何事情,都很透明。你已经把公告发布得很小了,但很不幸,你买下的公司里,正好有我的下属。”卢老爷趁机报复:“我觉得你应该开除他。”

    教师的脸色难看至极。

    “你若是真为殿下理财,就该登记他的姓名,而不是把这些钱变成你的私产。”卢文雷晃了晃手|枪:“要么,我们合作,要么,我立刻向公主和殿下揭发你的行径。”

    他摸了摸扳机,这把枪打死过不少华工,不过他今天不太想杀人。

    他比较想要钱。

    教师的嘴唇翕张了很久,仿佛在忍耐什么,良久,他艰难地说:“请把枪放下来。”

    “想清楚了吗?”

    “不是像您想象得那么简单,这笔钱不在我手里,要把钱弄来美国,很费周折的。”教师无奈道:“或许、或许您听说过庞氏骗局?”

    卢文雷眨眨眼睛,把枪揣回兜里。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教师在子弹和公主的双重威逼下,无可奈何地吐露了事实:殿下的确有钱,但钱在国内的复辟党手里,自己只是奉命送殿下到海外读书,顺便赢取一些政治声望。为了套取中国境内的大笔资产,教师收购了一间公司,并欺骗国内的复辟党人,说在美国投资可以得利,只要投十万就能获得五万的收入。

    这样,国内就会不断地傻傻寄出钱来。

    卢文雷大笑:“你可真够狡猾的,他们如果多关注一点财经消息,会识破你的。”

    “你也知道!这本来就很容易露馅!”教师有些恼怒:“你不该去找德龄格格,她万一回国,我们就兜不住了!”

    卢老爷有点不好意思,心想确实,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去求证殿下的真假了,这把自己弄得进退两难:“那怎么办呢?”

    “你问我怎么办,我怎么知道怎么办?!”教师恼火道:“本来细水长流,可以慢慢把钱掏空,现在只能停手了——卢温先生,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开心吗?”

    “你别急、别急,一来公主还不知道这事,二来她也未必会留心你的行动。”卢老爷冷静地劝说:“或者我们可以赶在事情败露之前,一次性把钱套空。”

    教师愣住了:“这怎么套?”

    “你上一次骗了多少钱呢?”

    “也没多少,他们也很警惕,只打来十万。”

    “你汇回去了五万?”

    “是的。”

    这是庞氏骗局的正常操作,假称留下了本金,只给投资人许诺的利润,骗他们继续投资。

    “这就好,既然你已经打回过一次钱,那他们一定深信不疑。”卢老爷道:“你就用我的公司来做掩护,告诉他们,这一次是十倍的收益,十万投资可以获得一百万利润,我的公司是白银产业,联邦政府正在扶持,我可以给你很多文件,他们看过之后会相信的。”

    “别开玩笑了,要骗他们至少也要有足够的钱来伪装利润。”教师无语了:“我哪儿来这么多钱?再说这太夸张了,根本不会有人信。”

    “呃,那就五倍。”

    “五十万我也没有啊!”教师烦死了:“我要打回去一次利润,才能骗他们给本金。你的主意虽然很好,但根本不可行,就算殿下写亲笔信也没用。”

    “我有钱呀。”卢文雷笑道:“当然,为了防止你骗我,我得先看到他们的汇款才行。”

    “我根本不需要你帮助。”

    “需要不需要,不是你说了算。”卢文雷又把枪掏出来了。

    金总就快在心里笑死,就没见过这么饥渴的受害人——狡猾啊?算计啊?怕旁氏骗局对吗?这不还是上赶着送钱来了吗?

    但他也理解卢文雷的心情,虽然不知道常炳文说了什么,但毫无疑问,卢文雷对露生的身份深信不疑。

    黛玉兽做得好!

    他忍耐了好久,表现在脸上是扭曲痛苦的挣扎——真的痛苦,因为憋笑实在是太难了。

    他们在路边谈了一夜的分赃问题,露生也在家里忐忑不安地等了一整夜,黎明的时候,他远远地看见求岳的车子逶迤归来——金钱呀,是这个世界上最诚实也最公正的东西,谁能理解它、谁就支配它,谁能尊重它、它就跟随谁;若你对它勤恳,它一定让你得到勤恳的回报,当罪恶的手伸向金钱,金钱也一定报之以罪恶。

    露生奔到楼下,看到求岳满面倦容,泛红的双眼却明亮得像晨星,他微笑地摘下帽子:

    “咱们开张了。”

    他身后是一片金钱色的云霞。